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八章

2025-03-22 07:02:43

殿内暖烟袅袅, 颜月月伏在玄谨的胸前,用帕子替他擦拭着发上细细的水雾,她的手不大, 玄谨可以完全地握住。

他从未觉得有任何女子比颜月月更要合他的心意,一是从前的救命之恩让他难忘,在心下扎根,二是如今的乖顺与小意柔情让他觉得心中好似被填满。

这么想着, 玄谨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温声道:若是以后还有人敢欺负你,你便快些叫人去找朕, 朕来为你主持公道。

他的手有些粗糙,又冷又硬,颜月月眸子微垂, 握住他的手, 好似忧心般说道:若是因为此等小事便去叨扰皇上,便是臣妾的不是了,臣妾之事哪里抵得上国事重要, 皇上您日理万机,再为此等小事操劳, 臣妾便是罪该万死也难辞其咎。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玄谨抬起她的下颚, 在她的唇上轻啄着, 将她一整个的拥入怀中, 双手掐上她的细腰, 贴紧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沉声道:朕愿意为了你操劳, 你只需要接受便可。

他将怀中人横抱上榻, 却看见正在榻上蹬着小腿玩儿的小诏儿,见到有人来,小裴诏缓缓翻了个身,对着两人笑了笑,末了又开始啃起自己白嫩嫩的小手来,玄谨脱下外袍,将颜月月搂在怀中,见她抱着孩子时眸中满是柔光,不由得开口,诏儿已经三个月了对吗?三个月了,颜月月亲了亲诏儿的脸颊,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肉窝,贴着他的脸颊,答道:臣妾入宫也有两个月了。

玄谨的手放在她的腰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贴着她的颈间说道:朕还未见过你有孕的样子,不如你再给朕生个孩子,如何?他不缺孩子,但大抵是想要再试探一下颜月月愿不愿意,待他是否如待裴再思一般真心。

在背对着他的地方,颜月月的眸中满是冷意,她摩挲着小裴诏的手没有答话,她怎么可能会去给玄谨生一个孩子,若是这个孩子能生下来,那她也要将他掐死在襁褓里。

皇上,她婉转着嗓子,将心中的说辞换了一个说法来敷衍,臣妾如今尚且记得生诏儿时的苦痛,况且臣妾生产时伤了身子,只怕近年来难以有孕,皇上就当可怜臣妾,待臣妾缓缓可好?那你为何会给裴再思生下裴诏?玄谨捏着她的下颚,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又一件件地剥着她的衣裳,似乎偏要得到一个答案,你愿意给他生,却不愿意给朕生么?他的手落到颜月月光洁平坦的小腹之上打转,埋首在她的身前,要做一个无意义的比较出来,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颜月月吃痛,闷哼了一声,指尖掐进他的臂上,眸间含了泪,皇上既然这番不信任臣妾,又何必来多问此一言。

臣妾方入裴家时不过十五,哪里懂什么愿不愿意,只怀上这个孩子便生了下来,她的唇边勾起的笑却是有隐蔽的讽刺,再说,这桩婚,不是您给臣妾与裴再思赐的么?这句话算是刺进了玄谨的心里,他阴沉着脸抬起头来,将她用力搂紧怀里,像是要将她碾碎,沉声道:朕当年若是知道,你便是救过朕的人,朕定然不会赐下这桩婚。

颜月月没有答话,而是微眯了眸子,若是她当年能知道自己随手救下的人会让她家破人亡,那她当年就会将其杀死在齐地。

以后别再背着朕做任何的事情,这些事都逃不过朕的眼睛,玄谨想起来太后这几日闹出的动静,面上浮现一丝狠戾,手指插进怀中人的发间,将自己心头的怒火压下,淡声道:玄荔是因为你才被朕给关了起来,不是么?颜月月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和玄荔那日的事情本就瞒不住,玄荔来的太过唐突,而玄谨又是个极其冷酷之人,他会将任何让他感到不悦的人慢慢折磨,受尽苦楚而亡。

