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你刚才到底为何失态,快向陛下禀明。
李云深也微微皱起了疑惑的眉头。
那宫女听见李云深这么说,才勉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的李云深,又看了一眼左瑛,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看见……陛下的酒杯变色了……这句话对于左瑛来说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在座所有的宫人听见都立刻露出惊惶万状的神色来,用恐怖的眼神瞪着左瑛面前的那只酒杯。
李云深更是心中一惊,酒意散了一大半。
绯羽连忙神色紧张地将左瑛面前的酒杯拿起,果然看见那只原本银光锃亮的银质酒杯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发黑的颜色,显然是被毒物沾染过才会出现的情况!来人!保护陛下!绯羽一边喝道,一边扶起左瑛,将她护在身后,快传御医!门外的侍卫听见绯羽的招呼一刻也不敢怠慢,应声鱼贯而入,将大堂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陛下身体是否有不适?绯羽紧张地问道。
只是看见左瑛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心里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左瑛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小玉的宫女会如此大惊失色了。
银杯变黑,说明很可能是酒里有毒,而且是女皇的酒杯里有毒,那就意味着有人下毒谋害!犯上弑君,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女皇在清泉宫喝酒,被发现酒里有毒,下毒的最大嫌疑人自然就是主人李云深了;李云深对他们这些宫人恩深义重。
他们不会希望主人背负弑君的罪名,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宫女才会支吾了那么久,直到李云深本人追问。
才将失态的原因说出来。
这些宫人个个都是从入宫的第一天开始就听着老宫人绘声绘色地讲过去权力斗争的故事过来的,深知这种事情的牵连之大,很可能动辄就是会牵扯上数百人无辜掉脑袋的事。
所以一旦看见这种事的苗头就在自己眼前萌芽,惊慌之情根本无法掩饰。
这时,酒醒了一半的李云深已经起身来到左瑛面前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对此毫不知情,请陛下务必下令彻查此事。
陛下,请先回宫,这里的事让廷尉姜大人来处理。
绯羽提议道。
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
可是对于左瑛来说,充其量只是以前经历过无数次的类似事件换了个新包装而已。
连偷银火都知道不敢在自己的清泉宫里行事的李云深绝对不会干这样的事,而如果有人能够在李云深的地盘做这样的手脚,那左瑛真的想知道谁有这样的本事。
她拿起桌面上的酒杯,仔细端详了一下。
只见那变黑的部分并不在杯子的内侧。
而是在杯子的外侧,而且局限在很小的一片区域,显然不像是由酒浆造成的,更像是有什么导致银氧化的东西被从外面抹了上去——这种毫无价值的下毒,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由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一直还在自斟自饮,鄙夷地看着眼前的一场闹剧的阿史那无期,对大周人的贪生怕死又多了几分认识,他举起自己的杯子。
冷笑一声道:你们大惊小怪什么?要是酒里有毒,我们早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再说,毒酒已经喝下去了,你叫再多的人进来,能将毒从你的肚子里赶走吗?这番话听似没心没肺,却切中要害。
左瑛听了。
不由一笑。
这时候,她才留意到,阿史那无期的酒杯上也有一个类似的黑印,他不是没发现,只是不在意罢了;再看李云深的杯子上却没有。
她想了一想,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这里没有刺客,你们都退下吧。
左瑛朗声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外传。
还跪在地上的李云深拱手道:陛下,这件事虽然没有对龙体造成损伤,但是臣请彻查此事,证明臣的清白。
左瑛坐回到座位上,也拉李云深坐下来,笑道:小三儿,一定是你们这里洗涤银器的方式不对才造成这样的现象,不用大惊小怪,将酒器换掉,朕跟两位爱卿继续喝酒。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天色像人压抑的心情一样灰蒙阴暗,宫中层层叠叠的青黑色瓦顶被雨水沾湿后,颜色浓重得就像美人脸上被泪水晕染的妆容一样。
正在内廷批阅奏折的贺兰楚搁下笔,看了一眼户外,剑眉微微一颦。
天气不好这种事是影响不了他的心情的,他是因为看见潺潺落雨而联想到心里牵挂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时候,一个小吏匆匆从门外进来,他的衣冠都已经被雨水打湿,满头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径直来到贺兰楚的面前,躬身呈上一个布囊道:太师,刚收到永定河的灾情报告。
听见那小吏这么说,房间里其他正在批阅公文的官员也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案卷,围了上来。
贺兰楚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来道:念。
是。
小吏一拱手,拆开手中的布囊,从里面取出两片手掌大的对折的竹片。
小吏展开竹片,照着上面所写的字念道:臣上郡太守赵公明启奏陛下,齐平至丹州永定河五县决溢三十九处,丹州近海村,死伤居民甚众,有一家全毙者,有淹死仅存数口者,有房屋倒塌压死者,惨苦情况,不堪言状。
已救出之数千口灾民,唯无安身之处,大半露宿荒郊。
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
臣稽首再拜,求请陛下下放钱粮,广谕附近州县,戮力赈灾!室内的安静在小吏的声音停下来以后,也久久没有打断。
大臣们都在或唏嘘或凝神细思。
贺兰楚伸手接过小吏手上的奏折,沉声道:你且去通知送信之人稍待一日,本座与群臣商议之后,自会有消息告知。
小吏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一个年长的大臣眉头紧锁捻须道:自古道‘洛阳一瓢雨,永定百年川’,看来又一次应验了。
另一个大臣忧心忡忡道:齐平至丹州永定河五县虽非富庶繁盛之地,然而灾情扩散,灾民向附近州府泛滥,必定会造成严重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水灾之后,将有大量死亡,尸体处理不当将引发重大疫情,灾情会进一步扩大,不可不防。
又有大臣道。
贺兰楚凝眉问道:以诸位之见,当用何法赈灾,防止灾祸迁延?一直沉默的张逢时走上前来,拱手道:治理灾情,分为灾前、灾时和灾后三个阶段。
灾前应该注重疏散预警,防患未然,减少损失;灾时应当及时扶救受灾百姓,效引导受灾人口到附近富庶州县暂住解困,使病患者得治、饥饿者得食、流离者得居;灾后则应当排除疾疫,拨款重建,使百废得以复兴。
有这三个阶段在同一场灾难中并不一定是严格次第发生的,在相邻的受灾地区,可能因为灾情的不同,在整体上呈现多个阶段并存的情况,加剧救灾的困难。
依下官之见,应当把握根本,先从受灾最重的丹州地区开始救济扶助,其他地区灾情救助以此为参照。
救灾须金钱财力,下官建议先从国库中下拨一定钱粮给灾区及周边官府,着其开仓赈灾、大力营救,再号召附近富户施粥搭棚,扶助危困。
同时派遣勘灾队伍及督办官员到达灾区督办,以免时机延误。
贺兰楚赞同地点点头,但是双眉仍未有丝毫放松,张大人所言可行。
然而督办人选……需要仔细考量定夺。
诸位可有荐举?这督办救灾并不是什么美差,责任重、要求高、工作苦、得罪人,还有一定的人身安全;做好了未必有人看得见成绩,做得不好可能会捅出很大篓子。
真不是一般人能胜任又愿意担任的。
这种事,他们自己自然不想做,也不会举荐交好的人去做,可是用来陷害异己也不妥当,万一真的做得很出色,美名远扬,惊动了中央,反而就给了他们加官进爵的机会了。
所以群臣们轻易都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来。
这下彻底陷入了沉默。
*自从第一次临幸清泉宫时被李云深灌了几杯之后,左瑛发现,这个身躯的酒量出奇的好,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醛脱氢酶基因型体质,是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千杯不醉的人物。
这会儿,将李云深的十坛美酒喝完以后,阿史那无期总算喝满意了,酒意甚酣;而李云深已经不胜酒力,让宫人扶着回房休息了;左瑛则才刚刚有点酒意,确定刚才喝的不是水而已,不过这自然也跟她加入战斗较晚有关。
喝高兴了的阿史那无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左瑛身边坐下,拍了两下她的肩膀,直将她拍得身体一晃,骨头一疼,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小丫头,居然有这样的酒量。
绯羽连忙惊道:皇夫,不可无礼……**第一百章 军中酒*左瑛忍不住揉了揉肩膀,才浅笑道:皇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大周的酒本来就比突厥的酒种类要多,品质要好,爱酒的人自然也多,酒量也大。
阿史那无期撇嘴笑了笑,他就知道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总是不失时机拿大话来诳人。
皇夫不相信?左瑛笑道:我们大周人酿的酒品类繁多,工艺千差万别。
如果拿酿酒的原料来分类,可以分为稻酒、黍酒、秫酒、米酒、葡萄酒、甘蔗酒、椒柏酒、柏酒、桂花酒、菊花酒、兰英酒等等;如果按酒酿造的季节来划分,又可以分为春酒、秋酿、冬酒、冬酿;再如果按照成酒的颜色来分,还可以分为白酒、黄酒、醽醁、金浆醪等等。
临事而酿的酒叫‘事酒’,隔年陈酿叫‘昔酒’,比‘昔酒’时间更长、更醇厚清亮的酒叫‘清酒’。
光是在这洛阳城里头发源的好酒,就有‘梨花春’、‘金天醇’、‘剑琼浆’、‘九州寒’……说到嘴巴累都说不完。
阿史那无期听着听着,越听越精神,不由得完全被左瑛所说的内容吸引,那些金浆佳酿,好像已经到了他的唇边一样,满脸神采、双眼放光,腰板都不自觉直起来了。
他一来本身就不在意什么礼仪法度,二来酒劲上来,激动得张臂一搂左瑛的肩膀,将左瑛搂得完全没有顽抗能力地就倒在他怀里,骨头都快散架了。
绯羽在一旁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走!别光说大话,带我都尝尝去!左瑛吃力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搬开他那条沉实的胳膊,不紧不慢道:带你出去可以,不过你必须先答应朕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阿史那无期将手肘支在膝盖上。
托着下巴,看着左瑛。
左瑛看见他为了喝酒而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由一笑。
第一,在别人面前,你必须称呼朕为‘陛下’,自称‘臣’,不能再‘你你我我’的;第二,见了朕必须下跪行礼,朕有恩赐封赏也必须下跪行礼。
当然,这也是有人的时候才需要,朕不会对你要求过多;第三,努点力,记住朕身边这些人的名字。
否则,怎么跟人交流?比如说你想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别人都不知道你在说谁,根本发挥不了降低他在别人心目中的评价的作用。
阿史那无期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
这些事的确都不大,到承泽离宫之前,他也耐着性子装模作样地跟礼官学过点大周皇宫里的礼仪,知道点他们的规矩,但是就是一个字烦。
都何必呢?不过为了能够尝到好酒,就忍了。
唯独是这第三样,实在是太考验人了。
这帮大周的兔崽子不光名字难记,而且称呼还千差万别,比如说同样是自称,有人叫自己我。
有人叫自己小人,有人叫自己奴婢,这丫头叫自己朕……那个存了好酒的家伙所说的本宫,他琢磨了好久才知道是自称,原来还纳闷他为什么老提另外一个不在场的人呢!这帮大周人真是无聊!绯羽看见阿史那无期面有难色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这明明是几乎谈不上条件的条件,怎么能难得他眉头紧皱、嘴唇紧咬呢?还是左瑛看出了他在愁什么。
她也知道在他们的风俗里,口头承诺就跟现代的白纸黑字一样受人重视,一旦答应下来再反悔的话,是会遭到舆论谴责和良心谴责的。
而他又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所以在答应别人之前不得不仔细考虑清楚。
