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
以去年新科第一吴勉为首的三十二名举子上书, 请求恢复谢家兵权,请白相重掌百官。
在玄谨得到消息之后,他逐一看完各举子写的三十二本文书, 整整一日夜都待在宣政殿,直到第二日天光微亮之时,李公公传达圣旨,将吴勉午门凌迟, 其余三十一名举子朱雀门斩首示众。
此时发生后, 民间关于玄谨是大恶之人,残忍乖僻的传闻便一发不可收拾, 赵御史私访茶楼小巷之时,关于这个朝廷还有多久灭亡的传闻络绎不绝。
算命瞎子也做起英勇义士,在街巷宣扬玄谨登基是国运将尽, 恶浊之气盘旋皇城, 最多三年之内,天下必换共主。
之后,在新一年的一月, 以孙家为首的御林军在大街小巷之中开展了长达一个月的清缴活动,那一个月的街道之上, 到处是无头之尸, 新雪之下尽是血肉之躯。
与谢家一般, 白相的权利被逐渐架空, 如今百官的任职调配先经由翰林院安排, 再交由玄谨亲自过目。
如赵家赵桉之前猜测般, 在翰林院本是个小修撰的王籍, 由于得到赏识, 在调配百官之时也能在主事跟前提一提意见, 翰林院一时间成为朝廷中最大的权力机构。
待到二月春来,原先反对的声音已经悉数被镇压下去,从朝廷之上再到民间之中,没有一个人敢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倒是夸赞之词层出不穷。
说书人赞,玄谨有高祖之魄力,倡文官治世,且事事皆亲过目,日后必定国运绵长,百姓安居,是太平清明之世也。
养心殿。
颜月月得到玄谨的传召过来之时方卯时,李公公说玄谨一夜未眠,亲自将翰林院献上的京中百官调动之情一一过目与修改,但此时却头痛欲裂,难以安歇。
那可有请太医过来看过?春寒料峭,寒风吹拂中颜月月绯色的披风裹紧她纤细的身子,内衬浅绿金线绣蝶落仙裙,美艳若牡丹芙蓉,亭亭玉立。
说话间她的眉间微微蹙起,红唇轻抿,盈盈目光中满是担忧。
请过了,李公公抹泪,忙道:但那群庸医尽只能开些不管用的方子,皇上平日里的吃食用行也都悉数换过了好几批人伺候,却也找不出这病是从何来。
只有娘娘您在的时候,皇上才能觉得好些,他的老脸上满是泪痕,哽咽道:娘娘,您快些进去罢。
玄谨这一个月以来,要么是宿在养心殿,要么是长平宫,朝中有流言传道,如今皇上这般有长平宫淑妃九成的功劳,她是红颜祸水,扰乱朝纲,迷惑君心,罪该万死。
虽然最后说这个话的人已经被处死,但心底还是存着这般想法的人却是不在少数。
不少人都等着,玄谨□□之下,这个国家什么时候拱手让人,等着国破之后,她这个妖妃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是被千刀万剐还是被祭天烧死。
绣鞋踏过门槛,颜月月足上的珍珠好似为殿中带来一丝暗光,她微微拢起自己的宽袖,将闪烁金光的蔻丹露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发丝,勾着唇,往檀木屏风后起伏的人形慢慢走去。
皇上,臣妾来了。
屏风后的人没有回答,颜月月轻提紫砂壶,倒了一杯温水,然后绕到屏风后,柔声道:皇上,喝杯温水再睡吧。
玄谨平躺在床上,他的手臂遮在自己的双眼之上,此时闻言,嗓间沉沉地‘嗯’了一声,将手拿开后露出一双满是疲惫的眸子来。
他的眼底满是青黑,面容看着憔悴了许多,就着颜月月的手喝下温水后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示意她过来。
颜月月将披风褪下,露出浅绿色的单裙来,她微垂着眸子,脱下鞋袜后便顺从地躺到他的身侧,在他的怀里微微阖着眸子。
今天的衣裳的颜色很适合你,玄谨侧身,将她拥入怀中,一只手枕在她的颈下,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往她的发间嗅了嗅,柔声道:朕只有拥你入怀时才能够安心入睡。
他已经累极,却依旧抚着怀中人的黑发,摩挲她细嫩的颈,与她说些闲话。
这两日风寒可有好些,诏儿还抓你头发么?殿内燃着安神的香,似乎不是从前的龙脑香,而是换了一种药性更重一些的香料,颜月月尽管方醒不久,此时都有些昏昏欲睡。
臣妾风寒已经痊愈,诏儿挨了打,也不再抓臣妾的头发,只是却总念着皇上您,想您多去看看他。
裴再思走的那日,诏儿哭着找了他许久,在鹅毛大雪的日子里,蹒跚着步子拉着颜月月从正殿到宫人住的耳房,都走了一圈,他穿的厚实,摔了许多跤,在雪地里又哭闹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将暮,才哭累了睡过去。
次日玄谨听闻此事后过来,陪了诏儿一天,但诏儿却不愿再喊他,一直蜷缩在颜月月的怀中,望着窗外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是头一次,颜月月知道,原来一岁的孩子也会有如此失落与伤感的情绪。
再后来的日子里,小诏儿便也不再念叨裴再思,他好似忘了这个人,他如今已经能很流利地用小奶音咂出‘娘亲’这两个字,还会说些其它简单的话。
帐面轻软,垂下时有淡淡的馨香。
玄谨在她身上嗅着,眉间的忧虑也消散下一些,说道:朕这段时间政务繁忙,等朕闲下来了,定然去多陪陪他。
你是换了香么?这个问题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问上一次,只可惜,他自己不大记得罢了。
臣妾未曾换香,定然是皇上您太累了,才会如此,颜月月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皇上您快睡吧,臣妾守着您。