皇上会杀了她吗?朕怎么可能杀了她,玄谨与她厮磨,在她细嫩的肌肤上轻抚,含着她的唇瓣好似说着情话,她可是朕的好皇妹,朕将她囚禁在了公主府内,遣人精心地伺候着,只不过不让她离开府邸半步罢了,月月何苦将朕想的如此残忍。

朕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再做无用功。

颜月月眸光微闪,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咬,然后抱着他的脖子娇声好似求饶道:臣妾早便已经知道错了,如今臣妾人和心都是皇上您的,难道您还不清楚么?她说话时,指甲掐着玄谨的肩,眉间微蹙,好似恼怒,玄谨将她的眉间抚平,轻笑道:生气了?不是生气,而是颜月月不知道玄谨接下来会做什么去对付玄荔,但是此事终究是因她而起,可她却无能为力去阻止,心中充斥着无力感。

朕多么宠你,玄谨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里,丝毫不恼怒也不在乎她在自己身上掐出的印子和挠出的挠痕,柔声说道:既然朕已经够宠溺你了,你便也多乖巧一些,好么?他要的乖巧不过就是顺从,颜月月的指尖落到他的眸子上,淡淡地笑着,眼中好似凝了不切实际的笑意,答道:好。

·西北之地要比京中还要冷上许多,裴再思一路快马加鞭,出衢州后远远见到未结冰的渡口,看到船只往来才觉得能稍稍安心。

船票是早便已经买好了的,船上只有他一位船客。

江面平静,江水严寒,不如其它季节时波光粼粼的缥缈之景,在冬日里,哪怕是正午的太阳洒落在江面,都好似泛着一丝寒气,船只行走间桨在水中荡起的水珠都带着即将被冰封的迟缓。

裴再思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寒风卷起他的衣摆,他的身姿挺拔,负手而立,就算是穿着秋日的装束都掩盖不了有力的臂膀与精壮的腰肢,眉如远山好似凝着寒冰,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对他不禁多了几分浮想。

船上虽只有一位船客,但却有伺候的女人,她们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支开窗探了头张望着,期盼与这位贵人春宵一度。

能一个人包下一艘船,这不是贵人还能是什么?虽然她们的这艘船不大,但包下一趟还是得不少银两,要是她们谁能够被看重,得了些赏钱,更有幸者能被领回去做个小妾,那她们便不用过这种颠簸的苦日子了。

裴再思的眸光一直落在江面与天色的分界线之上,他想起来自己在月月怀着诏儿的时候说要带着她去游船,去在河面放花灯,折纸船,可这一切好像忽然都变得如此遥远,只剩下记忆还在脑海中清晰盘旋。

他的眸里划过一丝哀伤,将自己胸前的香囊拿出来在手中细细摩挲着,香囊已经很破,歪歪扭扭的缝合线都已经要断裂,囊面上起了毛边,但或许是由于主人爱护的缘故,还算完整。

他还记得月月挺着一个大肚子赖在他的怀中,控诉他时的模样,他的小姑娘好像受了委屈,泪眼汪汪地揪着他的衣领,怪他不让她去荡秋千,不让她吃冰鉴里的果子。

有些事情想不得,如今每每一想起等待着他的便是钻心般的痛楚。

裴再思将香囊又慎重地收起,手指握着冰冷的栏杆,带着回忆远眺,他沉默到好像是一株孤木,在无尽的寒风摧折中而立。

忽然一阵浓重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女子捏着嗓子娇媚的声音响起,公子一个人站在此处难道不冷么?裴再思没有回头,女子便走到他的身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双精明的眸子在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眼里露出几分渴望,便又凑近了几分,娇笑道:公子为何不理琵琶,难道是琵琶说了什么惹得公子不快么?自称为琵琶的女子之所以敢来,不过是认定了自己见过许多这种故作清高之人,哪个男人在船上待上十几天还不想女人的,除非是不行,不然又怎么能把持的住。

