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再思饮了一口茶水, 不再答话,是便是了。
说实话,他的确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与颜月月成亲,从来不是奔着孩子过去的,也没有想过在二人的生活中这么早便多加一个孩子进来。
在他的心里,月月尚且是个孩子, 该如何去生孩子呢。
·经过三个月的修养之后, 宝安终于能够下地走动,身上的布带少了一道, 露出眼唇来,能够说话与视物。
前日街上怎么如此吵闹?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憩着, 秋日气温凉爽, 再加上伤口愈合,她比前些月好受了不少。
柳花在旁边替她打着扇子,身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青紫伤痕, 或是划痕与被砸出来的血痂,此时闻言立马小心答道:回郡主, 是承元公府的小姐成亲了。
宝安缓缓睁开眼, 挪动了一下自己因久躺而酸痛不已的双腿, 跪在床旁的两个侍女一刻也不敢歇的替她揉按着, 怕一个不小心便又要受罚挨打。
是颜姝还是颜秉之?是嫡小姐颜月月与裴府裴侍郎的婚事, 柳花的眼里满是羡慕与憧憬, 是皇上亲自赐的婚, 那日满城都系上了红绸, 就连街边的乞丐都得到了赏钱。
呵, 竟然是她成亲。
宝安的心里满是不甘,凭什么同样是染上疫病,颜月月就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还能清白的嫁到裴家,而她却落得如此一个下场。
她的胸腔中滋生出妒忌来,呼吸越发急促,最后猛地起身将身旁的瓷枕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柳花自觉失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宝安粗哑的呼吸声响起。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总之就是各种情绪要将她变成一头野兽。
她就是嫉妒,她不甘,她觉得自己落到如此下场便见不得曾经和她一同患病之人还能有个好的归宿。
宝安缓缓闭眼,眼角淌出泪水来,凭什么她就要遭遇这些。
她从前就不算一个多好的性子,如今身子成了这样,在能动作之后便经常打骂府中伺候的奴婢,甚至想要将她们身上的皮给扒下来,再缝到自己身上。
若是此法奏效,她定然会做,就算把她们的皮全剥了,也抵不上自己的金贵。
屋外通报的人听见屋内的动静踌躇了一瞬,还是小心开口道:郡主,谢小将军来看您了。
宝安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也瞧不上谢青山那粗鄙不堪的样子,不然也不会与李珺做出偷尝禁果之事来。
不过如今,她在京中唯一的寄托便是谢青山,二人之间的婚约,是约束着谢青山能娶她的唯一资本。
宝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由人抬着到了前厅,在屏风后,见到了谢青山。
其实谢青山生的不错,有一副浪荡公子哥的风流模样,宝安越看越发入迷,只觉得自己从前是被李珺迷了魂,才会将身子给了他。
思及此,她放柔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了被各种药水灌过后的粗哑,反而显得怪异,青山你今日怎么得了空来看我?谢青山听见她这个称呼下意识地蹙起了自己的眉,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不由得说道:在下与宝安郡主并不算相熟,还请郡主谨慎言行为好。
宝安一愣,讪笑了一声,说道:你怎得与我如此生疏,你难道忘了吗,咱们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是皇上亲下的旨。
后一句话她加重了语气,想要让谢青山知道,他违背的是皇上的意思。
恰好,谢青山今日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原本自从颜月月成婚之后他便心中郁结,觉得自己错过了挚爱,又想到自己还要与一个和他人不清不楚的怪物成婚,便觉得更加难受。
的确是怪物,谢青山听旁人讲述时便觉得宝安此时就是个怪物,人身上的皮都被剥下来了,难道还不是个怪物么?他越想越觉得恶心,胃中都开始翻涌,一双眼却如鹰一般死死地盯着屏风后,想要看出个什么来。
宝安未听见他的答话,但是却见他紧盯着自己的方向,不由得心中一慌,问道:你在看什么?在拆下眼上的药带后,她见到了镜中的自己,然后在怒极之下用梳妆桌上的剪刀戳死了当时在一旁举镜的侍女。
鲜血流了满地,那个侍女在死前都不敢还手推一下她这个残废,被她动作迟缓地,用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戳破喉管,硬生生地,痛苦扭曲地咽了气。
