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
颜月月的左手在自己的发间穿梭着, 她的话音不过方落,便有一张温热的掌贴到她的肩上。
玄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出来了?王美人在这儿跪了许久, 臣妾到底还是要来问一问的。
颜月月本就肤白,又在宫中关了将近一年,在月色之下便肌如素锦,流淌华彩。
王美人的头又垂了下去, 她初时写信给母亲, 不过是怨恨颜月月对她的责罚,想找个与她相似的人入宫, 或许皇上便不会再宠她。
可是谁知,她这番愚蠢的举动,不仅害得胞弟被送入慎刑司, 更是害得父亲被皇上责罚, 她在宫中如今失了皇上的宠爱,本就势微,倘若父亲再被贬, 那她只能是死路一条。
王家之事既然朕已经下了旨意,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玄谨淡淡瞥她一眼, 不愿多言, 任凭她跪着也好, 心中没有丝毫的起伏。
皇上, 您先进去吧, 臣妾再与王美人说会儿话。
玄谨看了一眼二人, 然后微微点头, 转往殿内而去。
颜月月微翘起足尖, 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弯月, 然后又低下头来看此时卑微如尘埃般的王美人,笑着将自己方才的问题给答了出来。
你让王家送那个舞姬入宫,不过是因为嫉恨本宫罢,但是本宫今日在这儿就算是告诉你也无妨,她的眸里流露出一丝哀愁,转瞬即逝,皇上他宠本宫,不是因为这张脸。
而是因为她做错过的一件事情。
你今日送个舞姬,便会有旁的嫔妃明日送来一个歌女,她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来分宠,颜月月笑了笑,本宫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是却厌恶旁人搬出本宫的替代品来。
纵使你这小聪明使的再好,总会是有东窗事发的那一日,只要让本宫知晓了,你的下场该如何,你应该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淡,只不过是在说着一件小事,可这件小事却是关乎着王家的生死。
王美人捉住她的裙摆,低声啜泣道:娘娘,臣妾发誓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臣妾日后唯娘娘马首是瞻,娘娘说什么,臣妾便做什么,还请娘娘劝劝皇上收回成命……覆水难收,颜月月将自己的裙摆抽出,起身去看望诏儿,只留下一句话散到王美人耳边,在你开始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便该料到自己的下场。
不是她有多苛刻,只是她不喜欢别人来替代她,就算是一分一毫都不行。
诏儿自从白日里摔着了之后,晚上好几次睡着都不太安稳,睡得浅,没一会儿便又醒了,如今他已经不再睡摇篮,可以睡在床上,他很乖,只有才一个月大的时候在自己爹爹怀里总是让人哄着才能睡,后来到了宫中,许是颜月月初时不知道该怎么带孩子才好,总是将他放在摇篮里或者榻上,竟然也让他睡得习惯。
她推门进入时,乳母正将小诏儿抱在怀里哄着,小诏儿坐在乳母的臂上,两只小肉手支在她的肩上,也不睡,一直见到颜月月,才轻声哭了出来要娘亲抱。
他现在已经很重,白白胖胖,颜月月抱他时每隔一会儿便要歇上一歇。
小诏儿的下巴上还有今日摔出来的血痕和擦药后的青色,药有些苦,惹得他今日就连饭都没吃进去多少,总是没吃两口便吐了出来。
颜月月将他接过,小诏儿便抱着她的脖子将脸侧着放在她的肩上,嘴里一下下地念着娘亲。
诏儿也要一岁了。
殿内掌着铜灯,颜月月坐到凳上,将孩子横抱在怀里,细细看他的眉眼,不由得轻笑道:我的诏儿又长大了些。
小诏儿在她的怀中昏昏欲睡,一只小手抓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成拳头般握着,颜月月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心中满是喜爱。
她还记得小诏儿刚出生时像只丑猴子一般的模样,那时候的他就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哪像如今,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可爱至极,或许再长大些就和爹爹般眸如寒星,是个俊俏的娃娃。
她亲下去的时候有些痒,小诏儿用手蹭了蹭自己的面颊,半闭着眸子笑了出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颜月月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抬头,问乳母道:你难道不想回家去看看你的三个孩子么?乳母一愣,她心里是想的,但是却又担心自己这一去,便要丢了这个活计,日后便没有收入来源了。