琵琶的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又辗转到他的手臂,学着他的模样软软地倚上栏杆,在寒风中笑地浪荡,嘴一掀,便打着算盘说道:公子不理琵琶,我这心里便难受的紧,再说了,琵琶瞧着公子您心中便欢喜,不如公子跟着琵琶进房,琵琶弹琵琶给您听。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趣,琵琶扶着栏杆又笑了起来,但见他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轻蹙了一下眉,笑意消失了几分,寻常的船客只要听见‘弹琵琶’三个字,便动了心思跟她走了,怎么今日还遇上个硬茬子。

裴再思只听见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却没听进去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他转了身便要回房,却被拉住衣袖,他步子猛地一顿,将自己的衣袖抽出,沉着脸继续往前走。

嗐,这人!琵琶吃了瘪,在不远处观望着的其他人便不禁捂着嘴笑了出来,早便说了这人估计是个清心寡欲的,怎么还偏不听,非要吃了亏才好。

裴再思回到房内,从早已凉透的壶中斟出一杯水来,不理会自己门前的喧闹以及女子故作姿态的声音,而是将陈氏写的信拿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

他只要下船后便会有齐地陈家的人来接应,安排他到七王爷的所在之地,却没有办法安排两人直接碰面,毕竟此事只有陈家老太太知晓,不能将动静闹大,不然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艘船行的算快,毕竟没有途径旁的码头时要下船之人,原本半个月的路程只消十日便能抵达。

裴再思的心中还存着一些担忧,他不知七王爷在前次失势之后还愿不愿意再卷土重来,且七王爷亦不适合登上高位,若是他坐拥帝位,怕是又要有许多的风浪。

为官者无愧朝廷百姓,为人者无愧天地良心……他嘲讽一笑,这句话是裴太傅自小起便教他的,可是谁能想到,为官者却被君上所欺,为人者亦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有愧于天地。

在这段时间里,令他痛苦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多到让他几乎崩溃,首先是自己为人臣子却被君王夺妻,其次是恪守在朝为官要无愧朝廷百姓,却被朝廷辜负,却要去预谋谋反,挑起战乱,对不起百姓。

他就好像是在被无数次地击碎再无数次地被强撑着粘黏起一个不像他的自己。

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络绎不绝,裴再思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将自己这些无用的思绪尽数掩下。

船行又三日,终于靠岸。

裴再思缓缓下船,按着陈氏所说的路线往江边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铺子走去,以琵琶为首的众人眼里带着不甘,见他远去后才愤愤回房,准备招待下一轮的客人。

码头上的人很多,但到底还是比春秋季节少一些,如今登船的大多是商贩或者是要去探亲之人,裴再思走近茶馆,坐在角落点了一壶君山银针。

伺候的人一怔,连忙弓腰,客官请往后院贵宾厅去,君山银针已经候着了,就等着客官您来呢。

君山银针是陈老太太和陈氏定下的暗号,在一个破败的小茶馆里面没有君山银针,只有等着点君山银针之人。

茶馆的后院别有洞天,里面装饰素雅,低调但又都价值不菲。

领路人走到一个屋子前,然后恭敬通报道:主子,您等的人到了。

话落,门被从内打开,一名侍女走出来,然后弯腰候在门外,贵客请进。

陈老太太是颜月月的亲外祖母,如今也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或许是保养得宜的缘故,看着还要年轻许多,而颜月月的眉眼与她则有三分相似。

见他来,陈老太太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便明显了几分,她指了下自己身前的凳子,轻声开口说道:好孩子,坐吧。

陈氏早在信中便已经将事情的首尾讲述清楚,陈老太太自然也是知道裴再思为何而来,此时她的眸中满是忧虑与哀愁,亲自倒了一壶茶推给裴再思,然后说道:我上次见到月月还是八年前了。

提及往事,总是要引起一番哀愁,陈老太太不知裴再思去了七王爷的地方,是否还能有命回来,故而她的动作有些慢,似乎想要让他能多在这个人世停留一段时间。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月月那个丫头,她的眼角微微挑起,观望着裴再思的神情,我的膝下只有两个孩子,最疼爱的女儿远嫁京城,故而我见到月月时,心中更是无比疼爱,她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十分听话乖巧,还总是与我提起在京中有个待她极好的未婚夫。