她原先的药粉早便用尽,如今在用的只是味道相似的普通香料罢了,但是在年节之时,白心慈入宫却是给过她另外一种药,无需涂在身上,涂在发上便可。
因为顾及着诏儿的缘故,颜月月将药粉涂在了衣服上,每每见完玄谨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更衣沐浴。
她知道,如今玄谨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只要她再继续伪装下去,继续将这种药用在他的身上,或许再过不了半年,他便会精神失常。
这种药就如五石散一般,令人上瘾,玄谨之所以如此夜不能寐,不过是对这种药产生了依赖性罢了。
朕有时总会想,若是朕撑不下去了,那你该怎么办,玄谨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缓,他说出自己的忧愁来,都怪朕太宠你了,害得前朝之上对你颇有非议,可若是朕见不到你,便又觉得难受,只有你才能让朕觉得舒心。
若是朕撑不下去了,你便带着孩子去一个地方好好地躲起来,朕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保证你和孩子能衣食无忧。
颜月月静静地听着,目光从他极其疲惫的面上移到帐上绣着的金龙,不由得问道: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臣妾真的还能活下去么?当叛军杀入宫中时,玄谨难道真的会还顾及着她和诏儿么。
玄谨的手放到她的小腹上,带着丝困意说道:你给朕生一个孩子,然后带着朕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给诏儿生一个妹妹也好,弟弟也好,你总不至于孤单。
那皇上呢?千古君王,败后便是一死,玄谨睁开眼,吻她的唇瓣,但是朕现在反悔了,你没有怀上朕的孩子。
朕想让你陪着朕一起去地下,朕不要任何人,只要你,好么?颜月月的发丝铺在身后,她的眼中分明没有任何情意,半睁着,说出来的话甜到让人心软,好,无论皇上去哪里,臣妾都和皇上在一起。
得到答案后,玄谨便渐渐沉睡,紧蹙的眉间也终于能够松下一些。
颜月月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唇,然后背对着他,缓缓站起身来。
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她来时诏儿又在台阶上摔了,面上又磕出一块块青紫来,也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如今除了裴再思之外,她每日里最挂心的便是她的诏儿,这个小家伙虽然听她的话,但是却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总是到处走来走去,分明就连走都走不太稳,还想抱着铃铛,一走便是一人一猫一起摔一个好的。
她将披风穿上,李公公依旧伺候在殿外,此时见她出来,不禁有些惊讶,低声问道:娘娘,皇上睡了么?睡下了,颜月月的长睫微微垂下,将披风拢紧,答道:方睡着,本宫来时五皇子正哭闹不止,便先回去了。
欸,李公公弯下身来,遮住眼底的那抹探究,娘娘您慢走。
昨日正午时候下了一场太阳雨,不大,细如牛毛,颜月月坐在院子内看雨落,竟然看了一个多时辰,煮了两盏新茶,一直到春雨停下,绿芽沾上新露,才回到屋内。
她现在总是会在一个地方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好似要用这种方式来将时间消磨过去,消磨到七王爷的军队杀入皇宫,等到裴再思来救她出来。
小裴诏拉着乳母在殿门口等她,他扶着门框站着,一见到颜月月便迈着小小的步子往前跑,他的头上是颜月月今早出门时扎起来的一个小辫子,摇摇晃晃,和他的步子一样。
远远看来,倒是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颜月月的唇角勾着,半蹲下身将他接住,没让他到自己的怀里来,然后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问道:是不是想娘亲了?小诏儿的嘴上还有方摔出来的青紫,此时他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颜月月的脖子,虽身子没挨着她,却也努力地往她的脸上亲了好几下,才用小奶音说道:想娘亲。
他会说的话不多,除了‘娘亲’,便是‘爹爹’、‘抱抱’。
颜月月将他牵着,然后母子二人往殿内慢慢地走,乳母也迎了上来,手里还握着一瓶药膏,说道:娘娘,您不回来,五皇子也不让奴婢给他上药,您瞧,方才摔的,现在药都还没上完。
诏儿对她很依赖,或许是他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没有爹爹的缘故,故而什么都要颜月月亲自来做。
知晓了,本宫沐浴后便来给他上药。
由于她总是沐浴的缘故,长平宫内时刻烧着热水。
诏儿现在已经一岁半,颜月月已经越来越抱不动他,他乖乖地伏在娘亲的肩上,偶尔转头亲一亲娘亲的脸颊。
有时候抱诏儿很累,颜月月就会想,若是裴再思在,他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小家伙抱起来,还会抱到自己的肩膀上让他稳稳当当地坐着。
每每想起,她都不由得鼻尖发酸,她恨死这个不告而别的人了,却又担忧着他的处境。
小诏儿上药的时候很乖,若是疼了只会在娘亲的手上蹭一蹭,乖乖地坐在娘亲怀里,也不闹,眨巴着一双葡萄大的眼睛,抓自己足上的铃铛玩儿。
