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珠从玄谨额上流下, 他扶着额,竭力地思考着,却只觉得脑中胀痛, 没有想到任何所谓的‘不同’之处。
他微喘着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抬起,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人,好半响, 一滴晶莹的汗水从他下颌滴落, 他缓缓站起身来,扶住案沿, 低声道:摆驾去长平宫。
在去长平宫的路上,玄谨的脑中一直思考着李公公的话,末了, 轻抬起一双眸子, 眸里划过疑惑,自从太医院之事后,他便已经确信, 宫中混入了逆贼,只是如今这逆贼不知隐身何处, 倒是叫他好寻。
他的身体如今已经出现了问题, 如果贼人过了许久还是不能找出来, 还是潜伏在宫中的话, 那他恐怕要性命堪忧。
玄谨自认为从来不是一个疑虑很轻的人, 怎么就如今出现了这种纰漏, 究竟是谁才能悄无声息隐藏在此如此之久呢?这个疑虑伴随了他一路, 一直到驶到长平宫殿前, 他看见抱着孩子出来迎接的人之后, 才面色稍稍和缓些。
颜月月将眼底的暗芒遮下,转而换上了一副笑容,亲昵地倚着他的手臂,低声道:皇上舍得来了?她怀里的诏儿也蹬了蹬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父皇’,由于腰上没什么力气的缘故,只能软软的趴在娘亲的肩上吃衣裳,但却对着玄谨的方向挥了挥自己的两只小肉臂,一副要抱的模样。
玄谨见她如此,往她脸颊上轻摸了一把,然后将诏儿接到自己的怀里来,柔声道:朕近来公务繁忙,你可莫要与朕见怪。
他将诏儿抱得很稳,颜月月微落后了一步,走在二人的身后一些,目光落在似乎很是欢乐的诏儿身上,然后微垂了垂眸子,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眼底没什么喜意,却偏生做出一副欢喜的声调,臣妾又怎么会与皇上见怪,皇上说这话,是故意和臣妾打趣罢。
她大抵是在笑,诏儿是将玄谨当做自己的父亲罢了。
现在不是用膳的时辰,只张姑姑张罗着备上了一碗参汤如今还温在盅里,颜月月将参汤盛出,又细细吹凉,才递到玄谨面前,温声道:皇上为国事操劳,也得注意身子才行。
她话尚未落,便被玄谨拉入怀中,他往她颈间细细地嗅着,唇贴在细腻的肌肤上,好似迷恋,你用的什么香,朕闻了这么久都不觉得腻。
他的手在怀中人腰间摩挲,要探出个究竟。
颜月月抚着他的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瞟了一眼梳妆台,又迅速收回,浅言道:没什么,只是内务府送来的香粉罢了。
她说着,指尖微缩了一下,眉间一挑,俯在他的耳边,娇笑道:是还有的大抵便是皇上您给臣妾种的栀子花的香味,您觉得对不对?对。
她的身上的确是一股淡淡的栀子香,从前便有,现在更浓了些,不止是她的身上,整个长平宫都是栀子花的味道。
颜月月不着痕迹望了一眼伺候在门前的李公公,她近来听闻玄谨身子不适,太医院众人伺候亦是找不出法子来,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宫中可能会防守地更加严格一些。
若是玄谨察觉到不对,便一定会怀疑到她的身上,故而她在这几日便都停用了那个药粉,所幸如今院里栽上了栀子,她的身上就算没有香味,也不会被怀疑。
这夜玄谨留宿在了长平宫,颜月月沐浴时望着水面又不禁开始算起了日子来,如今已经三月中旬,裴再思还有七个月便要来看她了。
宫中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快,旁的嫔妃等待着皇帝的宠幸,那她便是等着裴再思来见她,她为裴再思还留着一分自己,只能完全展露在他的眼前。
轻薄的宫纱遮住她滑腻的身子,她藏在被中,侧在枕上,玄谨的手往她身上探去,吻她的颈侧,情动时哑声问道:若是朕真的得了什么难愈之疾,那你该如何?颜月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微蹙着眉,将自己的面颊隐藏在薄被之下,还是顺着他的话答下去,皇上莫要胡思乱想,臣妾听着也忧心。
玄谨不满意这个答案,他将颜月月的身子摆正,让她的眸子直视着自己,手在她的腰间紧掐着,眼里露出一分疯来,不,朕是在问你这个问题,你且回答便是。
他的左手探到她的颈后,抚摸那个印记,见她好似吓到一般,又软了声音,朕想永远同你在一起,你瞧,我们本来就该是在一起的不对么?颜月月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她攀着他的肩坐起身来,红唇嗡动,半是劝解半是敷衍道:臣妾相信皇上定会长命百岁,若是皇上您真的有个什么好歹,臣妾又该如何带着诏儿活下去呢?玄谨想听的便是这个答案,他的心底或许从来便对眼前人还留着一分怀疑,怀疑她的真心究竟是迫于现实还是如何,朕会写下诏书,若是朕将长眠于世,你便也来陪朕,好么?但是真心是否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他在怀中人的瘦弱的肩上发了疯似的咬出一道血印来,见那鲜血汩汩留下,又将其舔抵,朕给你留下一个印记,就算是死了,你也是朕的人。