见他的面上流露出几分哀伤,陈老太太的指尖轻扣了一下桌面,继续说道,我当时还笑话她人小却不知羞,哪里懂什么未婚夫,可是她却与我倔了起来,絮絮叨叨了一整日,说了你许多的事情。

不过如今看来,你也的确是没让她失望,竟然有胆子一个人单枪匹马来齐地,陈老太太面上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你来了就可能再没有回去的机会。

她的心中自然是怜惜自己的外孙女,可是也不愿让一个人再去平白无故的再丢一条性命,且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裴再思将她的所作所为透露出分毫来,则会引得陈家有滔天大祸。

不是她心中疑虑重,而是她得保证此事没有一丁点儿疏漏地进行下去。

裴再思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慎重开口说道: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接回月月和孩子,二是为了为裴家洗净冤屈,既然来了,便已经做好了拿命去赌的准备。

若是我丢了这条命,只不过是让月月和孩子在宫中等上一辈子罢了。

陈老太太沉默下来,望着他良久,才轻声开口道:那个孩子是像你还是像月月多一些?提及妻儿,裴再思的面上才多了一丝鲜活,他忆起小裴诏刚出生时像只小猴子一样的模样,又想起他大一些后在自己怀里蹬腿的样子,不由得柔声说道:可能是像我一些,但性子或许是像月月多一些,有些调皮。

明明是话着家常,却是令人心酸,陈老太太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自己眼角的泪水,然后将将一封信从自己的袖间拿了出来,递给他,你拿着这封信去城北的七里巷找七王曾经的门客,他会带你去找七王爷的。

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别,陈老太太叹息一声,眸中闪烁着泪光,我时常在想,究竟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我的女儿和外孙女遭受这种苦难,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我日日烧香拜佛,却忘了神佛在天,管不了人间的苦厄。

孩子,她的目光又落到裴再思的身上,叮嘱着,若是不能和七王达成合作,你便明哲保身,起码保全自己的性命,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屋内烧着炭,比屋外要暖上许多,一直到刺骨的寒风刮进裴再思的衣摆,他才顿住步子,转身朝着陈老太太的方向拱手作揖。

他的发丝被风卷起,石板上结起了淡淡的霜,一如每夜里的月色般单薄又寒凉,细细的雪花飘洒而下,又将愁绪渲染到淋漓,只剩下他清瘦的身子湮没在风雪中。

·今夜还能见到月亮……自从玄谨来长平宫留宿之后,小裴诏晚上偶尔会跟着乳母,早先几天会哭闹,而后渐渐地便会好一些。

今夜又是十五,玄谨去了赵皇后宫中,颜月月在榻上歇息了片刻,便踱着步子悄声来到隔壁偏殿,想看看乳母平日里是怎么带孩子的。

小裴诏与她分开的时间不多,只她累极了或实在是没有办法带着他的时候,才会将他给乳母带一带,若不是玄谨再而三地保证,这个乳母是宫中女官亲自从民间选来,生养过且家世清白的女子,她也不会放心。

此时屋外只有一个在长廊旁裹着被子缩在柱旁的小宫女,她似乎冻得不轻,见颜月月来了,连忙想要站起身,娘娘……颜月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微往前两步,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给她,轻声道:拿着吧。

那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在月光下被冻到惨白,此时她捂紧了自己破旧的被子,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慌忙将手炉接过,无声地对着颜月月磕了几个头。

侧殿的窗纸上透出昏黄的烛火来,颜月月在棉门帘的地方掀起一小块,探了半个头进去瞧了一眼,屋内暖意很浓,乳母只穿着秋日的单衣,坐在桌旁做着绣活,她的身形有些丰腴,或许是由于生养过好几个孩子的原因,故而奶水很是充足。

小裴诏在榻上睡着,身上没有系襁褓,手脚自由地展开,盖着一床薄被,由于隔得还有些远的缘故,颜月月看不清他睡得香不香,只看见靠近榻上的窗台处漏了一丝缝隙来。

她的眉间蹙起,放轻了步子走进去,乳母做绣活做的细致,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人走了进来。

