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四章

2025-03-22 07:02:43

说什么晦气话!谢青山有些气急, 他不喜欢这句话,将桌子拍的砰砰作响,怒道:你若是敢死, 我等你死后便把颜月月娶回家,看你送了命,让我白赚一个媳妇和大胖儿子。

你不能盼着自己一些好么?裴再思望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抿了抿唇, 眸中划过一丝哀伤, 我很爱她,若是我真的死了, 你替我好好照顾月月和孩子,不要太骄纵诏儿,不要在他们母子面前再提起我来。

混账……谢青山发了狂似的拿沾着他血迹的箭往裴再思身上扔去, 骂道:我才不娶她, 你要是敢死,他们母子便孤零零活在这个世上,孤儿寡母任人欺辱, 你且等着,小爷叫你这个蠢货死都不安宁!他的声音气到颤抖, 觉得面前人哪里是聪明, 分明是蠢到无可救药。

裴再思没有避开, 任由箭矢在自己颈间划出一条血痕来, 半响, 才说道:七王爷不会让我活下去的。

谢青山眼眶通红, 那你便杀了他, 在他杀你之前, 先将那个老东西给杀掉。

再说罢。

眼下的每一桩事的发展都是未知数, 裴再思想不了太多,他想的最多的事情或许便是他死后,月月和孩子该怎么办。

屋外崖旁青柏被大雪压断了枝丫,坠下悬崖,发出沉闷的哀鸣。

一片银装素裹之中,灰棕色开裂的树干像是牢笼的栅栏,一排排竖立着。

裴再思进宫的那个夜里,小诏儿发起了热,他一阵一阵儿的哭着,抽抽噎噎,抱着娘亲的脖子哭到没了力气。

太医来了两趟,开了退热的药,药熬好后小裴诏却不愿吃,尽数地吐了出来,哭到面颊通红,没力气地瘫软在颜月月的怀中。

宫人把药一遍一遍地热着,颜月月将孩子抱在怀中哄着,亦是泪眼朦胧,心中跟着抽疼。

上次这个孩子生病,还是长牙的时候,却没有这么严重,这次却是药也不吃,也不睡,一直睁着眼掉泪,没一会儿就连眼睛都红肿了,整个长平宫都响彻着稚儿的哭声。

颜月月将宫人都挥退,将诏儿抱在怀里,柔声哄道:乖诏儿,娘亲喂你吃药好不好?小诏儿摇了摇头,他听懂了这句话,嘴里咂出一个‘不’字来,抱着她的脖子有些烦躁,不停地喊着‘娘’。

病在诏儿的身上,却是扎扎实实痛在颜月月的心中,诏儿不愿吃药,又不愿见外人,她只能无助地抱着他哄着,眼泪跟着一颗颗地掉。

退烧药很苦,颜月月先尝了一口,便蹙起了眉,她沾了一些蜜水到小诏儿的嘴里,想让他好受些,却也被他吐了出来,他什么都不吃,就算是热到满头大汗也要待在娘亲怀中。

颜月月将窗户打开些,让寒气吹进来让屋内降降温度,吹散些热闷。

一直到了子时过半,母子俩都精疲力尽,颜月月的头发被他抓到乱糟糟,小诏儿却还是哭个不停,且不愿离开她的怀里。

最后颜月月无法,她的心底有些生气,便将他放在那个早便不用的摇篮里,任由他哭着,自己则坐在窗边垂泪,心里满是无力感。

那碗药已经重新熬过,新送来的那碗还冒着冉冉热气。

小裴诏从摇篮里站了起来,他挣扎着爬出来要往颜月月的方向去,却从摇篮上跌下,摔在地面上嚎啕不止,哭到令人心碎。

颜月月亦是满面泪痕,她哽咽着将小诏儿从地上抱起来,母子俩看起来可怜至极。

乖诏儿,吃药好不好?诏儿不答她,仍旧大哭,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她胸前的衣裳,将泪尽数擦在她的身上,他不睡,也不吃药,也不愿用温水擦擦身子,油盐不进,只晓得哭,哭到颜月月心碎才好。

