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深让小竹退下,用邪魅而骄横的眼神看着左瑛,脸带笑意。
少一个人在场,少一个对手。
左瑛不置可否,也用似笑非笑的目光回敬,平静如镜的双眸中丝毫没有暴露出她内心的揣度。
只听见小竹走出房门外,重新将门掩上。
在门刚要掩上的刹那,外面还传来几声轻声的交谈,看来外面一直有人在把守着,小竹也不过是将阵地挪到门外而已。
如今已经剩下我们两人了。
李云深的双眸又闪烁起那种孩子般让人不忍拒绝的期待,嘴角的笑容也更甜腻了,请让在下伺候公主歇息吧。
公主?左瑛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称呼的变化,而且显然不是说漏嘴。
左瑛明白,无为居上下都对她以姑娘相称,尤其是那个葫芦爷爷和这个三少爷,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当今公主、皇储,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尽管这个做法看起来有点自欺欺人,但是万一真的有事情发生,也的确是编造所有借口的先决条件。
但是如今,这个三少爷忽然改口,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不需要你伺候。
左瑛一动不动,没有表现出要跟对方保持距离的意思。
他既然改口,那一定是想要透露某些信息,她给他机会。
李云深有点失望地撅了撅薄唇,双眼中涌起的委屈能刺痛任何一个感情细腻的女性的心。
在下知道,公主想离开这里。
失望的神情只是在李云深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他又恢复回那种心里装满趣事的调皮表情,但是,公主想要的,并不单单是离开这里这么简单。
左瑛露出感兴趣的眼神,那,我想要什么?李云深又凑近了一点,脸上那又重新挂上笑容的表情,就像孩子得了一件新奇的玩具,既要保持神秘,又忍不住跟玩伴分享,公主想要的是,带着父亲的支持离开这里,回皇宫登基继位。
这孩子知道的还不少,左瑛勾唇一笑,她总是想不起现在自己的样子比对方小多了。
那三少爷呢?你想要什么?作为一个高明的生意人,左瑛习惯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对方的真实需求,因为那才是有利可图的地方。
在下……李云深的笑容,调皮中透出兴奋,就连声音中都满含着快乐,想要的是公主你。
要得还真不多,恰恰是现在她所拥有的全部——左瑛冷笑一声,恐怕你要不到。
李云深露出一个那可未必的表情,如果,我拿公主想要的来换我想要的呢?看来这孩子也懂行,不愧为李老狐狸的三少爷。
左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李云深,你能给我我想要的?李云深点了点头,笑得更灿烂了,声音里都带着一丝得意,甚至有顾左右而言他的资本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房间里不是明明只有他们两个吗?难道这个年代已经有先进的窃听设备不成?左瑛下意识地看了一圈周围,那哪里才是说话的地方?李云深的眼神再次变得魅惑而危险,但是他嘴角那好看而极富感染力的笑容却像高纯度的酒精,轻易就能将人麻痹。
他又将身子凑过来,这次却比左瑛预期的凑得要近,完全突破了安全的底线,让两人的肩膀面对面地贴在了一起。
悦耳甜腻得能让人浑身酥麻的声音带着唇边的热气在左瑛的耳根响起,床上。
更出乎左瑛意料的是,随着他身体的下压,他的一只手在左瑛的后腰一搂,另一只手顺着左瑛因为重心后移而不再蜷紧的膝盖后的空隙,圈住了她的双腿,瞬间将她整个人轻松地抱了起来!在觉察到李云深要这样做的端倪之时,左瑛的心里的确为这小狐狸的胆大妄为吃了一惊。
她吃惊的通常表现是一个擒拿手将对方摔得背脊着地,半天爬不起来、说不出话,别说像李云深这样花季少年的身段,就算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也近不了左瑛的身边。
但是这一次,她克制住了。
并不单纯是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更是一种有银火这张皇牌在手,且放眼看看小狐狸究竟要耍什么花招的淡定。
她打死也不相信这头小狐狸真的那么单纯垂涎她的美色,久闻芳名之类的神话更是跟两国邦交源远流长这样的套话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充个场面都嫌老套;她是要看看,他是真的能开出个好的条件,还是只是在诱骗她落地生根而已。
李云深抱着左瑛,绕过丝绣屏风,踩着珊瑚红的地毯,来到里间的床榻前。
他小心地将左瑛放在床榻的锦褥上,随后自己也挤上床边的空隙,贴着左瑛的身体侧躺了下来。
他侧着身子看着左瑛,脸上灿烂的笑容洋溢着的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一整栋糖果屋的幸福。
而左瑛的表情,恰恰是那栋糖果屋可能有的表情——冷冰冰的,一副正在调动自己的耐性的表情——如果那样也算一种表情的话。
看来公主很喜欢让在下抱。
李云深好像幸福得快要笑出声来,公主向来以笑为怒。
可是现在,公主的笑容消失了。
左瑛心里一怔,这小狐狸认识她才多久,说出这句话来,感觉好像老对头一样。
如果他说错了也就算了,最多回敬一句别装作你很了解我;但是他却准确得比她自己归纳还到位,这让左瑛忽然有种敌暗我明的不安。
她唇角微翘,看着对方的双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我以为,我们来这个‘说话的地方’,是因为一些更重要的话题。
那是当然啊。
李云深像安抚随时都要失去耐性拂袖而去的玩伴一样,又变得乖巧贴心起来,公主息怒,请公主稍等片刻。
他一边说一边将半个身子往床外探出去。
就在左瑛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的时候,只听见呼的一声,眼前火光一晃后,四周忽然陷入了一团漆黑。
**第卅一章 不可多得的细作*眼前变得漆黑一片的刹那,左瑛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怀中,握住了腰间的银火,再努力地适应眼前的黑暗。
你要做什么?左瑛依旧不缓不急的声音没有流露出丝毫她此刻心中的警惕。
公主请放心,在下不会做出任何让自己脑袋开花的事情的。
李云深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忽然变得沉稳而略带狡黠,全然不是刚才那一副天真无邪的语气。
脑袋开花?这不正是宫女桂香中了左瑛一枪后的死法吗?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光了解那时候发生的一切,还在漆黑中也能看见左瑛正手握银火一样,难道这也是巧合?!公主,你听。
左瑛感觉到李云深的身体又重新贴近了过来,那种自然而然,就好像两人的关系本来很亲密一样,能听到窗外有什么动静吗?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渐渐让左瑛仅仅能看见周围物件的轮廓。
她沉默不语,却没有按照对方的要求认真细听,因为她得堤防对方在她全神贯注的时候耍花招。
李云深也一动不动,好像也在屏息谛听,片刻后又问道:公主,听见了吗?没有。
左瑛冷冰冰道。
窗外除了咝咝虫鸣和偶尔想起的夜风摇晃树枝的声音以外,左瑛什么都听不见。
‘沙沙’、‘沙沙’,那是有人在窗下徘徊,她的衣裳在走路的时候相互摩擦着,绣花布鞋踩在窗外带着露珠的草地上;尽管钗环已经摘下,可是没有梳进发髻的几缕长发还是偶尔会被风吹得乱舞。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声音。
