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七章

2025-03-22 07:02:43

这句话有些应景, 更容易引发悲情。

颜月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酸呛,她咬了咬自己腮间的软肉,既然她已经决心要陪着裴再思, 那就算是再苦,她也得咽下去。

她怀中的小裴诏已经哭到脸色涨红,他不习惯这个地方,也不喜欢, 一张小脸胡乱地在母亲胸前蹭着, 是饿了。

裴再思的身形将母子二人罩住,他用外衫将颜月月护在怀里, 遮挡的严严实实,方便她给孩子喂上一口吃的。

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任何隐私,颜月月几乎能感受到不远处牢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含着泪对着裴再思的方向将衣裳解开。

虽说他们看不见什么, 但那股羞耻感却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

裴再思将她抱住,安抚着她,告诉她不要怕, 他用高大精壮的身躯为母子二人筑起一道墙来,好像不是即将受刑的囚犯, 而是仍旧从容的贵公子。

隔壁牢房的犯人几乎是伸长了脖子张望着, 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不由得有些失落地咂了咂嘴, 嘴中发出龌龊又肮脏的笑声。

他们都是亡命徒, 才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 口头的便宜也是便宜, 总之只要能看见那些从前的权贵如此, 他们便觉得心中一阵舒爽。

再者, 哪个被关在这里的人不是曾经有名有望,看着再有人进入这个地狱,他们何偿不是觉得心中大快,且看这些的清高还能维持多久,这股羞意还能在这个地方藏多久。

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要坐下来,再躺下去,衣服破了也就破了,反正身上早就和地上的泥一样黑,就和这里的空气一样黑不见底。

颜月月年轻貌美,就连裴夫人也是保养得宜,颇有韵味,二人方一进入牢门,就吸引了狱卒的目光,只等着找个时候能够染指二人。

就算她们从前是权贵那又如何,只要进了这个地方,便是最低贱,只能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

颜月月紧贴在裴再思的怀中,可小裴诏却是一口奶也不愿意吃,全都吐了出来,仍旧是不停地哭闹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怎么办……她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快速地将自己的衣裳穿起来,抱着孩子手足无措。

明明是九月份的日子,地牢中却像是在寒冬腊月一般,就算她披着裴再思的外衫,却依旧是冻到瑟瑟发抖,她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想要他能暖和些。

裴再思也没有任何办法,他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不能让孩子安心地填饱肚子。

一直到小裴诏哭到累了,哭不愿了,才渐渐息了哭声,而后缓缓进入梦乡,可哪怕是在梦中也紧蹙着眉间,未曾有丝毫的松懈。

这个地方让人光是看一眼便感觉绝望。

几人入狱时已经午时,几个狱卒端来四个缺了口子的破碗,颜月月一眼便看见了碗沿的污垢,以及碗内漂浮的菜叶上的爬虫。

这哪里是饭菜,分明是在泔水里只囫囵浸泡过的烂菜叶。

吃饭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目光上下打量着裴再思身后的颜月月,然后调笑说道:若是小娘子吃不惯这种东西,便只管来找我,我去带小娘子吃些好的。

亵玩贵女,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裴再思将袖间的软匕抽出,寒声道:你再说一声试试?这把软匕寻常人用只不过是如锉刀,但他却是自幼练习,对付两个狱卒算是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不是此案还有反转余地的缘故,李公公并未对几人搜身,故而他才能带着这把软匕过来。

裴家俩父子皆习武,另一边牢房对裴夫人不怀好意之人也只能悻悻而归。

他们只是贪图美色,却不愿与这些人碰硬,且这两人一看便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他们也讨不了好,倒不如等到他们饿得没劲了,再求过来。

只是届时,怕如今娇嫩的女人怕是没有那么的可口罢了。

既然你们不识抬举,满脸横肉的狱卒将破碗一把踢翻,嗤笑道:那我就等着你们快要饿死的时候再来求我!被他踢翻的那碗菜叶洒在脏黑的地面,隔壁牢房一个只剩下一条腿的人连忙爬行着,伸出手来将地上的菜叶塞进嘴里,丝毫不顾自己和着脏泥吞进去了多少虫蚁。

