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月月的寝宫窗子对着的地方下边是一片小湖, 只有约摸两丈宽的距离外修了条小路供宫人往来。
而窗子距离地面有大概三丈宽的高度。
裴再思好几次进入她的寝宫都是破窗而入,或者是伪装成旁人的模样,从来不会敲窗。
三短一长, 是暗号么?窗外的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轻轻在窗扉之上敲了两下,似乎是暗示她将窗户打开。
颜月月望了一眼门口,心里盘算着, 若是她将窗子打开后便迅速后退, 或者将手里的瓷瓶摔破,就算是有贼人, 应答也不至于丧命。
她的心里留着一丝期待,或许这人是裴再思,于是她将木架上的一卷画轴拿起, 隔着约摸一丈远的距离将支摘窗撑开。
几乎是同时,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到了窗台上,然后白心慈满头大汗地从窗外探出一个头来。
吃力地轻声喊道:月月,快拉我一把!颜月月一怔, 连忙将自己怀里的瓷瓶放好,然后将她从窗子外拉了进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窗外, 空空荡荡, 白心慈又不会武功, 那她是怎么进来的?等到将人拉近了屋子, 颜月月也是不断地喘着气, 面颊激动到有些泛红, 白姐姐,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自从二人上次见面之后, 她的心里就有些猜想与揣测,或许白心慈会将她在宫中的事情告诉爹爹和娘亲,或许他们都在想着救自己和孩子出去。
白心慈抓着她的手,红着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两遍,才哽咽着说道:对,我是来找你的,你在宫中还好么?玄谨对你和孩子,还好么?虽说她知道颜月月如今已经成为淑妃,玄谨定然是宠她的,但她的心中依旧满是担忧,一定要听到她亲自说出来才能安心。
我很好,故人重逢,颜月月却没有过多的伤感,心中却只充斥着紧张与害怕,她的眼角只闪烁着一丝泪花,此时平复下来心情,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有没有被发现?三丈高的悬窗,难道她的徒手爬上来的么?白心慈握着她的手,将她牵到窗边,开了一条细缝,然后指着墙边的一条凸起的弧形给她看,你的殿不是挨着湖心亭么,这儿有个弧形的凸起,是原先拿来栽花墙的,我在另一头垫起了一块砖,贴着缝隙便可以爬上来。
颜月月一怔,将她原先白嫩此时却皮开肉绽的手掌翻开,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一时间翻起骇浪,白姐姐,你……白心慈不止手上满是血痕,就连衣裙都在墙上磨到不像样子。
白心慈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不要担心,我在这儿观察了许久,是做了十足的准备才敢过来。
能见你一面,我也安心。
你一个人过来的么?颜月月用帕子沾了水替她擦拭着手中血污,动作极轻,心中盈满还被在乎着的满足,你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白心慈望着她的发顶,目光又落到香炉上的细软青烟,低声道:赵椟和我一起进来的,颜秉之入了宫,我来时是颜秉之替我望着风,幸好你来得快,不然我今日不仅见不到你,还要摔下去。
她摸了摸颜月月的手腕,又望她垂着的眼睫,柔声道:月月,我们都在等着你出宫去。
这话使得颜月月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她哽咽着伏在白心慈的肩上,抱着她的,哭道:我知道,知道你们都记着我的。
白心慈能留的时间不多,若不是今日梁王妃一事使得颜秉之能和赵椟一道入宫,她怕也没有机会避着赵椟过来,她的摸了摸颜月月的背脊,说道:月月,我能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
目前颜秉之与裴再思已经开始部署之后的计划,你在宫中,能做的便是将七王爷在朝中的暗线一个个都毁掉。
毁掉?颜月月抬起泪眼婆娑的眸子,似乎有些不解,可我们不是在帮七王爷造反么?为什么要毁掉他的暗线?白心慈叹了口气,她摸了摸颜月月的侧脸,眼里划过一丝迷茫,七王爷并不适合做皇帝,玄谨除了大肆揽权之外也没有做错任何有愧与民生之事,我们只不过是借势。
借着七王爷的势,将你和孩子救出来,白心慈微微坐正了身子,触了触自己掌间的药粉,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帮着他们做这件事情对不对,若是七王爷发起叛乱,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枉死,如今朝廷的局势越来越乱,当然其中也有七王爷在从中作祟……总之七王爷性情暴虐,我们得做好被过河拆桥的准备。