小诏儿的左右都安置着一个枕头,被子掖的严实,小脸红扑扑的,睡得熟。

乳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打算转头去看看孩子,便见到了站在床旁的颜月月,她吓了一跳,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道:娘娘,奴婢只顾着做绣活,没有注意到娘娘过来,还请娘娘恕罪……颜月月将透风的窗柩合起,又探了一下小裴诏的额头,才扭过头看她。

乳母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脸颊两侧都生着冻疮,胸前奶水沉甸甸的,此时跪在地上,面上满是惊恐,就连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起来罢,颜月月指了一下窗柩,然后问道:夜里天寒,为何将窗子打开?乳母似乎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站在桌旁低声答道:回禀娘娘,这屋内烧着炭,若是不将窗子打开些,怕是人睡在里面会晕死过去,奴婢平日在屋内都不舍得烧炭,只五皇子过来了才会将炭给烧起来。

况且这屋内又只有两个窗子,奴婢忧心五皇子年纪小,吸不了炭毒,便将挨着榻的窗子开了一丝小缝。

颜月月的目光落在她粗糙又长满冻疮的手上,示意她莫怕,然后伸出手将窗柩合上,柔声道:咱们殿内烧的都是银炭,不会产生气味,若是实在不放心便将门帘隔一会儿拉开一些敞气,若是这般将窗子打开,万一让孩子受冻了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乳母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宫里,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和寻常百姓用的不一样,也不由得羞赫地低下了头。

这个乳母倒是一个实诚的,颜月月在宫中许久没有与人说过话,此时倒是失了睡意,于是让她坐下,笑问道:你家中有几个孩子,今年都多大了,如今孩子是谁照看着,怎么会到宫里来做乳母呢?这算是闲谈,也算是打探一些底细。

乳母心中对她还是存着几分惧意,毕竟她可是亲眼看着颜姝被划破脸后状若疯癫地被拖去了冷宫,传说中入了冷宫便没有再能活着出来的人了。

她有些局促地坐下,不知在怕着什么,往屋门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才小声答道:回禀娘娘,奴婢家中有两个小子和一个姑娘,两个小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姑娘小些,今年夏里刚生下来,才不过半岁,如今是奴婢的男人在家拉扯着,奴婢是那时听说有贵人来找乳母,又恰好屋里揭不开锅,便撇了几个孩子到宫里来伺候了。

她笑了笑,有些心酸又带着几分庆幸,幸好选上了,不然只怕奴婢和孩子早就在这个冬日里懂冻死了。

颜月月点了点头,看了眼诏儿,有些惊讶地说道:那你家女儿还这般小,你入宫了,她吃什么过活?一条贱命,喝些羊奶糖水就能活了。

乳母的神情有些落寞,她入宫时姑娘才三个月,虽说每个月她都将宫里的俸禄托人带了回去,却不知道那黑心肝的男人有没有给她姑娘买些羊奶喝。

思及此,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不由得喃喃道:奴婢刚入宫的时候,姑娘不过和五皇子如今一般大,两个小子又不听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帮着他们爹照顾妹妹几分,不晓得奴婢回去的时候,姑娘还记不记得娘。

提起她的男人,她便心口发堵,最怕她回去的时候姑娘已经饿死在了炕上。

小诏儿嘤咛了几声似乎要醒,颜月月先乳母一步将他抱了起来,然后脱了衣裳给他喂奶,摸着他的头说道:你的手上怎么又新添了冻伤,是入宫后添的么?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乳母方才的话,便只能将话题给转了过去,她这辈子过的最苦的几日也不过是在天牢那段时间,并不能体会到乳母所说的孩子会饿死,会冻死这种心情,或许能,但终归不能共情。

