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子大开着,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裴夫人在院中忙碌的身影隐约可见。
裴太傅坐在凳上似乎沉思良久,他的眸子紧闭着, 双手支在自己的额上,半响,才开口说道:我要去西北求见周斟,七王爷已经迫不及待要与玄谨碰面了。
或许七王爷还对他说了许多话, 但是裴太傅并没有告诉裴再思, 而是望着他道:或许我此行便再不能回来,你要好好照顾你娘。
日后等到将月月和孩子接回来了, 烧纸告诉我一声,知道么?裴太傅的面色很平静,完全不像是在诉说着生死大事, 裴再思眸子微微一颤, 微抿唇,沉声问道:七王爷是想让我去的,对吗?你原可以不用去, 你比我更了解京中的局势与朝中各个势力之间的纵横,你是为了让我活着, 才主动向七王爷提出这件事。
裴再思垂着眸子, 又抬眼看他, 窗外透进来的风将他束在身后的长发发梢扬起, 他已经少了许多少年感, 如今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成熟且稳重的感觉。
对。
裴太傅站起身来, 然后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 似乎叹息, 再思, 你已经不需要父亲再陪着你做什么,或许这应该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你去找周斟,活不下去的,只有我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虽说如今的谢家也算是加入了七王爷的阵营,但是谢家还有半块虎符作为依仗,他们也没有在玄谨那里走出一条死路,只有他们裴家,才是进退两难,那你去了,难道就能活着回来么?裴再思长睫微颤,好似自嘲般说道:周斟定然不会帮七王爷谋反,他是玄谨的臣子,难道他真的会对兵乱坐视不理吗?七王爷的考虑终究还是太过于理想化,哪怕周斟再爱民如子,不愿让自己手底下的将士白白的给出一条命去,但是只要玄谨一声令下,他也得率领兵马前来支援。
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裴太傅背过身去,将书案上的画轴一一摊开,我们现在与那亡命的赌徒没有两样。
这是目前京中的势力纵横图,到了最后要联络官员,或者是挟持官员的时候,你便按照这个上面的来办。
裴太傅笑了笑,我知道你定然还留着一手准备,亡命赌徒不可取,只有为自己留足后路人的才是聪明人。
父子俩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多言,裴再思知道,最多再有一年的时间,七王爷便会起兵造反。
由于他们没有太多的兵马,所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是最好的办法,若是从外到内一层层关口开始推进,那只会是得不偿失,他们的精力与时间都耗不起。
·八月。
今日是小诏儿的周岁生辰,颜月月让张姑姑在内务府拿了东西,然后就在宫内给他办了抓周礼。
她先是在圆桌上盖上一块红布,将金算盘、白玉笔器物在桌上围成一个圈,然后将小诏儿放在圈的中间,看他要抓什么。
玄谨今日没来,只颜月月和乳母在殿内。
许是由于长平宫受宠的缘故,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也格外金贵,算盘是纯金打造的,拿在手上叫人觉得吃力,就连小木弓都是宫中巧匠用紫檀木雕琢,上面镶嵌着玉石。
小诏儿并不晓得什么,在桌上爬来爬去,娘亲走到哪边,他便爬到哪边,最后无法,颜月月只能在窗子外面观望着,悄悄看他究竟要抓个什么在手里。
乳母说小娃娃抓周急不得,得看他最终选的是什么,做大人的也不能从旁干预,不然会坏了习俗。
一直到外面等了将近半刻钟,小诏儿才爬到有一把它臂长的檀木弓前,他将弓抓不起来,只能趴在弓的上面啃着,满脸喜意。
颜月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哪懂上面抓周的含义,只不过是见着哪个好吃些,或许就选了。
本来抓周礼上要准备的东西还要精细许多,要有称粮食的秤,和大葱、八角等物,只是颜月月只想走个过场,让流程圆满些罢了,只要重要的东西都在,便没在乎另外细碎的繁文缛节。
小诏儿趴在桌子上,末了又自己扶着乳母的手坐起身来,左右张望着,嘴里念叨着‘娘亲’。
颜月月从扇面墙外走进来,将他抱到怀里,然后笑着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说道:咱们诏儿喜欢弓么,那等你长大些,便请个先生来教你骑射好不好?小诏儿在她的脸上亲了亲,然后抓着她的头发笑着将肉乎乎的脸埋进她的颈间,胡乱地蹭着。
他听不懂娘亲说话,只知道娘亲是在对自己说话罢了。
叩门声响起,张姑姑从门外进来,她附在颜月月的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面上似乎有些惶恐。