颜月月的指尖因为疼痛而掐进他的臂里,她的眸里满是溢满了似的恨意,身子微微颤抖着,在触碰到他目光的一刹用倾慕、胆颤与爱意隐藏,臣妾自然是皇上的人。
今夜注定无眠。
肩上的痛意一阵阵地袭来,就算是已经上了药,颜月月也能忆起方才血肉被齿碾开时的钝痛,她的手臂伸下床,摸到了地上的金簪,金簪之上尚且带着几分春日的寒意,她将簪子放到被里,然后转身缓缓贴上玄谨的颈脖。
玄谨的眉间紧蹙着,发丝凌乱地盖在面颊之上,一只手臂将怀中人紧搂着,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颜月月深吸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死死地抠进被中,她狠了心,要将簪子刺进去,要让玄谨丧命。
可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间,玄谨微动了动,她一怔,连忙将簪子藏进被里,抵着自己的腰,默默地望着他不语,他没有醒过来,但是颜月月混沌的头脑却被惊醒。
她不能这么做,起码现在不行,她和孩子还在宫里,若是玄谨死了,那他们定然也会被宫中守卫杀死。
她又默着重新躺回被中,将他的手臂轻轻移开,又将簪子轻轻放回到地上,然后捡起衣裳坐到了梳妆台前。
殿内只掌着一盏灯,镜内女子红唇微抿,面上还有未消散的红晕,她的眸光不知看向何处,好半响才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纤细的指尖缓缓放到衣襟之上,然后将肩上的衣裳缓缓褪下,露出那被包扎后掩盖起来了的伤口。
颜月月将衣裳又穿好,推开门走近夜色之中,她走到偏殿,将门推开,此时正好是诏儿吃奶的时辰,乳母方将吃饱后正一个人玩儿着的诏儿放到床上,忽见她来,心下一惊,连忙请安,奴婢参见娘娘。
颜月月微微颔首,然后躺到了诏儿的身旁,轻抚他白胖的面颊,见他张着小嘴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小的牙来。
她的心中一酸,对乳母说道:你且出去待会儿,本宫想陪陪五皇子,你一刻钟后再进来吧。
诏儿未裹襁褓,此时他在床上自由地舒展着自己的小手小脚,还用了吃奶的力气翻了个身,软乎乎的小身子便贴到了娘亲的胸前,抓着娘亲的头发不放。
他偶尔已经会发出一些声音来,好像是即将要学会说话,颜月月产子是在八月,如今小诏儿也已经八个月大,或许再过几个月,他就会喊娘亲或者爹爹。
颜月月的额贴上他的,亲了亲他的面颊,低声道:好诏儿,你的爹爹在宫外,那个人不是你的爹爹。
她的声音极低,低到几乎微不可闻,小诏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开一合地张着自己的嘴,末了又蜷进她的怀里,眼皮开始缓慢地一闭一闭,是要睡了。
颜月月轻拍着他的背,待他熟睡后起身,又回到房内。
玄谨已经醒了,他正坐在床头,乌发垂在肩上,见她来,眸中划过一丝暗芒,哑声问道:你去哪儿了?颜月月垂下眸子,脱掉鞋上榻,然后抱着他的手臂柔声答道:去看了一眼诏儿有没有闹。
不是有奶娘么?到底心里是总觉得念着罢了。
玄谨又抱着她躺下,轻捏着她的耳垂,声音里尚且带着未醒的疲惫,朕以为你不见了,方想去寻。
臣妾自然不会离开皇上……颜月月在他的胸前闭上自己的眸子,答道:皇上莫忧。
你的身子有好好叫太医调理过么?他突然有此一言,颜月月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顺从地答道:臣妾已经用了太医院送过来的药,只是臣妾当年生诏儿的时候年纪实在是太小,故而伤了底子,可能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再受孕。
玄谨摩挲着她的颈间的肌肤,又贴近吻她,你是不是担心朕会在你诞下朕的孩子之后便会冷落诏儿。
闻言,颜月月在黑暗中无声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她始终记得他那日将年幼的诏儿掐着脖子举在半空的模样,他从来便只觉得诏儿是个贱种罢了,怎么会对一个贱种有任何的在乎。
于是乎,她又一次地说出了自己从心底随意捏造的精心谎言,皇上对诏儿如何,臣妾是都看在眼底的,您对诏儿,就如同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
说话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绞痛,却仍旧是撑起身子来,含着笑,伏在他的胸前,一字一句答道:皇上正是因为爱臣妾,所以才会如此对么?那你会想要杀了朕吗?怪朕杀了裴再思,又将你夺了过来。
玄谨的话里面似乎别有深意,又好像只是突发奇想的一个问题。