左瑛笑道:这样吧,那就先做到第一和第二条,至于第三条,你只须答应朕努力去做就好了。
这样的话,裁量尺度就大多了。
阿史那无期欣然一口答应道:好!一言为定!说完一把抓起左瑛的小手就起身往外走。
左瑛顿时后悔自己要求太低,居然没考虑到让他戒掉这些粗鲁随意的习惯。
宫人们简单准备以后,左瑛又一次轻车简从,带着阿史那无期、绯羽等人一起驱车出宫。
登车的时候,阿史那无期发现了一张令他惊讶的熟悉的面孔。
柯吐玉!你不是回黑沙城了吗?怎么还在这里盘桓?!阿史那无期看见柯吐玉就没生好气,一时间也忘记自己还在cosplay阿史那无疆。
其实柯吐玉也已经在左瑛的告知下得知了阿史那无期代兄联姻的事,这让他为这个大周女皇的大度和胸襟又多了几分佩服。
他已经先将大部分亲随遣返,而自己在左瑛的邀请下到宫中多逗留一段时间,好帮助左瑛解决一些胡汉文化冲突差异之类的问题。
见过世子殿下!柯吐玉朝阿史那无期行礼道:臣之所以在建安宫中盘桓,实在是情非得已。
只因臣得知无期殿下放出话来,说只要臣再踏入黑沙城一步,就要将臣的脖子拧断,将臣的尸首剁碎了喂牛羊,所以臣未敢轻易再回黑沙城去。
又幸得女皇陛下邀请挽留,所以臣就冒昧在这里停留一阵,也好多侍奉世子一段时间。
听见柯吐玉这么说,阿史那无期顿时一个咯噔,心情就好像很多天前想扇人一个耳光,结果这会儿居然重重落到自己脸上的感觉,即便再讨厌这个狗腿子也没有理由驱赶他,甚至怨他不得,也骂不出口,真是满腹牢骚无从发泄,生生将人憋死!柯吐玉,今日难得皇夫有雅兴出宫游玩,你远道而来也辛苦了,就随朕和皇夫一起出去走走。
左瑛登上车道。
是,陛下。
柯吐玉等人也跟着登上了后面的马车。
一行人坐着马车,通过家南宫西门,就往洛阳的闹市去。
虽然今天因为一直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但是却削减不了多少商业区里的繁华热闹,一路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冲击着阿史那无期的视觉的,除了大漠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见到过的繁盛景象之外,还有那些随处可见的酒肆门口热烈招展着的酒旗,那上面写着的就是刚才左瑛介绍的那些好酒的名字,将阿史那无期看得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但是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那马车居然逐渐穿过了闹市,越来越往偏僻处驶。
他虽然已经颇有醉意,却也不是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的,于是朝左瑛质问道:不是说到城中品尝好酒吗?这是要往哪里驶?左瑛故意露出一副外行了吧?的表情,摇摇头道:皇夫不要太着急,想要品尝到好酒还需费一番周折。
试想,如果是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到闹事中以钱财买一瓢饮的,那算什么好酒?又怎么值得朕和皇夫相携出游品尝?阿史那无期想想,似乎有点道理。
但是这个小丫头诡计多端,一不留神就会着了她道,这会儿无论如何必须问个清楚。
那你说,好酒都藏在哪里?需要怎么样才能品尝得到?不说清楚,我就哪儿都不去了。
阿史那无期双手往髋骨一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对面在身形上处于绝对劣势的左瑛。
左瑛一笑,这洛阳城中有一样普通人不知道的好酒,叫‘军中酒’。
洛阳是大周重镇之中的重镇,全国上下十二卫中央军队,有一半是驻扎在洛阳城附近,拱卫京畿的。
这些军队很多时候都会到洛阳城外的元威校场练兵习武或者交流切磋,因为这个传统,他们就在校场旁边建了酒库,各自将当地的美酒藏在库中,统称作‘军中酒’。
每当比武较量的时候,将领们就会以‘军中酒’赏赐得胜者,输了的人就只能干看别人喝酒了。
正是因为这样,哪个军营贡献的美酒越好,越表明他们对自己充满信心,因此他们都争相将能够得到的最好的酒放在军酒库中,不甘示弱。
所以,朕才说,洛阳城乃至全国,最好的酒就是这‘军中酒’。
左瑛话锋一转,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不过,皇夫如果嫌麻烦,不想到城外去,我们就近找一家普通酒肆喝两杯普通的酒,说不定皇夫今日也能尽兴,朕也好像有点累了。
阿史那无期听了立刻笑逐颜开,不去普通酒肆!我就要去尝尝这‘军中酒’!绯羽则觉得这两个人一旦凑一块,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离题;这会儿两人又都喝了点酒,还往高危地带校场去,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一个时辰后,在内廷办公的群臣,已经将永定河的赈灾方案草拟了出来,发往受灾县附近各州府的公文也已经准备好,需要用到多少钱粮也已经着人到户署点算筹备了,可是这督办赈灾事宜的总负责人到了还是没有推选出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朝群臣简单作揖行礼之后,来到贺兰楚的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又匆匆离去。
贺兰楚听完后沉吟片刻,脸色很快变得比户外的天色还难看。
他站起来对左右道:代本座拟书信一封,着送信之人交给上郡太守赵公明,言明今日商议决定的赈灾方案,让其好好安抚百姓、全力救灾,朝廷的救援旦夕可达。
旁边负责文字工作的官吏立刻领命着笔。
他又对群臣道:各位同僚,方才商议之事,请各位即刻落实去办。
本座离开片刻,待本座回来之时,便可决定督办人选。
说完便在群臣的注目礼下,大步走出了房间。
**第一百零一章 比武酣斗*贺兰楚对派谁去灾区督办赈灾其实还没有头绪,但是如果不这么说,没办法稳住群臣,让他们好好干活,而不是把心思放在暗中角力上。
也只有这么说,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得到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岗位的理由。
原来刚才那内侍在贺兰楚耳边低语的内容,是陛下带着皇夫到了元威校场观看军士演武,还纵容皇夫跟将士们打起了比武擂台。
好几个将士都已经吃了亏败下阵来,场面很不好看。
那内侍早就想进来报告,但是被大臣们紧张严肃地讨论国家大事的气氛吓住了,所以踌躇良久才进来,事情就耽搁了。
贺兰楚一方面恼火那不知分寸的女皇随便带一个突厥人到军中暴露军情虚实,另一方面也痛恨那突厥人在军中耀武扬威、挫败将士们的锐气。
他深深地觉得这件事不能淡然放任,所以不得不立刻亲自出面加以阻止。
这个贺兰瑛,在国家有灾难爆发,灾情十万火急,百姓民不聊生、群臣焦头烂额的时候,她非但不能为国分忧,还做出这样恣意妄为、任性不顾的事,想到这一点,贺兰楚不由得目光一寒。
他好像感受到一种久违得有点陌生的心情,即便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那种心情叫做失望。
他向来很清楚身边和手下每一个人的能力和程度,任官用人、调兵遣将,他都能知人善任、优劣得所,所有事情也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握的范围内。
他对一切有着准确的判断,而不需要对任何人寄予厚望,所以自然不会对任何人失望。
唯独是现在这个贺兰瑛,出乎他意料的事实在太多。
让他渐渐产生了她的能力不在他预判之内的错觉,还在不觉间对她有了一丝期望——如今看来。
是愚蠢而不该再抱有丝毫的期望。
*殿下!振威将军孙郢前来讨教!这时候细雨已经停息,校场上满溢着一片群情激奋的气氛,数千的军士围着校场中央的空地,个个怒目圆睁、双眉倒竖、两眼逬火地盯着台上那个身上既不着盔也不披甲、肩上扛着一把大金刀,昂首挺胸、面带笑意地傲视群雄的阿史那无期。
对于阿史那无期来说,喝了几坛酒,有点醉意,这种程度的打架状态刚刚好足够他将武功发挥到淋漓尽致。
请!他笑着一挥金刀,寒光刹那掠过全场。
只要打赢了一架就有好酒喝,现在他看这些大周将领一个个都跟酒坛子似的。
上来多少他都欢迎。
振威将军孙郢一抱拳。
朗声道:殿下!我等皆是军人,行军打仗多在马上。
刚才大家已经见识过殿下的步上功夫了,可否让我等见识见识殿下的马上功夫?深得我意!阿史那无期扬眉一笑,随即将手中金刀一抛,来人。
牵马!拿矛!马吏应声牵来两匹战马。
两人分别蹬上马背,又接过小校递来的适合马上使的长兵。
殿下,刀剑无眼,末将请殿下披挂上阵,以免有所损伤。
孙郢又道。
阿史那无期哈哈一笑,你不用担心,要是能伤着我,你就尽管来,打伤打死都算我的!言者无意。
听者有心。
这句无疑被大周军士们看做是轻视他们的话,让本来就已经充满敌视的气氛又激愤了几分。
好!那末将就多有得罪了!孙郢双眉一竖,在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拍马上前,手中长刀一挺,就往阿史那无期的胸膛刺去!阿史那无期在战场上的表现倒是跟平常的火爆大相庭径。
他沉着地勒马侧身往旁边一闪。
轻松躲开了刀锋。
紧接着一个下腰,那长刀果然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化刺为削朝他挥来,却被他轻易闪避了。
孙郢两击不中,心中暗暗加劲,即刻扳回刀身,又连续向阿史那无期劈去。
但是接连几下狠招,都被对方或闪或隔,一一轻松化解,不由求胜之心暗起,将手中长刀舞得上下翻飞,一再向他攻去。
台下的人看见阿史那无期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架之力,认为他一定是战得累了又遇上了真对手,看来是要败下阵来了,不由得都在心中暗暗称快。
只有身在其中的孙郢觉得有点不对劲。
说他阿史那无期尚有余勇可贾,又迟迟不见他还击;说他已经体力不支,他又总能在自己的凌厉攻势下游刃有余、如同游戏。
正当他稍一分神,刀法微一紊乱的时候,忽然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双手一疼,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手中的长刀正被人猛往外夺。
原来是刚才他一不留神的时候,长刀刀柄的末端已经被阿史那无期抢在了手中,而还抓在自己手上的刀柄就只剩下一小截了!战场上武器就是生命,倘若被人夺去,无论是性命还是脸面都无处安放了!他拼了命与阿史那无期角力,但是一来体力本来就不如对方,二来刚才已经消耗了很多力气,这会儿再也使不上多大劲了,就连维持胶着的现状都要靠用浑身的力量来苦苦支撑。
就在这时候,孙郢感到手中跟他僵持的力量突然消失,他整个人立刻不受控制地被自己的力量拉得猛然往后一仰,手中的长刀也脱手往身后抛去!他心中大惊,刚想伸手抓住马鞍,却听见自己胯下的战马一声嘶鸣,在他的身体往后倒的同时它却往前发足奔去,显然是被人用力拍打了一下。
他的身体顷刻失去平衡和支撑,重重地仰跌在沙地上,直跌得浑身疼痛、眼冒金星。
不等他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根银光耀眼的矛头已经抵在了离他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远处便传来皇夫殿下胜!的嘹亮通报。
阿史那无期的笑容阳光灿烂得好像能将天上的彤云驱散,他随手扔下长矛,接过小吏捧上来的大碗,把头一仰。
咕咚咕咚地将满满一碗美酒一饮而尽。
好酒!阿史那无期刚放下一滴不剩的空酒碗,满足地一哈气。
把手背往嘴唇一擦,又大声问道:还有谁要上来比划比划吗?底下有人上来将落败的孙郢抬下去,军士们个个都又惊又怒,没料到这个突厥王子真的那么勇猛强悍,自己的同袍们射箭没他远、功夫没他厉害,步上打输了,马上打还是输;眼看着五六个好手都已经败下阵来,他们一时间都没人敢再上前,没有必胜的把握贸然上阵,岂不是徒长他人志气。
更灭自己威风?一时间全场军士都沉默无语。
心中有怨难伸,表情个个都憋得很难看。
阿史那无期来之前其实已经喝好了,这会儿又喝了不少军中酒,心说今天已经喝得差不多够了,看见再没有酒坛子上来了。
就此打住,回去闷头睡一大觉、作场好梦也是个不错的收尾。
正当他要下马离开的时候,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浑厚雄壮的声音,殿下且慢!老将正要讨教!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这时候迈着方步往空地中央来的,是一个银甲绿袍的中年将军,他皮肤棕褐、浓眉方口,蓄一部钢刷似的络腮短胡,脸上深沟浅壑。
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正是车骑将军夏侯元。
看见夏侯元走来,军士们都露出得救了的神情,甚至不约而同发出阵阵欢呼。
阿史那无期看见上来的这个人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是膀阔腰圆、步履矫健,而且满脸的威严和沧桑。
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征惯战的好手,而不是整天圈在校场里花拳绣腿。
他向来最敬佩那些在战场上表现卓悦的战将,看见夏侯元这副架势已经不觉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他在马上一抱拳道:老将军,我愿意奉陪。
