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第一批荔枝在三月底便已经熟透, 四月初时,岭南便上贡了荔枝煎,荔枝煎吃起来口感甜腻, 稍吃上几颗便会腻味。
颜月月不喜吃荔枝煎,但她却想吃荔枝了,吃新鲜的荔枝。
她记起来自己去年六月患时疫后爹爹给自己买的几颗荔枝,虽然不太新鲜, 有些发酸, 但吃进嘴里仍然让她感到欢快,还有裴再思不知从哪儿买到的, 要新鲜许多的荔枝。
荔枝皮色朱红,便如同她的唇脂一般,吃起来有些涩, 不如果肉香甜。
颜月月稍思量了一瞬, 将手中的荔枝皮递到诏儿的嘴边,见他嘴角留下一丝涎水,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便不由得笑了出来, 荔枝皮上沾了蜜水,第一口自然是甜的。
诏儿的小手将荔枝皮牢牢地抓着, 颇有些护食, 还直接将那荔枝皮塞进了嘴里, 乳母想要拿出来, 却被颜月月制止了。
他吞不下去的, 这皮是涩的。
果不其然, 在荔枝皮进口的一小会儿后, 诏儿的脸便瞬间皱了起来, 他大张着嘴哭了起来, 一直到乳母将他嘴里的荔枝皮拿出来又用清水给他洗了洗才好些,只是还瘪着嘴眼泪直流。
对于欺负诏儿这件事,颜月月算是手到擒来,她大抵是太无趣了,只能够逗逗软乎乎的小诏儿才能叫自己的心情好一些。
宫中人大多是会察言观色的,张姑姑晓得颜月月想吃荔枝后,便忙不迭地给李公公报了信,等到傍晚时分,便有一小盒新鲜的荔枝送了过来。
时间已经到了四月初,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
颜月月懒懒地倚在榻上,只斜着眼睨了一眼冰鉴中的荔枝,问李公公道:这个时日竟然有新鲜的荔枝到宫里来,是上贡的么,还是从市中买来的?皇上得知娘娘您想吃荔枝后,便立即吩咐奴才去京中寻了,奴才费了许多功夫才堪堪得了这两颗荔枝来,还请娘娘早日品尝,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番心意啊。
在六月时荔枝尚且有价无市,更何况是如今,头一批荔枝方产出来,除了个别富商想要送礼或者是图个新奇卖个高价之外,还能有何处有荔枝呢?她缓缓坐起身来,从盒中拈起一颗,盒中荔枝有些发硬,皮色底下渐渐灰褐,想来已经在冰中储存了一段时间,是有五千多里路程入京的珍宝。
皇上呢?颜月月将荔枝剥开,浅浅地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生津,她的眸子微弯,不由得笑了出来,还劳烦公公替本宫多谢皇上。
娘娘说笑,只要是娘娘喜欢的,皇上自然会帮您寻来。
李公公的面上含着笑,待她将整颗荔枝用尽后便回宣政殿向玄谨回禀。
天边的金辉洒落,琉璃窗上透出点点金光,颜月月闭了闭眸子,将剩下一颗荔枝赏给了乳母,你用吧。
乳母似乎吃了一惊,荔枝可是她只听过的稀罕物,依方才的情景看来,就连宫中都得不到几颗,她只吃些娘娘用剩的荔枝煎便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还能有福气用上一颗新鲜的呢?她的目光落在冰鉴中那一颗红艳艳的荔枝身上,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心底升起一丝渴望,但还是固守着本分,小声道:娘娘,要不您等到明日再用吧,这种金贵物奴婢实在是无福消受。
给你了,你便受着。
颜月月动了动有些坐酸的腰肢,用帕子将诏儿面上还未干透的泪痕擦净,笑道:你这段时间将诏儿照顾得很好,是本宫赏你的荔枝,你如何用不得?乳母仍旧有些犹豫,她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想起来家里的儿子姑娘,于是便说道:娘娘,奴婢可否将这荔枝带出宫给儿子姑娘尝尝,他们就连见都没见过是是荔枝,奴婢想让他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这荔枝怕是今日再不用就坏了,颜月月望了一眼天色,又看乳母面上冬日挨冻后留下的冻疮,心下不忍,劝道:你不用,也是被本宫丢掉,还是莫要浪费为好。
这乳母出生贫寒,哪怕入宫半年,从前所受过的那些苦难还是半分没有在她的身上褪下。
经过半刻的挣扎后,乳母小心翼翼双手将荔枝捧起,细细地剥开,就连果肉里的汁水都没有溢出去一滴,待到荔枝下肚,她却红了眼眶,忍不住哽咽起来,喃喃道:也不知道我姑娘以后有没有这福气吃到荔枝。
她如此一说,颜月月便也想了起来,乳母入宫半年,一次家也没有回过,若是算起来,她家女儿如今也有一岁了。
最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乳母此时的模样不禁让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来,心中也涌上酸意,她入宫如此之久,也不知道娘亲此时如何,或许娘亲知道她还活着,但到底会日日牵挂忧心,不得安宁。