乳母此时对她的惧意少了一分,摸了摸小裴诏的屁股,确认他没有尿湿后才答道:奴婢手中早便有冻伤,再入宫来后只要一碰冷水便会如此,无碍的,多谢娘娘关心。

碰冷水?颜月月眉间一拧,试探着问道:你平日里是自己洗衣服么?这自己的衣服当然是要奴婢自己洗的,乳母好像丝毫没有发觉出问题来,而是将桌上的绣线捆好,继续答道:这五皇子平日的尿布衣物也都是奴婢亲手洗晾的。

宫内乳母都只需要负责照看皇子公主便可,哪里还有需要她洗衣的一说?颜月月见她捆绣线的动作,眸子微微垂下,宫内大宫女一月的月钱是十五两银子,乳母的则要更高些,二十两一个月,她在闺中时一个月的月例也不过二十两,娘亲说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开销。

你做这些绣活是给家中孩子做的吗?嗐,他们穿些什么都能穿,奴婢这绣活是想做了之后等出宫再一起卖掉,也卖不了多少,一块帕子二十文,总归还能攒点。

小诏儿吃饱后,颜月月将衣裳穿起,你一个月月银多少。

乳母一怔,不知她为何会如此问,但还是笑着答道:一个月五两银子哩,可比奴婢从前在家每日里起早贪黑做绣活赚的多多了。

颜月月叹了口气,看来她这宫里是出贼了,打谁的主意不好,偏生要来磋磨诏儿的乳母。

半刻钟后,张姑姑以及殿内的宫女都集到了主殿,乳母则是抱着孩子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会不会被杀头。

颜月月抬了抬下颚,然后对张姑姑说道:还劳烦张姑姑与本宫说一下这宫中各人的月银几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以为她是要扣减月银,不由得面上都有些不忿。

在张姑姑念完之后,乳母的面上有些青黑,她倒是明白了,原来娘娘是要为她主持公道呢!颜月月原先不想麻烦,却忧心这个祸患如今便敢从诏儿的乳母下手做出这等龌龊事来,往后还不知该多么嚣张。

她也不愿多说些什么,便直接说道:你们自己交代是谁暗中克扣了乳母的银子,若是今日夜里得不出一个结果来,便每人拖出去仗二十大板,再发配去浣衣局。

如今已经子时,或许是由于颜月月平日和蔼的缘故,众宫人面面相觑,不打算说出个囫囵来,又或许他们是真的不知道。

平日里不管,不代表颜月月便会一直不管,若是此时再不立威,那她在这宫里还算一个什么主子,思及此,她勾了勾唇,将那左顾右盼最明显的宫女一指,便从你开始吧。

还真是她在屋子里待久了,就连一个宫女都敢对她摆起脸色来,张姑姑亦是面色难看,如今殿内下人如此,她平日里没有发觉,今日才看透净是一些欺软怕硬的东西,若是颜月月之后追究起来,或许还要连累到她。

被指到的那宫女明显一怔,一直等到被拖到雪地里,才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雪地上留下她深深的指印,哭嚎道: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她的声音凄惨,在夜幕中回荡,但却明显起到了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剩下的众人俱是如鹁鸪一般地缩着,等到那宫女如死人一般被又拖进来之时,有几个胆小的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

屋外的雪地上已经有一摊不算小的血迹,不消片刻便又被新雪掩埋。

颜月月可不会怜悯她们,就算是吓晕了,也得起来挨板子,她最讨厌这些如贼鼠一般的人,当即便玉手一指一个宫女,张姑姑便将一壶凉水淋到了她的脸上,将她直接淋醒。

她被浇到涩涩发抖,却是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跪在读书不断求饶。

乳母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好似想要求情,可一想到这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便又咬着牙忍了下去。

最终,一个在内殿伺候的宫女才面色苍白地站了出来,痛哭流涕,娘娘,我都招了娘娘,您就放过我吧!她怕极了,拉着自己身旁的一个小太监和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宫女站了出来跌倒在地,另两人好似不愿,面色惨白的厉害,娘娘,就是元宝和绿柳和奴婢说,说乳母是宫外来的,不懂宫中的规矩,便撺掇着奴婢将乳母的银子给吞了十五两过去。