你们不吃,我吃!那个人疯狂地吞咽着,就像是许久未曾沾米水一般,就连地上的水渍也要舔到干净,你们得罪了他们,肯定是要挨饿的,一群蠢货。

他在地上蜷缩着,就如同一只可怜的烂虫,但能进天牢之人定然都是皇亲贵戚的前身,到了如今这幅田地,的确是令人胆颤不已。

颜月月躲到裴再思的怀中,不敢再看,也听不下去。

牢中有女犯人,已经为了一口吃食跟着几个狱卒离开,那几个狱卒提来一桶冷水,叫她洗净身上的脏污,不消片刻便有阵阵压抑又痛苦的呻·吟从胡同的角落传来。

这哪里还是人间,这分明就是地狱!颜月月的身子在不断的颤抖,她的心中尚且留着一丝希望,爹爹和娘亲回来救他们出去,公爹没有私通外敌,皇上会查明一切。

裴再思将她的耳朵捂住,尽力地想要让她不要听见这些声音,可不止是声音,就连这里恶臭发霉的空气也是让人痛苦不已。

灰败的胡同巷子里都摆放着各种刑具,就在几人牢房的正对面,就摆放着一个十字形的刑具,两侧垂下的铁链上满是连皮带肉撕扯下来的血肉,木制刑具上有拇指长的铁钉,一旁的石炉里有烧到发红的铁块。

有已经在女牢犯身上发泄完的狱卒扭着一张脸慢步走出,走到木椅上坐着,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着颜月月,从胸前到腿间再到脸颊,他的舌尖从两片唇中伸出来,他觉得看的不过瘾,便走近了两步,在牢门前徘徊。

裴再思将袖中的软匕握紧,已经做好了随时取他性命的准备。

颜月月苍白着面颊挨着他坐下,靠在他的怀中,不去看狱卒明晃晃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着,只有挨着裴再思才能让她感觉好一些。

那个狱卒在两个牢房之间不断地徘徊,他的手摸到自己裤腰带的地方,不打算做任何强迫的事情,只有等到她们自己求过来了,自己甘愿趴在地上任由折辱的时候,那才是最有意思的。

在这里如今低贱的女囚,哪个不是曾经的贵妇人,她们以为逃过被作营妓的下场,来到天牢便能苟且偷生么?就算是来到了这里,也要轮番感受一番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沦为猪狗。

狱卒走后,颜月月才松下一口气来,她害怕若是裴再思为了她与狱卒发生冲突,万一受伤了该怎么办,若是他受伤了,就更没有人护着她和孩子了。

她今日滴米未进,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哪怕是饿死,也不愿吃这里的一口吃食。

小裴诏在裴再思的怀中睡着,他的面颊上的红晕都已经消散,只有眼角的泪痕还残留在面上,看起来可怜,一只小肉手牢牢地抓着爹爹的衣襟,不时的会动两下。

牢房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几人抬首时便发现是李公公带着人端着一个个托盘过来,他似乎很满意几人如今的处境,但又得让自己的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来,故而看起来虚伪又怪异。

皇上怜惜小公子年幼,二位夫人体弱,便令杂家送些吃食来,他将牢门打开,一个个精致又华贵的碗碟便被放在了蚁虫乱飞的地面,还请诸位用膳。

此举究竟为何意,若皇上真的怜惜,真的感念着裴家的功勋,便不会给裴家安上如此的罪名。

李公公送来的饭菜皆为荤食,牢中本就有着一阵阵腐臭,再看着荤食时便让人失了用餐的力气。

周遭牢房的烦人趴近了观望着,嘴角流出涎水来。

满脸横肉的狱卒提着裤子再过来时才发现李公公竟然在此处,可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侍卫的利刃斩下头颅,鲜血横溅在了墙面。

颜月月哪里见过此番场景,她的眸子颤抖着,下一刻便瘫软在了裴再思的怀中。

李公公站在几人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过了片刻,才似无意般的说道:真是可惜裴少夫人才嫁入裴家一年,便要跟着去受此等牢狱之灾,小公子亦是年幼,也不知能不能受得起颠簸之苦。