咱们是在马上比还是在步上比呢?夏侯元先是往阅兵台观战的左瑛那边一拜,然后走上前来向阿史那无期一抱拳道:皇夫既然已经在马上,那就无须再枉尊驾了,就在马上比试吧!他话音未落,已经展开身形,噌噌两步翻飞跃上马背,看得众人叫好声不断。
阿史那无期看见,也眼前一亮,大方地为对手叫起好来。
夏侯元上马坐稳后,摘下头上银盔,扔在地上,又一手扯开身上铠甲的系绳,脱下铠甲,抛到一旁,豪壮道:行军打仗者,无日不临深渊、履薄冰。
老将每逢外出,常与妻儿交待,此去或成永诀,倘若当真不见回去,谁也无须惦念。
若有尸首,且用马革裹尸,随意填上黄土一抔;若无尸首,便向落梅亭中祭奠几坛美酒,让老将在九泉之下与先行的兄弟们相见之时亦能把酒畅谈便于愿足矣。
殿下不必有所顾虑,老将与殿下一样不披挂而上阵,酣斗到底!夏侯元的这番话更是让全场又一次欢呼不断。
阿史那无期也高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突厥的勇士才能将生死看得跟草原天空上的浮云一样淡薄,今天跟老将军一会,才知原来大周也有像老将军这样奋勇无畏的勇士!如果今日这一战,我们二人都不死,我一定要跟老将军痛饮一场,一醉方休!在夏侯元的眼里,对方是突厥人,是曾经在战场上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敌人,今日这人又打败许多大周将士,所以夏侯元本来就是怀着给战败的将士报仇的心态来的。
但是刚才阵前的几句对话,虽然不长,却已经让他可以看出对方是个胸襟坦荡、快意恩仇的人,那种爽朗直率的男儿气概当真合他脾胃,再加上他以一当十的身手实在令人不得不叹服,夏侯元在心里已经暗想,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日后都要放下偏见来跟他好好一叙。
殿下,请!夏侯元一抱拳,接过随从递上来的长枪,枪头一振便往阿史那无期攻去。
阿史那无期也挥矛相迎,两人枪来矛往、寒光四照、走马翻飞,打了上百个回合依然越斗越勇、势均力敌、不分胜负,众军士一时狂欢喝彩,一时又失声惊呼,看得全情投入,眼睛都不愿意眨一眨。
只见夏侯元奋力挺枪向阿史那无期刺去,阿史那无期侧身一闪的同时,故技重施,用过人的膂力将枪杆一夹,夏侯元即便双手用力也无法将武器夺回。
只听见一声暴喝,阿史那无期另一只手已经振起矛头朝夏侯元肋下刺去。
夏侯元只好撒手猛一侧身将长矛抓住,在自己的长枪脱手的同时,却顺势将阿史那无期的长矛夺了过来。
两人都分别拿着对方的武器的刹那,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瞪视了对方片刻,又看了几眼对方手上调转枪头的武器,忽然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老将若能年轻十岁,一定将你擒于马下!夏侯元爽朗地大笑道。
阿史那无期也哈哈一笑道:老将军,我若再老道十年,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两人说完,笑得更开怀了。
场下的军士们看见这样的情形,也都不由得放下刚才紧张的心情,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这时候,一旁观战良久的柯吐玉走上阵前来朝夏侯元一抱拳,又朝四面的将士抱拳,笑容可掬道:殿下今日到校场中,只为与诸位同乐,切磋交流技艺,承蒙各位热情款待、不吝赐教,又都有意谦让,手下留情,实在令我主仆对大周将士的热情好客、胸怀宽广感激万分。
说完又深深鞠了一躬。
众人听见柯吐玉这么说,刚才积累下来的仇视不觉又消减了一些,心中好过了不少,面子上也过得去了许多。
唯独是那个阿史那无期,听见柯吐玉非要将他的神勇无匹说成是别人的有意谦让,瞪圆了双眼刚要辩白,却被阅兵台上一声高声通传打断了。
阿史那无疆上前听封——那通传内侍嘹亮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片空地。
**第一百零二章 记忆中的信笺*阿史那无期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左瑛些什么,于是只好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下马走到阅兵台前,跪下来听命。
左瑛踱步来到阅兵台边缘,看着阿史那无期朗声道:阿史那无疆,你武功过人,英勇无双,朕现在封你为鹰扬将军,赐四品军衔,为车骑将军夏侯元麾下,战时于其营中听候调遣。
阿史那无期还没有所反应,夏侯元已经笑着走上前来跪拜谢恩道:谢陛下恩赐,臣夏侯元帐下若得此良将,我军定然如虎添翼、战无不胜!阿史那无期本来对大周皇帝的封赏并不感冒,但是听说是按排在刚才跟他酣斗那老将的麾下,既然与他投缘,于是也就罢了,依约拱手谢恩道:谢陛下!众将士听见女皇这么册封,心想这个突厥人原来不是来耀武扬威、让我们面子上难看的,以后还要跟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刚才的不悦之情终于烟消云散。
左瑛从阅兵台上下来,对夏侯元笑道:夏侯将军,请你指挥将士们排兵布阵;朕带皇夫登上瞭望塔,好好领略一下我大周将士们的风采。
臣遵命!夏侯元今天心情大好,一碗赐酒下肚更加浑身是劲,大踏步就走上阅兵台,声如洪钟地指挥起来。
左瑛拉着阿史那无期就往看台的方向走去。
可是刚来到瞭望塔楼下,就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陛下请留步!臣有要事禀告。
只见贺兰楚一脸阴沉冷峻地挡在当道,虽然是在拱手行礼,却看不出来有多少谦恭,反而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爱卿怎么也在这里?既然已经看见夏侯元了,左瑛对贺兰楚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相反,他躲着不出现的话左瑛才觉得奇怪呢。
她浅浅一笑道:爱卿有什么要事尽管说。
不用担心打扰了朕和皇夫的兴致。
贺兰楚听见左瑛这么说,目光更寒,低沉的声音中是隐隐压抑住的怒火,陛下,国有大事,请陛下随臣到内廷商议,莫要在此儿戏。
这种对皇帝不敬的话从贺兰楚口中说出来已经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反而是女皇现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直让一众随从都觉得她有点喝多了、不知死活的意思,心中暗暗替她抹汗。
爱卿。
习兵演武、鼓舞三军,这怎么能算是儿戏呢?左瑛一边说一边想继续往前去,却无奈面前这个人实在太霸道,他不挪的话好像即便是在他面前的是千军万马,也前进不得分毫,爱卿,你也且将公务放下。
随朕一起登上瞭望台,观看将士们排兵布阵,如何?陛下,贺兰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令人震慑,双眼中透出的锐利更是能将人的身心刺透,永定河爆发重大水灾,下游五县受灾严重,数千灾民颠沛流离。
死于灾难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赈灾救困刻不容缓!君臣有累卵之急、苍生有倒悬之危,陛下却在此与皇夫以戏弄三军为乐!此诚非明君所为!左瑛听着贺兰楚的话,注视着他好像在幽深中暗藏着一团火焰的双眸,禁不住在心中深深一撼。
面前这个是政敌、是几次三番要取她性命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他犹如醍醐灌顶的话语、充满黍离之悲的神情,却不止一次让她感到震撼和叹服,甚至让她在他面前居然有种自己会变得比现在的身躯更矮小的感觉。
而且她知道,令她有这样感觉的,不是单纯因为他所说的话或者他所流露出的神情。
而是这个人浑身上下透出的一股凛然之气——尽管深藏在犯上、弑君、篡逆谋国的张狂之下,可她却没办法否认这种感觉的真实存在。
这让左瑛忽然觉得唇角很重,居然没能轻松勾起来,甚至深吸了一口气才好将话说出口。
爱卿,朕知道水患灾情千差万别,瞬息不同,但是基本上有成法可依,要迅速决定救灾方案并不是最困难的事;最困难的是方案制定后,由谁来督办执行。
第一,督办的人,官职不能不高,因为官职低了,即便封为钦差,底下的官员也会多有不服;但是他的官职也不能太高,官职高的人通常都在官场中盘根错节、跟很多人有利益关系,执法的时候难免投鼠忌器、处处掣肘、举步维艰。
第二,督办的人,不能过于圆滑,跟什么人都相处得来,因为这样的人没办法铁面无私公正廉明;可是也不能过于刚猛无情、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也不能体恤下情、因地制宜、灵活应变,还很可能反而激起更大的官怨、民怨。
所以,要找到满足所有这些条件的人,的确是件最为让人头痛不已的事。
左瑛的一语中的,鞭辟入里,跟贺兰楚不谋而合,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如果非要将她已经得知永定河的灾情说成她尚算关心国事而已,那刚才那番已经将问题的关键考虑得如此透彻的分析,实在不是单纯关心就可以做得到的。
爱卿,左瑛并不是将问题抛出来就算了,朕向你举荐两人。
一个是谏议大夫董麟,一个是积弩将军拓跋寿。
谏议大夫董麟,家中没有任何宗族背景,乃是从一个书记小吏步步升迁至今日的官职。
他为人正直、忧国忧民,而且对朝政有真知灼见,可以在督办赈灾中主持大局、把握大要;而积弩将军拓跋寿乃是一武官,与州府官员乃至朝中大臣交集甚少,而且他为人刚正不阿、能秉公主事,尽管目前官职卑微,稍加提拔却正好能协助董麟秉公执法。
这两人一柔一刚、一宽一严,恰恰能相互补充,面面俱到地督办赈灾事宜。
贺兰楚听了,不由得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也禁不住再度感到错愕,女皇居然不光对国事了如指掌,而且对朝中人事也如此稔熟!爱卿,左瑛看见贺兰楚再没有话说,才浅浅一笑道:对于督办赈灾,朕还有一个建议,不过咱们先到瞭望台去看完排兵布阵再说。
既然命令已传达,不能让将士们失望。
贺兰楚终于侧身颔首,让左瑛从他面前通过,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阿史那无期早已经没心思听左瑛他们的对话,独自爬上了瞭望台,凭栏远观了。
如今的天色已经渐晚,四面生起了火把。
从几十米高的瞭望台上俯瞰下去,只见下面的数千士兵,手执兵刃火把,在主帅的号令和战鼓的擂动下一时分散棋布、一时聚拢划一,脚步生尘、喊声震天。
远远看去,队形一会儿两翼伸展犹如鸿雁,一会儿纵列而行仿佛巨蛇,阵型千变万化,玄妙无比。
因为个个士兵都执着火把,所以从瞭望台看去更加觉得蔚为壮观;也是因为都手执火把在夜色中跑动的缘故,只要稍有错漏,即便只是一两个人出错,也会让居高临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如今这数千人之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迟疑疏漏,就像所有这些千变万化的阵法都完全烂熟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中,而这些人也已经有了相当高程度的默契,让看见这样的情景的阿史那无期不由得在心中惊叹迭起。
他不由得低声嘀咕道:哼,原来大周人的阵法如此奇巧,怪不得尽管我们的弓马厉害,但是一离开草原,常常不是他们的对手。
皇夫,左瑛带着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们两国既然约为兄弟,又有秦晋之谊,这些大周勇士,日后也将为你所用。
我们两国联手,日后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无论是大漠还是腹地,何愁障碍不扫、强敌不平?阿史那无期转过身来,看着左瑛,回想着今日从踏入校场开始所经历和看到的一切,顿时醒悟这个大周女皇居然毫不保留地将军事实力展现在他眼前,对他没有丝毫堤防戒备的心态,心里忽然有了种块垒顿消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就单膝跪地,一抱拳,真心实意地道:谢陛下!看见这一幕的贺兰楚沉吟不语,心中暗暗有了一些想法和揣测。
*晚上,左瑛吃过晚膳,回到怡神殿后,就屏退所有的宫人,只留绯羽在身边,将门关上,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陛下要找什么?陛下今日劳累,请让绯羽来代劳。
绯羽跪在左瑛身边,看着她专心致志地在书架、抽屉里仔细翻找的样子,既怕那些木头尖棱细屑扎到她柔嫩的手指,又担心她找不着不睡觉,影响休息,好奇她找什么的心理反而不太重。
左瑛停下来,凝眉道:不是不愿意让你来代劳,而是朕也说不清楚。
只是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来这里玩,找到过一封类似书信的东西,夹在某本书中,信封上好像是写着‘致贺兰崇书’。
‘贺兰崇’?绯羽奇怪道:贺兰崇不正是已故平南王、当今太师之父吗?左瑛点点头,正是。
**第一百零三章 二十年后的重逢*绯羽心想,那一定是武皇帝从前写给平南王的书信了,虽然写给别人的书信却还在自己手上这一点让这个猜测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向来不爱打听的绯羽也没继续问,开始埋头帮左瑛翻找。
两人找了接近一个时辰,几乎翻遍了怡神殿的每一个有可能存放物件的角落,都没找到左瑛记忆中的那封书信,于是只好叹一句可能是日久年深,什么时候被丢弃了也未可知,便暂时作罢了。
