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玄谨走后, 颜月月便听张姑姑说原本玄谨为她准备的庆生鳌山灯尽数湮没于烈火之中,数千两真金白银一瞬间化作灰飞。
纵使她再不愿去猜,也该知晓, 玄谨是生气了的。
今日本为鹿鸣宴,她不该过来,只彼时张姑姑劝了劝,李公公又私下底遣人来请了一遭, 她才端了醒酒汤过来。
颜月月知晓, 自己到底还是不能忘记如今是在宫中,皇恩易如潮水退散, 若是玄谨对她厌恶了,或者是恨她不懂奉承,那她和孩子的死期或许也到了。
醒酒汤是张姑姑早便熬好了的, 她只需端来便可。
李公公出殿门之时, 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对她低声道:娘娘,您可算来了, 皇上正生气呢,方才听到您来, 奴才便感觉气都散了大半。
您把醒酒汤送进去, 晚上在长平宫等着皇上去用膳便可, 今日是您的生辰, 皇上这心里, 始终惦记着您呢。
今年的新科进士大多年岁小, 本家官职低, 从前颜月月在府中之时又极少踏出闺阁, 就算是到殿中来了, 也没有人会认得她,就算是认得,也不过是个眼熟罢。
颜月月微微点头,轻抿唇笑了笑,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之后便踏入殿内。
在她进来的一刹,殿内便陷入了沉默,他们举子们的目光尽数落在这位淑妃娘娘之上,目光中有惊艳,有好奇,都只看了一眼之后便慌忙垂下了头去。
只王翼除外,他是如何都未想到今日这位娘娘会过来,此时他只默默祈祷着,淑妃娘娘不要注意到那名舞姬才好。
这是王家人已经计划好了的,鹿鸣宴上宫妃定然不会过来,就算等到过后消息传到淑妃的耳朵里,届时那舞姬已经有了名分,结果也不会如何。
可是如今的事情发展却是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赵桉的目光在颜月月身上顿了顿,又落到那舞姬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来,他对着王籍的方向张了张嘴,比了个唇语。
王籍一愣,霎时也明白过来,他自然是不知晓父亲的盘算,可若是这名舞姬被淑妃娘娘处罚,届时将王家供出,那自己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颜月月缓缓走到玄谨的身边,然后将食盒打开端出醒酒汤来,柔声道:皇上,用些醒酒汤罢。
你怎么来了?玄谨的目光落在桌面,并不看她,而是寒声道:鹿鸣宴上,宫妃过来合适么?话虽如此,他却放下了酒杯,将醒酒汤饮尽。
皇上昨夜里本就睡的晚,今日又要为宴席上的事情操劳,臣妾心疼皇上的身体,便亲自熬了醒酒汤送过来,颜月月将空碗收进食盒,扇般的睫浅浅垂在眼睑之上,臣妾这便走了,就算皇上不愿意见到臣妾,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她的藕荷色滚雪细花长裙垂在地上,宽袖与玄谨的衣袖交织着,丹唇如朱般点在白玉般的面容之上,是一个令人惊艳的美人。
赵桉给王籍斟了杯酒,示意他安心,末了又望那僵硬着身子重新起舞的舞姬,顿时便觉得与那真正的娘娘是有着云泥之别。
玄谨在长案之下见她的手按住,见她如此说,心头的气便消下两分,你便坐在朕的身边,还有一个时辰宴席便散了,散席后朕便去长平宫为你庆生,可好?好。
有了方才王翼做一个领头人,此时其它诸位举子皆纷纷起身敬酒,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词句来讨皇上与淑妃娘娘欢心。
颜月月端坐着,心思却逐渐飘远。
她来时诏儿正哭闹不止,下巴在台阶上磕出一片血痕,长着两颗牙的小嘴不停张着喊娘亲。
他现在说话已经又清楚了一些,喊起‘娘’来没完没了,颜月月每日里都能看见他咂着嘴在地上爬来爬去,要将这个字挂在嘴边。
在想什么?颜月月微微摇头,拾起筷子吃了一颗黄金虾仁,答道:臣妾来时诏儿摔了一跤,方才正哭闹着,也不知现在有没有好些。
玄谨握了握她的手,牵住她的指尖,眉间微微蹙起,好似真的忧心,摔得严重么?破了些皮罢,男娃娃总是要摔摔的,不碍事。
他不会是真的关心,颜月月记得在五月里时,郑贵人膝下的三皇子发热,险些便熬不过去,玄谨都未曾去看望一眼,他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她生的一个贱种。