待到药上完,小诏儿便从她的怀里爬了出去,爬到窗子的边上,指了指窗外,然后似乎有些疑惑地说道:爹爹。
他见过裴再思从窗子外进来的情景,故而总是会自己一个人坐在窗边,趴在榻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
颜月月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已经散了的小辫子重新扎了起来,又别上一朵粉色的小绒花在上面,才自己走到榻边坐下。
她的指尖把玩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面是白心慈送来的药粉,如今也要见了底,本来便分量不多,她又是洒在衣上,消耗的也要多一些。
又是二月了。
颜月月低低地叹了口气,将瓷瓶放下,心中顿时塞满了忧愁。
长平宫的院里已经一派春色,虽被诏儿摘了不少,被铃铛压倒了许多,但仍旧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忽然间,窗外又响起三长一短的声音,她有些放空的思绪回归,面色一僵,连忙快步走到窗下,想也不想便抓住那只手,将人往里面拉。
这次同拉白心慈那次不同,她只稍稍用了一些力气,便拉进来一个穿着宫女服侍的高大女子。
这人绝对不是裴再思,但也不会是白心慈。
颜月月抿了抿唇,见那人陌生的面容,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那人却是紧紧地看着她,又转头看闻声从爬到榻的边缘的小诏儿,眼里涌出一行泪来,他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颜月月熟悉的面庞。
哥哥!颜月月浑身颤抖着,几乎要跌到地上,颜秉之红着眼仔仔细细看了她几遍,才哑声道:月月,哥哥来看你了。
与白心慈不同,他是外臣,且不能如裴再思般通过七王爷的人进来,他为了这一日,已经计划了许久,从宫中守卫换值的时间,再到长平宫宫人的值守情况,他为这一日准备了将近一年。
颜秉之擦着自己的泪水,哽咽道:好好好,还好就好,还记得哥哥就好。
兄妹俩相对垂泪,小裴诏从榻上慢慢爬到地上,屁股先落地,然后站起身来,步子不大稳地走到颜秉之的腿边,仰着头打量他,咂道:爹爹。
颜秉之一愣,将他一整个给捞了起来,然后抱在怀里狠亲了几下,哭道:我是舅舅,这个臭小子都这么大了,舅舅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舅舅一个巴掌大。
这句话或许有些夸张,颜秉之将诏儿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小诏儿用手抵着他的脸颊,一张小脸皱在一起,满是嫌弃。
待到重逢的情绪过后,颜秉之坐在地上将诏儿抱在怀里,然后细细地问道:你和孩子在宫里可还好?颜月月将自己面上的泪擦干,挺好的,娘亲呢?你和娘亲还有爹爹可还好?都好、都好。
诏儿在颜秉之的怀里乱动着,不消一会铃铛也跳了下来,趴在颜月月的腿边。
我此时来,等到宫门落锁的时候再混在休假住在宫外的太监堆里出去,颜秉之叹了口气,哥哥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前几日白心慈生产,生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我便想起你生诏儿的时候。
诏儿生下来却是要丑许多,没白心慈的女儿好看,他的眼里又泛起泪光,又将诏儿的小手抓起来亲了亲,若不是担心暴露,娘也是想偷偷进宫来看看你和孩子的,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将娘带进来。
颜月月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睫上的泪珠落了又凝起,抽噎不止。
小诏儿一个巴掌打在颜秉之的面上,张着小嘴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头上的粉色绒花栩栩如生。
颜秉之将他举起来摇了摇,详怒道:臭脾气的臭小子。
现在距离宫门落锁还有一个时辰,兄妹俩还能坐在一处说说话。
颜秉之说如今颜家的情况倒是没怎么变动,或许是因为承元公这个爵位本就没甚么实权,皇恩倒是绵延了下来,只是承元公的身体如今却不大好,去年入冬时大病了一场,更是形销骨立。
其实父亲还是记挂着你的,月月你莫要怪他。
颜秉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颜月月红着眼眶笑了笑,我知晓,父亲也有他的许多难处,纵使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你瘦了许多,现在身子可还好?没什么不好的,颜月月知道他要问的是药粉的事情,答道:那药粉对我倒是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对玄谨的影响要大许多,他如今的情况也不算好,或许再过不了多久便会撒手人寰。
她说的是实话。
颜秉之唇瓣嗡了嗡,最后点了点头,你没事便好。
话落,屋门便被猛地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我发誓,我下次再也不玩羊了个羊了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