宝安亦不敢直视自己此时的模样,原先她认为普通甚至丑陋的女人都成了她今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对象。
此时她的双手紧握着,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来空气,似乎谢青山一句再重一些的话就可以将她给压死。
谢青山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嘴里轻笑了一声,然后微往前挪了两步,眉间的风流样更加展露无疑,自然是在看郡主你咯,不然还能看什么?他笑着,话锋一转,开始不知所云,语不着调起来,郡主你花容月貌,从前在京中时便不知有多少公子拜倒在石榴裙之下,在下亦是有所耳闻。
宝安紧张的身子逐渐地放松了下来,随着他的话,也陷入了安静,似乎开始回忆起自己曾经的美丽与快乐来。
谢青山摸了摸鼻子,指尖勾着腰间的锦囊转了转,说出来的话丝毫不过脑子,更不说过心,想到什么便吐了出来,郡主您在封地之时便颇有盛名,后来到京中待嫁,更是在贵女之间独有丽色。
他再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谎话,眼见着屏风后的人已经沉默,谢青山一个箭步上前,冲到屏风后看清了宝安的真容,顿时受惊了一般又猛地后退,慌乱间撞倒了木制的厚重屏风。
谢青山随父驻守边关,自小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但是今日却是扎扎实实地吓到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要将昨夜里的饭都给吐出来才好,他要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代价。
他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场景,那还能算是一个人么?谢青山只能看见一堆人状的黄褐色布带,布带的缝隙之间能看见淡粉色翻滚的皮肉以及皮□□隙黑粗的细线,就好像是肉里生了虫,在蠕动着。
若是他没有看错,宝安的头上,那一块块斑秃,黑白不接,他甚至能看见脑皮上的脓水。
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惊。
宝安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捶打着地面,想要钻到椅子底下去,想要将自己身上的这层皮给剥掉,再藏起来。
不,她已经没有皮了。
一直到伺候的人将屏风重新扶起,她才渐渐地平息下来。
此时,谢青山嫌恶的声音响起,宝安郡主如今这幅模样,难道还觉得自己可以嫁入将军府么?宝安猛地往前一跌,几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想抗旨!她嘶吼出声,不,你想都别想!我要让皇叔诛你九族,我要杀了你!她显然已经气急,未曾想到谢青山会有如此举动,如此的叫她难堪。
谢青山嗤笑一声,笑她不能认清现实,梁王手中无实权,皇上将她这个郡主接过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借联姻笼络朝中大臣罢了。
她还真以为自己是颗有用的棋子么,或许从前是,但现在,不过就是颗死棋罢了。
既然这么想了,他便也说了出来,斜坐在椅子上,笑道:我谢家乃为朝中肱股之臣,娶妻自然是要家世高且清白美丽,端庄有方的女子。
郡主您自己心里或许也该有些数,您这身子还清白否?行为端庄否?又美丽否?一连三个否字,让宝安几乎昏厥在地。
你当真不怕么?她又问了一遍,泪水已然蓄满眼眶。
她孤身一人在京,能依靠的只有皇叔,若是皇叔不帮她,那她还该怎么办?可是按谢青山的意思来说,她如今是一颗死棋,若不是皇叔也有此意,他如何敢开这个口……达到自己的目的后,谢青山便没了一分多留的心思,懒得回她的话,进宫去请皇上退婚。
待他走后,宝安久坐许久未能回过神来,而后吐出一口血来,生生地气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以后,伺候的人眼中具是划过一丝快意,才不紧不慢地去扶她。
·皇上,这个婚当真要给谢家退掉吗?李公公在谢青山走后便有些忧愁地问道:若是梁王那边不满,那……梁王夫妇只知道宝安染了时疫如今痊愈,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已经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玄谨将谢青山的陈情表丢在了桌上,反问李公公,你觉得现在让谢家再去娶宝安,可能么?李公公想起来宝安那副模样,讪笑了一声不敢再接话,先且不论他是个太监,就算不是,他宁愿一辈子孤家寡人,也不愿和这么一个见了都要噩梦的人成亲。
玄谨的指腹摩挲着,眉间愈蹙愈紧,若不是他膝下无子女,便也不用将宝安这个废物接了过来。
经此事后,他才意识到,膝下有几个女儿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无论是笼络臣子还是和亲,都能够派上不小的用场。