颜月月的眸子垂着,微微扯出一个笑来,动作间耳上的耳铛在脸颊旁留下一道幻影,皇上莫要忧心,那儿有举子要向您敬酒呢。
她抬起眸来,望过去,目光稍顿了顿,落到殿中央正在起舞的舞姬身上,半响,好似玩笑般说道:这舞姬是病了么,怎么跳舞时还落了拍子下来。
为了让这舞姬能入皇上的青眼,王家特意买通司乐府为这个舞姬安排了三支舞,而此时,正是第三支舞的末尾。
那舞姬战战兢兢,只等着这支舞闭后便回去好生躲起来,却不想在即将见着曙光之时被发现,一瞬间全部的希冀便又破碎。
宫中的娘娘都是一个塞一个恶毒,自己若是入宫,则是要分走圣眷,谁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对付。
被颜月月看见之后,那舞姬就连步子都舞不稳,不仅方向转反,还将身后的那名舞姬撞了一下,一时间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玄谨的眸里流露出一丝憎恶,不在意般说道:应当是病了,李德洪,你去司乐坊仔细问问,是哪个女官不长眼将病体送入鹿鸣宴。
那舞姬伏在地上冷汗晕花了妆,颜月月勾了勾唇,柔荑放到玄谨的手臂之上,好似劝慰,不过是失误罢,或许那女官也未想到此人竟然是个带病之身,皇上莫要动怒。
不如,就罚这舞姬隐瞒病情罢。
颜月月浅饮了一口杯中茶水,见舞姬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之上浮现出惊惶来,唇角的笑意顿时更大了些。
赵桉亦是跟着勾唇,于是端起茶盏将笑意掩盖了下去,倘若这舞姬将王家供出来,那便有好戏看了。
这位娘娘既然在此时提出来这句话,那便定然是不愿放过作甬者。
颜月月的话一落,舞姬便被捂住嘴拖了下去,王翼面色惨白着,手臂颤抖地端起一杯酒水压惊,王籍亦是脸色难看。
那舞姬挣扎着,往王家二人的方向伸出两只手来,最后发了狠心在捂着她婆子的手上一咬,狠声骂道:是你们王家把我接过来的,难道如今便要置身事外么!有趣。
颜月月含笑为玄谨斟满一杯酒,见到王翼脸色青黑的模样,不由得捂嘴笑了笑,对玄谨说道:皇上,她吓到臣妾了。
王翼已经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的目光溃散,嘴中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完蛋了、完蛋了……这该如何不是完蛋,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下王家不仅不用做梦了,直接等死吧。
玄谨掀眸望了一眼王家二人,你们二人就此新科除名,日后永不可再参加科举。
王家?颜月月微微思索了一瞬,然后含笑问道:是王美人的那个王家么?此言一处,王翼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面色已经青紫,全无初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不管日后这些人会如何耻笑自己,他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哭诉道:皇上,此美姬乃、乃是草民一人的主意,与父亲和姐姐都没有关系啊!他此时倒是分得清楚大小,将过错全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痛哭流涕,皇上,草民只想献上美姬讨皇上欢心,谁、谁知她害了病,求皇上罚草民一人便好。
既然同为王家人,王籍也只能跟着跪在地上,与王翼不同,他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虽说此事不关赵家,但他却是有些可惜王籍,好不容易能够高中探花,最后还要因为家族之事被牵连。
其实最后结果或许只在这位淑妃娘娘的一念之间,赵桉的指尖握了握,最后选择沉默,他们赵家嫡女是皇后,后宫之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万一他说错话给长姐惹了麻烦,那就是他唐突了。