他的额上多了一个新摔出来的包,几颗小牙往娘亲的肩上咬着,两只小手在娘亲的发上乱揪,扯下一大把下来,将他藕节似的手臂和指头勒到发紫。

颜月月从来没有如此时般讨厌过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她哭着将诏儿丢在榻上,想将他手上的发丝拿下,却又被硬生生抓下一大把。

她的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死咬着下唇,心中满是恼怒,半是不忍,疲惫感折磨到她几乎要发疯。

诏儿不愿躺着,他不安地乱动着,他觉得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安静下来,只能用这种办法抒发自己的情绪,在娘亲怀中又是咬又是抓。

颜月月最终大哭出声,她几乎要被这个孩子逼到崩溃,她将诏儿的屁股狠狠打了几下后便将他丢到地上,任由他乱爬着,哭着,自己坐到榻上不理他。

小诏儿想爬上榻却无法,只能扶着榻沿站着,不停地哭喊着‘娘’,抓着她垂下来的衣摆。

乳母在屋外坐立难安,听着屋内的哭声,不由得敲门问道:娘娘,需要奴婢进来么?颜月月并不答话,她看着自己被抓下来的头发和腕上、肩上被咬出来的青紫,又看诏儿可怜的模样,只恨不能死了才好。

她伏在几上,比诏儿哭的还要难过,她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来陪这个孩子,来对他,可他为什么还是不听话,还是这样惹人伤心。

诏儿现在已经不同乳母亲近,只黏着她一个人,她每日都觉得精疲力尽,却还要对他温柔地呵护着,哄着。

雪敲窗檐。

裴再思从窗外进来时,见此情景,顿时心间抽了一抽,想起来谢青山说,让她们母子俩孤儿寡母留在世上受尽欺辱的话。

他轻声上前将诏儿抱到怀里,或许是诏儿现在没人抱的缘故,他抱着裴再思的脖子竟然也安静了一些下来,只是仍转头望自己的娘亲。

颜月月抹着眼泪,并没有发现裴再思的到来,她的头上现在都还在疼,几上满是她的长发。

月月。

裴再思心疼地喊道:怎么了?颜月月一惊,转头望去,见他一身黑衣,睫上满是细碎的雪粒,诏儿在他臂弯坐着,朝她的方向伸开双臂。

她想将眼泪擦干,可心里的委屈却一层层涌地更高,忍不住扑进裴再思的怀中,泣不成声。

诏儿一直想去抓颜月月的头发,裴再思无法,只能将哭个不停的诏儿放到榻上,然后抱着颜月月安抚着,诏儿抓着他的衣裳不停地哭着,要挨到他怀里颜月月的身边。

裴再思将颜月月紧紧地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慰着,为她擦拭泪水。

他亦是没想到,月月和孩子竟然会如此。

颜月月现在耳边尽是诏儿的哭声,她只要一听见这声音便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抱着裴再思便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是有多么委屈,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对诏儿,可是她每天都陪着这个孩子,她已经心力交瘁,要被耗尽精血。

裴再思安抚着自己的妻儿,他有些无措,诏儿在他的手上咬着,重心不稳间便又从榻上摔到了地上,哭到嗓子已经哑了,他还站不稳,便抓着裴再思的衣摆摇摇晃晃,满面泪痕。

颜月月抬起眸来,痛哭过后便有些清醒,裴再思此时才看清,她的颈间,肩上,都是小孩儿咬出的青紫牙印和挠痕。

她似乎有些愧疚,有些后悔,有些胆怯,沉默着将地上的诏儿抱起来,任由他在自己怀中挠着咬着,不再将他丢在一旁。

只抬着一双泪眼瞧眼前人。

裴再思鼻尖一酸,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他将母子二人都抱在怀中,尽量柔声问道:怎么了,诏儿是不是不听话?颜月月担忧他怪自己不能照顾好孩子,忍住痛意,小声答道:他有些发热,不听话。