颜月月默默听着,她可以感受出来白心慈对这件事的迷茫与犹豫,白姐姐,玄谨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错么?七王爷发起叛乱一定会大动干戈吗?挟天子以令诸侯。
白心慈说出他们的计划,但却又轻笑了一声,但是就算如此,死伤的人数也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玄谨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或许便是当年还留了七王爷一条性命,但是若不是七王爷的话,你和裴再思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
世间种种,皆是有因有果,白心慈将她面上的泪痕温柔擦拭,不再提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想看看诏儿,他是不是已经长牙,已经会说话了?我这就将他抱过来。
此时是诏儿睡觉的时间,颜月月将他抱来时他正揉着自己的眼睛,两只小手握成拳,不满地嘤咛着。
白心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将他抱过,笑道:还是这么可爱。
她最近一次见到小诏儿已经是他满月酒的时候了,小小的孩子如今也已经长开,看起来白净可爱。
小诏儿有些懵懂地睁开眸子,见到抱着自己的人时也没有哭闹,而是有些害羞地左右望了一眼,小手遮了遮自己的脸蛋,将头埋进白心慈的身前笑着。
他或许还记得我,白心慈摸了摸诏儿的额发,眸里透出喜爱来,然后淡声说道:也不知道我的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模样,我们之前不是说以后要给孩子结亲么?白姐姐,你有孕了?颜月月有些无措,白姐姐有孕还为了她做这么冒险的事情,若是不小心摔下去,那这个孩子还能保住么?我和赵椟成亲也已经有九个月,自然是要怀上一个孩子的,白心慈看出她的忧虑,将诏儿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贴了贴,说道:你也别为我担心,我是知晓分寸的。
她望了眼窗外,然后将诏儿放到榻上,牵着他站了起来,微眯了眯眸子,又说出一件事来,七王爷并不知晓裴再思与我们见过面,也不知道早先被我父亲调任的官员已经全都被暗中除掉。
白伯父?颜月月越来越看不懂,她问道:难道白伯父也知晓此事么?不,白心慈微抿了抿唇,我父亲并不知晓,但我的公公是御史,他经常会收到一些匿名信件,公公不看,我便央着赵椟给我全偷偷拿了回来。
朝廷中事半真半假,我便利用这些半真半假的信件,找出七王爷手下某些官员的弹劾信,将它们带到我父亲面前,将信件里的东西变成真的,那些官员便被我父亲调离了京城。
更有甚者,贬为庶民。
白相掌管百官的升迁,颜月月心底有些惊愕,难道这些不会被七王爷发现么?就算是发现,那又如何?白心慈摇了摇头,点了点她的额,语气里透露些无奈,就算被发现,他也不会将我的父亲与裴再思联系到一起,不是么?她从袖间拿出一条帕子,低声道:你将这条帕子沾水之后便可看见上面的官员职位与名字,其中有些官员府中有女儿在宫中为后妃,你便想想办法,让那些后妃犯错。
后宫之事虽不殃及前朝,但亦是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颜月月点了点头,接过帕子之后开始迅速思考起来,若是她针对后妃,那玄谨会不会有所怀疑,该怎样才能将事情不动声色的圆过去。
那七王爷又会不会发现什么蹊跷,若是被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危害裴再思的性命。
她原先只想过,裴再思在帮着七王爷做些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一家团聚,却没有想到这一更深的层次,既然他们防着七王爷,那七王爷也定然对他们留有后手。
颜月月眉间微微蹙了蹙,瞧见诏儿将桌上金疮药的瓶子抱起来咬时才收回思绪,她将诏儿的手拍了拍,然后将他抱到怀里,问道:你今日入宫是要去见皇后么?你什么时候过去?梁王妃此次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我父亲与公公还有颜伯父彼时都在朝上,今日不是寻常百官五日一上朝的日子,颜秉之和赵椟的职位是在四品外,现在才被诏入宫来。
五品以上的官员如今都来了,白心慈望着诏儿嘴角的涎水,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月月,拿身你的衣裳给我,我最多还有半刻钟便要往皇后宫中去。
