我不是学医的,我说的所谓看看伤,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无力。
于是又加了一句:如果需要郎中,我可以到京城去帮你找一个。
我想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简方法。
刚才救下我的那些人说过,此地离京城只有十里路了,也就是五公里,我走得快点,一个半小时,足够打个来回了。
这应该是目前最有效的救人方法吧。
那人动了一下,又哼了一声。
不愿意?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确够傻,京城里应该正在杀戮,别人向外跑,我却还想进去送死。
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我说:好吧,我不去京城了,但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没办法判断你的伤势。
的确,此时天上的星星都好像在渐渐变少,井下一点光亮都没有。
我估算时间,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黎明前的黑暗时期?那人的手在摸索,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我立刻就把手伸过去,找到了他的手,握住,他却明显的哆嗦了一下。
男女授受不亲?少来!这都不算是牵小手呢。
我手上用了一点力,他的手修长而光洁,握上去却显得非常硬,这是一只非常有力的手,只不过此时有点冰凉。
也许是因为我的手比较暧,他的手在我的心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然后不再迟疑,把我的手拉向他,我顺从着,在他的引导下,我的手摸到了他的身体,具体的说,是他的腰部,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我摸索着,找到它系在腰上的布节处,想办法解下了那个布包,我把它小心的放在地上,再靠摸索去小心的解它的结,我看不见,只能用手大致的摸了一遍,有些可疑的东西在里面,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我再次找到他的手,引到那些东西上面,让他自己摸,他抓住了某样东西,我的手等在他的手边,接过来,是个瓶子一类的东西,我在手中摸索分辨着,是金属的,不知道是铜还是铁。
有一个细细的瓶颈,再上面有塞子,我小心的拨去了塞子,再把它塞回他的手中,让他握好。
他自己哪里受伤,他自己应该最清楚。
他接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痛苦的咳嗽声,似被什么呛到了。
果然他的伤在脸上,难怪我捂他嘴时手下湿嗒嗒的,那不是泪。
过了一会,我接回了瓶子。
他在地上又僵硬的翻身,非常困难,然后他似乎背对我,侧躺着一动不动。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折戏,于是我问:你有没有看过《三叉口》?我们现在像不像在演三叉口。
问完我就知道自己又傻了,他当然没看到过京剧。
这时他努力的用嘴唇摒出了一个音节:背。
非常清晰。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说他的背上也有伤,要我想办法给他上药。
我发现,我们两个不说话,靠摸索时沟通得更好,可一旦用语言沟通,就很难理解对方。
至少我这方面觉得沟通很难。
我说:我看不见。
我的确一点也看不见他背上的情况。
对方沉默了。
我决定还是摸索,因为他现在肯定在流血,不能耽搁止血啊。
我的手摸到了他的后背,抓住了他的衣服,粘粘腻腻的全是血。
我只一轻轻一撕,那衣料就在我手下分开。
我用的手小心的摸上去,他的皮肤在我手下微微。
我闭上眼睛,明明看不见,我还是怕眼睛会让自己分心。
我得仔细分辨指尖的感觉,才能找到他伤口,我已经尽量轻柔了,可真正触动时,那猛烈的一抖,和他闷在胸腔里的声音还是让我知道了伤口所在。
这是一处长长的伤口,在他的背上由上而下,我一只手的指尖沿着伤口小心的滑动,另一只手跟随着,把那金属瓶中的东西洒在伤口上。
我在黑暗中完成了这一切。
然后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他半趴在那里,也没了声息,不知道是昏厥还是在休息。
我很怀疑他清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也奇怪于他立刻给与我的信任。
我烦乱把手在他身上有衣料的地方擦了擦,因为上面沾满了他的血,再去翻我自己的小包袱,摸出一件衣服来,盖在他身上。
他还是没动。
我也就在一旁发起呆来。
坐等开明。
天终于亮了,我发现我又睡着了。
我本来就爱睡觉,上一生总觉得睡不够。
现在还是这样。
我看看身边的人,他应该是连姿势都没变过。
我推推他的肩部,他立刻哼了一声。
还好,活着呢。
我掀掉了我盖在他身上我的衣服。
他后背的伤口露了出来。
血液已经凝固,我洒的那些药糊得到处都是。
伤口有一尺多长,整整齐齐的一条。