若是朕膝下有女儿,便也无需这般烦恼了。
之前宜贵妃独宠的时候也怀过两个孩子,但到底是子女福薄,都没能留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李公公不敢劝,但他如今却是敢提上一提,皇上,您若是多去去旁的嫔妃宫中,想来也能添上几个孩子。
从来没有一个皇帝到了玄谨这个年岁还膝下无子。
玄谨沉默片刻,他如今已不愿再碰宜贵妃,甚至连见到她都觉得厌烦。
而且李公公的话的确是有道理,他的确是需要几个孩子。
宫中该选秀了,玄谨往椅背上靠了靠,然后双手放在扶手之上,微闭了眸子,想起了一些什么来,然后说道:将颜家庶女接入宫来,封贵人。
突然提到颜家庶女,李公公立马就反应了过来他是为何意,面上的笑意也升起。
如今颜月月既然已嫁为裴家妇,皇上就算暂时得不到手,也能寻个替代品,况且这个替代品的用处不小。
既是同府姐妹,往后再单独宣颜月月入宫,也有了一个正当且方便的理由。
圣旨在当日傍晚便传到了承元公府,承元公的面色漆黑,在宫中人走后,厅内便陷入了寂静。
陈氏百般无赖地拍了拍自己肩上并不存在的落灰,然后带着颜秉之走了,不打算看这两父女的把戏。
反正不是她的女儿,就算是在宫中病死,被毒死、害死也不关她一毫的事。
承元公显然气急,胸前不断地起伏着,望着颜姝虽安份垂下但仍旧掩盖不了那抹窃喜的面容,然后重重地将手中的圣旨砸在了她的身上。
孽女,跪下!颜姝心中一惊,不知晓此番是为何,但却还是安分跪下,女儿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父亲责罚。
责罚?承元公如今无比后悔,当年就应该让这个孽女死在院里才好,不然养到如今便成了一个祸害。
他素来不愿让家中女儿去宫中,只要是能与皇上碰面的地方则是能不去就不去,甚至在大女儿方及笄便为她挑选起了夫婿,为小女儿早早地便定下了婚约。
为的就是颜家无女入宫为妃!承元公气到眼前发晕,女子入宫之后便是以一身之力关乎家族荣宠,可君王无情,又怎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太多的心思。
若是有幸,则是安稳度过一生,可幸者何其之少,被君王厌弃后老死冷宫都能算上一个安稳的结局,更多的是因为许多不存在甚至微小的错误被折磨致死,甚至会危及整个家族。
所谓牵连九族,此番风险,谁能承担?你这个孽障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皇上被迷了心窍!承元公几乎双眼发红,只恨不能掐死她。
话落,颜姝身子一抖,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为何她被皇上喜爱便要被骂孽障,难道是她不配入宫为妃,不配比颜月月位高一等么?她的眸里顿时便蓄满了泪水,恨父亲偏心,竟如此盼不得她好,不愿她成为尊贵的娘娘。
父亲,女儿、女儿……她哽咽着出声,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些,这是她惯用的把戏,女儿实在是不知啊……不知?承元公怒极反笑了一声,人人皆知,皇上独宠宜贵妃已经两年之久,又如何会突然想要纳一个臣子的女儿入宫。
这个孽女真的以为他是个傻子么?这么些年来,他为了这个孽障不知操了多少的心,可这个畜生就是这么回报他的!竟然为了一己私欲,甘愿将整个家族拉入泥潭!无论你使了什么法子,我告诉你,承元公将案上的茶具全都拂倒在地,气到眼眶发红,你入宫后就算是死无葬身之地,都不要牵扯到府中一分一毫。
你冠宠后宫也罢,任人践踏也罢,都不要再与府中有任何牵连!承元公府之所以能在朝中有如此高的地位,不仅是世代积累下来的功勋,更是主家人的态度。
承元公走后,颜姝将地上明黄的圣旨捡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面上尽是愤恨的泪水。
她如何能不知一旦入宫便是一身关乎九族,可她偏愿意去赌,去赌自己配不配得上这泼天的富贵,去赌父亲会不会对她刮目相看。
去赌……陈氏和颜月月能不能跪在地上,对她俯首,唤一声娘娘。
圣上既然破了独宠的规矩,那就证明,她是不一样的。
她既然敢有入宫的胆子,那便更不会将他人的命放在眼里。
颜姝缓缓站起身来,又想起颜月月新婚那日,众人面上的贺喜之意,为何在看到了她的时候,那股算是真心的喜意就变了味道。
她不能接受那些人目中或怜或悯或恶,她明明也是父亲的女儿,为何就不能被同等的对待,光凭着陈氏的一个决定就可以将她打入泥潭。
颜姝眼角的清泪不断滑下,宫闱深深,她如何不懂。
但就算是入宫,去寻一个摸不着的未来,也比在承元公府做一个任人欺辱的庶女好。
她总归会有一天,能将这些人都踩在脚底下,碾碎成烂泥。
作者有话说:咱们浅聊个天哈,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善恶面,不会是单纯的好,也不可能只有单纯的坏,接下来的故事咱们慢慢看~4+6=10(后面还有一章哦,小夫妻的甜蜜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