*清晨,洛水边上还行人稀少,往日清可见底的河水,因为最近雨水泛滥的缘故而有点浑浊,河边的垂柳却因为雨水的充分刷洗而分外艳绿。
在洛水边上的落梅亭中央矗立着的青石碑上,那些满布的刻字好像是新近有人重新填过漆而分外鲜红,碑文此刻也清晰可见。
那是一篇皇帝的诏书,先以恢弘悲壮的笔墨描述数十年前爆发的关中战事,赞扬讴歌在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付出宝贵青春和生命的将士,然后再告诉观者,这落梅亭其实是在战争中牺牲而又找不到尸首的战士们的衣冠冢。
同时,这里也是纪念所有在关中阵亡的将士的纪念碑亭。
这些悲壮激越的文字,让人们读了都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时候的青石碑下摆放着一些香烛祭品,一个人正跪在青石碑前。
这个衣服颜色深黑,脸上遮着纱巾的中年女子,正是何姑姑。
她看着石碑的双眼已经通红而满噙着泪水。
将军。
妾身回来了……可是将军,你怎么那么无情,怎么不等等妾身……何姑姑已经哽咽难语,声音仅可分辨。
妾身听说,你不愿回乡归葬,叮嘱将士们在你身故后就地将你掩埋。
你要守护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兄弟……妾身乍到洛阳,无力去寻你的坟墓,只能先到此也埋葬着你的遗物的衣冠冢,与你相见。
何姑姑低泣了一阵才能继续说出话来,将军……妾身当初忍辱偷生,受尽百般艰难苦楚,只以为还有相逢的一日。
没想到……二十年前裕谷军营中一别,竟然已成永诀……大漠荒蛮之地,音书断绝,妾身得到将军身故的噩耗之时,事情已经过去经年。
将军已不在人世。
妾身本来已经生无可恋,但是只因心中还惦记着一事,才苟且存活至今,想尽办法也要从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回到洛阳。
何姑姑又低泣了一阵,情绪好像平复了一些。
她用衣袖擦了下眼泪道:将军,妾身时常想,如果二十年前的那天,妾身不在军营中;又或者,当时不是突厥军队乘机进犯。
如今又会是如何的境况?真是天意弄人,人事沧桑……不管如何,如今将军虽在九泉之下,却已经是名垂青史的英雄、王公贵胄,而妾身依旧只是无人怜惜的柳絮飘萍,而且已经鬓发侵霜、容颜破损。
将军曾经夸奖过妾身的一切,都已经几乎不复存在了,妾身本已轻贱,如今更无法与将军匹配了,即便黄泉之下再见,将军也一定认不出妾身来了……何姑姑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深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姑姑心中一惊,连忙抹掉眼泪,猛然回过头去。
泪眼朦胧中,站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形高大、面容俊朗的青年男子,让她心中顿时深深一阵悸动,刹那间有种恍然回到二十年前的错觉,但是随着心中的震动几乎同时袭来的,却是一阵锥心蚀骨的心痛。
她失神片刻才如梦方醒地转过身来,跪地拜道:奴婢失礼。
奴婢见过太师……此刻也来到落梅亭中的人正是贺兰楚。
刚才何姑姑的独白,让他的心情翻涌激荡,疑幻疑真。
他上前两步,凝重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原来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何姑姑结舌片刻,才慌张道:奴婢……奴婢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边说一边慌忙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地就往外逃去。
贺兰楚转身追去,急切问道:你是不是叫何素姬?你的夫君是贺兰崇,他的衣冠也埋在这落梅亭中!何姑姑听见这话,顿时凝滞在了当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贺兰楚大步来到何姑姑的面前,弯下腰来,扶着她的双肩,神色怆然道:母亲,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何姑姑抬起头来看着贺兰楚,双眼中明明是看不够的依恋,她却忽然狠狠一咬嘴唇,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极力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没有这样的母亲!你没有这样的母亲!贺兰楚这时候已经忍不住喉咙哽咽,双眼湿润。
在这与母亲失散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深信母亲还活在世上,还跟他一样时刻盼望着母子重逢。
他也无数次幻想过终有一日,他跟母亲再次相见的情形,那种狂喜与悲痛交叠而来的冲击,常常让年少时的他在梦中流下热泪。
他也不止一次幻想过母亲如今已经两鬓斑白、满面皱纹、步履举止也或许略有龙钟老态的样子,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有幸能见到那一幕,他一定会爱惜地抚摸着她霜花侵染的发髻,细数着她岁月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写下的痕迹,即便为了强忍泪水而什么说不出来,他也已经能够在那一刻重新拥有过去的岁月里失去了的亲情与幸福。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找到母亲的希望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日渐渺茫,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每年到派人到当年裕谷军营所在地的附近探访寻找,也一直没有放弃过要与母亲团聚的信念。
眼前这个妇人,斑驳的鬓发、愁苦的神态、半遮着的沧桑面容,都不是他已经模糊的印象中所有的,但是这依稀与回忆中一样姣好的身段、对父亲情深款款的独白和初次见面时她表现出来的激动与矛盾,分明就是他的那个与他失散将近二十年的母亲所应该有的。
她越是以这样仓皇失措的样子来否认自己的身份,就越是能让贺兰楚坚信,他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母亲!贺兰楚跪在地上,泪水已经止不住从眼眶溢出,孩儿苦苦找寻母亲二十年,母亲难道就这么狠心将孩儿当作路人,拒不相认吗?这句话好像刺痛了何姑姑的心,她跪跌在地上,表情悲痛,用朦胧的泪眼看着贺兰楚,慢慢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落在他的脸颊上,艰难道:楚儿……我的好孩儿……贺兰楚紧紧搂住何姑姑,仿佛回到年少时思念母亲的梦中,既悲且喜,又难以置信,复杂的心情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述,母亲……真的是你。
孩儿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楚儿,母亲对不起你……何姑姑也紧紧地抱住贺兰楚,好像即便他再高大健壮,对于她来说,也永远只是那个尚在襁褓中,时刻需要人翼蔽在身后或者紧搂在怀中好好呵护的婴孩,母亲滞留在突厥人的领地将近二十年,就这么将你独自留在这里,孤独地生活、孤独地长大,一刻也得不到父母的庇护……母亲对不起你……母亲,孩儿不怪你,孩儿一点也不怪你。
贺兰楚舒缓了一下哽咽的喉咙才能继续道:孩儿深知突厥人的凶残歹毒,以母亲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能够保全自己,至今日跋涉重山回到这里与孩儿相聚,已经并非一般人所能做得到,已经是对孩儿最大的恩赐。
楚儿只恨自己不知道母亲原来身在大漠,没能早日将突厥荡平,亲自用车马将母亲接回洛阳。
楚儿,我的好孩儿,你如今已经是国家的中流砥柱、位高权重;何姑姑边哭边道:不与你相认并不是因为母亲狠心,而是实在不想别人知道你有这样一个曾经为突厥人为奴为婢的母亲……母亲不想因为自己而使你蒙羞……母亲知道你如今过得好,就已经别无他求,心满意足了……贺兰楚斩钉截铁道:母亲委曲求全,只为与孩儿相见,这并非什么为人所不齿的事!母亲,请随孩儿回府,让孩儿今后能好好一尽孝道。
不,何姑姑连连摇头道:母亲留在陛下身边就可以了,只要时时能与楚儿相见就好。
人言可畏,母亲真的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打乱了你的生活,阻了你的前程,毁了你的名声。
母亲,如果孩儿连对至亲的孝道也不能尽,有母亲在堂却不能赡养,那孩儿即便荡平四海、坐拥天下,又有何意义?贺兰楚的坚决终于让何姑姑再没有话可以争辩。
她苦笑着点点头,靠在贺兰楚的怀中呜咽了起来。
母亲,贺兰楚小心道:母亲可否摘下面纱,让孩儿好好看看母亲的面容。
**第一百零四章 此女有毒*岁月流逝、遗痕斑驳,母亲的面容在贺兰楚的印象中已经日渐模糊,过往相处的点滴也日渐缺失,只剩下一个窈窕姣好的身影和一声温柔慈爱的呼唤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中。
如今,母亲就在眼前,那二十年的记忆的断层,马上就可以因为这张面纱的揭开而得到补充,就算她的面孔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丑陋得不能示人,对于他来说,也一定是最值得他期待和最让他百看不厌的面容。
何姑姑一顿后,沉重地点点头,慢慢伸手解下缠在鬓发上的纱巾……随着整张脸呈现在贺兰楚的面前,她脸上那道从颧骨斜着延伸到下巴的疤痕,就像一柄利刃,刹那间刺痛着贺兰楚的心。
虽然知道那已经是道陈年的伤口,但是对于贺兰楚来说,却像是新鲜扎在他身上的一样,让他还能够感觉到切肤的疼痛。
他伸手痛惜地捧住母亲的脸庞,母亲,告诉孩儿,这是何人所为。
孩儿一定替母亲报仇雪恨。
何姑姑神情悲怆地摇摇头,好像对于她来说,那伤口也是新鲜的,又或者她有比这表面上更深的伤口留在心里,时时让她感到疼痛。
楚儿,这道疤,是母亲自己用匕首割的。
何姑姑苦涩地道:母亲当年,为了保持清白之身,免遭贼人侮辱,以亲手割破自己的脸明志,所以留下了这道见不得人的疤痕。
母亲多年来,都是只有以纱巾裹面,才敢在外示人。
母亲受苦了……贺兰楚为母亲的贞烈而震撼的同时。
又感到一阵无法言表的心酸。
二十年前的玉玲关之战,周凉双方本来势均力敌,却因为当时与凉国结盟的突厥军队的加入,使得战局扭转。
攻打玉玲关的大周士兵虽然只有三千人。
但是全部都是精锐部队,他们受到重创以后,凉国与突厥的联军便一马平川。
直捣大周的裕谷大营。
那一役,大周军队伤亡惨重,多个关隘接连失守。
贺兰楚的母亲何素姬正是那时候在乱军中失散的。
而母亲失踪后的几天,贺兰楚的父亲也被流矢所伤,最后不治。
这就是贺兰楚一直深恨突厥人的原因。
但是如今,他跟多年不见的母亲重逢,心中所想的最重要的已经不是仇恨。
而是要将这失去的二十年里应该对母亲付出的保护和孝心补回来,不再让她受到一丝的苦楚,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母亲,我们进宫去,孩儿要请陛下为母亲正名。
*你们大周人真是奇怪。
走在林荫小路上的阿史那无期,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道:你们居然将食物养在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从这条林荫小路上放眼看去,周围都是生长繁茂的花草树木,远处还有一泓湖水,衬托着湖边的水榭和远处的小山,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和恬适。
即便是向来只欣赏草原上豪壮的美景的阿史那无期也开始忍不住对这样的符合汉人审美旨趣的风景起了赞美之情。
草木之间、山石旁边,还常常有羚羊、麋鹿、仙鹤等等的动物出没,而且这些动物并不怎么害怕人,有时还会信步走到你的面前。
好像你在观赏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观赏你。
只不过千篇一律的人类对于它们来说一定不太有趣罢了。
殿下,它们不是食物……旁边的绯羽有点紧张地澄清道。
他总觉得要是现在就有副弓箭在手的话,阿史那无期一定会拈弓搭箭,打下个一两只来。
不是食物是什么?阿史那无期回过头来看着绯羽,居然露出一丝虚心求教的表情。
即便你们大周人有体型轻小的,也总不能骑着羚羊和麋鹿出行吧?不,它们也不是坐骑……绯羽又澄清道。
但是至于是什么,他又总觉得很难对这个突厥人说得清楚。
他知道在宫中豢养珍禽异兽只是为了观赏、愉悦皇帝和后*宫嫔妃的耳目,但是对于他来说,好像又不是那样。
在中间听着两人对话的左瑛不由失笑。
她微笑道:皇夫,这个‘山海苑’是我们大周皇宫专门豢养珍奇动物的地方。
我们大周人生活在城市里,难得跟原野亲近,不像你们生活在草原,能够天天和不同的动物打交道,了解它们的生活和习性。
我们之所以将这些动物养在这里,是要让住在深宫中的人也知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我们人类,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跟我们分享。