她眼中的怯被裴再思看的清清楚楚,他摸了摸怀中人的脸颊,然后将还是哭个不停的诏儿抱到自己怀中,说道:月月乖,去将药端过来。

诏儿已经累极,但却难受到不知该如何睡着。

裴再思将他的手脚全都牢牢按住,然后将他的嘴捏开,将药接过后慢慢地灌了进去,任由他如何不愿,如何喊着娘亲,都不松开,一直到一碗药被他喝到干干净净,才松手。

药很苦,诏儿都忘了哭,喝完药后便在裴再思的怀中挣扎着,用尽了自己所有力气想要离开他。

有了裴再思帮忙,颜月月终于能够歇一口气,她从背后抱住裴再思,还是委屈地抽噎着,头搁在他的肩上,小诏儿站在裴再思怀中抓着她的手,不消一会儿竟然也安静了下来。

他安静地靠在裴再思的怀中,或许是觉得新奇,咬着自己的小手,然后抬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眸子望他。

他的额上摔出来的包红肿,还打着哭嗝儿。

裴再思微微垂眸,伸手擦干他面上的泪痕,然后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小裴诏一直望着他,然后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襟,慢慢闭上眼睛,不消一会儿便呼吸平稳了下来。

裴再思将诏儿放到榻上,然后用身旁盆中已经微微有些凉意的水用布巾拧干之后放在她的额上。

他将颜月月有些乱的头发整理好,又抱着她,满是歉意地说道: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照顾诏儿。

你不怪我没能照顾好他么?颜月月有些不安,她抱着裴再思的脖子,觉得自己方才对诏儿做的的确不对,他还那么小,我这么对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裴再思知道,当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如此时,他的心中有多么难过,他怪自己不能陪着他们母子,不能为月月多分担一些。

此时已经将近寅时,殿外原本伺候的人听见屋内没有动静后也便都散了。

颜月月也已经累极,她喃喃地说着话,问道:你陪我多久,什么时候走……待到她也睡着,裴再思将她外衫脱下后便将她轻柔地放在床上,盖好被褥后坐在床侧一直望了她许久,指尖轻揉着她红肿的眼眶。

他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多久,或许一天,或许两天。

诏儿没过久后便开始发汗,裴再思用温水给他擦拭了身子,又换了一身衣裳后抱到床上,将他放在床的内侧,然后自己将颜月月抱在怀中,抚摸她的黑发。

他要将自己妻子的面容刻在心口,就算他化为飞灰,也不能忘却。

长平宫的人都知道,昨夜五皇子闹的晚了,故而今日晨间都小心地干着自己的活计,以免发出声音将屋内的娘娘吵醒,届时丢了命。

床帐并未散下,颜月月在裴再思怀中睡得很熟,诏儿是最先醒的。

他从自己的小被子中钻出毛茸茸的脑袋来,脸颊热到通红,昨夜里喝完药后发了一身汗,此时便也好了不少,他有些迷糊地将被子蹬开,足上金铃铛叮当作响。

屋内很暖,与屋外飘雪完全不同,小诏儿今日大概已经烧退,他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咬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后,便摇摇晃晃地扑到裴再思的身上,小手在他的面上乱摸着,十分好奇。

裴再思也醒了,他看了看自己怀中颜月月,见她还在熟睡,便微侧了个身,任由小裴诏打量着自己。

小裴诏坐在他的身旁,与他有三分相似的面上惊疑地睁着一双葡萄大眼,小小的足蜷缩着,嘴里咂着大人听不懂的话,然后想起什么一般,钻进他的被间,躺在他的身侧。

裴再思想抱他,顿了一会儿还是未伸出手去。

小裴诏又支起自己的身子,嘴里叨着,然后慢慢爬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小脸贴着他的,咂出一个‘爹’字来。

他虽然才一岁多些,但却很聪明,他或许知道,又或许是血缘使然,他有些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的人是自己的爹爹。

裴再思眼眶一酸,大掌抚在他软软的身子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得到答案后,小裴诏一直乖巧待在他的怀中,过一会儿便抬起头来,再咂一个‘爹’字,得到裴再思的回应之后才放心躺回去。

裴再思亲了亲小裴诏的额头,将自己宽阔的胸膛全留给这个小小的孩子,看他白嫩的面颊,任由他在自己的脸上胡乱地亲着。

任由他咬着自己的小手,又将涎水全擦到自己的胸前。

午时过半,张姑姑将门敲响,低声唤道:娘娘,现在可要用膳?颜月月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地便往身侧摸去,却发现自己身旁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得铃铛声从隔断后传来,于是望去,只见诏儿在裴再思怀中抱着铃铛不停地啃。