二人相逢的时间短暂,但是已经足够,她们二人都能够放下一些心来,也更了解了彼此的处境。
白心慈还是从那个窗子跳下去的,颜月月用锦帛扭成约两丈长的粗绳绑在她的腰间,将她送了下去。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心慈,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收回视线。
她的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将那帕子塞到了诏儿从前用的摇篮中,然后将孩子抱到自己的怀里,闻了闻他肉乎乎的脖子,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诏儿,你瞧,大家都记着我们。
白姐姐也怀了孩子,爹爹说等白姐姐孩子生下来就给你定下娃娃亲好不好?颜月月轻轻抿唇笑了笑,眼便弯成了月牙般,她抱着孩子慢慢往屋外走去,走吧,娘亲带你出去转转。
·宣政殿的阶下站满了大小官员,烈日之下他们俱是忧心忡忡,抱着玉椟静默不言,热浪滚滚从他们的朝服上映出浅辉,豆大的汗珠从官帽之中缓缓流出,却也冲不散这如死水般的沉寂。
颜秉之大概是最后一个到宣政殿前的,宣政殿的大门紧闭,玄谨正与颜、赵、白三家正在屋内议事,站在门前的是谢、孙二家掌权人。
二人互不搭理,各站左右,望着群官。
颜秉之寻了一个屋檐下蹲着,好散散这暑气,他以袖遮面,闭着眼睛好似小憩,心中却在想着皇上此番召集诸多官员前来的寓意。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便是梁王妃之事有所蹊跷,她擅自入京且过各关口时没有人察觉,便是朝中各节度使出现了问题,入宫却没有引起内侍察觉,便是宫中有人故意放纵。
又或者,是玄谨想要借此事发挥,将朝中来一次大换血,将势力进行一次彻底的更迭。
天际飘来一片厚云,将日头稍稍遮了些,颜秉之坐到阶下望着殿门不语,一直到殿门打开,白相率先脸色漆黑出来时,他才站起身来。
透过门开合的缝隙,他可以看见黄梨长案之前玄谨扶额蹙眉的模样,想来此事定然有所隐秘,不然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等到谢、孙两家进殿之后,颜秉之便慢慢挪到了承元公的身边,觑着他的面色,小心问道:皇上有说什么吗?自从颜月月在天牢身死的消息之后,承元公一夜之间头发便白了大半,至于后来颜姝惨死冷宫时,他也只是沉默着在书房待了一天一夜。
短短一年时间,他便从一个黑发美须的男子变成了一个宛如老叟之人,其实颜秉之期间也有动过将月月并未身死之事告诉他,但却担心承元公心中只有所谓的家国大义,从而连累裴再思。
承元公将玉椟横握在手中,又收进袖里,才答道:要变天了。
厚翳之后,天便未再明朗。
颜秉之的目光落到白玉石阶面上的浅淡裂痕之上,微拢了拢自己的宽袖,稍抬了抬眸,心中划过一丝不安,那父亲带伞了么?匆匆而来,回府之时或许只能任雨湿衣袍,承元公看飞天檐上闪烁的金光,见白雀立于其上,如琼楼仙鹤,唇瓣嗡动,道:夏有惊雷,惊雷之后便是秋,秋后呢……秋后为冬,路有冻死骨,千里凌寒。
颜秉之懂了,他的脑中好像忽然间炸开了一壶滚烫的热水,烫得他顿时坐立难安,心急如焚。
玄谨要借此事整顿各个关口的将领与节度使,紧接着便是京官,京官顺连其上便是各个大员。
京中官员之间本就相互之间或多或少各有关系,谁又能逃过呢?首先被处罚的是京中十二城的校尉,玄谨将梁王妃进京的北侧宣平门的校尉以及三道门的门候,皆处以腰斩死刑,接着便是将章城门和雍门、南墙中安门全交由孙家看守。
今日看见梁王妃如疯妇一般闯入殿内却未曾加以阻止的十三名官员尽数流放,前往梁王封地羁押其归宗正寺的圣旨已经快马加鞭送去。
颜秉之每听得一条,便眉间跳一下,他看着李公公嘴里滔滔不绝地念着皇上的旨意,而谢、孙二家还未出殿门,便不由得心中发涩发堵。
一个疯妇竟然便引起如此大的风波么?若是刚开始处罚十二城校尉的旨意他尚且可以稍作理解,但之后的十三名官员,他记得其中有两名应当是今日并未去上朝的四品外官员,怎么也在其中。
玄谨这算是杀鸡儆猴,还是宁愿误杀也不愿放过一个可疑人员。
谢、孙两家出来之后,谢将军的面上一如当时白相一般青黑,他走出门外,愤愤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孙谴,拂袖而去。
承元公叹了口气,亦是跟在白相后面出了宫。
一品大员之后,便是他们这些普通文武官员。
待到天色将暮,颜秉之出宫之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都听玄谨说了些什么,他的耳边只盘旋着一个‘杀’字。