殿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家在兄弟身上,玄谨未曾发话,殿外传来那舞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消一会儿便没了声响,怕是凶多吉少。
本是一场庆功鹿鸣宴,最后却有了这么一场闹剧,在场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触景生情也面色惨白,吓到畏畏缩缩。
颜月月靠在玄谨的臂上,轻笑了一声,注意到兄弟二人截然相反的态度,抬面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皇上,他们是兄弟么?玄谨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然后问道:你想做什么?臣妾不过有些好奇罢了,颜月月知道,这个与她容貌相似的美姬是王家故意为之,其中定然少不了王美人的从中作梗,她望着王籍,淡声道:既然是那人一人所为,那便只罚他吧。
你叫什么名字?王籍一愣,抬眼见她望着自己,心间一颤,连忙答道:草民王籍。
皇上,既然是他的兄长一人所为,那便饶过王籍罢,颜月月美眸流转,替王籍求了这么一遭情,今日是臣妾的生辰,皇上便纵了臣妾一次好么?为何?玄谨咂了一口杯中茶水,似乎有些疑惑,他问道:既然都是王家人,那他或许也逃脱不了干系。
此次王家犯的错在于期满君主,贿赂宫人,就算今日明面上只罚了这两兄弟,可实际上却是意味着王家的仕途就此终结。
颜月月杵着头好像真的是在沉思,她又贴上玄谨的肩,笑颜道:皇上,您瞧,王籍这小子看着呆呆笨笨,好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他应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将自己的声音放低了一些,继续说道:皇上惩罚王家人,可臣妾却觉得王籍应当是并不知晓这件事情。
她的声音有些小,殿内众人并不能听得太清楚,只能知道这位娘娘或许是在给王家人求情,亦或是在想些什么新的法子来折腾人。
颜月月给王籍求情的初衷或许是心中存着一丝怜悯罢,但至于最后该如何,还是得看玄谨如何想。
玄谨微微启唇,然后问王翼道:你说此事乃你一人所为?对,王翼要将这件事全都揽下来,他将自己的眼泪一抹,稍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王籍,他也知道这件事,我们同为新科举子,又是兄弟,只想着能够借此来讨皇上您的欢心。
还请皇上恕罪。
此言一处,王籍张了张唇,他不敢为自己辩解,就算他辩解了,或许皇上也不会信。
他的背脊佝偻着,不知道自己该会是一番什么样的下场,就算他能活着出宫,只怕也要被父亲迁怒打死在祠堂。
既然那舞姬身子上带了病,你们兄弟二人还将舞姬献上,那岂不是蓄意谋害龙体,颜月月望着二人,抱着玄谨的手臂,巧笑着说道:那是死罪啊,你们还是一口认定是自己做的么?死罪……众人惊疑,只少数几个高门子弟面色淡然,他们静坐不动,观察着接下来会有何发展。
王翼一怔,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他愣愣地跪在地上,好半响才重复道:死罪?颜月月握住玄谨的手,撒娇般笑了笑,然后对两人继续说道:对,就是死罪。
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再说也无妨。
王籍缓缓抬眼,若他们二人此番是死罪,那他的母亲定然最后也要惨死,他看出来了一些,这位娘娘是想要救自己。
他往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说道:秉皇上,秉淑妃娘娘,此事草民并不知情,父亲与母亲将此舞姬从江洲接来时,草民只远远见过一眼。
好一出反目成仇的戏码。
玄谨也起了一丝兴趣,问王翼道:那你便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我、我……王翼一咬牙,恐惧与愤怒让他几乎丧失头脑,他想再解释些什么,可玄谨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挥手,便有两个宦官将其拉出殿外。
既然如此,王籍免除死罪,王翼关入慎刑司,等候发落。
