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小年。
经门客引荐后,裴再思终于在府乡丘山庙的附近见到了七王爷。
西北之地苦寒,冬日里寒风如刀夹杂着能乱人视线的黄沙, 在下着雪的冬日里,绵延的山丘上更是显得凄苦与孤零。
丘山庙在一座不算高的山坡上,但由于雪日的缘故,通往山上的道路已经全部封死, 若是想要上山, 只能够徒手爬上去,爬过数十丈的山崖, 顶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往前。
门客只送裴再思到了此处,他指了一下山顶,又裹紧自己的衣裳, 似乎有些胆颤, 然后秉着一丝良心说道:小兄弟,你上去之后若是发现不对劲,只管快些跑便对了, 但凡晚一步,怕是要就葬在了上面。
七王爷性情喜怒无常, 那门客想起来自己从前在朝中的日子, 不禁叹了口气, 又拍了拍裴再思的肩便慢悠悠地走了, 就算是在那十丈的崖上摔下来, 都要比落在七王爷手中好上许多。
寒风夹血打在裴再思的面上, 他的唇上满是干裂, 一双眸子望着如线般的山顶, 微抿了抿唇, 便握住山壁上凸起的石块开始攀爬。
石块冷硬,带着温度的手掌落在上面后那刺骨的寒便钻进了血肉里,手掌与石块分离时又将冷热相融的皮肉撕扯下来,每一次的着附与脱离都是连心般的苦痛。
崖壁上的雪粒带着细碎的石子往下不断落下,枯枝折断发出清脆的声音,裴再思的额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的眸光微颤,往上又攀爬了一步,但手掌上渗出的血迹却融化了雪面,他往下又猛地滑落了数丈距离,若不是他将腰间的匕首迅速插入石块之内,怕是已经摔到粉身碎骨。
裴再思的左手死死地卡进石壁之内,他微微地喘着气,望了一眼尚有一大半距离的高崖,眸子垂下来,继续攀爬着,在崖壁的石面上留下一道道模糊的血印。
山崖上很干净,除了白雪之外便是凋零的枯木,不像是有人会居住的模样,裴再思攀上山崖后便几乎没了力气,他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冷冽的寒风从他嘴中灌进,像是一把刀刺进他的嗓间。
他伸出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捧起地面上的雪颤抖着放进嘴里,一直到凉润的雪水浸润他的心肺,他才疲力地掀开眼观察着山顶上的一切。
门客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裴再思踉跄着站起身来,用自己的佩剑杵在地面行走,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还有偶尔滴落的鲜红血迹,就如在一片白中点亮了一根烛火,要将白昼燃尽。
山顶有密林,密林深处是乌压压的黑,裴再思一直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浑身湿透的身上都要结起冰粒,才窥见前方又闪烁的烛光。
似乎知道他要来,守门人将他迎进屋内,屋子不大,屏风后升起暖烟,裴再思抬眼,与屏风后模糊的人影对视,他的睫上都已经满是雪粒。
你孤身一人登顶,是所为何事?屏风后的人知晓他要做什么,却不直接问,反而饶有兴趣地透过缝隙盯着他发紫的唇以及几乎要僵硬的身子,任由他摇摇晃晃的如风中残竹般站在自己的身前。
裴再思已经感受不到屋中的暖意,只他身上淌下来的化冰雪水证实着温度的存在。
杀玄谨,夺回妻儿。
他已经累极到要晕倒过去,稍闭了闭眸子后将这句话无比坚定地说了出来,这是他能一路坚持到这里的最根本的执念。
杀玄谨?屏风后的人嗤笑一声,伴随着木轮咯吱作响的声音,他从屏风后渐渐显露出真容来,七王爷的面容枯瘦,但眉间却有一股逼人的戾气,哪怕是放在平淡如水的眸上,也掩盖不了半分,他望着眼前人,缓缓转动着自己身下的木轮,然后说道:你这便宛如痴人说梦。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腿,你要杀玄谨,为何来求本王,难道你觉得本王这个残废能够帮得了你什么吗?玄谨如今手中的兵力非同小可,你这番举动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罢了。
以卵击石……裴再思抬起自己的眸子,抿了抿已经毫无知觉的唇,反问道:七王爷您的手中至少还剩下一支兵力,而朝廷内部也定然有您的人马,真的是以卵击石么?闻言,七王爷锐利的眸光一扫,落到他的面上,冷哼了一声,就算本王能,那你又有什么能拿来说服本王同你一起去再冒一次险?就凭你是裴明的儿子么?裴再思用自己那双满是血肉翻滚伤口的手将怀中的信件拿出,递到七王爷的面前,这是家父的亲笔信,王爷请看。