铃铛被诏儿压着,它认命般闭着眸子,也懒得再跑,干脆任由他折腾,裴再思的目光尽数落在孩子身上,满是温柔。

二人眸光相碰,颜月月笑了笑,让他先到床上躲一躲,她让宫人将洗漱用品和饭菜端来。

可是谁知,裴再思方起身,诏儿便满脸焦急地抓住他,扑进他的怀里,不让他走,一直念着‘爹爹’。

颜月月怔了一怔,只能让父子二人都到床上来。

张姑姑带着伺候的人进来伺候她洗漱时,有些担忧般问道:娘娘,五皇子可还好?已经退热了,无碍,今日的菜便按份例来布置,本宫累了一宿,此时已经有些饿了。

小诏儿对裴再思这一番态度转变实在是令颜月月惊讶,见他就连吃饭时也要待在自己爹爹怀里,娇气到非要喂一口才吃一口。

裴再思也纵着他,用小勺子细心地喂着,听他指挥。

怎么这么娇气,颜月月心中欢喜,笑道:你这么纵着他,不怕他性子坏么?就骄纵两天,坏不了的。

裴再思夹起一块鲈鱼肉喂到小裴诏嘴边,见他摇头,便自己吃了,柔声道:能多陪陪你和孩子,我很高兴,便让他骄纵着吧。

在颜月月刚得知怀上孩子的那一年里,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她也是幻想着,孩子生出来后一家三口的模样,一直到今日,她才第一次见着。

小诏儿吃饱后,裴再思便抱着他用饭,颜月月注意到他衣裳的领子很高,下巴上有一点青紫,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她心中能猜到,知晓裴再思或许是不愿让她担忧,便也不问。

今年夫妻二人一共见了四面,但颜月月已经很知足,她现在的认知里,便是生死之外无大事。

入夜里,雪又下的大了些,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小裴诏在裴再思怀中睡熟之后,他便将孩子放到了摇篮里。

幸好那个摇篮做的足够大,就算诏儿已经一岁了,也还能睡下。

颜月月顺从地靠入他的怀中,任由他剥着自己的衣裳,轻声问道:你这次可以在宫中待多久?她昨日没有听到的回答,今日一定要得到。

裴再思没有回答,而是吻住她的唇,柔声道:等一下再答,好吗?雪声与风的呼啸声能盖过屋内的声音,盖过了颜月月的求饶声。

声声娇泣。

她只当做是二人此次分别实在太久了的原因,虽是哭着求饶了,但还是忍了过去,一直到不知浮沉几载后没了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再动弹,在他的怀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裴再思天明之后便要离开。

幸而冬日里夜色漫长,他还能多陪陪妻儿。

他将颜月月身上清理干净之后,便抱着她小憩了一会儿。

他已经把这次的重逢当做此生最后一次,他珍重地吻着怀中人的面颊,清泪划落在枕间。

诏儿在摇篮中睡得面颊通红,他额上的包还没有消下,裴再思虚虚地摸了摸他的面颊,又穿上来时的那套衣裳,从窗外离开。

刺骨的风一下下地刮在他的面上,雪水和泪水交杂着,一直到出了宫,裴再思才停下步子,跌坐在雪地里。

他捂着面颊,痛苦地呜咽着,一直到白昼的第一缕暖阳升起。

铃铛从地面跳上床,钻进颜月月的怀里。

颜月月昨夜里累极了,摸了摸铃铛之后便察觉到了不对,她往自己身旁摸去,又强撑着自己酸软的身子站起来,她往外间看去,却见也是空无一人。

一股慌乱从她心底升起,她踉跄着下床,在摇篮里看见了小诏儿,却还是唯独不见裴再思的身影,就连他来时穿的那身衣裳也不见了。

颜月月扶着桌面缓缓跪在了地面,眼里滑下两滴泪来,裴再思你这个骗子……作者有话说:狗狗祟祟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