李云深幽然解说道,那语气就像午夜电台的灵异节目主持人一样鬼里鬼气的,听的人胆子小一点的人都免不了脊背一寒,听,她现在正靠在窗台下,仔细窃听我们两人的动静呢。
如果公主不介意俯就,我们何不满足一下她艰辛的期待?李云深刚说完,左瑛就看见他的脸朝自己凑过来,自己的脸颊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鼻尖了。
你不想脑袋开花,那想哪里开花?左瑛克制住一脚将对方踹下床的冲动。
她带着冷笑意味的语气,就是最高级别的警告。
李云深果然知趣地停止了进一步动作,用狡黠而邪魅的语气道:在下只想心里乐开花,公主,能给在下吗?也不用急在今天。
在下知道公主言而有信,很快就会兑现的。
黑暗中,左瑛看不见他的样子,不知道他现在的脸上又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可是即便看见了又能怎样,他的或天真或诡谲,好像哪一副面孔都不能反映他的内心。
甚至直到现在,他到底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左瑛也还说不准,而自己的底牌却被对方摸了个透。
她好像第一次遇到心思如此难以揣度的对手,而这个对手居然还是一个号称二十岁,而看起来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
左瑛不是个缺乏好奇心的人,对于李云深所说描述的她丝毫也听不见的动静,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更想追问他,他到底能不能让她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离开这里。
但是,深谙谈判之道的她明白,现在如果再催促,表现出着急心切,就是长敌人威风的示弱。
公主听,她走了,沾湿了的鞋底已经踩在了石板路上,渐行渐远。
李云深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带着笑意道,子时将近,她要回去放信鸽了。
不知道她今天绑在信鸽爪子上的条子会写些什么。
他继续像个习惯了得不到观众及时回馈也能滔滔不绝的电台节目主持人那样,接着道:刚才让公主打发走的小竹,是太师安插在弊舍的耳目。
从她十六岁那年进入无为居成为婢女到现在,只要这里一旦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她就会用信鸽往太师府中送信。
最近半个月,改为每日的子时都往太师府送信。
如果那日平平无奇,绑在信鸽爪子上的条子就是空白无字的;如果那日有什么特别,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太师的耳朵里。
再如果,事情重大,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条子上就会画一个红圈,第二天卯时,她就会以早市为名,到东坊的宝隆号布匹铺,跟接头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云深说得行云流水,如数家珍;左瑛却听得阵阵错愕。
那个被送来给自己当贴身丫鬟的机灵婢女小竹,居然是贺兰楚派来潜伏在无为居的间谍?原来李云深刚才一直描述的在窗外流连的那个人就是她。
这头小狐狸真可谓语出惊人。
在左瑛的世界里,如果有人竟敢当二五,将他的手指脚趾一根根砍下来,再乱棍打死,那都是效命十年以上的功劳才有的特赦;像小竹这种职业间谍的处死过程,简直可以写篇论文了。
而小竹在这无为居里起码也有四五年了,而且活动的细节都被掌握得了如指掌,居然还能活得那么好,甚至被委以重任,这种不把敌方间谍当外人看的高尚情操和博大胸襟,真够让人肃然起敬的。
三少爷一直将她留在身边,不可能是因为府上缺乏人手吧?面对这真假莫辨的家伙,左瑛决定顺水推舟。
只要是狐狸就一定会露出尾巴。
李云深一笑,微暖的气息轻轻拂动了左瑛的发鬓,像她那样暴露了身份的细作,的确不可多得。
左瑛明白李云深的意思。
除掉一个间谍,换来的很可能是下一个。
而下一个,未必能再轻易识破。
已经暴露了身份的间谍是没有杀伤力的,不光不会泄露重要机密,还能防止更隐秘的间谍埋伏进来;如果手段足够老练,甚至能利用她反馈些假情报。
这也不失为一个处置间谍的好方法。
但是,换了是左瑛的话,她定然不会这样做,除非,留着这个间谍还有更大的用处。
而且,留着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李云深这句好像跟左瑛的心理活动同步的话,彻底打断了她的思考,比如说,要让公主能如愿以偿,她还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第卅二章 想听故事吗?*如果小竹是间谍,左瑛已经能够理解李云深为什么要选择床上这个说话的地方了,那相信就是为了让太师府得到小竹的情报后,会通过送丫鬟、送老公这些现象,得出无为居当真铁了心要软禁公主一辈子的结论,好让太师府放松警惕,不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你是真心让我回去?左瑛扬起眉毛。
她试过在很多场合谈生意,从优雅宁静的高档餐厅到枪炮声不断的交战前线,从双方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到双方都用枪口指着对方鼻尖的情况,都尝试过。
可是像现在这样在床上几乎零距离地谈生意,还是头一次。
不是的,公主。
李云深轻轻地凑到左瑛的耳边,语气狡黠得让人听着都猛然怀疑自己其实已经被卖了正在帮人点钱,在下是真心希望能跟公主一起回去。
什么?还要带上他?这头小狐狸怎么看也不像是做着皇妃梦,幻想着夫凭妻贵、扶摇直上的人。
或者说,如果他希望接近权力中心,凭他的手段和出身,可能早就混得比他那些个哥哥、侄子、侄女儿滋润多了,何必要通过这条途径?而且还要登上贺兰瑛一脉这只风雨飘摇的准沉船。
只是现在,李云深继续道:弊舍上下任何一个人,只要从无为居走出去,恐怕都会身首异处。
谁敢动无为居的人?左瑛见过太多用哭穷来套近乎的人。
现在无为居明明是将她禁锢、让她任由他们摆布的强势地位,怎么他反将自己说得跟个还不起高利贷四处躲年关的弱势群体一样楚楚可怜?在新皇登基的前夜正需要重兵护卫皇宫的时候,还可以调配出一队不下一百人的禁卫精干,在老臣隐居的城郊宅院附近逡巡的人,朝中能有几人?李云深循循善诱。
掌管禁内部队的人,名义上是卫尉尉迟达,而实际上尉迟达只是太师贺兰楚的一条狗。
贺兰楚知道左瑛已经躲进无为居后,就算相信以李开宗的老谋深算、明哲保身,不可能再让她回宫了,但是以贺兰楚的谨慎不可能不做两手准备——万一无为居将公主送还,他岂不坐失良机?于是他在无为居附近布下伏兵,一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就亲自下手铲除祸患,这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禁卫部队的人不可能都认得公主,而且公主有不止一次的乔装前科,所以他们得到的命令很可能是在明天登基大典举行之前,只要有人从无为居出来,就格杀勿论,事后再以流寇强匪杀人越货之类来掩盖。
更有甚者,如果不是得到李开宗并不在无为居中的确切消息,以贺兰楚的心狠手辣,很可能会不惜代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此连李氏一门也一并连根拔起。
这种权臣相互侵伐灭门的事情,左瑛现在的记忆里顷刻就能列举出好几件。
李开宗一死,他残余在朝中的势力即便零散反扑也很难再构成威胁。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环境复杂险困。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基于李云深所说句句属实的假设之上才能成立的,而直到现在,这头小狐狸还忠奸莫辨。
