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 孙氏一族孙谴赏封二品骠骑将军。
谢家。
谢青山立于中院议事厅外,来回踱步,神情交替出现烦躁与不安, 他的一双耳细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额上渗出细汗。
他知道皇上不会放过谢家,但是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孙氏一族的崛起, 那就一定象征着谢氏的败落。
一山不容二虎, 更何况是朝堂之上,看来皇上是一刻也容不得他们谢家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 谢青山原先只觉得尚可,心中没甚么波澜,或者说, 他早就做好了死在玄谨手下的准备,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偏又浮现出颜月月淌泪的模样。
他可以死,但是谢家这些年来, 为这个朝廷的繁荣而战死的忠烈,难道就要枉死, 最后还落得个背负不知所云骂名的下场么?思及此, 他的心中一抽痛, 想起自己战死边疆的堂叔, 接替堂叔职位后年仅十七便上战杀敌, 最后惨死与蒙古可汗手下的三弟, 一时间竟然泪水盈满眼眶。
谢青山喘了几口粗气, 在议事厅的几位官员出来后便推门而入。
谢将军端坐于案前, 见他慌忙推门而进, 未曾诉责,而是一双眉紧锁着,眼里满是散不开的忧愁。
何事如此慌张?生死大事。
谢青山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便跪倒在了自己父亲的身前,咬着牙关问道:我们要等死么?等死?谢将军用断了一根指头的手缓缓执起檀木笔架上的狼毫,微微揣摩了两遍这句话,然后问道:青山,谁教你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的断指是三年前京中夺嫡之乱时守在龙虎关留下的,彼时作乱的安王党羽的倒钩勾入他的掌心,在指节之处卡入指缝,眼见着就要将人从马上拉下,为了不让关口作战的将士分心,谢将军抽出自己腰间的寒铁薄刃,硬生生将那根指头砍下,连带着的还有小拇指与无名指的上半截。
谢将军的目光深沉,抬起来望了一眼自己膝下如今的唯一一个儿子,沉声开口道:你怕死?儿子不怕,谢青山红着眼抬头,将藏在自己心间已经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儿子只怕这一死对不起谢家三十年来的赫赫战功,对不起诸位谢家英烈的战死。
难道我们该死么?侍君三十载,谢将军微微阖了阖自己的双眼,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悲哀,终究还是逃不脱这番命运。
如今玄谨要大肆收权,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吗?谢青山伏在地上,听他说完后便跪着前进几步,颤巍着从袖间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父亲,我们能死,但绝不该是这么窝囊的死去。
谢将军的目光落到这封信上,没有拿起,只是浅浅地看了一眼便别过眼去,语气里带了一丝愠怒,谁给你的?儿子知晓父亲不愿做出如此行径,但是父亲您想一想大哥,想一想被匈奴杀害的大嫂和侄儿,再想一想我们府上剩余的三十位老弱妇孺,您真的忍心么?谢青山的心底升起来胆怯与惧意,但这句话他却从未变过,我们谢家的男儿,当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决不能是在君主的猜忌之下死去。
谢将军望着自己残缺的右掌,想起来长子身死之时的情景,他的眼角闪烁起泪光,沉默良久,将那份信件接过,却仍未打开。
谢青山仍旧伏在他的脚边,屋外光影移动,一轮明暗之后他缓缓启唇,是裴太傅给儿子的。
谁?谢将军握着信件的手猛地一缩,将信纸捏出些褶皱来,他有些花白的鬓发在身后颤了一些,又重复问了一遍,裴明给你的?对。
谢青山微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说出这件事来,只说道:那天儿子去东市,见到了裴太傅,他叫儿子将此封信件交给您。
他那时也是震惊,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一个‘已死’之人,但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父亲一直对裴府之事感到惋惜与心痛。
虽几大家族私底下或许或有些过节,但裴府之下却是一片清明,无论是颜家白家还是谢家,都与其留着几分客气与敬佩。
他记得在那日裴府私通外敌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在书房待了整整一个昼夜,滴米未进,再出来之时宛若苍老了十岁不止。
谢将军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走到窗前,将那封信件打开,仔细确认字迹之后才开始看了起来,他的眉间始终紧蹙着,待阅闭,沉默良久,才说道:青山,你先出去罢。
如今谢家最大的一块底牌便是那块掌控八万将士的兵符。
但八万不算多,多的是谢家这些年在边疆建立起来的威信,若届时征兵,或战争真的开始,来到谢家麾下的绝不止区区八万之数。
傍晚时分天边小雨,打落庭前朱瑾。
谢青山一直守在屋外,他望着细细的雨丝,只觉得愁苦万分。
他并未看过信件内容,只是他大概可以猜一猜,若当年裴太傅未死,那他是被谁救了,是不是裴再思也没死,他们是不是在乱党的阵营之中。