几人是要去被流放,但先入牢中受尽辱,为的便是一个诛心,让他们知道,光是如此便已经是令人忍无可忍,更何况在去往崖州的路上,不知要经受多少折磨与苦难。

李公公给几人留了一个时辰用饭,他出去后牢中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再思垂在身侧的手臂迸出青筋,他的眉紧蹙着,最后还是将地上的碗筷端起,接受了这个施舍,沉声道:月月,吃一些吧。

颜月月别过脸,但思及孩子,她只能强忍着恶心将碗中的肉羹一口一口地咽下,她吃着,泪珠不断地落在碗中,哽咽出声,碗中的肉好像是带着腥味的,让她想要吐出去。

隔壁牢房的裴太傅与裴夫人似乎爆发了争吵,裴夫人一个人坐在墙角啜泣,裴太傅则是红着眼眶低头不语。

这一场景似乎取悦到了牢中的犯人,他们嘲笑道:瞧瞧,还觉得自己是有多么金贵,送上来的吃食都不吃,再过段时间,怕是你们只能将手里的娃娃吃了填肚。

他们的声音太过于刺耳,小裴诏被闹醒后便望着黑黝黝的牢顶发呆,他的两只小肉手乱挥着,哪怕是在爹爹的怀里却还是觉得不安心。

他乌溜溜的眸子随着牢内蚊虫飞行的轨迹而转动着,一时间也忘了哭泣,而是觉得新奇,毕竟从前在府中可没有虫子给他看,他笑着,肉肉的脸上便旋出两个小酒窝来。

颜月月只草草地吃了几口果腹后便不愿再吃,她接过孩子,将脸埋在孩子的襁褓里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裴再思一个人走到另一侧的墙角,他沉默着将自己的衣角撕下,再将指尖咬破,鲜红的血滴落在地面,又在布料之上晕染开来。

血珠滴落到地面,在地面染上一丝诡异的暗红。

他要写休妻信。

休妻书中每一个字词他都难以下笔,这是他辛辛苦苦守了十六年的姑娘,他如何能够舍得将她休弃。

十指连心,他是用自己的心头血将一字一句写上去。

可若是他不休妻,便只能让颜月月跟着他去崖州过苦日子,他的月月自小便是千娇万贵的长大,他又如何忍心让她去受这种苦楚……盖闻夫天妇地,结因于三世之中……解怨舍结,再莫相谈,千万永辞。

这不是放妻书,而是休妻。

月月……裴再思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似乎平静,你回到承元公府去吧。

颜月月一愣,她抬起头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能够离开,为什么是只有她一个人。

一只老鼠从她的鞋面上跑过,她望着裴再思的面容,竟然觉得一时间有些不懂他。

裴再思的唇紧抿着,目中满是哀痛,他的心中酸痛如潮水般蔓延,我与你一封休书,你从今便不再是裴家人,你便无需跟着我去崖州。

休书……颜月月鼻尖一酸,她几乎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休了我?裴再思不忍地别过脸,他的眸间低垂着,羽睫在面上落下一道阴影,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阴暗与灰败的情绪之中,对,我要休了你。

这几个字如同大石,要将颜月月的心压到稀碎。

她的面色惨白,一丝血气也无,哽咽说道:我想过我们会死在路上,死在牢里,去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是和你在一起,我便觉得自己能够坚持下去,可是你却说要休了我……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陪你去崖州,我吃不了苦,会怪你,你说要陪我一辈子,难道在你的眼里,我便是这么一个不能与你共苦的人么?裴再思启唇,却无声,他的头低垂着,他又是如何忍心,只是他能不愿让月月陪着他去崖州,比起受生度鬼门关之苦,他更宁愿让二人之间再无关系。

若是能够避免去受这种折磨,那便不要去了。

月月听话。

他的声音温柔,可在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却是残忍。

颜月月明白,明白他是为了给自己谋一条生路,但是她已经做好了要陪着裴再思一辈子的准备,便不愿意在他身处险境时离开他,离开孩子。

她的诏儿还这么小,若是离开了母亲,他吃什么,他能活下去吗……颜月月看见了他尚在淌血的指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眸子。