它们美丽、它们灵慧,它们跟人类的孩童一样天真单纯,但是也跟人类的孩童一样弱小而需要我们了解和保护,这提醒着我们,上至为君者,下至黎民百姓,无论作出什么决定来都不一定是只关乎自己,还要多考虑到跟我们共同分享这个世界的它们。
左瑛这番带着现代人对人与自然理解的穿越式的见解,将绯羽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想法完全抒发了出来,让他的双眸中顿时满含着感激。
阿史那无期看着那些在远远近近散着步的走兽和在低空盘旋着的飞禽,露出一个阳光的笑脸,你说得不对,它们比我们生活得好多了。
它们可以随意地在草原上奔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上飞翔,真是令人羡慕,哪需要我们多管闲事。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才找它们借点肉和皮毛来用用。
左瑛想想,也是,在古代的时候,尤其是在游牧民族的文化中,的确是这样的。
人类的活动根本到不了破坏生态的程度,人类充其量只是没有进入食物链中的猎食者罢了。
你从小生活在这不见天日又大得要死的迷宫里,一定连这些动物叫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史那无期回头得意地一笑,伸手一把抓住左瑛的小手就往草地上走去,让我带你去认认。
左瑛心想,这你说对了,我上辈子生活的那个迷宫更加大的要死、更加不见天日;可是,我还是看过《动物世界》和《discovery》的……不过她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被拉着走出了几十米远。
阿史那无期只是一时兴起,循着跟兄弟姐妹相处的习惯,带着见多识广的优越感,拉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往外走,可是他意外地感觉到,握在他手中的这只小手出奇的柔滑细嫩,尽管在这样的大热天也居然有些冰凉,却让人有种忍不住很想用自己手心里的温度去温暖它的感觉。
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怪异感觉,不知怎么地就让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将这小丫头的衣服撕破的刹那所看见的惊艳一幕——那呈现在红玛瑙一样的床褥上的细腻娇嫩的肌肤,就跟和田白玉一样柔润凝白,至今想想仍然禁不住有种心跳加速、喉干舌燥的感觉。
殿下!小心——绯羽赶紧追了上来。
看着他用这么鲁莽的动作去抓女皇纤柔的小手,绯羽禁不住心里隐隐一疼。
即便这个将女皇 拐走的人是皇夫,他也禁不住有立刻营救的冲动。
你那么紧张干吗,你们的女皇又不是纸扎的!——不光不是纸扎的,还诡计多端,还带刺、有毒呢!不知道是因为绯羽的抗议,还是担心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继续袭上心头,阿史那无期松开了左瑛的手。
这时候,五六只成群的羚羊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居然径直朝绯羽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流连、低声鸣叫着。
它们身上那介乎于橘黄和土黄之间的鲜亮颜色、美丽深黑闪动着灵光的大眼睛、不时向四面八方转动着或者轻轻抖动一下的圆耳朵,还有头上那优雅弯曲的犄角,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逼视,真是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缺血的浑小子,它们跟你认识?阿史那无期好奇地凑近来。
绯羽露出温柔的笑容,伸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头羚羊的下巴,那羚羊便乖巧地凑得更近,还低头蹭了一下绯羽的肩膀,显得很是亲昵。
其他几只羚羊见了,也纷纷围上来,闪烁着圆圆的眼睛、用尖小的蹄子轻轻敲着地面,小鸟依人一般上前邀宠,很是讨人喜欢。
陛下,绯羽的声音里都透着幸福,这几头就是早些天的时候得了疾疫,差点就要被送出宫去自生自灭的羚羊。
多亏得了陛下的赏赐和嘱咐,宫人们才加倍认真地照顾起它们来,它们才得以痊愈,现在健康地生活在这里。
哦?左瑛听见绯羽这么说,也上前来,试探着伸手去摸一只羚羊的身体。
尽管这些羚羊对左瑛不如对绯羽那么亲昵,但是当她的手掌触碰到羚羊那油光水滑而又带着阳光般的温暖的短毛的时候,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细腻微妙的幸福感,从掌心一直涌向心头。
她没想到,跟这近似于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动物,以不是隔着笼子的栏杆的方式直接接触,会有这样一种如此令人愉悦和满足的感受,她似乎慢慢可以分享得到绯羽喜欢这里的心情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内侍从远处匆匆跑了过来,将羚羊群惊散了。
他跪在地上气喘嘘嘘道:小人该死,小人不得已打扰陛下和皇夫雅兴。
太师正在御书房外求见。
**第一百零五章 酒桌叙话*爱卿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当左瑛回到御书房端坐下来,面对着何姑姑和贺兰楚一起跪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心里已经猜到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
贺兰楚扶何姑姑站起身来,才拱手道:陛下,臣苦寻母亲二十载,今日终于与母亲相认。
她就是这位陛下从大漠带回来的老宫人。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宫人全都露出了震惊无比的神情。
没想到这个突厥人的奴婢,原来竟然有着这么尊贵的身份!个个都不由得暗中在回忆自己有没有不小心得罪过她、给过她脸色看,要是有的话,只怕现在就要请假回家交待后事了。
何姑姑也低头欠身道:奴婢担心自己的身份低贱,会连累儿子的名声,因而隐姓埋名,没有向陛下透露自己的本名,求陛下恕奴婢的欺君之罪。
左瑛心中冷笑,以为从草原抓回来一只虎,原来还跟来了一只狼,草原上果然是物产资源丰富。
她沉默不语,等着他们把话说完。
贺兰楚上前两步道:陛下,母亲为与臣团聚,历尽千辛万苦。
求陛下格外开恩赦免母亲过失,并且下旨为母亲一正平南王妃之名。
左瑛自然深知自己目前也就是个橡皮图章的作用,就连国家大事都是太师说的算,她负责点头,就更别说这种家事了。
如果这种事摊到她两个皇兄身上,甚至会当做一件讨好太师的事来把握,大肆铺张隆重地昭告天下才算明智。
她浅笑道:原来如此。
真是峰回路转、好事多磨。
那么,朕就赦免何素姬无罪,赐还其贵族身份,准许其随太师回府。
择日再昭告天下。
恢复何素姬王妃的身份,赐以诰命夫人的尊号。
谢陛下恩典!贺兰楚与何姑姑一起跪地谢恩,然后才告退相携而去。
*这天傍晚。
左瑛的车驾离清泉宫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两个清泉宫的内侍远远看见,匆匆跑过来跪地迎接道: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小人知罪。
玉辇外的绯羽替左瑛回答道:今天是你们云妃殿下寿辰的好日子,陛下是特地来给他一个惊喜的,你们不必通传。
几个内侍听了一阵意外。
他们都还不知道今天竟然是自己的主人的寿辰呢。
抬头一看,果然玉辇后面还跟了两驾拉着礼物的马车。
可是他们的表情却高兴不起来,谢陛下恩典,但是云妃殿下自从那天跟皇夫殿下对饮之后,就一直昏沉不起。
小人等怕会扰了陛下雅兴。
绯羽一听,云妃殿下醉了这么多天还不见酒醒,这可是大事,于是连忙看向车内,等左瑛定夺。
去看看。
左瑛一声令下,一行人起驾,将那几个面有难色的内侍撇在身后,浩浩荡荡地进了清泉宫。
可有御医来看过?左瑛一边往李云深的寝室走一边询问旁边的宫人道。
宫人低头回答道:回陛下,没有御医来看过。
因为殿下吩咐。
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谁也不要来打扰。
好像是说……他的脸上出了酒疹子,不想让任何人见到。
连饭也不吃吗?左瑛眉头微皱。
有的,那宫人回答道:都是我们将食案放在门口,殿下自己会取。
这让左瑛想起绯羽那次大病一场的情景。
咳咳……一个经过一场大病从女儿身变成美男子;这另一个不会从美男子变成美少女吧?如果这会儿正在吃饭或者喝水,估计会喷。
来到李云深的门口。
宫人敲了几回门,力道从小到大,同时也高声喊门,却一直没有回应。
用力推门,便知道门是从里面反锁着的。
今天中午还用过午膳的,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就……看见李云深那么久没有反应,宫人们也有点担心了。
绯羽,想想办法。
左瑛吩咐道。
绯羽一声领命,请左瑛后退几步,自己估摸着门闩的位置,抬脚一踹,只听见干脆凌厉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隔着门板从里面传来。
而那门却没有因为这一踹而被撞得猛然大开,只是自行慢慢打开了一道缝,可见绯羽用力之准,用劲之速。
左瑛吩咐众人道:既然云妃不想人见他,你们就都留在外面等着,朕进去看看。
她拉起裙角,迈步跨过门槛,绕过屏风,走到寝室内。
小三儿。
左瑛喊了一声。
室内的安静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这让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穿过内堂,再绕过分割内堂和内室的屏风,左瑛来到了李云深的床前。
这段只有十几米的路,居然让她感到有点漫长。
但是此刻眼前的情景让她的双眉微微一颦。
只见李云深的床榻上床铺整齐、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李云深的身影。
而在床边的地上,左瑛留意到了一张巴掌大的用黄纸剪成的小人,也不知道是故意放在那里的还是无意中掉落的。
她坐在李云深的床榻上,沉吟了片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件用绸布包着的东西,放在了锦褥上,才起身离开。
走出李云深寝室的时候,左瑛命人将房门重新掩上,对围上来的宫人道:云妃没有大碍,只要再稍加休息就能痊愈。
你们就按照他的吩咐,不要打扰他,给他定时奉送膳食就行了。
朕赐给云妃的礼物就留在这里,庆祝之事就只好等他痊愈再说了。
宫人们于是都唯唯诺诺、感恩戴德地恭送左瑛一行离开。
*入夜,洛阳城郊的无为居里一处僻静的庭院中,李云深正坐在一处露天的石椅上,手持酒杯,仰天观望。
他看着苍茫的夜空,带着几分醉意,幽幽道:今夜云霭茫茫,众星不明,紫微化科隐没不现,远非贵人降临之兆……李云深对面坐着的是李君安。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拿自己的酒杯往李云深手上的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后,才道:三少爷,别等了,回宫去吧。
老仆担心三少爷私自离宫多日的事会被陛下察知。
李云深浅浅一笑,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把着酒壶将两人的酒杯斟满,似笑非笑道:现在吸引陛下注意力的事情太多,她不会留意到我的。
好,李君安点点头,那老仆就好好地陪三少爷庆祝寿辰,与三少爷一醉方休。
所有的不如意,就请三少爷都抛诸脑后吧!甚好!李云深又举起酒杯。
每年的寿辰,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回到无为居中,期待着父亲李开宗和母亲如玉娘的出现,但是希望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他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不抱有希望,却没料到,即便不抱希望还是会感受到失望。
而他今日,即便明知道他们不会出现,也还是不惜私自出宫来到这里等候,其实更多的是给自己下一个决心,一个让他从今往后不需要再有半点愧疚与自责的决心。
这时候,庭院的小径处传来一阵孩子的嬉笑声,两人循声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蹦蹦跳跳地朝他们跑来。
风儿,快到爷爷这里来,别胡闹,乖啊。
李君安连忙将那孩子招呼过去。
可是风儿却只是蹦跳着在他们身边转悠,不时对他们做着鬼脸,就是不愿意让爷爷抓着,嘴里还笑嘻嘻地重复着:何必,何必呢。
何必,嘻嘻,何必呢……三少爷,请莫见怪,李君安朝李云深拱了拱手道: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这个词,最近老爱念叨。
李云深看着那个活泼得跟年龄有点不相符的风儿,笑着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风儿道:风儿,这个你喜欢吗?三少爷送给你玩。
三少爷,使不得。
李君安见那玉佩质地厚重、温润如脂,绝非凡品,连忙阻止道:风儿不能受三少爷这么贵重的礼物啊。
嘻嘻,何必,何必呢……何必,嘻嘻,何必呢……李君安话音未落,风儿已经一手夺过李云深手上的玉佩,兴高采烈地叫着笑着跑远了。