王籍回到座位后便瘫软在了桌面上,他知道,若不是淑妃娘娘一时间起意救了自己,只怕他也会丧命。
不过,王翼本不该有如此严重的下场……这一切就好像是儿戏一般,匆匆而起,草草结尾,就连性命生死也在这位娘娘的三言两语之间。
在场众人皆是沉默,此时便也明白了什么是叫做如坠寒窑。
席散之时,宫人正在跪在地上清理着地缝之中残余的血迹,他们路过之时有些生水沾在鞋面,却好似一直蹿到他们心间,令他们胆寒,就连望红墙之时都觉得好似重重血污之下隐藏着吃人的恶鬼。
王籍一直到出了太和门,也未能见到王翼,他不过前脚方入府门,后一道旨意便落入王府。
王侍郎以为是自己的嫡子被留在宫中赏封,接旨之时满脸喜意,王籍和自己的母亲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他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
皇上最后的意思是,王侍郎从从四品贬为七品,不日便放至沧州。
那公公最后走时,在众人灰败的面色中向王籍道喜:王修撰,三日后还请按时到翰林院点卯呐。
没有人能够料到,在王家被受欺辱的庶子,竟然如今一跃成为这个家中品阶最高之人,王家主母知晓王翼入了慎刑司,疯了般要去撕扯王籍,却被王侍郎拦下。
王侍郎亦是压抑着满腔怒火,他颤着手掌打到王籍的面上,指着门口让他滚。
王籍没有多言,回到院中收拾好自己与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件物品后便离开,他在这一日里经历了太多,最后在天色将暮之时用仅剩的银两为母亲租了一间小屋子,而自己则搬去官署住。
圆月渐升,他依旧无眠。
他尚未入官场便见着了这一番吃人的一幕,不仅是皇上的意愿,就连一个后妃的短短数言都可以让一个举子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化为废纸。
那王翼呢?王翼不仅是今年的新科二甲第一名,更是兵部侍郎的嫡子,也是被如此轻而易举便关入了慎刑司,同样受到舞姬事件连累的还有一整个王家。
他从前只不过是一个从四品官员府上的庶子罢了,能望的最高的地方便是自家府邸之上的嫡母与父亲,就连上学之时在书院之中也是夫子、□□和一些品级较高官员府上的子弟。
一直到今日,王籍才明白,原来入仕也不过还是那番任人随意安排的命运罢。
天下之大籍籍无名者几何,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望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市井之辈,这样便可以远离日后的官场浮沉,或者,他爬的更高,去做一人之下。
月光透过靛蓝色的半旧床帐洒入,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个区区从六品小修撰罢了,怎么还有这番比天高的心思。
·王美人在知晓舞姬之事后的第一时间,便跪到了长平宫外,她什么也没多说,早先被打的唇上还有未褪下的血痂。
长平宫的宫人来往,就好像是看不见此处还有一个活人般,任由她跪了将近四个时辰。
一直到了将近子时,小诏儿的哭声从偏殿响起时,颜月月从主殿出来,才施舍般在她的面上掠过一道痕迹。
王美人,你这是做什么?她足上绣着珍珠的鞋履慢慢踱到王美人的面前,然后微拢了拢自己的薄裳,半蹲下身来,好似不解,几个时辰了,不累么?王美人的面上满是憔悴与惶恐,唇上血痂旁还沾着未干的药膏,她摇了摇头,泪便含满了眼眶,她哭道:娘娘,臣妾求求您了,便让皇上收回成命吧……收回成命?颜月月将自己垂下的发丝捋到身后,一直伺候在一旁的张姑姑便为她端来一个椅子,好方便她说话。
这是皇上下的旨意,而我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罢了,哪里有胆子去左右皇上的决定呢?她听见自己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于是往椅子的扶手之上稍斜了身子,笑道:再说,你们王家将那个舞姬送入司乐坊时,不就是想用她那张脸来做些什么吗?作者有话说:大家今天都休息吗~听说最近晋江看书可能会乱码,如果大家遇见乱码情况,退出重新进入一下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