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绯羽又点了点头,端起梳妆台上的热汤,吹了吹热气,用勺子舀着,慢慢喝了起来。
那碗汤色泽金黄、香气浓郁,看起来虽然还冒着烟,但是其实已经不怎么烫嘴,而且味道调制得非常鲜美,再加上绯羽奔波了一天,现在才有机会吃上点像样的东西,所以一大碗汤很快就被她喝得只剩下几口了。
正当绯羽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想停下来让桂香和莲露坐下来一起聊几句话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为何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强忍着才不至于吐出来,紧接着下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我……我的腹部,忽然间很痛……等绯羽勉强说出话来的时候已经痛得脸色发青。
她伸手想让旁边的人将自己扶起来,可是抬头一看才发现,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数尺之外,而且表情都说不出的复杂古怪。
桂香……莲露……绯羽心里猛然一阵疑惑。
但是剧痛不容她思考,她支撑着桌椅想站起来,却惊惶地发现自己的四肢也开始剧痛起来,就像手脚都忽然同时被铁钳钳住,野蛮地反关节扭动一般,疼得她连呻吟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突如其来的一阵全身痉挛让她顿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跌倒在了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绯羽,对不起了。
桂香慢慢蹲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的绯羽,惶恐地咽了口唾沫,强作镇静的语气中透着恐惧,我们苦苦劝你不要再维护公主,可你却怎么也不听。
刚才如果不是你加以阻止,公主已经被皇后带走,我们就不用再受她的百般折磨了。
不是我们容不得你,而是所有姐妹们都容不得你,我们才迫不得已这么做的。
莲露噗通跪倒在地,眼泪直流,绯羽姐姐,永宁宫上下没有人希望公主继续主宰这里。
我们不是有心害你,只是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宫中的姐妹们都会怨恨我们,宫里从此就再没我们的立足之地了……桂香站起来,绕开绯羽,走到梳妆台前草草将汤碗和药瓶放进食盒里,全部拎走,绯羽,你没有亲人,无牵无挂;我们家里还有等着我们供养的双亲,我们为了他们考虑也一定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你不要怪我们……绯羽姐姐,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那个蛮横又倒霉的公主吧!是她害死你的,只要她一死,你的仇也得报了,我们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你安心去吧。
莲露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被桂香拉着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门出去。
即便再单纯没有顾忌,绯羽此刻也已经明白刚才那碗汤里放了毒药了,而设计置她于死地的,就是桂香和莲露这两个平日跟她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可是这时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自己的好姐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残忍地对待自己。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汗水已经渗透了衣衫,四肢的痉挛让她不停地抽搐着,前所未有的万般痛楚一波比一波剧烈地从浑身上下不停袭来,渐渐夺去她的意识……桂香和莲露猛力拉开门,正要仓皇逃离,却吃惊地发现门外堵着几个人,抬头一看之下更加魂不附体。
你们也在这里,左瑛的嘴角勾出的狞笑是她们最不愿意看见的表情,正好,我有事要你们办。
左瑛一边说一边逼着两人往房间里退。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宫女看见屋里的情形再联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几句话,虽然顿时间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不敢表露出来。
桂香惊得四肢僵硬,步步后退;莲露更是害怕得躲在桂香身后,手脚发抖。
公主……桂香忽然一指身后躺在地面上的绯羽道:绯羽好像生病了,我们……我们这就去找人来看!是、是……莲露也附和着,两人边说边想要往左瑛身边绕过去。
不用找人!我就会看。
左瑛走向绯羽,却没有要放过两人的意思。
莲露不敢再动弹,桂香却咬咬牙,趁左瑛在绯羽身边蹲下的时候快步抢出门外。
就在这时候,嘭的一声吓人的大响,将屋里几人都吓得闭眼的闭眼,抱头的抱头,等她们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已经走到门口的桂香不知道怎么就倒伏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脑浆崩裂,鲜血溅洒了一地!莲露吓得大叫一声,两眼一翻,当场晕倒在地。
跟左瑛一起进来的两个宫女中有一个也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另一个抱住脑袋,迟迟不敢松开。
她们都记得刚才来得及闭眼之前,好像瞥见从左瑛身上有火光一闪。
来将绯羽抱住。
从左瑛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她有丝毫的心慌焦急。
她已经检查了绯羽的情况,分明就是急性中毒的症状;而且很可能是常见的砒霜中毒。
宫女们看见桂香的下场,都不需要等左瑛说第二次,连忙能走的、靠爬的都扑过去,按照左瑛的指挥,抱住绯羽的腰部,将她的上半身抱起来,跪在地上,脑袋下垂。
左瑛一只手张开绯羽的下颚,一只手伸进绯羽的喉咙深处帮她扣吼。
喉咙一经指尖刺激,绯羽一阵一阵翻江倒海地将刚才喝进去的毒汤吐了一地,但是毒物已经有很多渗透到血液里,令她四肢依然剧痛无力,头脑发胀,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羽儿!睁开眼看着我,我不会让你死!绯羽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却已经无力回应,只是努力地撑开眼皮,集中仅有的一点精神看着左瑛。
这时候,几个巡逻的侍卫因为那声大响而闻声赶来一看究竟,看见眼前的情景的时候全都傻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左瑛朝那几人指挥道:立刻给我去和德阁取我刚才喝的大漠香酪!火速!**第廿一章 换个死法*几个侍卫不明就里,但是也不敢怠慢,连忙朝和德阁奔去。
不一会儿,那瓷罐牛奶被递到了左瑛面前。
灌她喝下去。
左瑛指挥着侍卫和宫女,将牛奶都给绯羽灌下去。
绯羽的胸腹剧痛难受,开始的时候每灌下去几口又大吐一轮,好不容易才让她喝下去了半罐。
这时候绯羽已经被疼痛折磨得筋疲力尽,终于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左瑛让人将绯羽安放在床上,打发侍卫去将御医请来。