他没有他父亲效命三朝的经历,没有受过贺兰氏半点知遇之恩,更不可能有根深柢固的正统观念认为贺兰瑛一脉才是嫡系,此人三观的变数,比李开宗本人还难料十倍。
三少爷是在告诉我,我回不去了?左瑛想到这些,不由将怀中的银火又握紧了一点。
话音刚落,她忽然感觉到李云深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握住银火的手上,他掌心的温暖隔着袖子传到她手肘的肌肤上,公主莫怕,我们都出不去,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左瑛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环境下,对方竟然好像能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直透到她的内心,洞穿她所想。
不过,有意思,这样的人如果真能为我所用,一定很给力。
左瑛的嘴角很快勾起一个微笑。
*第二天卯时将至,左瑛便穿着无为居婢女的装束,手中提着提篮,发鬓上簪着一朵粉红色的山茶花,来到无为居的大门前。
这时候日光微露,天空刚开始发白,无为居正门内的庭院里除了左瑛和李云深两人以外,再没别人,四周只有零星从树上传来的鸟啭和偶尔几声未尽的虫鸣。
公主屈尊了,不得已让公主穿上这样卑贱的衣服,真是在下天大的罪过。
李云深又露出一脸甜蜜得腻死人的纯真笑容,但是,公主现在的样子还真有另外一番诱人的韵味呢。
让在下恨不得受册封入宫的那个时刻马上就到来。
无奈现在,却不得不与公主暂时分别了。
公主登基后,即便身边珠围翠绕、才俊如云,也千万不要忘了昨夜与在下的恩情。
恩情?是你借我半张床睡了一夜的恩情,还是我借你半张床睡了一夜的恩情?这头小狐狸还真会占便宜。
但是现在,左瑛没有心情像平常那样一针见血地驳斥。
从这扇大门走出去以后,就是十面埋伏的准战场。
如果是在21世纪的现代,高地上应该早已布置了不止一架M82A1或者M95,只要目标将半个身子露出门外,眉心或者左胸马上就会被狙击手狙中,声音小,弹孔也不大,当场毙命。
而在现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可能刺进胸膛或者割破喉咙再溅出满眼鲜红的,是冰冷锋利的刀刃还是带着强劲冲力的淬毒箭头?那个场面一定比中子弹要血腥、刺眼得多,死亡前的痛苦也必将更长久。
可是左瑛心中没有畏惧。
从踏上**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每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
她分配这些赚到的光阴有两个原则,一是不将生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二是该花的时候花,该赌的时候赌,用它来博得更多光阴和生命以外的盈余。
这个时候笼罩着她的,与其说是对不确定未来的不安,更不如说是一种熟悉感,一种让她陷入回忆的熟悉感。
她的嘴角忽然浮出浅笑,跟此刻的阳光一样浅淡,三少爷,想听故事吗?**第卅三章 重生前的左瑛*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的黎波里商贸港口正是应当货如轮转的繁忙时候。
沙漠绿洲气候下的耀眼阳光,在港口周围建筑的玻璃幕墙上或是清真寺的圆顶上,反射出能瞬间灼人双目的白光。
港口外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不论有多少船只在上面航行,远远看去都依然平静得像一枚天然无暇的巨大蓝宝石,明亮圣洁得让人几乎忘记正在不足两百公里外炮火连天的胶着战场。
左瑛坐在的港口附近的威格治大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会客厅里。
她留着乌黑卷曲的长发,穿着不凸显性别的笔挺西服,身边是一个老练的雇佣兵、一个顶级的神枪手、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兼翻译的标准配置,身后落地玻璃外能看见的的黎波里海港上还有两个集装箱的货物,旁边那几个徘徊看守的也是她的人。
再过几分钟,她的对面,将会坐着一个急于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军阀身边的副手。
比市场略高的价格、熟知市场惯例、爽快的谈判作风还有一个可靠的中间人介绍担保,对方具备了一个优质买家的几乎全部条件。
所以这笔交易虽然需要远涉重洋来完成,还是顺利地通过了左瑛身边在军火市场打滚十数年的手下们的风险评估。
可是,无论是室内柔软的貂皮沙发、杯中78年的贵腐酒和窗外无敌的海港风光,还是这场交易中所有利好的条件,都没办法舒缓左瑛此刻心中的局促。
今天是她入行的第一百零七天,但是她的不安并不是来自于她对职业环境的不适应,而是从中间人那儿得知这笔交易的信息至今,她一直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
——动机。
卡里扎穆急于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现在已经是百米冲刺的时候了,谁有能再坚持三个月甚至更长的资本,谁就能取得最终胜利。
他手上的资金已经不多了,但是仅仅还够支撑他的野心,所以我们还不用担心他在开空头支票。
但是另外一方面,这个条件已经很公道,我们很难再要求更多。
左瑛父亲的老部下、从十六岁起就混迹战场的老雇佣兵张烈曾经这么分析。
当时的左瑛听完,用手指敲了敲身后手写板上用来示意中间人郝伯瑞的红盖磁吸,他的动机。
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互看了一眼,好像没怎么听明白。
片刻后才有人回应了左瑛依旧向众人投去的提问目光。
郝伯瑞是老大多年的死党、合作伙伴。
老大早年曾在北非用自己的一条胳臂救了他一命。
三年前就是他们两个联手打赢金三角市场的k8价格战的。
会计兼精通15国语言的翻译高云飞托了托其实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道,的黎波里附近的战事进入白热化,卡里扎穆急需大量军火,正巧郝伯瑞手上的货周转不灵,所以将这宗生意介绍给我们,正是一个卡里扎穆能够得到军火,郝伯瑞也算还了我们一个人情,我们也能更顺利地将生意扶上正轨并且向各方宣示小姐您已经成功接管老大生意的多赢局面。
左瑛的嘴角勾起浅笑,就跟这会儿的一样,尽管笑得很浅、笑得有点万金油,可也已经流露出她心中还有疑虑。
这时候,房门被敲开,一个看起来沉实稳重的中年阿拉伯男子,领着四个高大的军人走了进来。
大概就是卡里扎穆的副手邦杰尼和随从。
双方确认对方身份和简单的寒暄之后,其中一个军人亮在桌面的一只打开的皮箱里整齐排列的美钞几乎聚集了室内所有的目光。
可就在那一刹那,左瑛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这已经是普及常识。
扔掉手上的枪,不然你们老大马上没命。
邦杰尼用带着很重口音的英语朝左瑛身后已经举起手枪的神枪手罗杰和雇佣兵张烈喝道。
两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咬着牙,不情愿地将手枪扔在地上,随即也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控制住了。
邦杰尼将桌面上的对讲机扔到左瑛面前,通知你码头的手下,解除货厢里的自爆装置。