血信休妻,裴再思他好狠的心啊。

她握住裴再思的手,指尖沾染上他温热的血水,几乎恳求地说道:可若是我走了,那诏儿怎么办,他还这么小便离了娘亲,你是要让他饿死吗……你就让我陪着你,我不怕吃苦,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求人,求的还是自己最亲近的夫君,求他不要休弃自己,若是你和孩子都不在了,你让我又怎么办……她的眼眶通红,抓着他的大手不放,泪水如断了线一般地落下,你觉得我便能苟活吗……地牢的墙上有燃烧的火把,发出噼里作响的声音,她的面容如瓷器一般的易碎,昏黄的火光映在她的面庞,在寒与暖之间发了疯似的跳跃。

二人僵持着。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不远处有脚步声音响起,裴再思才终于将自己袖间的休妻书拿出,颤声说道:只有你活着,我才能够为了你和孩子好好活下去。

休妻书……颜月月想要将这份血信撕碎,却怎料裴再思却已经将其递给了李公公,这是休妻书,颜月月不算是裴家人,她不应该同我一起去崖州,还请皇上明鉴。

李公公似乎是一直守在屋外,他接过血书,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收了起来。

此举正中玄谨下怀。

颜月月一无七出之罪,二尚且哺乳一个孩子,无论怎么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休妻书也应当是沦为一张废纸,但李公公却笑言道:既然如此,那杂家便送颜小姐回府了。

既然小公子年幼,便随其母无罪释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话虽如此,李公公却是强令人拖着母子二人离去,只剩下幼儿的啼哭还回荡在牢房,惊得鼠蚁乱窜。

这一切就好像是早有预谋,裴再思的心中宛如泣血。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后他便失魂了般跌倒在地,他怔愣地看着自己破了一个血口的指尖,觉得这个血当是从他心中流出来的,是他的心上破了一个洞。

此去经年,不知三人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崖州与京城之间天高水长,相隔数千里,路途险阻,他怕是此生后唯一的愿望便是再见一见他的月月和诏儿。

颜月月哭泣的面容还在他的眼前不断的重现,他捂住自己的面颊,将苦咸的一滴清泪掩埋在了指尖。

天凉。

一直到离开阴暗的地牢,重见到屋外的光亮之时,颜月月仍旧往外回望着,挣扎着想要回去,她不知道若是自己离开了裴再思该怎么办。

她的人生十六年,一直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她,她从未想过二人会分开,更何况是在如此情景之下。

让我回去……她几乎要跪在地上哀求李公公,李公公,您就让我回去吧,我不能抛弃他,我不知道没有他,那我该怎么办……李公公却是受宠若惊般将她扶起,含笑说道:娘娘您这是在说什么话,皇上还在等您呢,您可千万别折煞老奴啊!娘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颜月月呆呆地将面上的泪痕擦干,心中生起一股惧意,她踉跄着后退,颤声说道:那你送我回承元公府,我要去救裴再思……什么承元公府?恕老奴愚昧,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李公公面上表情一沉,冷笑道:承元公府嫡女颜月月已经病死在天牢,娘娘还是不要再说胡话为好!闻言,颜月月眼前一黑,仔细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眸子猛地睁大,她颤抖着后退,唇间喃喃自语,不对,不可能……她就像是魔怔了一般,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李公公的意思是,是皇上故意让裴家人入狱,而目的则是自己……颜月月腿间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怀中幼儿啼哭不止,惊起檐上鸟雀。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从前做的那些梦,梦中之景是不是在一一应验着,那裴再思是不是会被斩首于朱雀门前。

李公公……她抬起头,眸中迷茫已经消散,转而代之的是决然,她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保住裴再思的性命,求你带我去见皇上。

她踉跄着起身,将怀中幼儿紧抱着,若是梦中之景是真的,那她panpan便会成为皇上的笼中雀,被关在见不得天日的暗室,可只要能救裴再思,她愿意。

李公公似乎很满意她的识趣,便微弯下了腰,笑道:还请娘娘随老奴来,皇上已经在候着您了。

颜月月的目光落在地面的雕花石砖之上,她将自己毫不值钱的眼泪收了起来,只会流泪除了给自己增加感伤之外没有任何的作用,不能救人,也不能救自己和孩子。

只有裴再思活下来了,她才有勇气活下来,便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便能相信,这不是故事的终章,有一个人还在等着她。

作者有话说:~来唠嗑来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