从前看见只老鼠都要吓得尖叫的公主,这时候在一般人都不知道怎么入手的突发状况中,对着一具惨死的尸体和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居然就像已经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多少回了一样指挥若定、有条不紊,这令那几个见证了这一幕的宫女和侍卫都不由大为震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不由自主地就听从起她的权威来,一个个请御医的请御医,抬走尸体的抬走尸体,打扫现场的打扫现场,还有宫女去将开始苏醒的莲露扶起。
左瑛坐在绯羽的床边守着,沾了不少污物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更换。
她看见有宫女去扶莲露,淡淡道:等等。
你立刻去将所有宫女都召集到这个门口外的天井中等我。
那个宫女不知道左瑛有什么用意,但是不敢多问,只好点头答应,放下莲露匆匆往外走去。
莲露刚刚清醒过来,看见桂香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而绯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公主就坐在床边,尽管没去看她一眼,却总能感觉到森森寒意从她身上吹来。
她不敢开口,更不敢逃跑,别说逃跑,连挪动一下身体的胆量都没有,只能跪在地上害怕地流着泪、磕着头。
没过多久,御医就被带到。
他看见生病的不是公主本人,而是一个低下的宫女,脸上有点不悦,只是也不敢违逆。
替绯羽望闻问切以后,他露出不无惊讶的神情,公主处理得宜,这位姑娘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只是毒侵五脏,身体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微臣先开一个清毒利肝的方子,替这位姑娘将体内的毒素清除,三天后微臣再来复诊。
御医领着跟随他去药房取药的内侍推门走出房间的时候,不由为眼前的情景大惑不解。
只见门外并不宽敞的天井里挤满了宫女,一眼看上去大概有数十个的样子。
她们都朝房间这边的方向站着,原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的表情或惊讶或慌张,看见房门推开,全都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门里,左瑛微侧的背影上。
御医穿过天井边上的回廊离开了以后。
左瑛才懒洋洋地从绯羽的房间出来,站在宫女们的面前。
将莲露带过来。
两个站在最前面的宫女不敢怠慢,立刻过去将浑身战栗的莲露带到左瑛面前跪下。
我今天杀了一个人。
左瑛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刚刚才开始在宫女中流传的骇人新闻亲口证实,让不少宫女都偷偷抽了口气,再用同样的方法杀一个,好像没多大意思。
但是口蜜腹剑、背叛并且加害自己姐妹的人不能得不到惩罚。
所以,我想假手于你们。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莲露听了,不住地磕头求饶。
其他宫女看着已经吓坏了的莲露和地上那一大片隐约还能看见的没清理干净的血渍,也都脸色难看,双脚不自觉地往后挪。
那个给我拿过来。
左瑛指了指刚才桂香试图逃跑的时候扔在墙角的食盒。
一个离墙角最近的宫女看了看左右,不情愿地去将墙角的食盒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呈上。
左瑛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那个已经侧翻的汤碗拿出来,碗里还保留了几滴汤汁。
左瑛弯腰,伸手钳住莲露的下巴,让她抬头正视着自己犀利的目光,刚才,你们就是拿这碗有毒的汤给绯羽喝的吧?唔、唔……莲露的下颚被捏住被迫张开,脑袋也难以动弹,圆睁得血丝毕现的双眼瞪视着左瑛另一只手中正端着要往自己唇边送的汤碗,虽然看见里面的汤已经几乎不剩下了,可还是深深地忌讳着汤中的剧毒,吓得拼命挣扎。
左瑛的手劲虽然不大,但是对于早已经吓得浑身无力的莲露来说,光用脖子上的力气够她挣扎到将剩下的汤汁喝完也挣脱不开的。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谦恭讨好,用手奋力掰开左瑛钳住自己牙臼的手,扑倒在左瑛的脚边一边声音含糊地求饶,一边呜咽不已。
左瑛直起腰来笑了笑,高抬起手臂当着众人的面将汤碗里剩下的汤汁倒在地上。
你们都看见了,她不肯喝。
左瑛耸了耸肩,所以只好交给你们了。
你们帮我问问她,毒害绯羽的事还有没有别的同谋,比如说,砒霜是从哪里来的,汤是谁熬制的,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确实不肯说……左瑛用手指点了点下巴,眉头微皱,好像有点为难的样子,那也不能强迫她。
那就帮我熬制一碗一样成分的汤,给她喝了——本公主赏赐的。
左瑛的话音落下,周围唯一能听见就只有莲露的呜咽,其余人全都一声不敢吭,身体不敢有丝毫的动作,目光也不敢直视左瑛的双眼。
十二时辰之内。
活要见人、见口供,死要见尸。
左瑛随手指了指一个宫女,你全权负责这件事,十二个时辰内没有结果,你以同罪论处,我再找别人来负责。
都听见了没有?那宫女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指的是自己,只好自认倒霉跪倒在地应道:谨遵公主懿旨。
其他宫女也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应允。
很好。
左瑛勾唇一笑,你们今天都不用当值了,全力处理这件事吧。
说完背着手又回到绯羽的房间。
在绯羽清醒之前,她不敢离开。
她很清楚现在这帮宫女不过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记惊堂木吓呆了,她们虽然暂时是被震慑住了,但是难保很快就会冷静下来,用不作为甚至对绯羽再下毒手来跟左瑛对抗。
只要自己一直处于像现在这样的劣势,仅剩的一点权威也很快就会荡然无存,即便是一个卑贱的宫女也敢骑在她头上的事,很快就会发生。
**第廿二章 赌博*嗯……躺在床上的绯羽从喉咙中低哼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
左瑛看着绯羽苍白的脸庞,轻声问道:羽儿,你怎么样了?绯羽侧了一下身子,好像还想爬起来,但是终究没有力气支起身子,气若游丝道:绯羽很好……不要乱动。
左瑛伸手轻轻按住绯羽的双肩,你需要好好休息。
这时候,两个侍卫从门外进来,两双手一起抬着的是那张原本在和德阁中的食案,上面摆放着左瑛才吃了一点的午膳菜肴。
两个侍卫将食案放下后,左瑛便示意他们出去。
她将身子凑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食案上的每一道菜肴,确定没有被第二个人碰过。
下毒谋害之类的事,在宫廷中估计并不新鲜,就她刚来这几天已经亲身经历了两次。
但是她也很清楚,刚毒杀完皇帝的人这个时候又来毒杀她的几率很低。
短时间内有两个贺兰氏的嫡系皇裔暴病,得益的人恐怕难堵悠悠众口。
反过来说,如果对方连这层都不顾忌了,她早就暴毙宫中了。
左瑛转过头来看着绯羽道:这些是你今天的食粮,我已经全部尝过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中毒的迹象。
你不能再吃其他任何人拿给你的食物了。
御医给你开的药,我会亲自监督他们熬制。
绯羽忽然将目光从左瑛的脸上挪向别处,眼圈越来越红,两行泪水很快顺着眼角流到了双鬓中。
羽儿,是不是还很疼?左瑛抓起绯羽露在被子外的手,感觉一下她的手掌有没有因为疼痛而冰凉。
不,不……不疼……绯羽连忙努力地着头,泪水却更止不住了,哽咽住的嗓子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上话道:公主将绯羽从市井街头接到宫中,本来就恩同再造;如今还救了绯羽一命,又对绯羽关怀备至……绯羽……左瑛恍然明白,她这是因为深受感动才流下激动的泪水。