这时候,左瑛不用扭头往海港那边看也知道,他们停放在码头的两个集装箱已经被军队包围了。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知道集装箱里有以防万一的遥控自爆装置,左瑛在一分钟前肯定已经脑袋开花了。
但是,一分钟以后呢?乖乖地让手下解除集装箱里的自爆装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还是脑袋开花的结局。
左瑛慢慢抬起头,直视着邦杰尼的双眼,嘴角露出森然的笑容,她的英语标准而流利,难道你不知道你正用枪指着亚洲最大的军火商人的脑袋吗?我原本还以为你们真的想在这场战争中获胜。
邦杰尼哈哈大笑,果然是乳臭味干的小孩,像你们这样的三流军火商也敢开这样的玩笑。
你们的确有成为亚洲最大的军火商人的一部分的机会——当郝伯瑞将你们吞并的时候。
这句话刚说完,左瑛手下的几个人都不由双眼逬火。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这桩交易其实只是郝伯瑞和邦杰尼相互勾结设下的一个陷阱。
郝伯瑞想除掉左瑛,侵吞他们所占有的市场份额;而邦杰尼则可以通过这桩交易获得一份免费的午餐,他们两人才是在这场阴谋中获得双赢的两方。
*所以我,从来不相信没有逐利动机的交易。
说这话的时候,左瑛的嘴角也勾起跟当年被枪口指着时候的森笑。
但是现在,拿枪指着别人要害的,是她——她正用银火抵住李云深的脑门——门檐下的几级台阶正好补齐了两人身高的落差。
李云深脸上的笑容也并没有消失,依旧天真单纯得好像心里没有一丝杂念,语气中居然还能带着撒娇的意味,公主讲的故事真好听,虽然有些地方听不懂,但是不影响在下喜欢上听公主讲故事。
在下还很想听公主将故事的结局讲完,所以,恳求公主千万不要赐在下以死。
左瑛冷笑一声,一切都天衣无缝,没有编出一个让我信服的动机,是你百密一疏。
三少爷,我们还是来谈谈心吧。
我这时候即便这副打扮出去了,还是会身首异处的,对吗?**第卅四章 回宫*公主殿下……李云深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表情,溜圆的双眼好像都开始发红了,在下怎么舍得伤害公主呢?公主若有不测,对在下有什么好处?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
左瑛笑了笑,但是你回不回答不要紧。
我有更想知道的事情,正如你所清楚的那样。
李云深柳叶眉微颦,薄唇轻抿,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就好像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件精致的玩具和一袋诱人的糖果,让他一时间难以取舍,但是,如果公主回宫以后,就忘掉了在下,那么在下就算脑袋开花也不愿意看着公主离去……左瑛依旧露出森笑。
这头小狐狸处心积虑,险些要了她一命,这会儿在她面前装缠绵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在错过登基吉时之前我能平安回宫的话,咱们还有当合作伙伴的缘分。
正如左瑛所说过的那样,她的确是处于没有了李氏这个合作伙伴就活不下去的局面,即便对方的心思她摸不透,但是也不能轻易错过寻求共同利益的可能。
更何况,只要她能平安从这里出去,就相当于让李氏向朝廷上下宣示了自己挺公主的立场,李氏就已经骑虎难下了,到时候,他们不想合作也不行。
公主殿下,请不要对在下那么冷淡嘛……李云深嘟了嘟嘴唇,无辜的双眼晶莹闪烁,‘合作伙伴’,好像是不足够跟公主像昨晚一样亲近的关系,真是令人伤心。
公主答应在下,登基后就择日立在下为妃,好吗?左瑛冷笑,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装花痴是要装到底了。
但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火以及她的枪口正瞄准的对象,现在她至少知道对方在眼下这笔交易中的动机了,那就是活命,这也是武器带给她的可靠的安全感,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成交。
以他的出身,不要求当皇夫就已经很克制了,区区一个妃子算什么。
当然,不排除他以后会有进一步的要求,现在只是提出一个更容易让人一口答应的条件来。
李云深脸上的委屈消失了,又浮现出天真烂漫的喜悦,就像如果不是此刻正被枪口对着,就要开心地扑上来搂住左瑛乱亲一样。
公主,请随在下来。
李云深转身,朝庭院的一侧健步走去。
左瑛谨慎地举枪跟上,不光留神对方、留意周围的环境,还在意着脚下,以防落入什么机关陷阱。
两个人沿着庭院里的石板小路,山重水复走到尽头,又踩着湿润的草地,来到一座假山后面的一丛月季花前。
李云深张臂拨开月季花丛,一扇隐蔽的小铁门现了出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将锁在门闩上的铜锁打开,再拉开门扇,门后面出现了一段向下的台阶,通向一个黑洞洞的幽深洞口。
他转过身来笑盈盈道:又要委屈公主了。
但是为了我们能够厮守终生,在下只能忍痛让公主受此委屈了。
这条暗道的尽头,是城南南信酒家的酒窖,酒家的老板慕容冈与在下颇有交情,到了那里,一切都将畅通无阻。
左瑛露出一个是吗的表情,看了一眼洞口又看着李云深。
公主还不了解在下吗?李云深的双眸又浮现出期待落空的失望,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也要为公主保驾护航;这段漆黑漫长的道路,在下一定会走在公主身前,为公主引路的。
李云深说完,探身从门内的墙壁上摸出来一支火把和一个火药折子,将火把点燃后,毫不拖沓地率先走入了门中。
左瑛沉了口气,也快速跟了进去。
顺着台阶来到暗道里,一股发霉的味道从四面扑鼻而来,但是火把一直燃烧得很旺,说明里面的通风设施还是做得很足的。
借着火把的光,左瑛观察到这个通道大约有两米多高,三米多宽,三四个人可以宽松地并肩而过,前面的路笔直而漫长,火光只能照亮周围十米左右的地方。
洞内虽然没有铺砖砌墙,但是洞壁和地面都夯实平整,每过几十米,还能从墙上找到替换的火把,看得出来是慢工细活,打算作长久用途的。
两人在黑暗的暗道里约莫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在通道的尽头看见一段向上的阶梯。
从阶梯往上走,通过一扇暗门,果然来到了一个酒窖里。
一个约莫四十岁但是举止神态远比实际年龄显得老成持重的富商模样的人接待了他们,左瑛经介绍知道这个就是李云深口中的南信酒家店主慕容冈。
在慕容冈的帮助下,左瑛乔装打扮成一名一天前病卒但是还没来得及除籍的三品入朝官员,带着风儿之前给的小木片,也就是那官员出入宫门的符信,混进了宫里。
*其实,即便是已经身穿衮冕站在朝天门门楼上的此时此刻,左瑛的心里对于昨晚至今天早晨发生的这段经历依旧还有许多疑惑的地方,包括自己如果死了,对李氏到底有什么好处?既然李氏想杀她,为何又要将她引到自己府中还调动了许多演员演了许多戏?而他们又为何要为一个按计划已经死了的人,准备好一个可以在登基大典之时混进宫中的身份?她还清晰记得慕容冈看见她时脸上露出的刹那惊讶。
看来李氏一族这潭浑水,比之前想象的要深得多;而李开宗这头老狐狸,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操控这一切的他决不是一个效命三朝、一门忠烈的归隐老臣这么简单,他身上的传奇也远不止投商从戎、官至开国郡公这一段。
左瑛看着惨白的天空,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昨晚的豪赌算是赢了,尽管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前路的硝烟味更浓了,她却也不再是手无寸铁、孤身一人了。