颜月月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出一丝怒气,一丝埋怨,一丝不舍来,于是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答道:皇上觉得再问臣妾此言应该么?如何不合适?臣妾既然已经到了皇上的身边,便只想要陪着皇上罢了,您再提起往事,臣妾想起那段胆战心惊的日子,便怕得慌……身后人沉默了一瞬,或许是没料到她的此番回答,于是轻笑了声,热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上,朕怎么如今才发现你竟然是一个如此心狠之人,不过这样也好,朕喜欢。
臣妾不是心狠,只是明白做什么才是对的。
颜月月的手心已经出了细汗,她知道,玄谨是在试探她。
一个人对于自己有着十六年青梅竹马情谊的亡夫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想念,若是她答没有,那才是将自己的虚假尽数暴露。
玄谨终于放下心中的疑虑,颜月月说得很对,如今裴再思已死,只有待在他的身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经过七王爷部署,朝中的一些暗线也陆陆续续开始互通了消息,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在许多关键的职位也有七王爷的部下。
当裴再思头一次知道这些人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是震惊,这些人大多与从前的裴家有过来往,或者应该说,这些人都该是众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忠臣良将。
他只知道七王爷手中还有着一股势力,却不知道这股势力是如此之大。
玄谨与七王爷之间的博弈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些场外人之间的猜想,或者若不是当年七王爷自己几乎精神错乱,没有再坚持下去,或许他拼死一搏之后,现在谁身居那个位置还未尝可知。
七王爷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来,本王的手中还有父皇留给本王的一块虎符,可指挥东北祁连五万将士,但是这些完全不够。
如今玄谨的手中有两块兵符,主管二十万大军,谢家虎符掌八万,西北大将军周斟手握十万,除非将谢家和周斟的虎符拿到手中,不然我们完全没有胜算。
或者,周斟置身事外,谢家的兵符归我们所有,那我们便有五分胜算。
无论七王爷怎么盘算,他们都好像是走了一盘死棋,毕竟谢家不可能交出兵符,周斟也不可能对宫乱坐视不理。
裴再思的眸子微颤了一下,细细地听他说着,然后问道:玄谨会铲除谢家,然后将另一块虎符占为己有么?会,七王爷的眉间也是紧蹙,他思考了一番,然后说道:但是若玄谨手中集了三块虎符之后,朝中大臣必定会上书让他将虎符归还,毕竟掌权者手中的权势太大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谢家定然也已经有所防备,所以我们要想法子将谢家拉入我们的阵营来。
而周斟,本王猜测他应当不会再管此事,提及此人,七王爷的面上亦浮现出一丝敬佩来,他从来爱民如子,自从三年前的宫变,他从边疆远赴而来,却见到京中百姓血流成河的场景时,便应当不会再来,从西北而来不远千里,这一路上将士疲惫,又要时刻提防偷袭,令他也是损失惨重。
他当年拒绝了父皇封他为异姓王,而是选择继续留守便将,从那一刻起,他便是西北之地真正的王。
话虽如此,可若是朝中突变,玄谨令人向周斟送信,那他们也是料不到最后的结局如何。
裴再思如此说,七王爷便望着他,一双精明的眸子微眯,笑道:届时就需要你的父亲,裴明去与他交流一番了。
如此忠臣,却被残害至此,他自然会对玄谨寒心。
裴再思垂下眸子不语,微微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不愿让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做如此险事,可是这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
至于谢家那边,我们大可以从如今的谢小将军身上下手。
你们京中贵子大多相识,本王给你五个月时间,将谢家兵符拿到手中,只要你的动作再快一些,我们便可早一日攻进宫中,你也可早一日与妻儿团聚。
裴再思微张了张唇,他闭了闭眸子,应是。
当年七王爷愿意同他再次卷土重来,其中有很大的关键便是考虑到了兵符的归处,而这些,是裴再思如今才能想到的事情。
但是慧极必伤,他转身是眸里划过一丝嘲讽,自诩聪明的人从来都会忽略最微小最夺命的细枝末节。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