你怎么那么容易感动呢?这样只会被别人利用。
左瑛双眉微皱,嘴角露出的浅笑却带着一丝少有的温柔——尽管是转瞬即逝的,我一旦离开这里,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了。
我走了以后,你即便很不舒服,也要打起精神来,不能露出让他们有机可乘的样子,知道吗?公主……您要去哪里……绯羽的追问冲口而出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支配着她,又让这在她心里隐隐觉得理所当然。
她刚才被左瑛抓住的手也不自觉地反过来紧紧地握住左瑛柔软的小手。
我要去下一个赌注。
左瑛的双眼露出故作神秘的笑意,如果我赌赢了,明天天亮之前就会回来。
这几天下来,绯羽已经适应了左瑛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知道她即便是一句看似轻松的玩笑话背后都有可能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决策。
更何况今时今日的王宫朝廷之中,本来就已经没有了容公主游戏玩笑的余地了,就连她自己都不曾称之为下赌注的行动,都有可能是一场押上性命的豪赌,更何况被她亲口定义为下赌注的事情呢?这背后的凶险,绯羽根本不敢去描绘想象。
绯羽握住左瑛的手抓得更紧了,如果……如果……下面的话她不忍说出口。
如果我赌输了,左瑛顽皮地笑了笑,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但是我一定是到了其他别的更好的地方去了,说不定你会每年收到我的明信片。
绯羽没有心思去考究什么叫做明信片,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左瑛,公主,无论去哪里,求您带绯羽一起去……左瑛抽出手来,捋了捋覆在绯羽额头上的几缕头发,看起来好像比对方年长几岁的那个大姐姐是她,不用担心。
他们所有人针对的是我。
害你虽然谈不上是别无选择,可也勉强算是为势所迫。
只要我一旦消失了,他们清楚你的为人,不会太为难你的。
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万一我回来了呢?恨我的人这么多,你还要有气有力才能保护我,不是吗?绯羽嘴唇一动,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因为左瑛的最后一句话而打住了。
她猛然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跟着左瑛,也只会碍事,而根本保护不了她,于是低落地点点头,目送着左瑛起身离开的背影直到被门阻隔为止。
*当天傍晚,一个手持永宁宫出入令牌的内侍,赶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要从王宫的大门通过。
盘查的侍卫截下马车,检查过令牌后循例查问车上载着什么,为什么出宫。
内侍从马背上下来,配合地打开车厢的门道:今天下午,我们那儿有一个宫女忽然暴毙。
因为天气已经开始转热,担心尸身变坏,在宫中传染疾病,所以急着先送出宫,到城郊的义庄安放,等待她家人来领。
她的尸体就在车里,几位大哥请检查。
盘查的侍卫朝车厢里面看去,果然看见一具用草席草草包裹再由几根布绳捆住的尸体。
从靠近车门一头的草席边缘里还能隐约看见一双穿着宫女平常穿的杏黄色绣花鞋的小脚。
心里都暗想看来传闻今天永宁宫中打死宫女的事是真的。
王宫这么大,里面的宫女内侍成千上万,个把老病死亡送出宫,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那些声称是暴毙的,多半是被主人责打至死或犯错遭秘密处决也未可知。
像这样即便死了也不过只值十几两抚恤金的贱命,是不会有人愿意多事过问的。
熟知这些潜规则的侍卫头领颇嫌晦气地皱了皱眉头,扬扬手示意通行。
那永宁宫的内侍便将车门合上,爬上马背扬起鞭子,踏着斜阳穿过宫门,往远处熙熙攘攘的洛阳闹市上走去。
马车穿过西市,正好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洛阳城。
沿着土路走了一段,两边出现的田野也渐渐失去了色泽,远处的袅袅炊烟也慢慢消失在天幕的余光之中。
**第廿三章 冰糖姐姐*马车在一处路边停住。
驾车的内侍从马背上下来,钻进了车厢。
当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副模样。
那显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束双鬟,穿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婢女模样。
但是身材纤细孱弱,半点不像是能干活的样子,皮肤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尖尖的脸蛋上一双又大又水灵的眼睛跟粉嫩的樱桃小嘴配起来,嫣然一个芭比娃娃的稚嫩天真模样。
那正是左瑛。
她趁着宫中因为莲露的事而乱作一团的机会,偷偷乔装成内侍出宫。
那车里用草席裹住的根本不是什么尸体,不过是用破旧的棉被扎成人形,再在外面裹一件宫女的衣服。
草席一包之下,就以假乱真了。
她换掉宫中内侍的衣服后,继续循着公主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驾着马车向前。
向一户人家打听之后,马车没走多远就在一座宽阔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跟宽广的占地相比,这所宅院算不上豪华。
没有瓦檐重叠的门庑,没有高大的夯土基座;黛瓦石墙、绿荫横斜,透出的是跟城中的那些追求气派的富户截然不同的毓秀和厚重。
已经点上灯笼的门庑下照射出的是门楣漆黑的牌匾上无为居三个暗金色的大字。
同样是漆成黑色的大门紧闭着,围墙内的楼阁中隐约透出些灯光来。
左瑛从马背上下来,踏着几级不高的石阶来到漆黑的大门前,用手拍了几下。
纤细的小手打在沉重厚实的柏木门板上几乎没有动静。
左瑛又带着无奈地用力拍了几下,才听见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几声门闩扳动的声音过后,大门被推开了一条能容人侧身过去的缝隙,一个仆人模样的青年探出头来,询问道:姑娘有何贵事?左瑛拱了拱手答道:我想找你们这里的管事李君安。
仆人摆摆手道:李管事有事外出,此刻并不在府中。
如果姑娘有需要,可以留下口信,我可代为转告。
左瑛心中一怔:今天中午才见过面,说什么旦夕恭候大驾,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居然就亲自上门也找不着人了?虚伪这东西还真是从古到今一脉相承。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左瑛追问道。
李管事带人前去远郊查看桑麻收成,短则十天八天,长则一两个月才会回府。
仆人回答道。
这么巧?这哪里像是出远门,简直就是一副躲债的模样。
左瑛双眼微眯。
冰糖?葫芦?这祖孙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哪味药。
姑娘,请回吧。
仆人一边说,一边往门里退伸手就要将大门合上。
等等。
左瑛阻止道: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我回不去了。
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一晚。
仆人皱起了眉头,又再次将左瑛打量了一番,好像对她的不懂事感到很意外,姑娘,这里是开国郡公李大人的府第,不是谁都可以在这里投宿的,你还是请找找别的去处吧。
是我忘了带门票吗?看着面前慢慢合上的门扇,左瑛心中一凉。
她没想到这个赌局居然轮不到她下注,就将她排除在外。