她的那些同行者,不管是否心怀鬼胎,但是只要善于发掘他们的价值所在,还是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当把枪使的。
推心置腹、肝胆相照,虽然快意恩仇、酣畅淋漓,但是有感情就意味着有更大的责任和风险;还是纯粹的交易和利益的权衡来得更简单和干脆。
**第卅五章 偷心*这个时候,城南的南信酒家内,最早的一桌客人已经在二楼临窗的包厢品茗。
几缕袅袅的茶烟顺着紫砂茶壶壶嘴中倒出来的茶汤升腾出来,茶烟后是一张年少男子笑容清新的俊脸。
那人正是李云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和房檐。
这时候外面的行人还不多,过不了多久,随着登基大典结束,将新皇登基大事昭告天下的官员从宫中出城巡回,可以预见到时候就是街道上挤满了围观人群的热闹景象。
主人,对面的中年男子打扮不俗、举止干练,正是这南信酒家的老板慕容冈,他往李云深的杯中倒满香茗后,试探着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公主为何没有死,主人还让她回皇宫了?李云深笑容不改,似乎心情不错,他将目光移到慕容冈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饶有兴味地慢悠悠道:她死了,我的布局就要破灭了。
慕容冈露出跟平常老成持重的作风相悖的诧异神情,可是,这不正是布局中的一部分吗?一个已经失败了的布局中的一部分。
李云深端起茶杯,吹了吹茶烟,看着茶杯的双眼中依然充满兴味,与其说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不如说更像是在宣告发现了项更有价值的成果,眼下的布局,是全新的。
这时,一个年轻的伙计敲门进来,跪呈上一盘甜点。
只见一个精致的小铜盘中央,堆放了十几颗比鹌鹑蛋还大一圈的红枣。
每颗红枣的大小相当,经过腌制后呈半透明的枣肉里透着讨人喜爱的碳红色,外面还裹了一层薄薄的蜜浆,色泽晶莹诱人。
伙计毕恭毕敬地介绍道:三少爷,这是小店的新菜品,是主人特地吩咐厨房准备给三少爷评鉴的。
它是选取极品红枣做成蜜饯,再将枣核取出,重新替以新鲜山梨肉,吃起来不光省去吐核的麻烦,还能让红枣蜜饯甜而不腻,蜜枣的蜜甜中又带着山梨肉的清甜。
这道甜点叫‘偷芯儿蜜枣’,请三少爷提点。
主人,请。
慕容冈也邀请李云深动筷。
李云深用筷子夹起一颗红枣,颇感兴趣地观赏着,却不急于放进嘴里,嘴角的笑容充满了玩味。
偷芯儿?活了这些年才知道,偷天换日已不算稀奇,世间还真有偷心换魄之事。
*从朝天门的门楼上下来的时候,为公殿外早已经有文武官员列队恭迎。
在以崇尚水德的大周朝,君臣所穿的多是五色中象征水的黑色,如今那朝贺的队伍远远看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跟左瑛以前帮会里习惯穿黑西装的弟兄还真有点像,只是排场比那时候大多了。
果然朝廷就是最大的黑社会,古今一辙,殊无异致。
左瑛不由暗暗发笑。
平身。
尽管个头不高,声音也不洪亮,但是左瑛自然而然地就显露出一派并不是这个小萝莉身躯所能禁锢得住的气势。
群臣谢恩起身,左瑛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师贺兰楚的脸上。
贺兰楚那深邃而冰冷的双眸也正用丝毫没有为臣之谦卑的眼神注视着左瑛,犀利中带着一种与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品鉴意味和对方几乎不够级数入他法眼的高傲。
从来不怯于跟任何强大的对手对视的左瑛,每当看见这双眼眸,内心总是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震慑,就好像不得不提防着内心的强大会被这两束冰冷的目光刺穿。
左瑛润泽桃红的嘴唇勾出一个同样不是这个十五岁小萝莉的脸蛋所可能生发出来的诡谲微笑。
当然,这笑跟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是有本质区别的,这叫做遇事先赔笑,免得眼泪掉。
请陛下入殿登基!随着礼官的朗声一呼,左瑛抛开贺兰楚的目光,转身健步向大殿深处的皇帝宝座走去。
宝座金光灿烂、珠石辉映、挟风镇虎、盘龙绕云,极尽富丽华贵。
一道数尺宽的织锦地毯,从宝座下的金阶上一直铺到左瑛的脚下。
踏着绣满水墨山河的织锦地毯,一步步朝宝座走进,志不在此的左瑛自然没有大多数历代登基帝皇的心情澎湃,对于她来说,这个宝座只是她得以朝对手和总爱跟她作对的命运宣战的必要高地。
虽然她在价值观上不在乎这个宝座,但是她知道有人珍之如命;虽然她刚来到这里不过几天就走到了这宝座前,坐在了宝座上,但是她知道,某人走了小半辈子也没走到,还在差一小步就到的时候被她绊倒,四下无人的时候,可能要捶胸嚎啕——而这个人正是在这几天内已经接连几次向她下杀手的那个人——她的心里还是非常惬意的。
那些个看我不顺眼的人,能给你添堵,我很欣慰。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
长安城中那因为新皇登基而营造出的普天同庆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又恢复到炊烟袅袅、万家灯火的宁静景象。
建安宫北阙一座高墙大院的府第内偏厅之中,正灯火通明、侍婢罗列,正是会见宾客的景象。
坐在主人位上的是一身丹纱便服的贺兰楚,车骑将军夏侯元正在一侧的席位上陪坐,而坐在宾客席上的,是一个皮肤棕褐、峨官披发,身穿突厥人的圆领左衽服饰的中年男子。
突厥男子脸上堆笑,高举酒卮,用一口流利的汉语朝贺兰楚道:小人多次求请,终于得太师在百忙之中抽隙一见,小人实在是荣幸至极、感激不尽。
这一杯,小人敬太师和张大人。
突厥男子说完,引颈将卮中的酒喝光,夏侯元也奉陪干杯,而贺兰楚神情淡漠甚至有点不屑,只是轻呷一口,便将酒卮放下。
左右婢女即刻上前,将各人的酒卮添满。
夏侯元一捋刚须上沾到的酒道:最近朝中多事,柯吐玉大使从入宫吊丧至今天朝贺新皇登基,已在长安逗留数天,太师一直因为公务缠身,未能得便相见,还请大使勿怪。
只是不知大使多次求见,所为何事?**第卅六章 求亲(感谢各位给票留评的亲~~兔子专门在评论区开了捉虫楼,各位亲如果发现错漏,非常欢迎指出哦~~亲们的支持,就是兔子最大的动力~)*岂敢岂敢!柯吐玉连忙立直身子边拱手边毕恭毕敬地笑道:小人虽然远在大漠之中,但也深为仰慕贵国礼仪文化、民俗风尚,每逢听闻贵国之事,无不说道太师如何开国有功、治国有方,如何神武英明、举足轻重,因而早在心中大为敬佩钦服。
此番有幸为可汗奔走,千里来京,实在不愿错过如此仰止太师威仪的绝佳机会。
因此斗胆一再求请见太师一面。
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方说得这么谦卑有礼让夏侯元心中高兴,还是他本来就要借他人的酒浇心中今日登基变故的块垒,他一捋袖子豪爽道:来,柯吐玉大使,我代太师敬你一杯!柯吐玉又寒暄着干了一杯。
这次请见太师,除了出于小人的仰慕之情,也是受我百步离可汗所托,要表达我阿史那氏对太师的敬意。
柯吐玉更近一步道,可汗备下薄礼,嘱咐小人务必献上,请太师笑纳。
来人!柯吐玉一声令下,从偏厅外进来一行突厥侍从。
他们每两人抬着一只紫檀木箱,来到偏厅中央放下,一共是六只木箱。
从那些抬木箱的壮汉的吃力程度和木箱用料的奢华程度来看,里面肯定是价值不菲的珠玉财宝。
那些侍从们将木箱放好后,悉数将箱盖打开,里面顿时珠光宝气、金银灿烂,满室的灯火都好像在刹那间暗淡了下来。
夏侯元打量了一番这些珠宝,又看了一眼贺兰楚,只见他依旧神情冷漠,不屑一顾,俨然一副早已洞悉对方意图,且要看看他如何铺陈编排的姿态。
那些抬木箱的侍从退下,门外又进来了一行人。
这次,竟是一群体态婀娜、容貌妖冶的年轻女子。
她们个个生得大眼高鼻、桃唇削腮,身材该丰则丰、当瘦则瘦,不光外貌上继承了突厥血统女性的固有优势,还在穿着上也比大周女子开放妖娆,她们所过之处,女人们不由得面红耳赤、咋舌心跳,而男人们则瞠目惊叹、血液沸腾。
