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夹带着雨后泥地的清新扑散殿内的暖意, 门面砸在墙上的声音吓得小诏儿猛缩进颜秉之的怀中。
颜月月胆颤转头,豆大的冷汗从她额上滚落,玄谨似笑非笑的面容在她面前出现。
他的脚步极轻, 身后的侍卫手中的长剑寒光阵阵。
李公公手中的拂尘上沾着未干的花泥,他一双眸子如鹰般射在屋内,躬身走在玄谨身侧说道:皇上,老奴早先便听在周遭伺候的宫人说过, 淑妃娘娘的殿内好似有外人进入。
您瞧, 原来是颜少卿。
颜月月想站起身来护在颜秉之身前,却被拉住手腕, 颜秉之面色微寒,跨步上前,直面玄谨, 臣只是思念幼妹, 万不得已才做出此事,皇上就算要杀了臣,臣也不惧。
幼妹?玄谨冷笑一声, 抓住颜月月的手腕将她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寒声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这是朕长平宫的淑妃, 你的妹妹早便死在了天牢!颜月月的手腕发疼, 小诏儿被颜秉之护在怀里, 数十名侍卫蜂拥而入, 将他团团围住。
皇上、皇上……颜月月自知事情败露, 她抓着玄谨的衣袖跪在他的脚边, 泪如珠落, 臣妾求皇上放了臣妾哥哥吧, 您要杀,便杀了臣妾……杀你?玄谨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他露在袖外的手腕青筋绷起,咬牙切齿地说道:朕怎么忍心杀你,朕的好淑妃。
话落,几个侍卫将颜秉之死死拉住,他纵使想将诏儿抱在怀中,却两只手被反剪到了身后,诏儿落下地时在侍卫的寒刃旁擦过,哭声止了一瞬。
在那一瞬间,颜月月顿时面色惨白,她忘了呼吸,瘫软在地,一直到诏儿撕心裂肺的哭声重新响起,她才颤抖着往孩子的方向爬去。
只是她还未行出一步,便被玄谨拉住衣襟,禁锢在自己身侧。
小诏儿从地上翻身,摇摇晃晃地哭喊着娘亲,朝着她的方向跌跌撞撞走来。
他应当只是摔疼了,身上却没有见血,颜月月想抱住他,却见玄谨足尖微动,将小诏儿踢出三步远来。
整个殿内都响彻着孩子的哭声。
颜秉之发了狂似的要冲向玄谨,却被侍卫的剑刺穿左腿,跌倒在地,他用沾满血的手去抱哭声渐渐微弱下来的诏儿,用自己的身子将侍卫的乱剑隔绝。
颜月月愣在原地,在满目泪光之中她只看见乱剑飞舞刺破皮肉,诏儿已经没有了声响,那群侍卫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地乱砍着。
玄谨的手还掐在她的脖子上,她已经快要窒息。
下一刻,她抽出自己发间的金簪,往自己的胸膛刺去,她抱着必死的决心,金簪刺入一寸,玄谨才瑕疵欲裂地松开她。
侍卫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她倒在地上,目光往诏儿和颜秉之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滩血水止不住地流出,二人没有了任何的气息。
她感受不到胸前传来的痛意,泪如泉涌,指尖往颜秉之和小诏儿的方向无力地伸出,一直到玄谨将她插在胸前的金簪拔出,她才吐出一口鲜血来。
玄谨眼眶通红,死死地按住她的伤口,捏着她的下颚,恨声问道:你若是敢死,朕就将那个孽种和颜秉之曝尸街头,死后剁成肉酱,亲自送到承元公府,看着你的父母吃下去。
颜月月的眼角不断滑下泪水,她用沾满血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求道:求你放了他们……玄谨的眸光深沉,不置可否,冷笑一声,来人,给朕将颜秉之和这个贱种抛入无冈山乱葬岗,喂狼。
话落,屋外太医冲入,他们将颜月月抬到榻上救治,而颜秉之和诏儿则被一起卷入草席,运出宫外。
在颜月月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她只能看见草席之内不断涌出的血水,和垂落在外的几乎被斩断的手臂。
天该有多黑,才能让她昏昏沉沉看不清前路,夜色该有多深才能让她在血水之中被淹没。
天边是无尽的血红,地面是无尽的黑,冰冷的血水从她的足尖往上,一直将她整个人都埋藏。
皇上,娘娘她将药全都吐了出来……太医颤颤巍巍跪在地面,他的手中还端着剩下的半碗苦药。
除了长平宫的人和几位太医之外,没有人知道长平宫今日发生了什么。
玄谨从颜月月昏倒后到如今始终一言不发,他将太医手中的药碗接过,将床上人的嘴捏开,直直地灌了进去。
他的龙袍袖间满是污血,胸前沾的是颜月月的心头血。
那个伤口不大,但却极深,缝合的女医不敢下手,被火烧红的银针在烛光下闪烁。
玄谨将满是污血的外袍脱下,然后挥退了殿内的所有人,用沾了温水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颜月月的面颊。
一直到她胸前的白布又被血水浸湿,他才垂着眸子将白布拿开,用银针往下将她的伤口缝了起来。
颜月月满头冷汗,渐渐地便要没了呼吸。
玄谨的眸里涌出泪来,他的手腕开始颤抖,用金剪将鱼线剪断后伏在塌边痛哭不止。
他已经后悔了,后悔将诏儿和颜秉之杀掉。
他握住颜月月的苍白纤细的手,质问般地说道:这便是你说的爱朕,你快要了朕的命……玄谨自问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对他们母子好,可是最后却得到这么一个下场,他以为是爱自己的人却是要自己命的人。
这叫他该如何不恨。