当真么?听见‘梁王妃’这三个字,颜月月起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宝安的母亲。
好像哪怕是一年以前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已经很遥远,她又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宝安是在时疫那年摔入锅中,后来再极少露面,她最近一次听见关于她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年节里梁王夫妇带着女儿的尸骨回到封地罢了。
当真呢,张姑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殿前的侍卫都送去了慎刑司,谁也不知道梁王妃会突然闯进来,她不是回封地了么?梁王妃在诸臣子上朝时贸然闯入,泪洒金銮殿,哭求玄谨给自己女儿一个公道,这原本就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若是玄谨想过给宝安之事一个公道,那他早便给了,梁王妃是如何闯入前朝,是谁允她入宫来,为何偏偏是此时她得以入宫,还是在诸多外臣面前将这段家事提起,让皇室陷入一个难堪的局面。
种种问题,都有待深思。
颜月月抱着孩子坐到廊下,张姑姑拿了扇子替她扇风,与她将此事细细地又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娘娘,不如您去劝劝皇上?本宫去劝皇上做什么,她的目光落到院中的栀子树干上,轻笑了一声,后宫与前朝之间不能有任何干系,就算是有,也是皇后娘娘的事情了。
张姑姑本想劝上一劝,最后无法,只能继续说道:后来听说梁王妃入宫是用的太后的副牌,皇上现在已经转驾往寿康宫去了。
那梁王妃呢?梁王妃的去向奴婢并不清楚,张姑姑微蹙了下眉,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奴婢去打探一下再来回禀娘娘。
去吧。
张姑姑在后宫的时间已久,虽说是玄谨让她来服侍颜月月,除了必要的时间向玄谨汇报颜月月的行径之外,她其余时间都还是在认认真真伺候着自己的主子。
长平宫距离寿康宫有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为了掩人耳目,张姑姑从湖心亭绕道,然后在太后宫外开始打探消息。
寿康宫。
梁王妃身形消瘦,宛若失了魂一般地瘫倒在地上,她的一只手上还死死抓着一节从皇后身上撕下来的衣摆,双目直愣愣地望着长案的桌角,一直到赵皇后问了好几声,她才逐渐回神。
赵皇后面上带着一丝不忍与怒火,见她如此模样,问道:梁王妃,你是为何进宫,你不是回封地了么?玄谨坐在她的身旁,目光落在梁王妃身上,亦是等着她的一个回答。
皇上,我的宝安,皇上……梁王妃一双布满血丝的眸里早已流不出眼泪来,她从封地赶来时便只抱着给自己女儿伸冤的一条决心,我要给我的宝安伸冤,她死的冤枉……她和梁王当年并没有带着宝安的尸体回封地,宝安并没有葬入皇陵,而是被火化后草草立了一个衣冠琢,她跟着梁王回去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在这期间,那些贱婢生出来的庶子庶女尽是在她跟前讨好卖乖,害得她愈发思念自己的女儿。
最后宛如发了失心疯一般孤身一人从封地不远千里而来。
冤枉?玄谨冷笑了一声,重重地拍在案上,怒道:宝安死于重病,何来冤枉?赵皇后拉了拉他的衣袖,却又被拂开,玄谨额上青筋直跳,再次寒声问道:还是说,你此时在众朝臣面前如此,是有人安排刻意为之,是梁王让你过来的么?梁王……梁王妃木木地摇了摇头,唛濡道:他早便不管我了,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舍不得我的宝安,我舍不得我的女儿……这么一通问话下来没头没脑,太医替梁王妃诊脉后只说是害了失心疯。
这疯子能做出来什么事情,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郑太后进来时,便见到梁王妃被宫人拖了下去,她的步子一顿,见到玄谨的面色,顿时心中便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皇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她在宫中软禁的这些日子里清减了不少,此时面容素净,问道:怎么全都到哀家的宫里来了?你是真的不知道么?上次的事情后,二人算是撕破了表层最虚伪的一层皮,玄谨不与她含糊,直接便问道:梁王妃入宫拿的是你的副牌,母后,你可有什么要对朕说的?郑太后面色一惊,连忙叫宫人去将自己的两块腰牌寻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若不是身旁的姑姑搀扶,只怕要跌倒地上去。
既然玄谨来了她的宫里,那定然不是什么儿戏,她无论是有意亦或是无意参与到什么事情之中,玄谨都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赵皇后窥了一眼玄谨的面色,才小心翼翼地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梁王妃闯入前朝,向皇上讨要宝安之事的说法,而她入宫,拿的是母后您的副牌。