就连本来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夏侯元此刻的双眼中也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当这五个突厥美人整齐地并立在偏厅中央的时候,顿时艳光四射、娇媚夺目,好像连她们身后的灿烂珠宝都顿时失去了本来的光泽。
柯吐玉站起来眉飞色舞地朝贺兰楚介绍道:这几名都是弊境万中挑一的美人,全都通晓汉语,不光容貌出众,还个个能歌善舞、各怀绝技,不知太师能否赏脸,让她们即场献技,聊娱耳目视听?这几个妖冶动人的美人,光是立在那里,既无主动献媚、也无搔首弄姿,已经能让男人魂不守舍、心神荡漾,不知一会儿扭动纤腰柔手、翩翩起舞的时候,会是怎么一番活色生香、让人叹为观止的光景。
只等贺兰楚首肯了,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脸上。
就连夏侯元的目光中都带着期待。
贺兰楚的目光也正落在面前的几个美人身上,却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目光的停驻只是因为她们阻挡了他看向更远的视野一样。
反倒是那些不需要像中原文化所教化的那样低眉顺目的美人们,看着贺兰楚英俊的脸庞,原本游移的目光都变得无比专注起来,如果目光有温度,那肯定明显上升了几度。
贺兰楚将目光移到柯吐玉的身上,用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柯吐玉大使,如果有要紧的事情要与本座商量,此刻但说无妨。
如果再无他事,时候不早,本座恐怕再难奉陪。
一听贺兰楚这么说,夏侯元马上意识到贺兰楚根本不吃他们那套,自已也连忙危襟正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柯吐玉一顿后,也很快明白对方早就看透自己必有所求的心思,知机地朝贺兰楚一鞠躬,赶紧打发那些美人先下去,自己重新回到席位上。
太师英明,小人此番前来,确有所求。
不敢再多打扰太师休息,小人这就直陈要害。
柯吐玉一拱手,诚惶诚恐道:正如太师所知,长安与我黑沙城相去万里,除非料事如神,否则不可能赶在贵国先皇驾崩之时前来哀悼凭吊。
可汗此番派遣小人前来,原本另有要事,而非凭吊,只是凑巧正遇先皇驾崩,又有幸朝贺新皇登基。
小人此番除了肩负向太师传达可汗的问候之情以外,还有一件大事须得太师首肯方能成全。
是何大事?贺兰楚的询问好像只是出于礼貌一样平静而不带丝毫好奇。
柯吐玉面带笑容道:百步离可汗深慕大周文明,向来欲率领众部与贵国交好,互通有无、守护一方安宁。
但是一国之内总有不同声音,即便贵为一境之首也并非就能随心所欲、事事如意。
就如前翻有我阿史那氏的将领掠夺贵国边境、劫掠人口之事,就是个别不服可汗命令的贵族纵容部下所为。
元凶虽已受可汗重责,但是要避免此类事情,永修两国之好,还需两国更深之交往与根基才可实现。
因此可汗有意与贵国联姻,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也以此向内外昭示贵国陛下隆恩以及可汗与贵国修好之决心,平伏不利于两国友善之势力言行。
小人此番进京,正是肩负为王子阿史那无疆求得一位大周宗室的公主为妃的重任。
倘若此事能成,不单能永固贵国与我阿史那氏之兄弟情谊,还能给突厥众部作一个楷模典范,以我阿史那氏在突厥各部中的影响力,定能促成各部皆与贵国交好,来朝纳贡,永不相侵。
还未曾将柯吐玉的话听完,夏侯元就已经在心里开骂了:娘的!你个一无是处的彪子蛮夷,你的脚程难道就不能快点?哪怕早到个三天五天,太师就可做主,将那小婊子贺兰瑛送去和亲,当今这新皇此刻已经是你们蛮夷的王妃了!一家便宜两家着!还哪是如今这个境地!你要是在老子军中,老子早就将你腰斩示众了!老子操你个祖宗八十八代!从贺兰楚一成不变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他是否也心有同感。
他沉吟片刻,不缓不急道:此乃国家大事,并非本座一人所能轻允。
若大使不嫌弃,请在驿馆稍作停留,待本座将可汗美意转达给陛下,再行定夺。
**第卅七章 正是时候*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柯吐玉心知:正是因为这是国家大事,你贺兰楚说的不算的话,还有谁说的算?难道是那个刚登基的小女皇?还是那个羽翼未丰就已经睡在棺材里的死皇帝?眼前这位爷从我一进门开始就拉着个长脸,虽然早就听闻他不苟言笑,可这财不动心、色不动心的也太难伺候了,莫非我有什么得罪之处?大使一片心意,本座心领。
但是国家大事,本座只能秉公以处,分毫未敢私相授受。
时候不早,恕本座不便奉陪了。
贺兰楚说完便起身,健步转入身后屏风,通向内堂。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柯吐玉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还敢坚持一下,但是眼前的贺兰楚一副凛然不可逾矩的气势让他早有丝毫不敢忤逆的觉悟。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他还是不得不满脸堆笑地起身恭送,再与随便敷衍了几句客气话的夏侯元拜别后,灰溜溜地让人将箱子抬走、将美人领回。
打发人将柯吐玉送走后,夏侯元也转入内堂。
只见贺兰楚正背手立在可以望见庭院中的湖面的窗前。
几个侍女垂手一边服侍着。
夏侯元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好像刚才生的那股闷气还没消,去他柯吐玉家大……他刚想开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缄口。
贺兰楚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你们都退下。
屋里的侍女齐声答应后,欠身退出内堂。
夏侯元等侍女们都退下,才走到贺兰楚身后,沉住气道:太师……自西汉立国之始,中原历朝历代都有皇帝送公主前往异域和亲。
贺兰楚打断了夏侯元,一边转过身来,一边气定神闲道:汉高祖取宗亲之女名为长公主,送给匈奴单于为妻;为世人所称道的匈奴呼韩邪单于阏氏王昭君,也不过是一名落选秀女;时至今日,从来不曾有真正的公主远嫁异域。
在那些异族势力强盛、气焰嚣张的时代尚且如此,更何况据本座所知,近年来,阿史那氏实际上并不如早年强盛,而且内部分歧严重,百步离可汗意欲和亲,不过是为了依仗我大周之势稳固他自身的威信。
这样一来,我朝更不可能以真公主和亲,即便柯吐玉早来十日、二十日也不可能如夏侯大人所愿。
听到这里,夏侯元心中迸发的怒火顿时被泼了一盘冷水,但是尽管火是浇灭了,心里却更堵得慌了。
其实即便不能像太师那样引经据典,这个道理他心里也是大概明白的,单看贺兰瑛兄妹感情那么好这一层就知道那个皇帝是断断不会让自己的妹妹远嫁异域的。
他的心里各种不快都一股脑袭来,又碍于在料想今天心情断然不会好的贺兰楚面前而不敢过于流露,只能大步走到旁边坐榻上一屁股坐下,垂头丧气,在心里不停叹息。
可是,才没过多久,贺兰楚的一句话,又让夏侯元直起了腰,竖起了耳朵。
然而,柯吐玉此时来得正是时候。
贺兰楚富有磁性的声音像琴弦富有余韵一样意味深长。
他看向远处,跟窗外的月色一样寒惨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凌厉。
*一片猎猎的火光将半夜的天空照得如同霞映,火光中四处都是被烧毁砍坏的旌旗和营帐,周围刀剑交加、人喊马嘶,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垂死挣扎的士兵几乎铺满了道路,地上已经几乎找不到一块没有染血的空隙。