只可惜颜月月却不能回答他,她几乎没有了生机般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就算是已经缝合,伤口处仍然止不住地往外流着血水,太医最后也束手无策,只能说一句听天由命。
你别离开朕……玄谨将她的肩握到青紫,颤声道:只要是活下来,朕现在便派人去将诏儿和颜秉之寻回来,朕用所有办法去救他们……本来金簪一寸之伤不至于死,但颜月月本就身子弱,此前又受了刺激,如今不是太医救不活,而是她不愿意活下去。
忽然间,玄谨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伺候在屋外的太医听见动静连忙将方才从颜月月妆匣中寻到的药瓶拿了出来放在他的鼻尖。
一直到片刻以后,玄谨的眸中才逐渐恢复清明。
他毫不留情地将颜月月的手松开,寒声道:你们守好她,别让她死了。
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取了药粉去配药,过不了几日便能配出药方来。
玄谨坐上龙辇之后便往宣政殿而去,为何颜秉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入宫,是谁给了颜月月药粉,承元公府如今又是一个什么态度……·还没回来么?陈氏焦急地站在院内,止不住地往外张望着,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宫门难道还未落锁么?郑澜眼眶通红地坐在椅子上,却仍旧是宽慰她道:母亲莫要忧心,表哥定然会平安归来的。
自颜秉之打算入宫起,她们二人便一直守在院内,但却一直到如今也没得到一个音信,不由得心急如焚。
屋外的竹影在窗上的麻纸之上宛若鬼影。
承元公推门进入时将两人都惊了一惊。
哭什么?承元公将桌上的茶盏重重摔在地面,怒道:你们做了什么蠢事,竟然有胆子在这儿哭!他气到咳嗽不止,陈氏本就担忧,此时怒极,说出夫妻二人一年以来说的第一句话,我哭什么?你纵来没有心肝,你管我做什么?她伏在桌面痛哭不止,你此时倒是有闲心来问了,女儿死了你好端端地,你现在来问我们,是做什么假菩萨?承元公沉默着任由她斥责,手腕止不住地颤抖,他的身形佝偻了许多,望了一眼二人,沉声道:若是你们还想颜秉之活命,现在便去乱葬岗将他抬回来。
话落,他便拂袖而去。
乱葬岗……陈氏现在已经顾不得思考承元公话里的意思,她听见这三个字便眼前一花,几乎要晕倒在地。
郑澜一咬牙,将她拉起,从后院牵了一匹马,道:母亲,我们去将表哥找回来。
她知晓此事不能闹大,若是此时承元公府大张旗鼓出城,定然会引起猜忌和怀疑。
郑澜会骑马,她将之前颜秉之做的那粮底部有暗格的马车迁出,虽是心急如焚,却还是稳着自己的声音沉声道:娘,你坐到马车里面,我骑马出城,我们去接表哥。
既然人已经在了乱葬岗,那情况定然不算好,陈氏拿了许多保命的药,又拿上了两袋金珠子,两人往城外而去。
承元公在后院的阴影里,一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才扶着墙壁缓缓蹲下身来。
事已至此,他就算是再迟钝也能知道,他的女儿不是死了,是被皇上藏在了宫中,而他的儿子,则是要做一个谋反的逆贼。
他在墙角枯坐了许久,一直到有伺候的仆人过来,才渐渐支起身子回到自己冷清的院中。
由于拿着承元公府的令牌,陈氏递上一袋金珠子,只说是儿媳妇养的猫儿丢了,此时非得出来找一找,守门人得了好处,又明白两人身份,再一看是弱质女流,便也将二人放了出去。
乱葬岗距离城门有近十里的路程,再最后半里路的时候便不能再行马车,只能步行。
她们两个千娇万贵的人哪里来过这等腌臜地,陈氏一下车便不由得干呕了起来。
乱葬岗极其大,她们可以看见地面满是还带着血肉的白骨,野狗在四处觅食,鬼影交错。
郑澜将自己吓出来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将火把点燃,牵着陈氏往前走,我们往边缘找,宫中丢人出来一般都不会往里走。
再往里,便是死人堆,只有那些抛妻弃子,杀人夺命的人才会处于心虚将人丢在里面,宫中的侍卫为了避免麻烦都只会将人草草丢在外面便离去。
这里满是尸体的腐臭与野狗啃食的声音,陈氏的身子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地落,她害怕某条正在被野狗啃食的尸体便是她的儿子。
她已经没有女儿了,若是再失去一个孩子,那她也没有勇气再活在世上。
她知晓自己此时不该说这些话,望着郑澜的侧脸,却还是忍不住哭道:好孩子,若是秉之真的没了,你便回齐地去。
你将娘的嫁妆尽数带回,再去找一个好人家嫁了……陈氏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将郑澜送回齐地之后便服毒自尽。
就算表哥没了,月月妹妹还活着,郑澜俯身将地面的一具男尸翻开,泪珠砸下,答道:娘若是如此,叫我死后该如何面对表兄,该叫月月妹妹有多难过。
她从嫁入起,便想好了自己的所有结局。
世上男子何其之多,她嫁给颜秉之也好,嫁给谁也好,只不过是因为她愿意,并不是有了谁才能活下去。
陈氏用火把挥退一只野狗,细细辨认着被啃掉了一半脸的尸体,闻言垂泪未言。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来,是要找还活着的人还是找一具尸体。
但一丝的希望陈氏也不愿放过,就算是一具尸体,她也要她的孩子体面地离开。
又走了两步,郑澜步子一顿,手臂微微颤抖,娘,你听见了吗……有孩子的哭声……作者有话说:明天加更(两章六千或者一章一万),今天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