郑太后眼前一花,扶着门框稳住自己的身形,恰好此时去找腰牌的姑姑过来,她面色发青,颤声道:娘娘,只寻到了一块,副牌不见了……副腰牌不见了……郑太后分明记得自己将两块腰牌都好生收好了,怎么会不见了呢,她正打算让宫里人继续去找,便见一重物掷到了她的面前,正是她的副腰牌。
玄谨面上冷峻,寒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朕解释的么?腰牌砸在地面的声音宛若惊雷。
哀家不知道该解释什么,郑太后认命般闭了闭眸子,哀家没有将副腰牌给出去,自然不知道该怎么与皇上解释。
皇上你要罚便罚吧。
玄谨的手臂上青筋突现着,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半响,他才怒极反笑般,说道:你不想活了么?还是说你勾结异党,以为朕不敢杀了你?赵皇后的手一抖,她面色苍白的转过头,不去看身侧人的神情,或者说她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皇上与太后本就不是亲母子,就算是杀,也是杀得,只是她却是听不得。
杀吧,郑太后在被软禁的这段时间想通了许多的事情,她此时唇角含笑,望着玄谨,好似真的不惧,皇上若是想杀,便杀了哀家,哀家不会怪你。
哀家知道,你怀疑哀家私通乱党,但哀家没有做过的事情,我又怎会承认!玄谨缓缓站起身来,门口,目光又重新回到她的面上,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朕自然不会杀你,若是杀了你,谁来帮我对付七王爷呢?最后一段话他说的极轻,郑太后猛地转身,方才的从容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玄谨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难道七王爷已经开始计划谋反并且被玄谨发现了吗?郑太后扶住身旁姑姑的手臂,几乎六神无主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直枯坐了许久。
张姑姑回来的很快,颜月月方才将诏儿哄睡着,便见她一脸热汗地回来了。
如何?回禀娘娘,梁王妃被带到了太后宫中,奴婢只见到梁王妃被宫人带走之后,太后再进去的,但只约莫一刻钟左右皇上便出来了,张姑姑有些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袖,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宫里的人应当是出去找了一趟失踪的腰牌,但最后结果如何,奴婢并不清楚。
只知晓皇上出来后面色极其难看,皇后娘娘亦是面色苍白。
颜月月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脑中开始飞速地思考起来这件事会不会与七王爷有关,太后的腰牌是被偷了还是如何,怎么会出现在梁王妃的手中,或者说,这件事是七王爷有意为之。
但她只浅浅思考了一下便作罢,她对前朝局势并不熟悉,如此胡思乱想,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间,最后干脆脱了外衣打算小睡一会儿。
颜月月躺在床上,明明有些困意,却始终睡不着,觉得心中难以安心,最近发生的事情好像太多了一些,事多必有乱,也不知道裴再思现在如何了。
梁王妃擅自离开封地,难道梁王真的不知道么,或者说,这是梁王刻意为之。
这些问题她既然能够想到,那玄谨也定然早早地便已经料到。
她如白玉般的胳膊在锦被之上压出一道褶皱,她想的事情有些多,却又始终得不出什么头绪,都是一闪而过,不能抓住重点。
种种事件积压在她的心头,叫她辗转反侧。
今日是大太阳天,自从她升妃位以来,长平宫原先的侍卫都已经被撤走,如今每天守着她的只不过是宫中原本的几个姑姑。
玄谨对她放松了一些警惕,或许又是渐渐地觉得她没有任何的威胁。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冰鉴之上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窗上的麻纸有些润,木边之上凝着几颗水珠。
颜月月渐渐阖上眸子,这种日子每天都在重复着,不过就是幻梦迷蒙,半梦半醒间,她恍恍惚惚听见三短一长的声音轻敲在窗上。
这个是声音平日里那些伺候的人在殿外弄出的声音不太一样,是刻意制造出来的。
她猛地坐起身来,将外衣披上后踩着绣花鞋下地,慢慢地踱到了窗子边。
窗旁的地面还有金丝猴落进来的花瓣,金黄色的细丝点缀在波斯毛毯之上。
麻纸后隐约可见蜷缩在墙下的人影,映出浅浅的阴影。
颜月月的手慢慢摸到案上的瓷瓶,有些胆怯地后退了两步,低声问道:是谁?作者有话说:抽奖已经开了,rwkk幸运儿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