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亮时分,敌方的攻势已经弱了下去。
我扒在城垛上向下看,敌人已经旌旗散乱,已近强弩之末。
但我回头看看城头上的军民百姓,也都是东倒西歪,累得够呛。
小梁在城墙边,按我的吩咐支起了熬粥的大锅,熬的是稀稀的粟米菜粥,我特别嘱咐他在菜粥里放了盐和辣椒,让守城的军民能快速恢复体力,活血御寒,王士林又爬了回来,小心看我一眼,远远站定,我把太原所有城门也全都冻上了。
省得敌方乱打主意。
他说。
我点头嘉许,知他这一夜也击退了好几波敌人的偷袭,忙碌了一整夜。
此时雪已经小了下去,风却还在刮,卷得城下雪雾迷茫,连下边的人影都有些看不清了。
我示意王士林过来观看,我们趴在结了尺把厚冰壳的城头向下看。
城下此时还有几个大火堆燃着,显然是给他们的士兵取暖烤衣用的。
这样一夜攻城,那些士兵大约都是浑身湿透,冻得够呛了。
但我让王士林看的不是这些火堆,而是中军帐飘出的袅袅炊烟,真的是炊烟,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被劲吹的北风推成了一道平平的直线的炊烟。
我和王士林缩回城垛,找个避风的地方蹲着。
有人递上两碗稀粥,我和他都捧了,你怎么看?我问。
他沉默着,有点发呆,好半天才说,其实王妃已然心知肚明,又何必问王某。
从昨天这支队伍被斥侯发现起,王士林就几次提出了怀疑,人人都说兵贵神速,这只队伍却总是出人意料的慢半拍。
本来计划显然是想偷袭太原,最后都完全变成了明攻。
攻城的方法也很单一,这样恶劣的天气,全靠人多,一波一波上来强攻,没有章法,没有节奏。
偶有人勉力攀上城头,城头冰厚,根本无法着力,被我们守城的士兵一刀下去,齐刷刷剁下一排手指。
我本还担心他们会不会想到用挠钩一类的东西,可是没有,下一个上来,还是这样全靠勇力。
一夜攻城,全然看不出对方有人运筹帷幄的迹象。
只在城头留下一滩滩血迹以增加墙头冰层的厚度。
连我这外行也能看出其中不对了。
现在又在中军大帐里点起火来,临战之中不能与士兵同苦,随时不忘安逸享乐。
这都不像是个懂得武略兵书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而且我到现在也没看出哪里有秦王的影子,他都不出来巡视一下手下士兵吗?王妃现在打算怎么办?王士林哈着热气喝着稀粥问我。
一副闲闲地、你看着办的模样。
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下面的不是秦王的军队,秦王好歹领过兵的人。
何况,我也见识过秦王军队的进退有据。
现在城下这支散漫无序的军队,显然出自一个军事外行之手。
大景总共就只有这么几支人马,不用再做它想,肯定是我那混蛋舅舅搞的鬼。
不对!他就算有心搞鬼也未必有这胆子。
他本人肯定是宁可缩在他那安乐窝里不出来的。
我心中现在明境似的,不免脸上露出冷笑的神情。
王妃还是把粥喝了吧,等一下凉了。
王士林提醒我。
他已经喝完自己手上那碗。
我把我手上这一碗也塞给他,我想反搞他们一下,我说,不能总是他们攻我们守。
其实,现在下面的攻势已经弱了不少,经过一夜的折腾,两方都尽显疲态。
你想干什么!王士林紧张,众寡悬殊,可不能出去袭击对方,我们的人太少了!不用出去,我们可以就在城头上搞一次火攻。
我跳起来找人安排,大声吩咐小梁,找几根大点的圆木来。
王士林直起身子,怎么弄?泼上油,点上火,推到城下。
王士林歪了头想。
护城濠!我提醒他。
你想融化护城濠的冰面?对,你不是说濠深超过一丈吗?我们同时向下猛射箭,城下的人避无可避,这天气泅水渡河……我冷笑。
雪已经几乎停了,护城河的冰面被下面的士兵踩踏得平滑如境。
只有风刮得猛烈,呜呜尖啸着扫起大片的雪尘。
因为城中箭的数量有限,我们一直很节省的用。
城下那些士兵大约也看出了端倪,渐渐有些托大,从城墙根下到护城濠上的冰面上,都成了他们的施以攻击的场地。
我一旦化开护城濠的冰面,他们就失去了现成的立足之地。
那时,他们的进攻威力也会小上几分。
王士林看了我好半天,王妃真忍人也。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明知对方是窦公,我还要痛下杀手,的确未免心狠。