乱党这两个字他细细地又在唇齿间磨了一磨,只觉得好像有些讥讽,他现在想,是不是届时他们也要变成乱党。
但是乱党可保命,一味地执着只会平白害得谢家剩余的人无辜丧命。
他不知道皇上又会想出什么可笑的罪名来安在谢家的头上,与其这么死去,他更宁愿做反贼。
等到天边最后一缕金光落下,屋中终于传来谢将军有些闷的声音,谢青山推门而入,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块手掌大小的器物,泛着幽幽寒光。
谢青山的眸子猛地一缩,这是虎符。
谢将军望着这块虎符沉思良久,然后将其缓缓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到谢青山手中,他淡声道:十五那日,你去郊外,将这半块虎符交给七王爷,告诉他,另外半块在我的手上,若是他敢反悔,我定然毁了这另外半块,也不叫他能指挥那八万将士。
只有虎符合一之时,边关的将士才会听从调遣。
谢青山接过那半块仿佛有千斤重的虎符,将它接过放在自己的心口,好半响,才说道:父亲您决定好了么?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谢将军背过身去,向来直挺的背脊竟然微微佝偻。
风过珠帘,谢夫人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她的面上含着笑,一进来便见到父子俩如此肃穆的神色,不由得怔了一怔,将手上的食盒放下,问道:这是发生何事了,你们就连饭也不用,要修仙么?母亲。
谢青山又望了一眼谢将军的方向,然后默默垂下首,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母亲拿出碗筷的素白手掌之上,一时间又红了眼眶。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脆弱,只是他不舍得叫自己的母亲不能安享晚年,就连一日的平静都不能拥有。
七月十五,月圆。
七王爷早早地便候在了城外,他穿着一身黑袍,在他的身后是同样一声玄色衣袍的裴再思。
谢青山见到二人是并不惊讶,他自从知道裴太傅尚且活着的消息时,便能猜到,裴再思也还活着,或许他们被一个反贼救下。
而那个反贼便是七王爷。
裴再思望了他一眼,站在七王爷的身后默默启唇说了一句话,谢青山观察着,眸光稍动,转而又不动神色将自己胸前的布包取出,对峙着两人。
在包着虎符的布包拿出来的一瞬间,七王爷那双死寂一般的眸子便好像是泛出了光来,他掀开自己的斗篷帷帽,将枯瘦的面颊展露在谢青山眼前,末了轻声道:本王就知道你们会做出这番选择。
他似乎得意,玄谨让你们寒心了,不是么?谢青山并未开口,而是径直将布包抛了过去。
布包裹得很厚,七王爷一层一层细致的解着,一直到半块虎符完整展露于他的眼前,他才蹙起眉来,寒声问道:怎么只有半块?灯笼的火光打在他的面上有些骇人,今日是鬼门关,而他便像是贪恋人间未返回地狱之渊的恶鬼。
谢青山望着他的眸子,想起来裴再思方才的唇语,缓缓说道:剩余半块自然是在谢家的手中。
如今的局势我们尚且看不清楚,而谢家又是生死存亡之际,自然不能太过于放心将八万将士的性命交由一个只一面之缘之人。
他的眸子微转了转,继续说道:只要等七王爷您拿出诚意,我们自然会如约将剩余半块虎符奉上。
诚意?七万爷微挑眉,将那半块虎符收入自己的囊中,耐心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诚意?只要谢家愿入本王麾下,本王许诺新朝建立时你们仍然拥有同等的荣耀。
不,谢青山微微摇头,谢家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活着,谢家尚且剩余妇孺三十余人,男丁入七王爷的麾下,但那些妇孺却需要好好暗自下来。
七王爷明白了他的意思,微颔首,轻笑道:既然是要合作,本王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刑部与大理寺皆有本王的人,你们只等着玄谨的发落下来后,本王便会将你们营救出来。
神不知,鬼不觉。
如今朝中的官员云云,玄谨尽管手段与目光毒辣,但依旧是有不少漏网之鱼还活跃在朝中,作为七王爷的眼线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消息。
你且放心,如今关南一带正乱,玄谨没有时间去将事事盯得事无巨细,他手中的官员又以文官居多,刑部与兵部反而放松了警惕,七王爷的声音微顿了顿,补充道:在孙家完全起来之前,本王要是想救出你们,易如反掌。
月色明亮,谢青山的指尖为微摩挲着,他知晓,这已经是七王爷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与许诺,至于剩下的事情,这要再走一步看一步。
谢家倒台如此之快是在七王爷的意料之外,或许玄谨还未开始动作,但是谢家人的态度便早已说明了一切。
这段时间以来折磨着谢家的不是上位者的手段,而是他们自己心中的不甘与不愿,裴明送过去的信件只是起了一个顺水推舟的作用罢了。
这也是七王爷最满意的一点,只要有了裴明这个朝中人人皆知的忠臣在他麾下,那么日后无论是西北那位,还是颜家、白家又或者是其余的官员,劝说的难度便直直地降下一半。
这厢二人谈话闭,裴再思推着七王爷的轮椅往回走,在转身之时,他微微侧首,袖间落出一张纸条,淹没于夜色之中。
谢青山紧抿着唇,骑马远去。
约莫半刻钟以后,一道马蹄声响起,谢青山迅速下马,在地上找到那张纸条后便往京中而去。
夜色深深,深几许。
作者有话说:来啦,我有可能下个星期开始日两万一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