李云深看着风儿远去的身影笑道:人生在世,千金难买真心一笑。
能够搏风儿开心,这块玉佩,又算什么呢?即便他拿去只是为了听玉璧化为玉碎的脆响,我也毫不吝惜。
李君安感激道:三少爷恩典,老仆叩谢!*同一时间,太师府的偏厅里也有两人正在对坐畅谈。
母亲,孩儿敬你一杯。
贺兰楚举起酒杯道:孩儿记得,当年孩儿尚且年幼,还不能与父亲和母亲同台对饮,只能在一旁替宾客们温酒。
如今,终于可以敬母亲一杯了。
对面的何素姬微笑着拿起酒杯,与贺兰楚碰杯道:是啊。
记得你小时候,总说菊花酒香,总想偷偷尝一口。
可惜现在不是喝菊花酒的时候。
贺兰楚先将杯中的酒喝完,母亲,来日方长。
待到菊花酿熟,我们母子再一同品尝菊花佳酿。
正是。
何素姬也笑着喝了一口酒。
这时候,一个侍从在门外问安后碎步进来,跪在贺兰楚旁边呈上一个紫檀木小匣子,低头问道:太师要找的可是这个匣子?**第一百零六章 擅闯病房*贺兰楚看了一眼那个雕工精细的匣子,点头道:放下吧。
侍从放下匣子,唯唯退下。
贺兰楚打开匣子,从里面衬着的绢布里拿出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放在何素姬的面前,母亲,你还记得这件东西吗?看清楚那样东西的刹那,何素姬顿时错愕地瞪圆了双眼,进而眼圈发红,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那是一枚样式朴素的金耳环。
月牙形的耳坠跟弯钩形的耳钉构成了一个近乎闭合的圆环,耳钉和耳坠的连接处还嵌了一朵精致的小梅花。
因为保存良好的缘故,整颗耳环锃亮如新。
何素姬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拿起那只金耳环,平复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道:这不正是当日……我在乱军中失散时,所佩戴的金耳环吗?……没想到,这另外一只,原来在孩儿你的手上……贺兰楚也双眼微微发红,点点头道:这是当时,外出寻找母亲的人在草丛边发现的。
孩儿得到后就好好保存起来,每当思念母亲,就会将它拿来把玩。
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何素姬忍泪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用羊皮包着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展开,只见里面也是一枚金耳环,取出来跟桌面上已经放着的那只并在一起,正好是一对!只不过何素姬拿出来的这只似乎因为太久没有擦拭,又饱历风霜,有点变形发黑。
显得老旧了。
从那只显得老旧的耳环中,贺兰楚又一次看到了母亲这二十年来的颠沛流离、历尽辛酸。
他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涩,将一对耳环放在手上,攒进掌心。
感受着那冰凉的温度,良久后才松开。
母亲,让孩儿给你戴上。
何素姬含着泪点点头。
将自己正戴着的绿松石耳坠摘下,让贺兰楚帮她将那对金耳环逐只戴上。
看见母亲将金耳环戴好的刹那,贺兰楚似乎感觉到心里有一个总是空荡荡的角落,忽然间完整了。
*殿下请留步、殿下请留步啊……去不得,去不得啊……这天午饭刚过的时辰,清泉宫里就骚动了起来。
大半个清泉宫的宫人都在走廊上围着一个人又跪又求,眼泪都快出来了。
被宫人们围在当中的那个阿史那无期背着双手。
昂首挺胸,一脸的不高兴。
他沉默不语,只是看见前路但凡有一点缝隙就迈步前去,直到跪倒在他周围的宫人越来越多,他连抬脚的地方都没有。
殿下。
云妃正在卧病,不愿见人,求殿下谅解!正是,云妃一旦好起来,就会立刻去拜见皇夫殿下,求殿下开恩!什么病这么了不起?阿史那无期将声音一沉,犹如猛虎下山前的低吼:不就脸上长几个就疹子吗?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脸上有千万条刀疤又能如何?!你们这帮奴才再敢拦我,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那些还在苦苦哀求的宫人们不知道。
阿史那无期此刻真的已经很客气了。
如果不是感念李云深的款待之情,现在他们当中应该有不少人伤筋动骨,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忽然,一声犹如霹雳的巨响中止了宫人们的求告。
被那声就在身边响起的声音吓坏了的宫人们睁开双眼、循声看去的时候,看见他们身边的一段大腿粗的杉木栏杆已经被生生踢断了,断开的那截向外飞了出去。
牵连到旁边的那条顶梁柱刚才似乎都有在微微颤动,上面的横梁不知道会不会受到波及。
再回头看刚才阿史那无期所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不少宫人都张目结舌地看着那条断了的栏杆,脑子几乎一片空白,能想到的也只有清泉宫未来一段时间要付的修缮费一定颇高。
知道要继续追上阿史那无期以防出更大事的宫人,也都几乎要扶着墙,才能支撑起哆嗦的双腿。
阿史那无期镇住那帮恼人的奴才后,大步来到李云深的寝室门口,双掌猛一推门,两扇虚掩的大门被推得转了半圈,啪的一声重重拍在两边的墙上。
存了好酒的家伙!存了好酒的家伙!阿史那无期大步跨过门槛,迈着方步,一阵风似的就横贯了内堂,来到内室,瞪着圆眼看着李云深的床榻。
好你个家伙!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却在躲这里装病!是不是吝啬你的酒,怕我又将你的酒喝光?!阿史那无期笑骂道。
皇夫殿下误会了。
那个躺在床榻上的人掀开身上的锦被坐起来,笑容可掬,本宫的酒能得到皇夫赏脸品尝,能博得皇夫欢心,实在是本宫的莫大荣幸,本宫又怎会吝啬分毫呢?本宫的确卧病了几天,今天身体才刚觉好转。
这几天怠慢了皇夫,实在是死罪。
那人发髻蓬松、身着内衬的白色丝衣,尽管有些疲态,但是笑容却跟旭日一样和煦,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别说疹子,连个痘印儿都没有,那正是李云深。
这时候,追上来的宫人也都跟进来了,纷纷跪在床边,看见两人脸上都有笑容才松了口气。
阿史那无期一叉腰,露齿而笑道:明明是一起喝的酒,你看你们那个小女皇都没事,你一个老爷们儿,居然会喝出病来。
我看你是缺乏锻炼,跟我多喝喝酒就治好了。
李云深笑道:本宫虽是大丈夫,可也怎敢跟光耀四海的女皇陛下相提并论?不过,只要是皇夫有吩咐,本宫随时奉陪!待阿史那无期大步离开后,李云深才从身边摸出一件用绸布包着的东西,在手中摩挲着,问跪着的宫人道:本宫卧病的时候,什么人来过?几个宫人有点吃惊地相互看了一眼后,才有人道:回殿下,昨日陛下亲自来过,说要来给殿下庆祝寿辰。
拍门不见殿下回应,陛下担心殿下有不测,让绯羽大人踢开了门闩,陛下独自进来了一趟。
她出来的时候还让小人等不要打扰殿下休息。
如今殿下并不知情,看来是那时候睡着了。
李云深听了,笑容不由微微一凝,捏紧了手中那样东西,沉默不语。
他万万没有料到,左瑛会知道他准确的生辰,而且也没有提早宣扬,而是等到当天才来给他这份惊喜——而他此刻也竟然当真感受到了错愕后的微喜。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宫人又接着道:陛下还留下了许多贵重的礼物,赏赐给殿下,还说等殿下痊愈,再将殿下的庆生宴会补回来。
恕小人多言,小人在宫中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一位陛下对嫔妃有这样的体贴和宠溺,如今陛下如此宠爱云妃殿下,真是可喜可贺。
李云深沉吟片刻,才又露出暖洋洋的笑容道:看来那时,本宫真的是睡着了,辜负了陛下一番美意。
待本宫收拾好,一定会去未央宫感恩谢罪。
*踏着被正午的骄阳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两个官员步履匆匆地穿过一扇又一扇的大门,步入了皇宫内廷的议政署。
那两个官员一个肤色蜡黄,一个肤色红褐。
肤色蜡黄的那人身穿从四品朝服,身材清瘦挺拔,面容消瘦矍铄,几缕长须垂到胸前,颇有点道骨仙风的意味。
肤色红褐的那位,一身从七品小官的官服吸引了不少侍卫的怪异的目光,如果不是手持令牌,一定会被拒在大门之外。
他身材偏矮小,眉骨甚凸、鼻头圆厚,相貌颇有点怪异,但是步履如飞、目光似电,气质不俗。
门口的内侍问明了身份和来意后,高声通报道:谏议大夫董麟、积弩将军拓跋寿求见——听见里面有人应一声传,两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衣冠,收敛了一下仪容,迈着恭谨的步伐步入了议政署。
两人目不斜视地来到堂前正中央的案几前。
他们认得那端坐在案几后、器宇轩昂、容貌威仪俊朗的人正是太师贺兰楚,于是一同跪地稽首道:下官谏议大夫董麟、积弩将军拓跋寿见过太师。
你们二人不必多礼,请起来说话。
贺兰楚起身来到二人的面前,你们可知,今日叫你们来此,所为何事?二人谢恩起身。
从四品谏议大夫董麟拱手道:太师,恕下官妄测,可是为了永定河赈灾之事?贺兰楚微微颔首道:正是。
不知道你们二人意下如何?两人对看了一眼,各自都露出激越的神色,不约而同拱手道:下官远往。
贺兰楚并没有为两人回答的干脆表现得高兴。
他沉声道:本座不需要你们如此快速地回答。
赈灾督办,并非一件美差,也不要误以为是提拔的好机会。
你们可能会因此历尽险阻、得罪权贵,还需要担负重大的责任。
一旦处理不当,或者力有未逮,都可能是死罪,甚至株连九族。
你们可曾想过?贺兰楚见两人一时沉默,接着道: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未能胜任,本座也不愿所托非人。
你们可以认真思考后再作回答。
**第一百零七章 夺杯救母(求订阅)*太师,实不相瞒,董麟浅浅一笑道:下官昨日已从友人处得知,今日传唤下官正是为赈灾督办之事。
倘若下官不愿担此重责,大可称病不朝,也无人可以责难。
但是下官今日欣然前往,正是为领命而来。
下官深知赈灾督办,远非唾手可得之利,更非扶摇直上之梯,而是架于项背之上之利刃一柄。
然而眼前之势,不在此利刃底下,无法成全其事。
他又一捋长髯继续道:人海常阔,何日无风波?下官担此为万民谋福请命之事,即便会因此成为孤舟一叶,任凭风雨飘摇,又何足俱?下官生平所学,若能救黎民于水火,挽苍生于倒悬,夫复何求?董大人说得好!拓跋寿一抱拳,他的声音像鹤鸣一样又高又亮,下官乃是一介武夫,既无高管厚爵,也对赈灾之事并不稔熟,却有一腔救灾民于危难的热血。
太师既然传召下官,定是认为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愿赴汤蹈火,为朝廷、为百姓效犬马之劳。
以贺兰楚看人的眼光,能够看出这两个都并非阳奉阴违、表里不一之徒,而且参考他们的履历和其他人的评论,他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两个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好。
你们二人,其实乃是陛下钦点。
如今看来,陛下的确目光如炬。
贺兰楚转身走到公案前,拿起端放在桌面的一道卷轴,董麟、拓跋寿,你们二人上前听封。
两人一看。
贺兰楚手上的是一道圣旨,连忙理正衣冠,跪拜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即册封谏议大夫董麟为钦差大臣。
督办永定河赈灾事宜;册封积弩将军拓跋寿为散骑侍郎,辅佐督办赈灾诸事。
望能秉公执法、因事制宜,急民所急。
扶灾济困。
钦此。
臣接旨!二人接过圣旨。
太师、董大人,赈灾之事十万火急,拓跋寿抱拳道:臣愿即刻就动身,先往灾情最重之丹州打点一切。
董麟一笑,我也正有此意。
太师,下官请即刻出发前往。
贺兰楚微微颔首,督办赈灾的大权已经在二位手上。
下放公文的驿差即刻就可出发。
能赶在二位到达之前下达相关州府。
出发之期请二位裁夺行事。
谢太师!二人拜别后大步离开议政署。
两人离开后,一个内侍快步进来求见。
那内侍看见议政署此刻没有旁人,笑着拱手对贺兰楚道:恭喜太师。
陛下方才召老夫人入宫相见,八成是要商定册封诰命事宜。
府上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贺兰楚听了。
心中掠过一丝欣慰,可是略一思忖,又猛然感到心中一疑:陛下要定册封事宜,为何不见宣司天监摘选良辰?又为何没有跟他商量,而是直接宣召母亲入宫商定?她们二人即便相熟,却好像并不到这般程度。
他回想起那日他与母亲在御书房请旨的时候,似乎看见左瑛的神色并不诧异,更没有分享到丝毫他们母子重逢的欣喜,平静的表现下仿佛潜藏着什么。
前一段时间以来。
他和左瑛之间发生的许多事以及左瑛带给他的让他另眼相看的意外,使得两人之前的恩怨似乎淡化了。
但是他依然清醒地知道,她一定不可能忘记,她的两个兄长正是死在他手上的;连她本人也险些没能幸免——这样切肤彻骨的仇恨,不是为她当几天太傅、在一两次冲突中妥协过或者真心实意地对她流露过赞赏之情,就能够如此轻易得到化解的。
过去被他逼死和毒死的。
是她的两个至亲;而如今因为不明原因被突然召进宫的,是他的至亲。
想到这里,他的头皮一紧。
老夫人现在身在何处?这么问的时候,贺兰楚已经举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报信的内侍为贺兰楚阴沉的脸色感到非常不解,回答的声音都有些迟疑,正与陛下在怡神殿密谈。
*这时候的怡神殿,门户紧闭。
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被屏退在外候命。