就在这时候,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忽然从只剩下一道缝隙的大门里传来。
是不是冰糖姐姐来了?风儿要见冰糖姐姐!风儿要见冰糖姐姐!左瑛一听,那分明就是中午那个疯疯癫癫地在她的宫门前哭闹的小男孩风儿的声音。
一个苍老的声音紧随在后,风儿,听话,不要乱跑。
葫芦爷爷,风儿刚才听见冰糖姐姐的声音!小孩似乎不依不饶。
风儿!左瑛像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大声朝门里喊道。
大门立刻被重新推开,率先从里面出来的,果然就是风儿。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是依旧还是浑身脏兮兮的样子。
他一看见左瑛就像看见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双手拉住左瑛的衣袖叫道:冰糖姐姐!冰糖姐姐!你是不是来找风儿玩?左瑛还没来得及回答,大门已经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消瘦高大的长者来。
那长者长髯飘飘、须发皆白,穿一身深蓝色的粗布长衫,外披青灰色长褂,手中拄一根降龙木拐杖,看起来已经年逾古稀,但是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声音浑厚清亮,举止跟青年人一样利索灵活。
他看见左瑛,露出慈祥的笑容,满脸的皱纹不会让他显得过分苍老,反而显得很有亲和力,这位姑娘原来就是风儿口中的‘冰糖姐姐’。
老仆是这里的老家人。
李管事出门之前曾经嘱咐过老仆,说如果风儿认识的那位‘冰糖姐姐’来找他,务必要请‘冰糖姐姐’赏脸留下。
那年轻的仆人听见长者这么说,也恭顺地退到一旁候着。
从这老家人的年纪上看,比李开宗都要年长个二十来岁,怎么应该跟随李开宗不止十年了,而且地位也应该并不低下,但是左瑛的印象中却没有在无为居见过这么一个人。
老家人边将门口让出来边道:冰糖姑娘如不嫌弃,老仆先带姑娘到客房休息片刻。
老仆随后便吩咐家人为姑娘准备晚膳。
我成冰糖姐姐、冰糖姑娘了,左瑛感到一阵滑稽,难道这老头当年就是给了风儿葫芦,所以被叫做葫芦爷爷?感谢。
左瑛笑了笑道。
葫芦爷爷真好,葫芦爷爷真好!风儿傻乐着,抓住左瑛的手臂就往屋里拉。
左瑛跟在葫芦爷爷的身后,拉着风儿的手走在庭院里的石板路上,往庭院当中的楼阁走去。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也留意着葫芦爷爷的神情举止。
这所宅院里的人并不多,一路上只看见两三个仆人从远处的回廊里经过,跟皇宫里随时都有宫人、侍卫来来往往的环境比起来,简直算得上萧条冷落。
但是庭院里的植物显然是常常有人修剪的样子,栏杆桌椅也一尘不染,室内的陈设更是古朴典雅,颇显主人的品味和修养。
**第廿四章 今夕何夕*三人穿过内堂,来到后庭的一间客厢内。
那客厢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个独立的套间,起居室跟寝室之间由一方云母屏风分割开,室内的陈设虽然说不上豪华,可也别致精巧,床榻、桌椅、书架等等一应俱全。
房间临着外面庭院当中的池塘,环境十分优雅。
葫芦爷爷请左瑛坐下,为她点上房间里的灯后,微笑道:冰糖姑娘,请小坐片刻,老仆这就去吩咐厨房为姑娘准备晚膳。
他又伸手牵住风儿的小手,风儿,跟葫芦爷爷去厨房为冰糖姐姐准备好吃的,不要在这里打扰姐姐休息了。
不嘛!风儿小嘴一扁,夸张地摇头摆脑,发着三岁小孩的脾气,风儿要跟冰糖姐姐玩!葫芦爷爷弯腰摸了摸风儿的后脑勺,笑道:风儿听话。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左瑛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一动。
她将此行视为赌局,并非小题大做。
无为居的主人李开宗食她贺兰氏三代君主的俸禄没错,看尽繁华荣禄不会轻易受功名利禄引诱没错,即便已经归隐却依然在朝中有着连贺兰楚也忌讳三分的影响力因而不会轻易受到威胁也没错;但是要弄清楚的是,对他有知遇之恩、跟他感情最为深厚的那位君主太祖皇帝,是贺兰瑛和贺兰楚共同的祖父,在李开宗面前,这两人是没有太大的亲疏之别的,无论是效忠于贺兰楚一脉还是为贺兰瑛兄妹一脉办事,李开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忠诚。
左瑛分析,在贺兰楚和贺兰瑛的两个哥哥的王权斗争中保持中立,再加上左右逢源的处事手腕,正是李开宗的势力得以完整保全,让双方都不得不买他面子的最重要原因。
然而现在的情况跟五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贺兰瑛兄妹一脉跟贺兰楚一脉的势力相距悬殊,双方已经不是制衡之势。
李开宗这个惯看风云的资深政客怎么会看不出来,贺兰楚多年的部署已经到了收网的时机。
贺兰瑛一旦被除,贺兰楚就会名正言顺的成为皇帝,这个时候如果李氏还继续坚持之前所保持的中立,实际上就将会变成与贺兰楚对立。
这定然是惯于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人最不希望陷入的局面。
不难想象,李开宗在这个时候放弃中立立场的机会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期都大。
如果能够替贺兰楚将贺兰瑛解决掉,以免却他瓜田李下之忧,那定然会是一份最拿得出手的进贡。
李信入狱,李氏却并未采取行动营救,就充分说明李氏集团还在按兵不动,在决定策略之前不想轻易打草惊蛇。
但是,以李开宗的能耐,对付像公主这样一个头脑简单、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孩,有必要费这样的周章吗?或者说给她这样的暗示,让她打这么些哑谜,是不是太难了点?这正是左瑛认为这盘赌局还有一丝胜算的原因所在。
赌的就是李开宗还没有完全对贺兰瑛失去信心,心存试探。
老人家,我不饿。
左瑛站起来道:我只想知道,李管事有没有什么话交待给我?已经牵着风儿走到客厢门口的葫芦爷爷回过头来,依旧带着可掬的笑容,毕恭毕敬道:冰糖姑娘,李管事交待,请姑娘在这里放宽心修养,就当自己家里一样便可。
姑娘如觉得有任何伺候不周务请随时跟老仆说,以免李管事回来以后,责罚老仆以不敬之罪。
感谢李管事好意。
左瑛笑了笑,但是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逃避的。
葫芦爷爷笑容不改,‘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有时候,一个人何去何从,为何会出现在某时某地,看似理所当然,实际上却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冰糖姑娘何不认真三思?葫芦爷爷说罢,转身走出房门,左瑛快步追上去的时候,两扇房门已经被轰地一声从外面合上。
迅雷不及掩耳,直让人怀疑这老头是不是练过。
左瑛推了两下,没能将房门推开,知道对方已经在外面将房门闩上了。
强买强卖?这老头还真会谈生意。
左瑛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真好!真好!以后冰糖姐姐可以天天陪风儿玩了!外面传来风儿说话的声音和咯咯的笑声,左瑛知道葫芦爷爷并没有走远。
老人家,左瑛的声音正好足够穿透门板:难道这就是府上的待客之道吗?葫芦爷爷浑厚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冰糖姑娘切莫误会。
外面风高雨疾,李管事挽留姑娘,只是希望能为姑娘支起片瓦,安心静待风平雨歇。
这也是国老的意思。
没错,外面天黑路滑社会复杂,但是只怕风平雨歇后,外面就再没有她左瑛的容身之所了。
你既然能够替国老‘挽留’我,那我想你也一定能替他回答我一个疑问。
姑娘请说,老仆知无不言。
葫芦爷爷的语气依旧和蔼有礼貌还带着笑意。
左瑛翘起双手靠在门板上,一只手正好能摸到放在前襟里的银火,国老当年以万贯家财作赌注,押在当时还是柱国将军的太祖皇帝身上豪赌。
