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天殿前院子里,几棵石榴、枣树全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失去了色彩,在清晨灰暗的天空下,蒙眬如散不尽的烟雾。
天空中零星的小雪花散漫地摇曳而下,长安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飞帘,身后的人张开了手臂,从背后把我揽入他温暖的怀里,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穿这么少,一大早就在这外面站着,当心生病。
我不做声。
看着在天空中飞舞的雪花发呆。
背后的人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告诉你之后,你又会多心!他的手臂尽量包裹着我,挡住窗外吹进来的寒气。
这两天你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个人发呆。
你是生我气了吗?还是……他吻我后脖颈。
飞帘,你一向心宽,这一次怎么这么久不能释然?我没有生他的气,只是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为自己难过。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圈,我就是他苦苦找寻的心爱的女孩。
我一直以来当作是我潜在情敌的那个姑娘,根本不存在!这原本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可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酸涩如野草般在我心中滋生。
他忽然一把把我抱起,强迫我离开了窗口。
我没有挣扎,只乖顺的伏在他的肩头。
他把我抱回床上,塞进被子里。
你是不是故意想冻病了,就不用跟着我出去征战?我没那么想过。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出他就是木乃伊后,我除了发傻还是发傻。
那个呆呆的、容易害羞的木乃伊,本来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起来。
那些从肿涨的唇齿间吐出的零零落落的话语也渐渐被我淡忘。
我差不多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被我称为黑蝙蝠的家伙,每日里对我的腻腻歪歪或卿卿我我。
因为他充满爱意的厮缠,我甚至原谅了这只黑蝙蝠最初对我的粗暴和生涩,决心把自己的身心毫无保留的交给他。
我已经放下心来,等着他给我的爱,全部的爱。
可突然,这两个本不相干的形像重叠起来,本来应该爱我的黑蝙蝠说:我是那个非常感激你的木乃伊。
我没有生他的气。
只是我的心变得不那么确定,不仅对他,甚至对我自己。
你总是发呆,他合身扑在我身上,隔着一层被子。
那天我说出实情后你就一直发呆。
他抱住我,用了一些力气。
你当时如果打我几拳,咬我几口,再把我一脚踹下床,我心里还好受些,现在这样对我不理不睬的,是存心让我着急吗?他的唇凑上来,贴上我的唇,微启了唇瓣,含住我的上唇,轻轻的吮着。
吮得我上唇发麻后,又换了我的下唇。
他现在吻得越来越好了,虽然还淡不上熟练,但他知道怎么取悦于我。
飞帘,他的唇几乎没离开我的,我们不得不交换彼此的呼吸。
我一直不敢说破,有大半就是因为你这爱纠结的毛病。
我记得你在井下时,对我说你不会找我,‘免得你有压力,以为讨债的来啦。
’所以我就想,你若知道了我是谁,你那整日胡思乱想的小脑瓜一定会怀疑我对你的喜爱是在还债。
他微微喘息,有些说不下去。
我,一直为此担心着。
他连同被子一起把我裹在他怀里。
飞帘,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真的是两次爱上了你!两次!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他用舌尖试探我唇间的缝隙,见我不放他进来。
索性用手掰我的嘴唇,飞帘,飞帘,让我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是我教会他说的。
我咬住他的手指头,含在嘴里。
不许你再想了,他轻轻摇晃我,动作像是在哄孩子,语气却是很凶的在训我,你若再这么想下去,我就好好的打你的屁股,我要打醒你。
他想打我屁股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许想了,你听到没有!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吃你做的菜,不吃辣椒、不吃肉末、不吃甜的、不吃酸的,不吃你做的任何东西!反正你嫌我吃相难看,糟蹋了你做的好东西。
我憋了两天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含着他的手指头,呜呜出声。
他盯了我的脸看,又舔了我的泪水尝了尝,飞帘,他轻叫,如释重负的样子,把脸贴着我的脸,把我的泪水都蹭到他自己的脸上,你终于哭了。
我为什么要哭?我这两天,并没有觉得伤心啊,只是有些茫然而已。