你家女儿,还过得好么?应当是好的,乳母低声答道,将手中的荔枝皮紧紧握着,也舍不得丢掉,苦笑道:奴婢在宫里好歹还能赚些银子回去给他们爷几个用,到底那个狗男人不敢将奴婢姑娘饿死。
奴婢每次都会托帮奴婢将银子送回去的人让他看看,看看奴婢的儿子姑娘过得怎么样……乳母又再度呜咽,想起从前过的那些苦日子来,心中满是愤慨,若是奴婢儿子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定然饶不了那个死酒鬼。
看来这乳母的男人不是个值当托付之人,颜月月垂了垂眸子,忽然有了继续听下去的想法,于是指了指自己身旁,示意她坐过来,说道:你且坐吧,与本宫讲讲你家的生活是如何的,本宫许久未曾出宫了,想听一听。
嗐,没什么好听的,若是娘娘实在想听,奴婢就讲一讲,只要娘娘不嫌弃奴婢讲得粗鄙便好。
其实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能讲的,乳母稍顿了顿,开始回忆起来,奴婢与奴婢男人是经过媒婆说媒介绍的,成亲前奴婢只隔着院子偷偷瞧过一眼这人,当时觉得他看着老实,应当是个值得托付的,当然,就算不值得,奴婢也改不了父母的意愿,总归是求个心里安心罢了。
刚开始成亲两年,他待奴婢的确是不错,奴婢在嫁过去第一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从码头做工回来偶尔还会特意给奴婢带上两块糕点解馋,乳母笑了笑,可等到生下老二的时候,他便不知为何开始嗜酒起来,有时候酒喝多了就把奴婢和老大打上一顿出出气。
她叹了口气,奴婢那时候想过一死了之,却又担心自己死后两个孩子更加活不下去,故而就这么熬着熬着便过下来了。
颜月月只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与裴再思青梅竹马,二人都知根知底,短短一年的婚后她也算是过得快乐,没有经历过乳母所说的这些情况,心中觉得好似自己也不算太苦。
世间苦者芸芸,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本宫给你休一日假,你且回去看看孩子吧。
颜月月只能说这么多,她能为乳母做的也只有这些,她的诏儿如今夜里也是离不开乳母。
不了,奴婢怕奴婢一回去就舍不得走了。
乳母心里却是锃亮,再说,五皇子还没满周岁,若是奴婢走了,怕是娘娘您这一日得劳累。
她既然如此,颜月月便也不再劝,而是转头望向支摘窗的窗外,唇边含起一抹笑来,四月了,还有三个月,裴再思就来了。
·玄谨患病久久未愈的消息传到了冷宫,宜贵妃彼时正跪在地上拔着杂草,她枯瘦的身形如一把弓般弯在地面,发丝垂下,就要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闻言,她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搜寻着落到方才说话的两个宫女身上,本想问些什么,却见那两个宫女见到她便如见到什么脏物般飞也似的走掉了。
她沉默着将地面清理干净,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内。
皇上病了,是生了什么病,怎么现在还没有好全?宜贵妃知道,这不该是她一个弃妃该忧心之事,可是每每听人提及玄谨,她却又总是觉得担忧,心中好似蚁啃。
她并没有被废除封号,只不过是被送到了冷宫,若是她想出去,或许也是能的……宜贵妃想着,深吸一口气,她决心出去看看,她始终忧心着那么一个人,忧心到夜不安寝。
她走到镜前,从破败的木屉里拿出一盒破了半边身子的口脂,用手指沾了沾,欲点到唇上时见着镜中人如鬼魅般吓人丑陋的面庞时又缓缓将手收回,算了罢,她如今已经这般模样,还是不要浪费这口脂为好。
守在冷宫前的侍卫见她出来,并没有阻止,而是好笑般望着她走远,互相传递了一个看热闹般的眼神。
宫中的景象同她被送进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宜贵妃走在路上,接受着往来宫人的注视,心中却忽然升起了些胆怯,她知道自己是不该出来的。
皇上如今有了新宠,宫中那位备受宠爱的珍昭仪,还有许多诞下了皇子的嫔妃,她们应当都将皇上记挂在心里罢。
她的脚步顿住,将自己破旧的衣袖握紧,往长平宫的方向走去。
宜贵妃觉得自己大概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如果能在死之前,能再见一眼皇上,她也能死的安稳。
她贴着墙面走着,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那位珍昭仪是何模样,皇上如此宠她,应当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罢。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