七王爷淡淡扫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裳,然后眸中的戾气散下几分,将那封信接过后草草扫了一眼,面上忽然便凝起一丝笑意来,裴明还真是一只老狐狸啊。
似乎是满意,七王爷又问道:本王如何能知道你是不是玄谨派过来故作把戏的探子,除非你能证明给本王看,将你的心剖出来。
将心剖出来后人还能活么?裴再思垂着眸子,将自己腰间的匕首抽出,然后将已经湿透的衣裳脱下,一直到露出精壮的上身来,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就连匕首划开胸前的皮肉他都只是蹙起了双眉。
七王爷的眉紧锁着,眼见匕首越陷越深,终于忍不住沉声开口,够了!裴再思半跪在了地上,他捂着伤口的指缝中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来,身上的旧伤未愈便又添新伤,密密麻麻,布满他整个身子。
七王爷将地上沾满鲜血的匕首捡起,用帕子缓缓拭擦着,寒声问道:你觉得值得么?就算你不去救他们,他们也一样在宫中过得很好。
裴再思闭了闭眸子,此时胸前的疼意如潮水般的袭来,可他的眼前却浮现了月月和诏儿的身影,闻言,他用布满血丝的眸子望过去,掷地有声,那是我的妻儿,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将他们弃在宫中。
人有软肋便有能被拿捏住的把柄,七王爷的目光深沉,想起来自己在病变时被玄谨斩杀的六个子女,顿时胸腔前涌上一股恨意。
来人,带裴公子下去治伤,七王爷将擦拭干净的匕首又丢在地上,他的面上缓缓升起一个笑容,好好休息一次吧。
屋外的雪压断了枝丫,发出沉闷的声音,西北之地的冬日实在是太长,是时候该回京城了,去看看京城二月的春来。
·自从上次在长平宫毁容之后,顺贵人回来后就似乎哑了嗓子,就算是在小年这一日,也只吃了一个饺子后便又蜷缩回自己的榻上,闭着眼睛开始休憩。
她的左脸上多了一道一寸来长的疤,同她的唇连在一处,在太医还未缝合的时候便如一张血盆大口一般骇人。
如今顺贵人已经完全失了宠,只不过是由于生育了四公主的缘故,内务府的月例倒是没有克扣,只是旁人的态度却是与从前大相径庭。
赵皇后过来时,掌事姑姑正沉着脸将满满一大碗的饺子倒入泔水桶内,而顺贵人见到她来时怔愣了片刻,半响后挣扎着下床,在她脚边痛哭不止。
赵皇后知道她是做了什么蠢事,此时便将自己的腿挪开,然后冷声道: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还有一分人样么?顺贵人哭着说出了当日在长平宫的经历,伏在地上大哭,还请皇后娘娘一定为臣妾做主啊!她唇边的伤口还未愈合,此时随着她的动作便又裂开了一道口子,不消片刻,原先长好了的地方血肉又重新撕裂。
你还未认清现实么!赵皇后的额上开始跳起青筋,觉得她简直愚蠢到不可理喻,皇上明摆着是向着她的,就算她把你这条命给拿了,皇上都不会怪她分毫!你求本宫,难道本宫就有办法么?赵皇后叹了一口气,令掌事姑姑去请太医过来,然后语重心长般的对顺贵人说道: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打了珍昭仪的主意,皇上待她与我们都不同,你这便是自寻死路!顺贵人愣了愣,也止住了哭声,她捂着自己的脸颊哽咽,她现在脸也毁了,皇上日后定然更不会过来了,指不定哪日就会将她打入冷宫,她还能活下去吗?赵皇后今日过来是有旁的要事,此时也不再愿意与她多说,便直接说道: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抚养四公主。
顺贵人心头一震,便听她继续说道:就由本宫做主,将四公主过继到令婕妤的膝下抚养。
不要啊,皇后娘娘……顺贵人哭着抓住赵皇后的衣摆,她若是再没有四公主,那定然更在宫中难以立足,皇后这不是要她的命么?臣妾再没了四公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四公主是臣妾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孩子啊!本宫自然知道,赵皇后拂开她的手,眸中满是冷意,但以你现在的情况再抚养四公主,那教出来的孩子还能像话吗?不是她要断了顺贵人的活路,而她是皇后,她必须为整个后宫的局势着想,必须要为了皇上的子嗣着想,若是真的要怪,顺贵人只能怪她自己不识好歹,要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哭嚎声渐渐在身后远去,小雪又落,赵皇后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长平宫上又慢慢移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