左瑛端坐在主位上,神态看似轻松,但是双眸中分明透着坚决和一丝冷酷。
绯羽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正将在托盘上端放的一只满盛着酒浆的玉杯呈给客席上的何素姬。
何素姬此刻正身体有点发软地跪坐在坐榻上,凝视看着那只酒杯的双眼满布着血丝、饱含着泪水,久久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朕命你即刻喝下这杯酒,左瑛语气冰冷地道: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陛下!何素姬猛然转过头来,用最后一次挣扎的惨厉眼神看着左瑛,泪水瞬间止不住地汩汩涌出,奴婢无罪,奴婢不应无辜被祸,奴婢不该承受这些!她那哀伤的神情,凄绝的话语,让绯羽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一叹,不忍心再抬眼看她的脸了。
何素姬的这句话让左瑛的心念微微一动。
的确,如果深究起来,她其实并没有罪,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值得人同情的可怜的女人。
但是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从她要求随左瑛入宫为婢,踏入大周皇宫的一刻起,就是在犯下一个严重的过错。
而她之所以有今日,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左瑛微微勾起鲜红的唇角,唇边的冷笑惨刻入骨,不愿意喝下这杯酒,难道你要接受另外一个选项?何素姬终于绝望地颓然瘫软下来,双手支撑着地面,抽泣了片刻,才缓缓举起颤抖无力的双手,颤巍巍地捧起托盘上的酒杯。
看着那酒杯里在她手中晃动闪烁的酒浆,过去那漫长的二十个寒暑在大漠所经历的磨难和辛酸的片段,一个又一个地接连浮现在何素姬的脑海里,翻涌起她心头一阵又一阵的浓浓的苦涩。
二十年的忍辱偷生,就只为了如今夙愿成真的欣喜;她想过自己可能支撑不到回来的一天,她想过自己的夙愿可能落空,但是却万万没想到,这已经到了眼前的欣喜居然来得如此短促,就如昙花一现般,马上就要在这一杯苦酒中,顷刻成为梦幻、化为泡影。
她忽然仰天一阵大笑,笑声尖锐突兀、凄绝哀怨,就像将死之人的哀嚎直让听者寒彻骨髓。
蓬乱的发髻随着她身体的抽搐瑟瑟颤抖,像一株在秋霜中孤立的半死梧桐,令人揪心结肠、怜悯悲凉。
谢陛下隆恩……笑声戛然而止,何素姬语不成声地高喊了一声,用颤巍巍的双手将酒杯送到唇边。
嗙!正在这时候,怡神殿的大门忽然被人敞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的屏风处。
左瑛微微垂眼,深吸了口气。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就是贺兰楚。
她所担心却又无法完全避免的情况发生了。
跟着贺兰楚围了上来想加以阻止的宫人,被左瑛扬了扬手,退了下去。
贺兰楚大步走进内堂中央,当他看见眼前的情景,立刻一手夺过何素姬手上的酒杯,扔在地上。
那玉酒杯顿时哐当一声被摔得粉碎,没有被喝去分毫的酒也洒在了当场。
贺兰楚的神情依旧冷峻得让人心寒,但是从他仿佛脚底下有烈火炙烤着的步速看,就知道他的胸中火焰高炽!他大步走近左瑛,近得让一旁的绯羽上前警惕瞪视、随时准备拔剑的程度。
他逼视着左瑛,压抑着仇恨和怒火的深沉声音像深渊底下的龙吟、高山之上的虎啸一般,即便音量不大也已经足够让听见的人暗自战栗。
陛下,母亲无辜,为何要加害于她?尽管左瑛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但是她的心中却无法抗拒地被贺兰楚的气势深深一撼,心脏跳得极快。
爱卿误会了。
左瑛镇定道:朕只是在跟王妃饮酒叙旧。
加害之说,从何谈起?这在贺兰楚听来,无疑是一个拙劣的掩饰。
但是他并没有丧失冷静和理智,既是如此,那么时候不早,臣请携母亲归去。
他说完便要转身。
不可。
左瑛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阻止道:朕还有话没和王妃说完。
爱卿请先行回府,晚些时候,朕自会将王妃送还府上。
这一次,左瑛话语中那不可违抗的气势没有影响到贺兰楚,他一顿后,充耳不闻,继续转身朝何素姬走去。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发生了令他惊诧的事情。
他看见母亲忽然站起身来,从袖子中亮出了一柄银光晃晃的尖刀!母亲!不可!正当贺兰楚以为,母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要拿尖刀扎向她自己的要害的时候,他却居然看见,母亲双手握紧了刀柄,刀锋向外,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意识到这一点的他顷刻凝滞在了当场,连躲闪的本能都在刹那间丧失了。
他清楚地看见,从母亲那满含泪水的双眼中迸射而出的分明是直透骨髓的仇恨!而这股可怕的眼神,已经比她手中的刀尖更早一步深深刺进了他填溢着万般困惑的胸口。
**第一百零八章 杀子的母亲*突然,他眼前一晃,伴随着一声惊叫,何素姬好像不知道被谁扑倒在了他的面前。
就连刚才那一度划过他的前襟、将他的衣服划破了一层的利刃,也哐当地掉落在了地上,飞甩出几尺。
他错愕地低头,想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定睛之前,绯羽已经冲了过来。
陛下!绯羽扶起的那个人是左瑛。
绯羽一直警惕着贺兰楚,时刻准备着保护左瑛,却没想到左瑛竟然自己往刀口奔去了,刚才那一幕让他实在措手不及。
幸好左瑛似乎没有受伤。
而跟左瑛同时倒在地上的何素姬显然也没有受伤,她依然伏在地上,竭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在外面听见异响的侍卫快步跑进来,将她制住。
醒悟到刚才自己是被左瑛救了的贺兰楚,已经没有余力去为左瑛居然会救他而感到惊讶,如今填塞在他的内心、让他心中隐隐作痛的疑问是:为什么自己失散二十年重逢的母亲,竟然会对他以利刃相向?!王妃身体不适,左瑛平静地朝那些侍卫道,一定是最近天气开始燥热,王妃突发癔症。
你们带她下去好好休息,不要为难她。
那些侍卫领命,将何素姬扶起,搀扶着往门口走去。
慢!贺兰楚大步走到何素姬的面前。
以他的聪明,左瑛的掩饰之词,不用捅就破了,即便他很努力去相信。
也不可能相信。
何素姬举刀刺向他的时候两眼中的神情至今仍血淋淋地刺痛着他的心脏。
母亲,贺兰楚双手扶住何素姬的肩膀,平静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剧烈的痛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告诉孩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要拿利刃刺向孩儿?看见这样的情形,左瑛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那些侍卫退下。
侍卫们放开何素姬。
惴惴不安地退出了门外。
母亲,求您回答孩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何如此……抑或是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母亲伤心难过了?任凭贺兰楚一再追问,可是何素姬却像个木头人一样木讷无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垂泪的双眼毫无神采,不知道聚焦在何方。
贺兰楚看见母亲这副样子。
不禁一低头,他不愿别人看见他此刻眼中的泪光。
忽然,他放开何素姬,大步来到左瑛面前,那凌厉的眼神中交织着让人畏惧的愤怒和让人同情的心痛。
那声音尽管没有咬牙切齿。
却已经能生生将人绞碎。
陛下,你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令她竟然对臣利刃相向!太师!不得无礼!绯羽这时候已经上前将左瑛翼蔽在了身后。
尽管这样,左瑛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贺兰楚的前所未有的可怕威胁。
她觉得自己这次赌得有点大了,但是她却没有后悔。
不过这次的赌局好像有点不一样,她义无反顾地去千金一掷,似乎不单纯是为了博得赌赢了以后的收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奇怪的心情贯彻着始终,直到这一刻,她依然能够感觉得到这种心情的存在。
爱卿。
跟面前两人的剑拔弩张相比,在漩涡中央的左瑛倒出奇地镇定,朕劝你将王妃留下,让宫中的御医诊治,这样对王妃的身体更有利。
贺兰楚逼视左瑛的眼神中覆上了一层化骨蚀髓的寒冷。
对于女皇要加害他的母亲,他无由指责。
从他将她的兄长逼上绝路开始。
他自己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杀戮,因为杀戮而树敌更多的不归路。
他从不担心自己会遭到报复、死于非命,因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但是,他却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他的至亲。
他这个苦苦找寻了二十年才得以重逢的母亲,在突厥人的奴役下委屈求存了二十年的母亲,等待着他用一生的保护和孝心来抚平她的伤口、偿还她所失去的一切。
对于眼前这个今天终于让他看清楚了她冷血、狠毒的真面目的女皇,他唯一能够做来保护自己母亲的,也许就只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去做早就该做的事了。
至于她刚才夺刃的行为,也许是某种居心叵测的表演吧。
贺兰楚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揣摩。
他转身再次来到何素姬身边,伸手将她的肩膀搂住,母亲,如果您什么都不想说,那么孩儿先带您回府休息。
好好休息一下,就什么都好了,母亲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现在有孩儿的肩膀替您担着。
孩儿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您。
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足够令人为之触动;更何况现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是跟冰封雪顶一样冷峻高傲贺兰楚,左瑛听着,不由感到一阵唏嘘。
看着两人缓缓离开的背影,绯羽的脸上也流露出深深的不忍。
他咬了咬唇,上前两步道:太师……这个并不是你的母亲!看见贺兰楚好像并没有听见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贺兰楚才站住了脚步。
他沉吟了片刻才转过身来,用显然克制住了激动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左瑛知道,这件事已经不能继续掩盖下去。
她今天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计划,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案几,用尽可能不会刺激到人的声音道:那里有一封信,你拿来读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
贺兰楚走到左瑛所指的那张案几前,最先看见的是那里放着的一本厚厚的羊皮书,书面上是《小戴礼记》几个娟秀工整的字。
书底下压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件。
他将那信封和信笺一并拿起来,只见那信封上写着致贺兰崇书几个字,字体清丽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
这已经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好奇。
他又张开那张已经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上面的字迹跟信封上的一致。
信的内容不长,只有寥寥三五百字。
言辞华美,文采斐然,显然是出自饱学之人的手笔。
只见那上面写道:将军,洛阳一别,经年累月,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鸿雁传来,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自与将军阔别,妾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离忧之思。
绸缪遣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