可我知道洌很担心我,我一迈出井天殿的大门,他就跟在我后面,飞帘,你要去哪里?我刚抓起桌上他编的小篮子,他就一把抢过去,飞帘,别迁怒于它,要么你打我两下吧。
我端上一盘蚂蚁上树,他就会说:飞帘,我其实也爱吃大块肉,只要是你做的,我什么都爱吃。
我的确是太爱纠结了吧,明明知道他是扒心扒肺的想对我好,可我却似乎没那种被爱的自信了。
如果,今后,我做得每一件事,他都这么迁就我,我能再认定那是爱,而不是出于感激吗?他似乎很高兴我哭了。
哭了就好,哭了就好,哭过就把这事揭过去吧。
你这两天吓死我了。
他一激动,又故态复萌,开始一下下的舔我,把他的口水涂了我一脸。
我喜欢你哭,他说,两次喜欢上了你的哭。
第一次是在井下,你生我气,哭了一场;第二次是在街头,你伤了手,疼得哇哇大哭。
你怕了哭,痛了哭,累了哭,高兴了也哭。
虽说哭起来样子丑点,但我还是很爱看。
他似乎放下心来,安心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窝。
不再说什么。
我流了许多眼泪,心也渐渐轻松起来。
老黑。
唉。
他立刻支起身来。
你一定要爱我,要爱我啊!我哭着说。
傻瓜!别怕!他找到了我唇间的缝隙,深深地吻了下来。
※ ※ ※其实尉迟洌的出征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两天里,长安民众两次伏阙上书,要求起复永宁王。
大哥在这两天里带着手下十余人赶到了潼关,但他能组织怎样的抵抗还不得而知。
而突厥人在抢掠完晋中后,继续整兵南下,挥师奔向潼关。
关中震动,长安震动。
皇帝已经下诏,集结关中各郡的乡兵。
这已是调动大景最后的兵力储备。
我和两位嬷嬷一起收拾行装。
前天的一场大雪,把整个世界变成了银白。
积雪的反光,透过窗户,射进井天殿的侧室里。
秦妈在一片光亮里抖开一件洌的棉衣,拍打几下,又重新折起,看似随口地说:女子还是像王妃这样强健些好,还能跟着王爷一起出去。
我早便说王妃的样子像棵小树,不比那些香花,一经寒冬便枯萎凋谢。
可哪有把女子比树的。
陈妈不服,女子比了树,那男子又算什么呢!也是一棵树啊,两棵树可以比肩而立。
谁也不输谁。
你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陈妈说,你可还记得当年咱家老爷的那位红颜知己?当然记得。
秦妈叹了一口气,我后来在宫中还见过她呢。
她也算是一棵树吧,那么强势,当年连先帝都服她。
秦妈叹了一口气,那女子气性又太强了,当年她若不是负气离开,老爷、陈家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她是个智计百出的人,惹是她在,定有办法救出老爷。
唉,也是小姐太过倔强,十几年了,就是不肯承认她这个后娘。
宁可赌气入宫,害了自己。
颖儿与先帝差了三十岁啊,当时老爷气得发抖,说了几句迁怒的话,那女子便再也不肯留下。
两位嬷嬷一起摇头喟叹。
你们是在说静善吧。
我说,她俩在我面前演双簧,还当我看不出?原来她是洌娘亲的后娘。
我若有所思,没想到他们之间居然有这样的渊源。
他们之间有渊源,那么说明静善抱走我,说不定是有意为之。
我觉得这中间必有些蹊跷,和我有关的蹊跷。
两位嬷嬷交换了眼色,秦妈说;有些事的确该让你知道。
想了一下又补充,连王爷也不太清楚的事。
你的那位师父静善,原是我家老爷陈公的续妻。
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她也曾随着我家老爷四处征战,是个十分强悍的女子。
而且她长得十分貌美,在那乱世中也是一朵奇花,连先帝当时也十分垂涎。
但她偏偏只爱我家老爷。
只是她处不好和你家老爷子女的关系?我家小姐只是性子倔强了些。
总觉得是那女子到来,使得自己母亲伤心病死。
其实先夫人自己身体原本就不好,她的死与静善无关。
后来,你家小姐赌气嫁入宫中?是先帝求娶的,先帝一来好色,二来,也是以此联络心腹点将,好让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那时不是要打天下么,联姻是最可靠的保证。
陈妈抢上来说:先帝其实也是喜欢你那师父静善,只是先帝太好女色,你师父不稀罕理他。
陈家出事之后,我逃出命来,曾去向静善求援,希望她能救出小姐。
她带着我赶到宫中。
那皇帝看了她还十分的恭敬礼让呢。
为什么没能救下颖妃?我问。
我们晚了,先帝,毫无人性,早在诛杀陈家前,已经亲手缢杀了陈妃。
他对静善说:陈妃不死,他怕自己对陈家下不了手。
他,连小姐被埋在哪里都不让我们知道。
陈妈哭了,号啕大哭。
那时,王爷还不到两岁。
我抱着他迁入冷宫。
静善入宫也没让我们见她。
秦妈补充,所以我们再见到静善已经是三、四年后的事了。
那时,她已经出了家。
你们为什么今天要告诉我这个?我问,她们一向嘴紧,告诉我,一定是有什么打算的。
秦妈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个半截入土的人也看得出来,你和王爷这一去,山高水长,不走到那日头边是不会回头了。
有些话此时不对你说,怕也就没机会对你说。
我们现在怕的是:到了那时、那刻,王爷会心软,有些事做不下手去。
王妃啊,到时,希望你能当断则断。
不留后患。
若能这样,我们便替陈家,替颖妃,替王爷谢谢你。
我惊疑的看着她俩。
她们想要我做什么?我,难道还能比洌更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