被人用刀剑一类东西劈的吧,我所谓冷兵器时代了。
不知道伤口深不深,应该不深吧,不然这人早死了。
我对他说:还行,伤口的血凝固了。
哼。
好吧,这人对我总能快速给与回应,说明他求生的很强,也许是生怕我真把他当死人处理掉。
我说:我们吃东西吧,你行吗?他一边哼一边开始动。
我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身体下,托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腰,用力。
他似乎别扭的挣扎了一下,又立刻放弃了,变得很配合,我把他扶了起来。
他自己支撑着,坐在那里,仰起头,把脸对着井口有光的地方。
他的脸上全是伤全是血,而且已经变形,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看起来比背后那个伤口更狰狞。
好在现在也不流血了。
我去包袱里摸那快饼,掰了一块,大约有四分之一,放在他手里,他紧紧的握了,自己一点点移向井壁边,把头靠在井壁上。
仍然把脸对着井口有光的地方。
他眼睛肿得厉害,大约看不到多少光,所以本能的对着光明。
我从怀里摸出水袋,我们开始吃,他吃得很艰难,那个小水袋在我们之间传递,你一口我一口,他喝得很少。
喝到一半时,他握住水袋不给我了,神。
他说。
我又是好半天不明白。
缺鼠。
他的唇间头一次屏出了双音节。
我呆了好一会儿,你是说缺水吗?你是要我省水吗?他点头,把脸转向了我,我终于猜出了他的意思。
我说;你别担心了,我已经打算好了,等一下我就要上去,啊,我们现在是在井底,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井底?他点了点头。
好吧,还挺清醒的。
我想进一趟长安城,你放心我还会回来,不会丢下你不管。
我得去给你找一些药,你那瓶中的药已经全用完了。
我刚才扶他时,就注意到他浑身滚烫,他发起烧来了。
我想我一来这个世界就有好心人救了我,然后又让他从天而降到了我身边,那就是上天要我救他的意思。
我好人做到底,一定要治好他一身的伤才行。
现在,他这样子一时是离不开井底了,只得我出去想办法,虽然我好像答应过他不去长安的。
如果你在长安城中,有相熟的、能救你的人也赶快告诉我,我可以去找他来。
我又说。
他却呆了半饷,摇了摇头。
他不方便说话,我也就不再多问,快速吃完手中的饼。
我再次抽出腰带,系了个小石头,向上扔过井台上的辘轳,打个水手节,这次我可以利用井台边那些脚窝了,我一边收我的腰带,一边四肢张开像只青蛙一样,攀了上去。
作这些动作时,我的胸口还在疼,但我实在顾不了这些了。
我知道他在下面看着我,只不知他看到这么难看的动作会想什么。
古代的男人么,应该比较保守,大概会很不屑吧。
地面上的情景吓了我一跳,我曾经靠过的那堵短墙已经塌了,地上好多折断的旌旗、丢弃的刀枪。
还有……尸体,就在大路边,居然还不止一具!大路上现在完全没有一点人迹。
静得让人发怵,只有田野上吹来的风,卷一起一些烟尘。
拂过那些尸体,我不敢细看,别过脸,向田野的方向,我向那个村子走去,村子里早就空无一人。
我先是想找到水,结果看了几口井全都是干的,原来此地正在闹旱灾,难怪他说缺水。
这就叫天灾人祸了吧。
百姓真是可怜。
这村子显然已经经过了多次洗掠,没留下任何像样的东西。
我也不再指望。
只收集了一些稻草,抱了回去。
我回到井里,现在井底全被稻草铺满,我对他说:你就钻在这些稻草里睡觉吧,等我去去就回。
他不作声,从肿着的眼缝里看我。
我从我的小包袱里掏出剩下的半块饼——本来我想省点吃的,现在全留给了他。
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水袋,放在他腿上。
我想长安是大城,所有的城市都建在不缺水的地方,我进了城应该不缺水。
他乘我手没抽回,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危险!我看他,这两个字他说得非常清晰,他的眼睛也直视着我。
我现在蓬头垢面,没什么可看的,但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的用肿眼泡盯着我。
我说:我知道,但也许有机可乘,既然大军都离了城,现在长安城中应该十分空虚才对。
他摇头,不肯松手。
好吧,我不开口好了,装成哑巴小乞丐就没人会注意到我,更不会有人想到我是女的。
我说,又顺便啊啊咦咦地叫了两声,用手胡乱比划,以示我可以学得很像。
这实在很有趣,我自己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他还是不松手。
我佯装恼火,你是怕我走了不回来吧!我们萍水相逢,就算我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更没权利拦着我。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权利这个词。
反正他颓然的松了手,把头低了下去。
我乘机跳了起来,抓着我的小包袱,高高兴兴的对他说:那就白白了您勒,乖乖呆着,等我弄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