如今这五皇子已经断奶,她不需要给孩子喂奶,只夜间帮着娘娘带带孩子便可,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要将她辞退么?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颜月月用指尖敲了敲铜灯上的柄,捏着小诏儿藕节似的手臂,说道:五皇子还这般小,你回去待两日便回吧。
她也是做母亲的,自然是知道与孩子分别该是有多么痛苦。
前两日似乎是乳母小女儿的生辰,颜月月夜间去看孩子的时候偶尔能看见她坐在桌边垂泪。
纵使她是铁石般的心肠也不由得动容。
你年节时也未归家,想来家中的孩子是极其思念你的,颜月月随手将自己腕间的玉镯取下,递给她,本宫也没什么送给你家孩子,这个玉镯便当本宫送给你女儿的周岁礼罢。
乳母愣愣地将玉镯接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女儿周岁的事情,一时间有些无措,最终只能红着眼眶答谢。
她的确是许久未曾归家,如今突然回去,也不知道女儿和儿子还记不记得她。
·山中的酷暑要比城中凉快许多,在京城的郊外,有一个老农种下了百亩花田,形成一道美景,后来被京中权贵相中,便将这个地方辟下来做了私人的庄子。
再后来,那权贵失势,这个庄子也便废弃了下来。
七王爷在今日一早便得到了王家被贬黜七品的消息,在得知到此事乃为皇帝淑妃一手推波助澜的缘故,顿时怒极反笑。
裴再思方入长廊,便有一根利箭直直地朝他射来,他侧身避开,那箭便刺破了他身后的木柱,陷入了石块之中。
射箭之人没有好像没有给他留活路的打算,剑上甚至淬了毒,在木柱的缺口上留下一道淡红色的印记。
裴再思抬眸往亭内望去,七万爷面对着他,面上似笑非笑,地上散落着弓箭与箭矢。
倘若七王爷没有用弯弓,而是用弩,那他根本没有机会避过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见他来,七王爷将手中的信甩到地上,语气中满是怒气,你且自己的看看,你的女人在宫里做了什么好事!信纸并没有任何的重量,可闻言,裴再思却是微微蹙起了眉,他的手从被划破的衣襟之上拿开,然后弯腰将阶下的信件拾起。
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说王家送上一与淑妃眉目相似的女子,最后遭到淑妃嫉妒,王家嫡子被关慎刑司如今生死不明,王家一族被贬沧州。
而王家,正是七王爷在兵部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如今却被毁于一旦,这叫七王爷如何能不气!本王为你保留着一丝尊严,从未向部下人提起过如今皇上宠爱的淑妃是你原配妻子之事,七王爷微微眯了眯眸,颈间因为气愤而绷起青筋,可她却毁了我这么一枚暗棋,本王恨不能杀了她泄愤!他的声音粗砺,裴再思默默将信纸折好,沉声答道:她并不知王家是七王爷您麾下的棋子,若是知晓,定不会如此。
七王爷在朝中的势力虽说裴再思知道一些,但却知道的不多,七王爷极其有城府,不可能将自己全部的底牌暴露出来。
例如王家,便是他不知道的暗牌之一。
你挑个日子进宫,告诉她,多在玄谨身上花些心思,尽早将药粉用完,本王会再为她重新制一瓶药性更猛的些的,七王爷摩挲着轮椅的扶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既然玄谨想要她,那她便要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来。
玄谨宠她,但每月在她宫中留宿的时间并不多,你应该让她自己反省反省才对,七王爷冷哼一声,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未将一瓶药粉用完,还留着她有何用?她并不是你的部下。
裴再思淡淡启唇,将信纸放到木桌之上,低声道:既然她是我的妻子,自然是不愿意让旁人碰她。
你的妻子?七王爷的神情狂傲,自从谢家兵符到手之后,他对自己的野心也越来越不加掩饰,欲望膨胀之后只剩下自傲。
他对裴再思的话几乎不屑一顾,他重重拍下轮椅的左边扶手,便有一个储物格露了出来,他将里面的一个方形瓷瓶拿出,然后笑道:她现在是后宫中的淑妃,可不是你的妻子。
玄谨待她如此之好,难道她还会想要回到你这么一个亡命徒的身边吗?七王爷的眸子冷冷睨下,他对自己的猜想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觉得裴再思是一个蠢货罢,竟然为了这么一个脏了身子的女人卖命。
不对,是两个蠢货才对。
一个在深宫却不讨好皇上,只想着一个迟早要死的人,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送到别人的榻上,却还说什么要带她出宫。
可不就是两个蠢货么?七王爷将手中的药瓶往空中一抛,裴再思便稳稳接住,只听他说道:你不日便进宫,警告她不要再插手前朝之事,你在宫中监督她日日将药用在身上,让玄谨宠幸。