左瑛在朦胧中醒来,一片耀目的火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人马奔跑的声音震动着她贴在地面上的耳朵,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兵器交碰的刺耳声响都忽然一股脑钻进她的耳蜗里。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恍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只剩下一隅的帐篷之中,周围的温度炽热得就像坐在火炉旁边一样。
在被毁的栅栏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正挥舞着血淋淋的大刀拼死互博的士兵,全都就在她不足十米的距离内。
一些箭头带着火苗的箭矢还不时在她远远近近的地方落下,或刺中人马,或在瞬间又引起一片火光。
她四处张望着站起身来,猛然发现自己的身高好像有点不对,周围的东西都无端高大了许多。
她低头看着自己从长袖中伸出来的双手,那居然是一双不过四五岁的小孩子才有的细小稚嫩的小手!还没有来得及讶异,一样东西咕噜噜地从不远处滚到她的脚下,她定睛一看,竟是一颗还戴着盔甲的鲜血淋淋的人头,地面上还留下了一条血迹斑斑的轨迹!这时候,她猛然感到身旁有东西晃动,于是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浑身鲜血淋漓连五官都辨识不清的人正朝她扑过来,就在她伸手可及的距离!左瑛连忙后退闪过,那人就扑倒在他的脚边,鲜血将地面的黄沙全部染红,一只手臂已经不知去向了,还在不停挣扎呻吟,情景惨不忍睹。
就是她!快抓住她!就在这时候一声暴喝从周围嘈杂的声音中脱颖而出引起左瑛的注意,只见几个高大彪悍的身影正从不远处朝她快速跑来。
那些人全部身穿铠甲,手拿明晃晃的利刃,眨眼的功夫就来到她面前。
跑在前面的人一双大手粗暴地朝她抓来的同时身体一躬,好像要将幼小的她拦腰扛起!左瑛这下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等凶徒碰到自己已经本能地飞起一脚,脚尖直踹那正好弯下腰来的大汉的咽喉!那原以为面前就是一头待宰羔羊的大汉冷不丁挨了这么又准又狠的一下,连一声惨叫也被踢碎的气管卡在了喉咙中,仰面飞出两米,狠狠砸在他身后紧随的那个人的身上,再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那个被同伙砸到的大汉正要翻身起来之际,只觉眼前划过一道炫目的银光,举刀去挡已经来不及,满眼已经是自己猩红的血液。
手中握着刚从地上抄起的钢刀,左瑛踩着叠在地上的两人的尸体,双脚一蹬凌空一劈,赶上来的一人又立刻人头落地……熊熊火光中,钢刀的银辉和鲜血在空气中溅洒出的炽红曲线,在左瑛的手中绽放出一种异样的瑰丽。
停下来的时候,左瑛的前襟已经被敌人的鲜血染透,脸上也满是斑驳血迹,但是比她身上和刀上的血更让人心寒的,却是她此刻嘴角勾起的森然笑意。
**第卅八章 君臣每日百战*陛下……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钻进了左瑛的耳朵里。
梦中的森笑还留在她的嘴角。
她慢慢睁开双眼,光线柔和的房间里,羽纱罗帐、锦缎被褥、梨木床榻、云母屏风……又一一回到她的眼前,床前那个流露出惊疑神情看着她的秀美宫女正是绯羽。
陛下是否又做、梦了……以前公主做噩梦就是总像现在那样睡着睡着忽然惊醒,然后终夜惶惶不安,不敢合眼,但是看现在左瑛非但平静得很,嘴角还带着笑意,绯羽生生将噩梦的噩字咽了下去。
的确做梦了,左瑛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绯羽,梦境有趣得很。
绯羽微微一惊后,嘴角又现出一抹欣慰的浅笑。
羽儿,不是让你不要在这里伺候了吗?为什么还不回去休息?左瑛参加完一系列典礼、朝贺以后,已经非常疲惫,加上前一天晚上一直警惕着李云深小狐狸而一宿未睡,积累的倦意让她连熟悉新寝宫——皇帝休息的怡神殿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上床歇息了。
离开陛下身边,绯羽也无法安睡……绯羽不敢长时间直视着左瑛,只敢停留在她小巧的鼻尖、桃红的嘴唇或者尖削微翘的下巴,但是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好像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弄丢一样,这宫里的宫女和内侍都是以前伺候先皇的,换他们来伺候陛下未必周到……绯羽说道这里,似乎欲言又止,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你不必替那些人求情,左瑛已经猜到绯羽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内容,无论是桂香、被她们‘处决’的莲露,还是那些教唆她们二人走上歧途的人,都是咎由自取,都会一一得到应有的惩罚。
等着那些出卖她、给太师府当耳目的宫女内侍们的,是打进大牢等着秋后处决的下场,只是左瑛没有忘记,现在正是她刚登基而大赦天下的时候,所以要等个几天再处置他们才是有用功。
绯羽斗胆,绯羽以为,他们也许只是迫于形势,为了生存,才做出对陛下不敬的事情。
他们虽然罪有应得,但是也许罪不至死……陛下可否念在他们伺候多年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在左瑛的记忆中,绯羽从来不会跟贺兰瑛争辩什么,更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甚至几乎没有在贺兰瑛面前表达过不同意见,这一次显然是为了救其他人而突破了自己的性格。
羽儿,除恶务尽不光是因为他们背叛了朕,还是为了避免再次被出卖。
也好让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看看背叛朕的后果。
自称朕还真是让左瑛感到有点滑稽,但是自称我吧?她没打算在这些小事上惊世骇俗,还有,不要轻易说‘迫于形势’、‘为了生存’,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选择这么做。
要说‘迫于形势’、‘为了生存’,你不是也跟他们处在同样的环境中吗?绯羽缄口不语,她温柔如水的双眸因为此刻泛起点点忧伤而显得更加唯美了。
羽儿,为朕唱首歌吧,尽管朕并没有做噩梦。
左瑛向来不苛求每个人都能百分百认同她,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都如此。
除了想转移绯羽的注意力以外,她还真的惦记着她甜美的歌声了,那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歌声。
是,陛下。
绯羽挺直了纤细修长的腰肢,轻启朱唇,唱道: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被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左瑛又一次陶醉在绯羽的歌声里。
细细咀嚼下来,歌词也很让人玩味。
她知道这是一首乐府古曲,名为《飞鹄行》,描绘的是迁徙中的鹄鸟因为爱人生病自己无能为力,而不得不与爱人生生别离的凄凉感人故事。
后世有人认为这是借鹄鸟的悲剧来比喻世间贫苦、生活无奈,也有人认为这是对人生无常的感慨。
但是,左瑛知道,绯羽之所以喜欢这首歌,一定纯粹是因为被歌中的这对鹄鸟的情深意重所感染,为它们的悲剧唏嘘。
左瑛那颗在枪林弹雨和尔虞我诈中养成的理性得甚至有点冷酷的心,好像真的会在不经意之间冷不丁被绯羽的细腻和柔软所牵动。