她哭到几乎昏厥,抱着乳母的腿求她说一句话,乳母每月的月例都是绿柳帮她在内务府领过来的,她一个人便吞了九两,奴婢和元宝每人三两,奴婢真的做错了,乳母你就大发慈悲原谅我吧。

一个人便吞了九两,颜月月的目光落在浑身打颤的绿柳身上,张姑姑便连忙说道:这绿柳原先是在顺贵人身边伺候的,后来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便被打发了,后来咱们宫里正巧缺人手,便被内务府分配了过来。

还真是一只大老鼠。

既然主谋已经揪出,颜月月便令他们三人将吞了乳母的银子尽数还上,并一人打了十大板,绿柳二十大板,发配去了浣衣局,将宫中负责浣衣的几人交由张姑姑发落。

绿柳就连牙关都在发颤,她自知得不到什么好的结局,在这冰天雪地里被打二十大板之后怎么可能还有活路,便心一横,骂道:你真是好狠的心,难怪连亲姐姐的脸都能划破!颜月月端坐着,听她继续说着,看她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绿柳本就不应当到这边来,是顺贵人得知长平宫缺了一个做杂活的宫女,才将她发落了,刚好分了过来,也算是一个眼线本就从大宫女到做杂活的宫女让她心中不满已久,此时心中更满是愤慨。

绿柳被几个太监死死地压在地上,下巴磕在石板上鲜血淋漓,嘴里却还不断地咒骂着,你的儿子不过就是一个贱种,我家娘娘说了,迟早有一天你和这个贱种都不得好死!颜月月一抬手,准备将她拖出去的宫人便止住了步子,她轻启朱唇,淡声问道:你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呸,我就算是死,也改不了你是个卖夫求荣的下贱货,改不了你的儿子是和前夫生的孽障!她大抵是真的不怕死了。

颜月月闭了闭眸子,胸前因为生气而微微起伏着,看来这个顺贵人在她殿里不仅安了眼线,她自己知道的事情也不少。

颜月月将桌上的刀丢到地上,对元宝说道:若是想活命,便帮本宫把她的舌头割了。

宫内众人皆是一颤,乳母软着腿将小裴诏的耳朵眼睛全都捂住。

元宝有些胆颤,拿了刀左右比划半天不能下手,反倒还被绿柳一口咬住耳朵,咬得嚎叫不止。

忽然间,角落处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宫女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坚毅,望向绿柳时满是恨意,娘娘,让奴婢来吧。

这个便是方才守夜时冻到面色发紫的宫女。

她的眼眶通红,得到允许后便眼睛也不眨地将绿柳的舌头割了下来,然后握着鲜血淋漓的刀子跪在一旁,等待着接下来的发落。

这个绿柳平日里也不知是多么横蛮,旁边的一些宫女虽怕,但也强撑着睁着眸子望着,好似也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颜月月却是扶额,她的宫中出现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奴婢,她竟然如今才知道。

既然顺贵人给了她这么一个可人儿,那她自然是要好好的奉还才是。

今夜的长平宫内充斥着女人嗓间野兽似的沙哑哭嚎,一直到天将亮,才渐渐停歇。

距离不远的顺贵人被扰到一夜不得好眠,一早起来便发了好大的火气,不知道那个贱人又在宫里折腾一些什么,等本宫找绿柳问清楚了,一定要在皇后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她。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继续骂道:不就是仗着皇上宠爱么,本宫看你等到皇上新鲜感过了,还留不留你和那个贱种的小命。

顺贵人独居宫中已经许久,难免不了寂寞,可皇上不来,她寂寞之余便只能编排一下其它宫中的嫔妃做做乐子。

屋外响起嘈杂的声音,顺贵人还没来得及问,便见掌事姑姑踉跄着跑过来,指尖发颤地指着门口,娘娘,绿、绿柳……绿柳怎么了?顺贵人眉间一蹙,方走到殿门处便看见扶着柱子吓到几乎晕倒在地的宫女和小太监,她心中一颤,又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眼前之景时顿时便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