但是以当时的形势,显然是已经四世为王、坐拥千里的南王更有胜算。
不知道国老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的赌局输了,结果会是怎么样?门外传来葫芦爷爷轻声一笑,请恕老仆孤陋寡闻,据老仆所知,老爷乃是一名生意人,并非投机取巧、一掷千金的赌徒。
生意?老头,巧得很,你大小姐我也是做生意的。
要是你李家早认识我,倒腾点军火过来,押谁谁赢,不就跟玩儿似的吗?左瑛不由一笑。
老人家,做生意的谁能保证稳赚不赔?所谓‘生意’,不过是听起来风险小一点的赌博而已,其实也未必——世上可以买卖的货物何止千万,经营的方式更是多如牛毛;将资本押在哪儿,怎么押,变化比在赌桌上复杂得多。
这么说来,赌博只不过是简单化了的‘生意’而已;生意反而是复杂化了的赌博。
门外又传来葫芦爷爷爽朗的笑声,冰糖姑娘果然心明如镜、冰雪聪明,老仆我糊涂、糊涂喽。
居然连赌博和生意都分不清了。
老头,你不糊涂,你比猴都精。
左瑛听得出来,这句话表面上是老头在自嘲,可事实上是在映射她。
非要谈生意,也行。
她笑了笑,敢问老人家,除了独到的眼光和精明的生意头脑以外,对于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有什么?**第廿五章 脸上笑嘻嘻 不是好东西*老仆洗耳恭听。
葫芦爷爷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谦恭和顺。
还有那样最重要的东西,是合作伙伴。
左瑛的声音透着权威,尽管都是可以合作的对象,但是有些人如果没有你依旧能活得好好的,而有些人离开你就活不下去,这种情况下,选择后者才是明智。
老仆受教了。
葫芦爷爷不带感情色彩道。
左瑛接着道:坦白说,我眼下暂时没有合作伙伴,也没有资格去谈生意,今天就是来赌博的。
我也仿效国老当年,倾尽所有豪赌一场,押的是国老不单单能救我的性命,还能救先皇传给我的江山。
姑娘与一介贱民指点江山,老仆惶恐。
尽管葫芦爷爷这么说,可语气却依旧平稳得像闲话家常,不见得有丝毫承受不起,不过,既然姑娘如此说,老仆也斗胆以姑娘的疑问回敬:如果姑娘赌输了,结果将会如何?左瑛仰头一笑,现在我所有的就只有这条命。
赌输了,自然是血本无归了。
姑娘不怕输?葫芦爷爷饶有兴味地追问道。
不怕输,说明赢了肯定也不值得高兴,那么赌博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左瑛干脆挨着门板坐了下来,但是,比起怕输,我更怕连赌博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很珍惜国老给我的这个机会。
葫芦爷爷呵呵一笑,原来姑娘乃是性情中人。
一顿后又道:老仆听说赌博并不是姑娘的唯一消遣,姑娘似乎还喜欢下象棋。
象棋?左瑛顿时回忆起自己今日曾对李皇后说过的话。
这无为居的消息之灵通让她不由在心中咋舌。
这时候无端端提象棋,决不是想套近乎这么简单吧?葫芦爷爷意味深长的话语仍然饱含着笑意,老仆听说,一盘棋局上三十二只棋子,只有一只是必须活下来的,其余都可以为了消灭对方的将帅而牺牲。
别说一只小卒,就连车马炮这些大员也不外如此。
老头,你是录音机吗?李皇后本人也定然记得不如你仔细。
左瑛笑了笑,我只是会下象棋,谈不上喜欢。
然而比起象棋,我更喜欢对弈。
象棋若棋逢敌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见得高明;而对弈以子多为胜,所有棋子同气连枝、相辅相成、休戚与共,只有相互依赖才能取得胜利。
左瑛说完,门外陷入了沉寂。
片刻后,隔着门板传来葫芦爷爷哈哈大笑的声音,声音渐行渐远,外面很快变得悄无声息。
左瑛站起来,看着对面窗外的一轮圆月,光辉清亮照人。
这里的人既然将今天发生在永宁宫的事了解得到了身临其境的地步,自然不会不知道想要关住这个敢劫持皇后的左瑛,光靠这间客厢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外面是否有另外一番让人插翅难逃的部署,左瑛不敢妄下判断,毕竟从周围环境的细节中看来,这里的人可能远比看起来的多,这里的秩序也远远超过一个归隐田园的士大夫家所应有的。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但是脚步声比较平缓,没有来势汹汹的感觉。
紧接着,门板被轻轻叩了几下。
这个时候叩门,显然就跟在牢房门口叩门无异。
除了虚伪,左瑛想不出别的鉴定评语。
很快,房门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五六个年轻美貌的婢女和一个衣着讲究的青年少年。
那几个婢女当中,一人领头,一人掌灯,后面几人抬进来了一个摆满了菜肴的食案,而那少年只是垂手一旁。
婢女们将菜肴摆放好以后,负责搬食案的和掌灯的几个婢女道一句请慢用,便行礼离开房间,将房门重新合上,只留下领头的婢女和那个衣着讲究的少年。
两人上前向左瑛深深一鞠躬,婢女露出笑容,毕恭毕敬道:奴婢贱名小竹,以后便是姑娘的贴身丫鬟。
李管事出门之前曾吩咐,要对姑娘如自家小姐一般,所有条件都必须极尽优厚,姑娘有任何需要,也请随时吩咐,若奴婢等有何怠慢之处,请姑娘尽管责罚打骂便是。
只是,外面环境复杂险困,姑娘若贸然外出恐有不测,所以请姑娘务必留在房中休息。
婢女的话让左瑛的心一沉。
她观察这个叫小竹的婢女,约莫二十岁出头,生得秀鼻大眼、身材匀称,颇有几分姿色,虽然看起来身份卑微,但是目光灵动、举止爽利,比起可以随便送给别人的丫鬟,她更像是接受过特殊训练,专门派来看守左瑛的。
小竹又转向身边的少年,介绍道:这位是我家三少爷,乃国老幼子,讳名云深,今年方及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聪颖明达、博古通今。
三少爷向来仰慕姑娘芳名,听闻姑娘在弊舍作客,因而前来伺候姑娘。
这是什么意思?从来没听说过白送个打杂的还要介绍年龄婚否兴趣爱好的;还有,光是伺候这个词就够言简义丰的了。
左瑛看着那少年的双眼不由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眼神。
那少年穿一身赤色的织锦深衣,外披一件纁红纱衣,头上包裹发髻的发带上镶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橙红珊瑚珠,腰间的玉饰也皆是温润通透,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绝非寻常人所能佩戴。
虽然据说已经是二十岁的弱冠之年,可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最多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左瑛在看他的时候,他的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也在看着左瑛,含笑的眼神就像是心里藏着许多说也说不完的有趣的小秘密,随便分享一个也能让人开怀;如同墨染的柳叶眉轻快地微微上扬着,两片浅粉的薄唇轻轻一抿,细长的嘴角轻易就勾出一个充满感染力的笑容,甚至比冬日里的暖阳还更能照进人的心里,让看着他的人情不自禁就会跟他一起露出放松的微笑。
但是左瑛自然没有这么做。
她信奉的是另一套准则——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用孔老夫子的话来说就是巧言令色,鲜仁矣,现在左瑛的脑子里可不缺这些先贤古训。
**第廿六章 李家三少*你是国老的小儿子?左瑛一边问,一边在心里啐道:好个无为居,别说见那个李开宗老狐狸,就连见个管家都那么难。
什么古灵精怪的丫头、什么神神叨叨的老仆、什么智障低能的小儿,就连什么不明来路的三少爷都出场了,就是不让见想见的人。
据左瑛所知,李开宗只有一个儿子李权在朝中为官,另一个儿子李衡好像是在外地经商,并不知道居然还有一个窝在家里的,而且年龄还跟两个哥哥相差那么远,居然比李皇后和侍中李信这两个侄子辈的都要年轻。
在下正是。