但是这种感情对于左瑛来说是多余甚至危险的,她有意无意地抗拒着它。
羽儿,你的歌声总是透着隐隐的忧伤。
左瑛的神情语调像是在品味葡萄酒,你在思念亲人?或者想念故乡?回陛下,绯羽没有亲人。
也不记得故乡在哪里……绯羽立刻低下头,惶恐道,绯羽该死,陛下登基大喜,绯羽不该唱这样的歌破坏陛下雅兴。
你没有错。
左瑛面露笑容道,为君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其实,那宝座之上,有一把无形的利剑,利剑悬于一丝,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让坐在宝座上的人身首异处。
陛下……绯羽双眸一凛,她可听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可以让人露出笑容的地方。
正在这时候,一个在内堂候命的宫女走进来,欠身道:陛下,早朝时辰将至,内官来请陛下上朝。
跟那个登基三年还不能亲政的皇兄一样,左瑛现在是不能亲自决定国家大事的。
不定期召集的朝会说白了也只是听太师贺兰楚将已经做好的一堆决定告诉她而已。
再说,在大周朝,一般情况下,朝会的仪式意义比议事功能的成分要重,很多国家大事都是各部门官员平日里找主政者商量、请示就决定了,除非是特别重大的事情,否则没必要等到朝会上解决。
但是即便如此,早朝是不能缺席的,左瑛不能让群臣认为她是个好吃懒做、不理朝政的二世祖,而贺兰楚则是个夙兴夜寐、忧国忧民、焦裕禄式的人民好公仆。
左瑛于是爬起身来,用不着招呼,绯羽已经将在内堂候命的宫女们叫进来,一起伺候左瑛更换朝服。
任由宫女们伺候着将各种花纹繁复华丽的衣裳裙摆往她身上套,左瑛已经没有心思去新鲜好奇。
如今想起来,贺兰楚当初在永宁宫对她混淆视听、甜言蜜语的时候,倒是有一件事说对了,君臣每日百战。
今天,等着左瑛的又会是一场怎么样的战争呢?**第卅九章 烟雾弹*天边刚开始发白,早朝便开始了。
左瑛身穿天子朝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龙椅之上,百官位列大殿两旁可谓衣冠济济、文武齐齐。
为公殿内虽然不是雕金砌玉的极尽奢华,但是古朴厚重、宏伟庄严。
八十一根金丝楠木做成的柱子,分成两排,支撑着高达十二米的穹顶。
穹顶上的藻井雕琢的都是或威武或祥和的瑞兽,造型栩栩如生。
除了藻井上垂挂下来的灯台外,每根柱子下都设有数盏铜质圣树灯台,每个灯台又承托着九盏油灯,将宽敞的大殿照射得辉煌明亮。
再加上不滑不涩油润生光的乌黑地砖、象征江山永固福泽延绵的祥瑞摆件和豪气壮阔的屏风画壁,整个大殿给人大气庄重之感,让人一旦置身于其中便不觉肃然。
但是对于左瑛来说,这为公殿内,此刻最宏伟的构件,当数太师贺兰楚。
他穿着他那套位极人臣的朝服,以一米八几的巍峨身高稳若泰山地矗立在御阶之下,威风凛凛、英气不凡;因为左瑛现在只能观政,充其量只能提建议,不能做决定,所有上前启奏的臣子,表面上是向她跪拜,跟她说话,事实上都只是在跟贺兰楚交流,听他的决议。
这个贺兰楚无论从功能上还是视觉上,都跟一堵高耸的屏风一样,让娇小得连龙椅都坐不满一角的左瑛几乎成为透明。
臣独孤明德有事启奏!尚书令独孤明德从跪垫上起身,手捧玉圭来到御阶前跪下,一板一眼道:臣独孤明德启奏陛下,按照祖宗法典,新皇登基,应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之徒外,刑罚都应得到减免,普施恩惠,使万民百姓得知我皇仁德爱民、体恤疾苦。
贺兰楚微微点头,没看左瑛一眼,便沉稳道:准。
独孤明德领旨而去。
司天监元不疑紧接着手捧玉圭上前,跪地道:臣元不疑有事启奏!臣闻帝王者奉天明命,相继为君,代天理物,抚育黔黎。
臣请陛下择期郊祭,表率万民感戴天恩。
贺兰楚轻轻一挥袖,准。
命你克日筹办择期。
臣苏博有事启奏!群臣中又走出来一人,身穿从二品朝服,年纪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瘦小,声音尖细,但是一双小眼睛灵动有神,好像再小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这人正是中书监苏博。
他来到御阶前跪下禀告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臣闻开国功臣李开宗之幼子李云深,聪颖仁爱、才识过人、品行淑均、博古通今,如今正当弱冠之年,生得仪貌堂堂、风度翩翩,正是入主后宫之绝佳人选。
左瑛一听就知道,不用想,这个苏博铁定是李开宗的人,敢情是要将后宫之主的位置世代垄断下去。
可那李云深小狐狸当初提的价码是当妃子,如今却变成了当皇夫,说不定李氏的胃口本来就不是那么小的,当时这么说,只是因为左瑛在危险的境地,如果张口就要皇夫之位,会让左瑛认为他要挟强迫而招致反感;他这么做为了显得自己很通情达理、不强人所难而已。
左瑛气定神闲,且要看看李大狐狸的爪牙和贺兰楚怎么互掐。
苏大人所言合情合理。
诚如所言,后宫不可无主,本座亦有此考虑。
贺兰楚用他那一如既往不缓不急的语调朗声道,不知诸公有何看法?群臣刚开始窃窃私语,尚书仆射云纳德起身上前,禀告道:臣以为,陛下年幼,尚未纳婚,当今确实需要贤德之人充实后宫。
然而册立皇夫大事非同小可,不可急在一时,大可慎选合适之人,先册封为妃嫔,假以时日再从中挑选最佳人选册立为皇夫。
如此更为妥当。
臣亦以为,合适充实后宫之贤才眼下并不止李云深一人,更非皇夫之不二人选。
另一位大臣碎步上前,众人一看,原来是太仆卿黄堂,他也跪倒在御阶前禀告道: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之长孙奚斗过、建节将军徐寿之弟徐弘,皆是才德兼备、人中龙凤,臣也请保举他们二人入宫为妃。
黄大人此言不妥。
三品官员宗正卿李泊大步上前,还没跪稳就开始道,臣闻李氏家门,家教甚严、家风清正,骠骑将军李权镇守边陲、战绩彪炳,李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这都有赖李氏一门鞠躬尽瘁、忠心为国。
以李云深入宫为皇夫,不但能以彼之才德统领后宫、表率天下,还能以其高尚门第,迎合众望、遂顺民心。
侍中李信意图作乱,至今尚在狱中,李大人为何闭口不提?长史刘毓插口道。
双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虽然表面上各占道理,但是裁决权在贺兰楚手中,结果未必乐观。
左瑛虽然对李氏也充满戒心,深知他们接近自己另有所图,但是无可否认她现在唯一能依仗的势力就只有他们了。
如果李云深入宫不成,她跟李氏之间的这种准同盟关系恐怕就要面临危机了。
她刚想开口说话,却晚了一步。
几位大人皆言之有理。
贺兰楚声音不大,但是没有人敢再插嘴或者窃窃私语,册立皇夫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选贤入宫也须逐一甄选。
本座将请陛下降旨,先将李云深册立为妃纳入后宫,其他适合人选再逐一遴选、循序渐进。
贺兰楚发话,争辩的双方都领命退下。
这下左瑛看戏的心情就顿时荡然无存了。
原以为刚刚失去皇位的贺兰楚会有更凌厉的手段进一步排除异己、削弱已经转入敌对阵营的李氏集团的力量,没想到他竟然那么轻易就答应让李云深入宫为妃,尽管没有让他登上皇夫之位,但是也相差无几了。
左瑛当然知道,贺兰楚的镇定和表面上的退让,恰恰证明了他手中还握有皇牌,他所受到的挫败丝毫没有扰乱他的思虑和阵脚。
而且他的这一着,就像放了一颗烟雾弹,让他整个人仿佛被烟幕掩盖,动机和意图更加隐蔽了。
放烟雾弹?如果不是为了掩护逃跑,那就一定是为了掩护进攻。
左瑛此刻脸上流露着笑容,就像盛夏的罂粟花,美,但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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