他们全都知道我和窦家沾亲。
但……这是个警告,对所有胆敢觊觎洌的人的警告。
对小人和背后搞鬼的人不能手软。
我还记得在现世时,我们南方的某小国,在吃了我们好多年大米白面后反咬我们一口的事。
最后不也被我们的痛击打得多年不敢再冒头吗?小人总是小人,不打,他们是不会懂得什么叫痛的。
我立刻让人去找圆木,如法炮制。
他们会激烈反扑的。
王士林也不再阻拦,只提醒了一声。
反扑就反扑,就我那松货舅舅,量他也弄不出什么花样来。
几条着着火了滚木被推下了城垣,下面一片惊叫,一开始还有人想扑灭火焰,可强劲的北风之下,风助火势,把火焰卷向天空,哪容人靠近,一时间那些滚木在护城濠的冰面上烧得噼啪作响。
连我们站在城头上的人都听得分明。
加上捆在上面的火雷爆炸,一时间下面浓烟滚滚。
人喊马嘶。
下面的人大约是反映过来了,一片混乱的喊声之后,机灵点的撒腿就跑,飞快的撤回对岸。
反应慢点的就倒了霉,才踏上冰面,那冰面就开始碎裂,冰面上的人噼里啪啦地纷纷落水。
放箭!我下令,弓弩上的箭纷纷离弦。
除了中箭之人,还有不少人推挤踩踏,掉入濠沟。
只闻得下面惨嚎一片。
王士林长叹一声,都是我大景的……闭嘴!我厉喝,今天知道厉害,以后才懂得消停!看这内乱从去年到今年,已经两年有余,再不消停,百姓都被折腾死了。
要是对突厥也就罢了。
你放心,要是对突厥,只有比这更狠。
王妃说得对,抚民安世,也需要有雷霆的手段。
小梁不知何时也上了城头。
打量眼前满是残肢和血迹的场景。
王士林想了一下,点头,这样也好,王妃既然早有打算,王某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愿能如王妃所说,就此罢手,不折腾了!对方的反扑,来得很快。
他们在濠沟上架设踏板,想立刻卷土重来。
我命城上守城的士兵严阵以待。
经了一夜的拒敌,现在大家都有了些经验,先埋了头等待对方新一轮的雷石箭雨,现在天亮了,对方攻击的准头大约会好些,更得小心隐蔽自己。
我也握紧了手中的刀,等待着。
王妃,王妃,南面有大队的人马过来。
斥侯突然飞跑着来报告。
又有人来?我心里咯噔一下。
看清了是什么人没有?太远,看不清。
再探!我心里惊疑不定,又有人来,不知是敌是友。
看向王士林和小梁,两人也全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王士林,你先去南边看看怎么回事。
如果真是再有一拨人攻击南城……我不敢想像,大冷的天,我身上居然开始冒汗。
但我心中却清晰而坚定:就算如此,我也要守住太原。
能多坚持一分一妙也是好的。
我必需为洌争取时间,不能让他分心。
永宁军需要晋中这个富饶的立足之地,成败在此一役。
他们在装石了,王妃快趴下!有守城的士兵招呼我。
小梁拉了我蹲在墙垛后,你行的!你一定能守住太原!我相信你!我给他一个白眼,他这是给我打气,还是真心想要夸我呢?我们等待的雷石迟迟没有落下。
王妃,王妃,城头的士兵又在叫我,声音十分的激动,快看!快看!我小心探头观望,只见城下一片混乱,乌鸦鸦的人群潮水般向后退却。
远处鼓馁旗靡,中军帐里有一堆人前呼后拥挤了出来。
看不清有没有我那松货舅舅,但见一群人纷纷上马,很快就向北方驰去。
这是什么情况!小梁嘟嚷。
城下的士兵丢盔弃甲,也开始没命的向北狂奔,一瞬间就跑得没了人影。
只留下一地倒伏的尸体,丢下了所有的攻城器械。
北风漫卷,不过一眨眼一时间,城下再看不见一个活物。
城头上所有人都站起来,一个个看着如此戏剧化的景象都呆若木鸡。
我和小梁对视,几乎同时喊了出来:洌!我丢下手中的刀,沿着城墙,向南狂奔而去。
几个斥侯也正好迎面飞奔过来,王妃,是永宁王!我已经不需要他们告诉我了,这样的威势,除了我的老黑还能是谁。
城头上士兵百姓此时都醒过神来,欢呼声响成一片。
我脚下踉跄,却不肯放慢脚步,无数的笑脸在我身边掠过。
远远的,茫茫雪原之上,旌旗蔽日,大队人马卷起滚滚雪浪……当先一人,黑衣黑甲黑色战马,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洌!我大声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