李云深的声音也分明是花季少年的爽朗悦耳,姑娘金枝玉叶,弊舍的下人手脚笨拙,一定不能为姑娘服侍周到,请姑娘允许在下为姑娘效劳。
李云深一边说一边起身凑过来,乖巧跪坐到左瑛的身旁,伸手接过小竹帮忙递上的一支银勺,又在她双手端起来的一只瓷碗中,舀了一小勺汤,在自己唇边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到左瑛唇边。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左瑛,那略带点调皮的美丽眼眸和甜得发腻的笑容,好像能让最顽固的人也变得通情达理。
左瑛知道,这饭菜里一定没有毒——留着一个活生生的、随时都能蹦跶出来牵制贺兰楚的公主,比死心塌地地帮他绝了后患更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笔账目,别人可能算不清楚,可李开宗这只老狐狸不可能算错。
这又派婢女,又打发儿子来伺候的架势,分明是让她在这里落地生根,待一辈子的意思了。
正所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对于左瑛来说,凭着手中的银火要撂倒这两个人倒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一旦开火,表明双方的谈判正式破裂,且不说她光靠枪里仅剩的四发子弹能不能突破那婢女口中所暗示的危机四伏,就算真能从这里出去,没有李氏的帮助,自己也只能陷入更遭的境地——从今天傍晚离开宫门的时候开始,她已经是背水一战,无法回头了。
三少爷,我不饿。
左瑛冷冰冰地一笑,我累了,只想睡个好觉。
你们是要在这里看着我,还是可以让我一个人好好休息?李云深将几乎碰到左瑛嘴唇的勺子收回来,送进自己的嘴里,将汤汁咽下后,殷红的舌尖还有意无意地在粉红的薄唇上一舔,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
如果姑娘不习惯有别人在旁边的话,她可以退下,李云深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小竹连忙知趣地起身,作个万福便向门口退去,在下恳求今晚留在这里伺候姑娘。
还有,在下已经是姑娘的人了,请姑娘直呼其名。
李云深的话虽然很客气,但是姿态却像个没人敢对他说不的娇惯小孩;他此刻的笑容,阳光天真中竟然透出一股成熟男子才有的邪魅,像一只早已伸出却看不见的手,正握向左瑛的心脏。
*一张杏色的轻纱罗帐低垂着,将一张檀木屏风床榻轻轻拢住。
床榻上躺着一名熟睡中的男子,纤长的睫毛安静地贴在温润无暇的脸上,斜飞剑眉恬静地舒展着,高挺的鼻梁,润泽饱满的双唇,让人看了会忍不住用手触摸;丝绣锦被外露出的宽阔肩膀,唯美的肌肉曲线和被帘外的淡淡烛光染成的蜜色皮肤散发着慑人魂魄的魅惑。
他的身边,一个美艳的女子正看着他的脸入神,似乎是因为迷恋的目光根本离不开他而不忍入睡;更何况,她能够这样靠在他的枕边,贪婪地欣赏他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
忽然,男子睁开双眼,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透着早将森罗万象洞穿的明澈犀利。
太师,贱妾该死……女子一惊,连忙爬起来。
她唯恐是自己惊扰到了男子,娇媚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那醒来的男子正是太师贺兰楚。
他沉默不语,仿佛梦中窥见了天机还在揣摩一般,片刻后才对罗帐外朗声道:来人。
一个侍从从正对着床榻的屏风后匆匆上前跪下道:小人在。
永宁宫中可曾有信?贺兰楚问道。
一刻钟前曾有人来报,公主尚未出现。
侍从禀告道,小人该死,担心惊扰太师好梦,所以斗胆未曾禀告。
下去吧。
是,太师。
侍从唯唯退下。
那一直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女子,这时候听明白过来太师醒来原来并非受到自己惊扰,只是心中有事,所以未能熟睡。
于是壮着胆子,试探着撒娇道:贱妾以为,太师对公主不屑一顾,原来太师心里还是有公主的。
要是严格说起来,贺兰楚的心里的确有公主——试问如果想置一个人于死地,心里没有她又怎么能想得出办法来呢?更何况,要置她于死地,似乎并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不费吹灰之力。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形势,现在却变得有点诡谲难料。
根据凤仪殿的消息,公主虽然未被拘禁起来,但是已经被吓得逃到宫外的无为居中寻求庇护。
开国郡公李开宗是个识时务的人,于情于理也不会再让她回宫了,这种既保全了先皇遗裔的性命,又向他贺兰楚示了忠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不过做事向来谨慎的贺兰楚还是没有感到太多的乐观。
尤其是当那个原本在他眼里就跟白痴一样的公主,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实在给了他太多的惊奇。
暂且不说要她对继承皇位为何没有丝毫的不安,用声东击西的方法派人出宫、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赶走兴师问罪的皇后、逼迫其他宫女处死犯罪的同伴,这些有意无意中将自己从危机中解脱出来的举动就完全不可能是他所了解的那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刁蛮公主所能做得出来的。
而且,他还发现,她如今看他的眼神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痴迷和崇拜,简单直接得就好像男人才有可能做到的那样。
难道说,她以前那副一无是处、令人生厌的样子,只是装出来麻痹他的吗?而他却居然一直都不曾觉察。
看来,我还是太怜惜你了。
以前有过多少足以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机会却完全没有当成一回事。
贺兰楚犀利的目光透着侵略的气息,无意中扫过身边女子的脸庞和不着一丝的身体。
这样的目光在女子的眼中却是充满无比的魅惑。
她心中触电般猛地一颤,被贺兰楚的目光掠过的地方顿时像高烧一样滚烫起来,随之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战栗和无力,躺倒在贺兰楚的怀中,发出一声妩媚的娇吟。
贺兰楚张臂把女子揉入怀中,猛一翻身,将那女子已经酥软的身躯压在了身下……**第廿七章 登基大典*次日黎明,暗红色的太阳刚冲破彤云,将微光洒落在建安宫每一座宫室的瓦顶上,大周朝三品以上的驻京官员就身着朝服、手捧玉圭,踏着被旭日染成橘黄的大理石板,迈着谨慎的步伐,在礼官的引领下,齐列着迈入大开的南昌门。
按照大周朝的礼仪,新皇登基的当日,是先由司天监等官员在太庙的先帝灵柩前设下香案和礼器,恭请新皇主祭。
新皇身穿孝服,来到先帝的灵柩前跪拜祷告,以示从先帝手中接过掌管天下的大全。
与此同时,礼官也会到圜丘、大社、社农坛等地去拜祭天地、社稷之神和列代祖宗,昭告政权更迭的大事。
等到登基的吉时到来,皇宫里就会钟鼓齐鸣,新皇换上只有在隆重的典礼上才会穿的冕服,在大殿外的朝天门前焚香祝祷,与神明沟通感应。
这个过程中,已经入宫的大臣们还不能进入大殿,而只能在南昌门后的广场上列队等候,直到新皇的祝祷仪式完毕,进入大殿,端坐在龙床上,他们才能够应诏入内,向新皇跪拜朝贺。
主持大典的司天监向群臣宣读诏书后,登基大典就算正式完成。
这时候,一个礼官匆匆从路门内跑来。
这不合礼仪的举动,让等待得昏昏欲睡的大臣们都顿时精神起来。
那礼官在群臣中找到贺兰楚,顾不上行礼就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太师!公主、公主失踪了!这话犹如一则惊天动地的新闻,听见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接着所有人都顾不得秩序,闻风陆续围了上来。