明白么?裴再思接过药瓶,眸光夹寒,而七王爷已经转过身去,并未看见他的眼神。
山风阵阵。
裴再思回到小院之后便将药粉尽数倒入小鸡的食盆,见小鸡将混着药粉的小米吃下之后没一会儿便抽搐着倒地身亡。
这个药粉明显比他之前拿过去的那瓶药性要重许多,若是用在身上,不仅会惹得玄谨怀疑,更会对月月的身体造成危害。
小鸡死了之后,裴再思便将原先的食盒洗干净,重新舀了小米进去。
这些小鸡是裴夫人养着的,他走时是这么大,如今一年过去,还是这么大,后来问过才知道,原来早先那一茬小鸡早就被养死了,这是又重新买来的。
如今二老住着的小院已经有模有样,裴太傅在后院栽了应季的蔬菜,长势喜人,院内在今年开春之时还栽上了一颗枣树,不算大,只一人长,还没到结果的时候。
裴夫人提着小篮子从后院摘菜回来,又煮了几个鸡蛋,正准备来前院喂鸡,然后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问道:再思,娘养的小鸡是不是少了一只?没有,裴再思将煮好的鸡蛋细细剥去壳,然后答道:原本只有七只。
不是八只么?裴夫人岁有些疑惑,但还是没有多想,将摘来菜根上的泥土洗净,然后说道:诏儿都要一岁了,你上次过去的时候他与你亲近么?亲近的,他现在已经会说话了,裴再思垂着眸,咬了一口手中的鸡蛋,轻声答道:他喊了我‘爹爹’,虽说还不太利索,但也长大了许多。
他没有说小诏儿已经完全不记得他,喊的是玄谨爹爹,而不是喊他。
那就好,裴夫人叹了口气,在锅中倒油后便开始炒菜,嘱咐他道:你入宫千万不要与月月乱说太多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她带着孩子在宫里本就让人心疼,你该好好地陪陪她,好好地带带诏儿才是。
儿子知道。
裴再思站在厨房的角落,趁着裴夫人不注意的时候舀了一勺面粉到那个瓷瓶之中,然后又重新收进袖间。
本来诏儿的周岁礼该好好大办的,如今不提也罢。
裴夫人熟练地将锅里的菜盛起,然后将炉子里煨着的鱼汤端到桌上,道:你先吃饭再入城,自个儿小心些,在宫中时若是暴露,便快些走,不要连累月月和孩子。
裴再思始终只是点头。
裴夫人的厨艺比从前已经进步了许多,能接受的事情也多了许多,她现在已经能够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亡命徒,自己的儿媳和孙子在宫中被软禁,能够接受在一夕之间便可能身首异地。
桌上的菜很简单,一盘水煮蛋,一叠小白菜,一碗鱼汤,一碗地三鲜。
这是娘新和山下的嫂子学的,裴夫人剥好一个蛋放到裴再思的碗中,有些心疼的说道:娘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但你多吃些,太瘦了,娘心疼。
等到你将月月和孩子接回来之后,娘也做给他们母子吃,让她们尝尝娘的手艺。
裴夫人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水渍,想起来小诏儿方出月时候的模样来,又笑道:诏儿长牙了,你刚长牙的时候经常抓着东西便咬,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不是这样调皮。
他现在已经在学走路,学说话,或许再过两年就是一个小男子汉了。
裴夫人将裴再思肩头的线头用剪刀剪去,红着眼继续轻声说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娘却不能为你做什么,也不能为他们母子做些什么,娘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愧疚,娘也是看着你从诏儿那么大的时候慢慢长到如今成婚生子的模样……再思,娘能为你做的也只有在你回来的时候,还能有个像样的家罢了。
裴再思红着眼望了一眼裴夫人,将碗中剩余的饭全都吃干净,他也与从前不同,能将自己的悲伤能够压抑在心头,然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一切都很好的样子来。
洗碗的丝瓜囊裴夫人买了许多个,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挂在屋檐下,用脏了便换掉,她爱干净,就连经常生火的灶台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油污。
洗碗的草木灰在木桶中兑开,裴再思沉默着将碗碟洗净,洗碗的池子是裴太傅亲自砌的,从储水池子中有根竹条可以直接将水引过来。
院里的小鸡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大抵是天气太炎热了的缘故,裴夫人在它们平时吃饭的盆里又多加了一瓢水进去,又站在篱笆前数了几遍才离开。
裴太傅从七王爷处回来时,面色青黑,他在院门前稍稍将自己的情绪收起,然后才走近院里。
他的目光在正在将碗洗净的裴再思身上停了一瞬,说道:再思,来书房一趟,爹有话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