同僚面上的惶恐与错愕还在他的眼前重现,他已经数不清今日玄谨更换了多少官员的职位,杀了多少所谓的疏职官员。
一直到回到府中,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过了许久才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便开始沾墨将今日有变换以及被处死官员的名称以及职位一一记下。
或许是他今日实在是听得混混沌沌,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写了近三十名官员的名姓,这些只是他听过名号的一部分,还有许多他不熟悉的人,他竟然一个都想不起来。
天色已暗,屋内只掌着一盏灯,郑澜入屋之时将其它三盏灯全都掌起,然后将自己手中的信封递给他,略带了些犹豫地说道:这是父亲叫我给你的。
颜秉之抬起自己憔悴的面颊,从她素白的手中将信封接过,微微踌躇了片刻,然后将信纸抽出。
在看见信纸内容的那一瞬,他浑身一颤,忙借着光仔细看了起来,又和自己方才写的那些人名细细比对,好半响,才颓废般将抱着郑澜的腰间一时哽咽。
原来父亲他都知道……郑澜摸了摸颜秉之的发,心中亦是一时间感慨,她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既然父亲如此,便是不会阻挠你,父亲的心中肯定是有自己的思量。
或许今日玄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他后怕、叫他寒心,承元公才将这些官员名称一一列出,交到颜秉之手中。
我真是蠢,颜秉之将那信纸重新放回信封之中,自嘲般笑了笑,我一直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做事,怎么可能不被发现,他早便发现了,只是没有管我罢了……我甚至还怪他冷血。
郑澜替他沏上一壶热茶,理了理他有些乱的衣襟,父亲既为人臣,又为人父,自古忠义两难全,想必父亲也是不愿如此。
颜秉之从前不懂,可经过今日一遭之后,他才彻底明白,自己以前将所谓的谋反,所谓的为臣,是想的多么儿戏。
若不是还有父亲在,恐怕他今日也会成为那些被斩杀的人的其中一位罢。
颜秉之甚至不敢想象,在承元公知晓自己的女儿被囚在深宫,知晓自己的儿子在密谋谋反之时,他又是什么心情,最后只能选择袖手旁观,才能不叫自己太过煎熬。
清泪不断顺着颜秉之的脸颊滑下,他抱着郑澜哭的宛如三岁稚儿,今日他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先是得知妹妹近况的喜悦,紧接着是玄谨带来的惶恐,父亲带来的后知后觉的许多感悟,都在一时间尽数爆发了出来。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会不会做错了,许久之后,颜秉之在郑澜的怀里轻声说道:在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自私到了极点,竟然因为自己的妹妹,因为自己的私心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是一直到今日,我在觉得彻底的释放,彻底地能展开手脚,皇上将我仅剩的不安尽数击碎,颜秉之的眸子黯然,指节泛白,德之不厚,将行不远。
他如今这般揽权,重文轻武,就算如今的弊端还未体现,到了若干年之后,我们的朝廷,我们的国土便会被突厥、被南蛮一击即碎。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国①。
呵,颜秉之虽自己也是文官,但却明白一个国家不可能只靠文官或者只靠武官便能百年安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好一个揽权……玄谨今日能够因为梁王妃之事便在朝中大开杀戒,那今后的朝中有多少官员该每日都命悬一线,如履薄冰……郑澜理着他的发,静静地听他说着,一双眸子半停在窗外交错的树枝乱影之上。
今日该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
坤宁宫的微弱烛火一直明到了寅时,赵皇后端坐于榻上,她的背脊绷紧,从窗上的麻纸看过去,宛如一片薄木板矗立许久。
玄谨今日宿在了宣政殿,与数位大臣秉烛长谈。
至于谈的是什么,赵皇后无从得知,今日的事情让她如今还在惶恐,皇上的意图已经很明显,那就是要将朝堂上的大臣来一次彻底的清换。
皇后娘娘,她身边的姑姑快步而来,汗水湿透了背上的薄布,皇上方从宣政殿出来,此时便往长平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还有第二更哦~第三更应该也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