新皇在登基大典举行的当天不见了踪影,还真是一件亘古未有的奇闻。
贺兰楚的表情却几乎没有变化。
今日是新皇登基大典,为了维护宫里的秩序,保证不出纰漏,卫尉早在六个时辰前就下达了加强盘查的指令,除了今天入朝的官员以外,任何人等都不允许入宫——心照不宣之下,连新皇本人也不例外。
所以这个结果顺理成章,公主能回来才是怪事。
不过,他至今没有收到有不明人物意图入宫的汇报——李开宗的这份见面礼,他可以考虑收下了。
在旁人看来,贺兰楚表现出来的是惯看风云的沉着镇定。
朝廷百官面前,休要危言耸听。
到底发生何事,你一一禀明。
太师,各位大人!兹事体大,下官岂敢有半点轻率。
礼官用着急得快哭出来的声音道:五更时分,司天监大人前去永宁宫请公主的时候,永宁宫的宫人已经说公主一夜未在宫中。
司天监大人不敢离开,分拨众人先行主祭宗庙,他与下官在永宁宫中守候。
结果,直到现在,吉时将至,依然不见公主的踪影!司天监大人这才不得不派下官前来,向太师禀告啊!怎会如此?公主身在何处?这可如何是好?……大臣们一时议论纷纷。
贺兰楚朝那礼官淡淡道:去将公主的贴身宫女和侍卫带来问话。
大臣们慢慢安静下来。
礼官也被贺兰楚的镇定震慑住了,唯唯诺诺地转身就要走。
慢着,贺兰楚朗声道:事态非常,无须拘泥寻常之礼。
你骑马速去。
是!是!礼官转过头来连连答应,跑到远处的拴马柱边,解开缰绳,跨上马背,奔驰而去。
一个清瘦矍铄、鬓须花白的大臣走上前来,正是右光禄大夫张逢时。
他一捻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道:据司天监所推算,登基之吉时乃今日卯时,如今已是卯时中,离吉时结束只剩不足半个时辰,不知公主此刻身在何处。
旁边另一大臣眉头紧锁,接话道:下官听说……公主几日前曾私自出宫两日……此番失踪,不知是否也因流连宫外?那大臣这么一说,不少人都禁不住偷偷叹气、摇头。
这个刁蛮公主游手好闲、挥霍败家的事迹之前就听不少,但是荒唐到登基之日还流连宫外的确超乎他们的预料。
大周祖制,新皇一旦错过登基吉时,便须一心守孝三年之后方可再择吉日登基。
张逢时抬头看着在晦暗的晨光中显得无比苍茫的天空,若公主此番错过吉时,恐怕就要等三年之后方能继承皇位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此等忧患之秋?一个武官模样的大臣情绪有点激动,声如洪钟,完全不似文官们那样还有所顾忌,我大周帝国安邦立国不过十载,西面有凉人年年挑衅,北面又有突厥人虎视眈眈。
倘若帝位空虚三年,岂不是将可乘之机对二贼拱手奉送?那武官直指要害的几句话,让窃窃私语的百官都沉默了下来,神情更为凝重了。
尽管让那个刁蛮公主登上帝位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一来她的登基是合乎法统的,做臣子的天然就应该遵循这个法统;二来有皇帝在位,总比帝位虚空,给外敌以可乘之机要强这个道理谁都明白,所以一向不看好公主的大臣们,又反而盼望起她能够及时出现来。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群臣满怀希望地循声看去,只见那从路门内跑来的,正是刚才奉命去传永宁宫宫人的那个礼官,他身后带着两骑,分别是宫女和侍卫的模样,完全没有带来惊喜。
一行三骑来到群臣让开的空地前滚鞍下马,都跪倒在贺兰楚的面前。
禀告太师、各位大人,这两人分别就是永宁宫中的侍卫长和贴身宫女。
礼官急匆匆地禀告道。
见过太师、各位大人。
侍卫和宫女都朝百官躬身行礼。
公主是否真的不在宫中?你们两个,快说说公主到底去哪里了?两人还没直起腰来,几个性急的官员已经围上来追问起来。
那侍卫长一抱拳,回各位大人,从昨日傍晚开始,宫中就无人见过公主的影踪,直至现在,依然不见公主回宫。
一个大臣听见侍卫长这么说,立刻质问道:永宁宫大门乃是汝等日夜守卫,怎么会连公主离开也不知道?**第廿八章 太师继位*小人等……小人等失职,该死、该死……侍卫长已经被这个阵势吓得魂不附体。
永宁宫每天那么多内侍宫女进出,他们又怎么料到这当中居然有一个是公主乔装而成的?你!你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公主可有交待她去哪里了?刚才那个火爆的武官一手叉腰,另一只大黑手几乎点到宫女的鼻子上去。
那宫女身姿修长纤细,皮肤白若凝脂,五官秀丽精致,只是步履漂浮,似乎有点虚弱,她正是绯羽。
绯羽慢慢抬起头来,用眼眶发红的双眼看一眼周围的大臣,又低下头来,用柔弱的声音低声道:公主……公主可能已经……话没说完,几滴晶莹的泪珠已经从她的脸颊滴落在了地上。
你这不识大体的奴婢!快把话说清楚!一个大臣板起脸孔,焦急地叱喝道。
绯羽没有丝毫被吓到的样子,既像是因为性格本来就比较冷静的缘故,又像是还沉浸在某些思考和回忆中。
她继续用柔弱温婉的语气道:公主出宫前曾交待绯羽,她如果平安无事,就会在天亮前返回宫中……可如今……绯羽抬眼看了一下已经发白的天空,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始闪烁起来,绯羽真后悔……没有跟公主一起去……那她到底为何出宫?如今身在何处?大臣们纷纷逼问。
绯羽若知道,此刻早已奔往公主身边……绯羽的声音依旧低婉,但是从中透出的坚定却有如钢铁一般。
哼!多问无益!公主定然没将登基大事放在心上,视之犹如儿戏!另一个武官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他皮肤棕褐、浓眉方口,蓄一部钢刷似的络腮短胡,脸上深沟浅壑,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正是车骑将军夏侯元,他满脸忿然之色,一指头顶苍天道:尽人皆知,今日之吉时,乃是上天赐予我大周迎立新皇之良机,顺之则能保我大周风调雨顺、国运昌隆,逆之只怕触怒天威,人神共怨,将不利于我大周之宗室、社稷!群臣有的凝眉点头,有的摇头嗟叹,顿时又私下议论纷纷起来。
只是事到如今,我等如何去寻新皇回宫登基?群臣中有人禁不住这么一问。
夏侯元即刻高举手中玉圭,往地上狠狠一摔,那块厚实的和田白玉顿时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在地上四溅开来。
玉石交碰的哑响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是堂堂二品车骑将军这激愤的举动,不免激起一片惊呼,群臣都不由悚然。
夏侯元振臂一呼,诸位!为保我大周国运长盛、福祚永享,天赐吉时不可错失,更不可任由帝位虚空,授敌国以可乘之机!贺兰瑛不学无术、贪图逸乐、蛮横跋扈、赏罚不明,全无帝皇之德,并非帝皇之材,即便登基为帝,也只是一昏庸无道之主。
夏侯元的犀利言辞,毫不客气地陈数新皇罪状,令不少大臣都大为咋舌,顿生暴风骤雨即将到来的不妙预感。
诚如诸位所知,朝中有一人,不光身为皇裔,而且德才过人、功劳赫赫,为我大周宗室社稷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已历三朝。
此人正是太祖皇帝之孙、文皇帝之嫡长子,当朝太师,贺兰楚!夏侯元朝在百官面前巍然而立的贺兰楚一拱手,我等此时,还何须苦于无处寻找新皇登基?天命所归,昭然若揭,太师正是上天授意之新皇!我等身为臣子,何不行迎立明君之大忠之举?尽管夏侯元身为朝中重臣,说话颇有分量,刚才所说的内容也似乎合情合理,甚至顺应了很大一部分大臣的心思,但是他的言行毕竟是公然号召众人反叛新皇另立君主,这种在圣贤教化之下堪称大逆不道的行为,让很多大臣都不由惶惶色变,惊恐不安。
大臣们深感自己面临可怕的抉择。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加以制止、怒斥,跟夏侯元划清界限,以示忠君爱国、清白无辜;要么赞同这桩改弦易帜的废立大举,成为废除先帝钦点的储君而拥立新皇的一份子,以期在改朝换代以后还能保持固有利益。
允许人观望、中立的缓冲时间,不可能持续很久。
夏侯大人言之有理!去逆迎顺、大忠大义之举就在今日!夏侯元话音刚落,大臣当中就走出一人振臂响应。
众人一看,那是秘书监元立。
不错!下官当顺应天意民心,拥立太师继承大统!夏侯大人着实道出我辈心声,惟其如此,方能固我大周之根基、兴我大周之国运,荡平四方、一统山河!我等也愿拥立太师,登基为帝!……右光禄大夫张逢时、尚书令尉迟康、尚书仆射云纳德、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太仆卿黄堂……七八个重臣都纷纷言辞慷慨地表明立场,让不少心怀踌躇的大臣都倾向了响应举事的一端。
夏侯元见时机成熟,即刻转身向身后正昂首冷冰冰地看着众臣的贺兰楚双膝跪下,抱拳朗声道:太师!我等皆愿拥太师继承大统,人心向背如此,请太师就吉时登基!请太师就吉时登基!右光禄大夫张逢时、秘书监元立、尚书令尉迟康、尚书仆射云纳德、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太仆卿黄堂……在一帮举足轻重的大臣的带领下,大部分大臣都纷纷跪下磕头请贺兰楚继位。
剩下那些还在举棋不定或者不赞同这件事的人,也被就在夏侯元跪下的同时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一群披坚执锐的戴甲武士的威慑下陆续跪倒在地,跟着喊:请太师就吉时登基!贺兰楚从容自若地看着拜倒在他面前的群臣连成一片的脊背,眼神淡漠,嘴角微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种诡谲和复杂让人无法揣摩他此刻心里所想。
**第廿九章 逆转*已经远离东方地平线的旭日,从路门的一侧照射进来,将广场上的石板和群臣的衣衫都染成金黄,辽阔的广场上唯一昂首站立的贺兰楚犹如天神一般顶天立地、舍我其谁。
他一扬衣袖,既像是踌躇满志的豪迈,又像是历尽沧桑的超脱,沉声道:承蒙诸位错爱,楚责无旁贷,定当不负众望!群臣三叩其首,起身毕恭毕敬地让出中间大道。
贺兰楚迈开稳健的步伐,大殿的方向走去。
……以上,只是历史极有可能发展的一个分支。
然而现实却在夏侯元手指苍天,痛斥公主视登基大事犹如儿戏之时,发生了转折。
哼!多问无益!公主定然没将登基大事放在心上,视之犹如儿戏!夏侯元满脸忿然之色,一指头顶苍天道:尽人皆知,今日之吉时,乃是上天赐予我大周迎立新皇之良机,顺之则能保我大周风调雨顺、国运昌隆,逆之只怕触怒天威,人神共怨,将不利于我大周之宗室、社稷!群臣有的凝眉点头,有的摇头嗟叹,顿时又私下议论纷纷起来。
正在这时候,路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声,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汇成一束,响亮明澈犹如贯通天地。
紧接着,通、通、通……四周一阵整齐划一的鼓声由缓及速,震彻整个皇宫。
几乎同时,有人留意到,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从远处朝群臣所站立等候的区域飞奔而来,在听见四周号角响起的时候,颓然停下来,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只有张逢时、夏侯元等几个认得,那人正是贺兰楚府中负责与安排在永宁宫的眼线交接的侍从。
而另一个人晚那侍从一步,却从路门的内侧飞快地跑到了群臣面前。
逆着旭日的刺眼阳光,众人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人一副礼官的打扮,还来不及站稳,更来不及行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诸位、诸位大人!公主已经、已经在朝天门前……向天祷告……请、请诸位,理正衣冠,准备入朝。
其实,早在那响亮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只要是反应快的,都已经明白,是公主回来了。
像夏侯元这样的,甚至没有掩饰住双眼圆瞪的惊讶表情。
因为只有当新皇身穿衮服出现在朝天门前,四周负责鼓乐的礼官才会因此得到号令,一起将号角吹响,将大鼓打起,好让新皇在接下来的鼓乐声中,登楼祷告,利用祭天的鼓乐帮助新皇将心声闻达于天神。
正因为这就是公主回宫的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了,那侍从才深知自己的消息已经慢了一步,没有通报的价值了。
这时候,威仪庄重的鼓声已经停息,四方的编钟、笙箫已经奏响,演奏出一曲优美曼妙、端庄典雅的宫廷音乐。
到了这一步,就算没有刚才那礼官的通传,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公主的确已经登上朝天门开始登基仪式了。
群臣们有惊讶的,有失望的,有松一口气的……但是自然都只会藏在心里,再不认为这是窃窃私语的时候了。
公主终究能赶在错过吉时之前回朝登基,实乃我大周之万福大幸!为臣者欣慰不已!贺兰楚向天一拱手,低沉浑厚的声音四平八稳,依旧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平淡无奇,没有分毫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样。
他虽然口中称臣,却没有为臣的谦卑,举手投足间全然是王者之气。
群臣也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自觉重新列队,等候宣召。
张逢时、夏侯元等人,听见贺兰楚这么说,也已经明白太师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指示:现在再不是策动废立大举的好时机了,他们只能继续积蓄谋划,等待下一次机会。
咬牙切齿、顿足捶胸、吹胡子瞪眼……这些有益于身心的宣泄活动,都只能在心里进行,而表面上则只能回到队列中,毕恭毕敬得等候出场。
*所谓朝天门,其实是皇宫正殿为公殿外的大门。
大门高耸,高达十来米。
门上建有门楼,楼道足有今天的两车道宽,就是作为皇帝祭天祷告之用。
这时候,门楼的正中央已经摆放好了供桌香案,满桌的金盘银碗,层层叠叠地盛满了各式祭品,祭品前脸盆大小的香炉中燃着三根手腕粗细的直香,香炉两旁同样巨大的蜡烛火焰高照。
香案前站着一个人,手捧玉圭,沉默不语。
那个人头戴一顶平天冠,冠顶是象征周朝水德的玄黑,冠里是象征天地间凛然正气的朱红;前后冠沿上,各垂下十二股旒,每股旒都是由十二颗打磨精细的五彩玉石所贯穿而成,前后二十四股合共二百八十颗。
上身穿一件玄黑的长袍,袖口宽广,即便双手抱在胸前也长可及膝,前襟、后背、肩膀和衣袖上,都用极尽精细繁复的画工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这并称上六章的纹饰。
下身穿的是纁红的裙裳,上面用金丝彩线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这并称下六章的纹饰。
整套衣裳上所具的十二种纹饰,正是传说中传承自轩辕皇帝所制定的十二章纹。
裙裳上垂下朱红色的蔽膝,腰间佩戴者朱玉环佩,脚上穿着双层鞋底的赤舄。
这一身就是大周朝中只有天子才能穿的衮冕礼服,也只有在重大的祭典上才会用到。
如今穿着这身礼服的人,体型瘦小纤弱,身上的衣服虽然是量体缝制,可也总觉得有点宽松,很难跟庄重华贵联系起来不在说,服饰越是奢华繁复,就越是显得她小巧可爱——这个人正是左瑛。
早在鼓乐奏响之前,门楼已经被清空,除了新皇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左瑛独自站在香案前,将司天监为她准备的祷告辞扔在一边,眼神乍寒乍暖的双眸像是在捕捉香炉中袅袅上升的青烟变幻莫测的形状,又像放空天际,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有些惊心动魄、生死一线,是不需要丝毫血腥、惊悚的,甚至可以来得很优雅、浪漫——就跟昨晚在无为居中的经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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