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前面的大部分是一个与恋人分离的女子将对恋人的刻骨思念,用露骨直白的语言表达出来,缠绵悱恻、缱绻万千,字里行间甚至隐隐透露出两人曾经有肌肤之亲的亲密过往,即便没有直陈其事,也让读到的人完全能够品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随着感情表达的越发炽烈,写信女子的情绪表现得激动甚至偏激,她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这位她的恋人写信,她迫切地希望得到恋人的回音;她还提及,如若再得不到回应,她挟要会做出过激的事情,乃至出现与君俱黄土、溅血与秋风这样流露出意图殉情求死的心态的字眼。
而最后落款处写的是贱妾苏媚儿拜上几个字。
贺兰楚一目十行地看完。
那里面居然是写给他父亲的内容对于他来说,既陌生又荒唐。
苏媚儿这个名字,他更是闻所未闻。
这是苏媚儿二十年前写给平南王的一封信。
左瑛道:这信上的字迹,跟‘何姑姑’在大漠的时候记诵默写下来的那本《小戴礼记》上面的字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左瑛缓缓上前两步,二十年前,这封本来要送给平南王的信送到军中的时候,碰巧被父皇看见。
朕猜想父皇定然是素来知道平南王与王妃非常恩爱,而王妃虽然性情温柔,但是对爱情,却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他们,所以将信件截了下来。
这封信最终没有交到平南王的手上。
而苏媚儿一直得不到平南王的回音,于是只身找到了裕谷军营。
她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以自毁容貌要挟平南王给予她名分的时候留下的。
而她就是当年的苏媚儿,左瑛看了看何姑姑道:并不是王妃何素姬。
这番话对于贺兰楚的内心造成的震撼,甚至比刚才那一幕更甚。
左瑛分明是在告诉他,这个他苦盼了二十年才刚刚得以相认的母亲,非但不是他的母亲,而且还是当年意图插足于他父母之间、今日又企图挟怨报复的狐媚!他冷冰冰地看了左瑛一眼。
他贺兰楚会单纯因为这个人在他面前失手摔坏杯盘、能够弹出一首古曲又或者在落梅亭哭祭,就被他认定为自己母亲吗?这个人从踏入未央宫开始,他广布的眼线就已经将有可能收集得到的情报收集得一清二楚——她不是左瑛的人、她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婢的、她的确是在裕谷军营失陷的时候被掳到大漠的汉人、认识她的突厥人也都知道她的汉姓是姓何……更何况,她清楚地记得过去与贺兰楚相处的点滴,她的身边还时时带着跟他各藏一只的耳环……他的母亲不可能有假!**第一百零九章 可怜的女人*伪造一封书信是很容易的,但是要伪造二十年的经历,在他贺兰楚的眼皮底下却几乎不可能。
贺兰楚不知道左瑛为什么要编造这些谎话,也许是为了抓住他的弱点打击他,也许是为了污损他父子的名声……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揣摩,更没有理由去相信。
他将手中书信一扔,抬脚就往已经跌坐在地上的何姑姑走去。
从贺兰楚的眼神里,左瑛已经猜到他的心中正在以什么理由反驳她。
因为他的这些疑问,左瑛也早就考虑到了,而且在刚才对‘何姑姑’的旁敲侧击中明白了一切。
朕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她的背景和她所知道的东西如此天衣无缝。
左瑛看着背对着众人的何姑姑道:因为,她说的不完全是假话。
她的确在大漠滞留了二十年,而这二十年中有一段时间是跟王妃相伴的。
左瑛的话让贺兰楚止住了脚步。
当年,裕谷军营失守之后,苏媚儿和王妃都被突厥人在乱军中掳走。
左瑛继续娓娓道:当突厥人知道王妃的身份后,打算以王妃作为筹码,向我军换取利益,所以并没有为难王妃。
王妃并不认识一同被掳的苏媚儿,因为可怜她是一个孤身弱女子而谎称她是自己的亲姐妹,将她保全。
后来战况直转急下,突厥人因为后方被吐谷浑所扰,而匆忙回军,王妃和苏媚儿无奈也被带到了大漠,从此离中原愈远,归期无望。
两人在逆境中相互扶持,彼此依靠。
所以关系逐渐亲厚。
这段期间,王妃对苏媚儿分享了许多自己的故事。
包括跟她夫君和爱子相处的点滴;而苏媚儿却一直有所保留,始终没有让自己跟平南王的关系暴露。
她也嫉妒身边这个获得过真正幸福的女子,但是王妃的善良仁慈,让她对她无法怨恨起来。
大漠与中原交通不畅、音讯隔绝,直到她们在大漠生活了一年后,平南王去世的消息才传到她们的耳中。
王妃悲痛欲绝,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临终前,她将自己在乱军中失散时所佩戴的只剩下一只的金耳环交给苏媚儿,求她若有生之年能够重返中原。
就将这耳环交给她的爱子。
这就是为什么苏媚儿会了解你们母子间的许多往事。
而且还藏着王妃的那只金耳环的原因。
事已至此,再有任何保留都已经毫无意义。
左瑛要将她了解到的事全部说出来,而且要让对方听进去。
苏媚儿忍辱偷生二十年,不惜以自残的方法来说服阿史那世子将她带回洛阳,并不是为了完成王妃的遗愿。
而是为了报仇。
左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把短刀,她佯装你的母亲,要你为她正名、册封为诰命夫人,并不是想取代王妃的位置,安享荣华,而是计划在册封典礼当日,高朋满座、群臣云集之时,将当年她与平南王的私情广而告之,毁损你父子的声誉。
她要正的名。
不是何素姬的王妃之名,而是她苏媚儿,曾经与平南王有夫妻之实的名分。
刚才她之所以意图刺杀你,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已经败露,她的戏码已经演不下去了,所以才将所有仇恨发泄在你的身上。
惯看风云的左瑛虽然向来不是一个容易同情和感动的人。
但是话说到这里,她的心里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唏嘘。
因为她正在揭发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一个在异域孤苦无依、受尽了折磨才得以回到故土的可怜人。
而且她已经从当时的正茂风华变成如今两鬓苍苍,容颜受损、身心俱创,她的身世和处境很让人同情。
同时,她也的确跟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并没有犯罪,她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当年那段不正当的男女之情孰是孰非已经不得而知,她的错只能说是过于执念和今日为了报仇,不惜编造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她重回故土的激动、初见贺兰楚时的心情复杂、在落梅亭的墓碑前泣不成声的悲恸,并不完全是靠表演做到的,这些内心的剧烈冲突,绝大部分就是她真是感受到的。
贺兰楚一直沉默不语,冰冷的双眸好像完全隔绝了与外界的沟通,暗淡无光得不透露出任何信息。
左瑛在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母亲能够站起来一一反驳、一一推翻,哪怕只是为自己受到冤枉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委屈或者抗争也好;可是她却一直就那样静静地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耳不能闻、目不能视的雕像一般。
良久,贺兰楚才又迈步,继续朝苏媚儿走去。
贺兰瑛,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本座父子的声誉来了?你还赐‘假王妃’毒酒,来帮本座扫清障碍?本座感激之际。
左瑛第一次听见了贺兰楚声音里的无力和疲惫,但是她也听得见他字里行间的讽刺却尖锐无比。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一世英明如贺兰楚,竟然也会有一天被亲情蒙蔽了双眼,作不出正确的判断,在这样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何姑姑自己所讲的故事。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她不是王妃。
只是你更愿意相信她就是罢了。
唏嘘归唏嘘,左瑛很清醒地认识到,事情做到这一步,如果不能彻底说服贺兰楚,而是任由他自欺欺人,下一步,所有的仇恨就会转嫁到她的身上,她离杀身之祸也不远了;而她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些,最显然的一件事,王妃只是知书达礼,在儒学造诣上却远不到可以为阿史那世子当太傅的程度,这是你最清楚不过的。
而朕刚才赏赐给苏媚儿的,并不是毒酒,左瑛努力地眨了眨忽然感到有点模糊的双眼接着道,而是……话没说完,她猛然感到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继而眼前一黑,整个人瞬间失去力气瘫软了下来。
陛下!你怎么了?!绯羽一个箭步上前赶在左瑛摔着之前将她抱在怀里,来人!快传御医!贺兰楚也像在刹那间被惊醒了一样走过去。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左瑛的一只袖口已经被血洇湿了一片,从上面的褶皱看应该是刚才她一直拽着这只袖子暗暗地给伤口止血,只是因为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深色的,所以没有人察觉得到。
贺兰楚猛然掀开她衣袖一看,只见她的左手掌心原来有一道几寸长的血口!那新鲜的伤口竟然颜色发黑,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他扭头再看那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现在才发现那刀身上的颜色并不是纯正的金属色泽,还带了一层几乎透明的箐色,竟然是淬过毒的!这种用在武器上淬毒来增加武器杀伤力的事,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
就连他自己的父亲也是死在这样的武器之下的。
一旦中毒,发现得越早越好,如果能及时将毒血导出,毒物没有流遍全身,对身体造成的威胁就会小很多。
但是当初没人留意到这刀上有毒,看惯刀光剑影的左瑛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根本没功夫在意这样的小伤口,如今时间过去已经有起码一刻钟,剧毒很可能已经侵袭心脏!现在正是刻不容缓的时候!贺兰楚果断地撕下一块衣袂草草包起那柄短刀放入袖中,然后躬身将左瑛抱起,大步就朝门外走去。
听见绯羽的高喊才从门外涌进来的宫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太师是在救陛下还是在害陛下,全都吓得脸色陡变,判断不了是上前帮忙好还是上前阻止好。
贺兰楚步履如飞地走出怡神殿所在的庭院,穿过连接几处宫室的道路,不避藩篱礼节,抄最近的路径往太医院赶。
当他来到太医院将左瑛放在御医值班休息的床榻上的时候,那也从怡神殿赶来请御医的内侍才刚刚踏入太医院的大门。
官龄跟这太医院同岁的御医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见过这样皇帝被抱着直接送进太医院来的事,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只有一个军医出身的老御医立刻镇定地快步上前询问到底陛下得了什么急病。
贺兰楚快速从袖中拿出那把匕首,陛下中了这把刀上的毒,伤口在左手手心上,你们速速治理!御医和内侍们立刻分头给左瑛盥洗伤口、做毒物取样辨别、配药,房间里顿时忙得没有闲人的立锥之地。
贺兰楚失神地着看了昏迷的左瑛一阵。
他的心好像十分沉重,沉重得他竟然有种难以承受的感觉,却又像是空荡荡的,真要去捕捉的时候什么也捕捉不到。
他转过头来,默默走出房间,正好跟此刻站在门口、神情忧伤的绯羽照面。
他本来要跟对方擦身而过,可还是在离开的刹那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向本座禀告?**第一百一十章 未知之境*(昨晚无意中看到有亲在某论坛发帖推荐兔子的这篇文文,无论是分享她喜欢文文的地方,还是提到不足的地方,言辞都非常中肯,也非常爱护,兔子看了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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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羽的双眸一颤,微微颔首,语气谦恭中透着哀伤:但是如果陛下有什么不测……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贺兰楚慢慢往前踱去的步伐没有停下来,但是绯羽的话却留在了他的心里。
是的,如果左瑛不治身亡,事情会变成怎样呢?这个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然超越了真假母亲之辩,在他心里占据了上峰。
这个阻止他登上帝位的最后的障碍终于要彻底消失,而且这次不需要他费一分一毫的功夫,不需要他沾污双手,就已经马上要实现了。
差人打点经手的御医、着人抓拿用来向国人交待的罪人、召集心腹商议登基事宜、派兵控制未央宫……这一系列的操作,如果说普天之下有谁有过这样的经验的话,那就只有他了,他对这一切再稔熟不过。
但是这一刻,他却仿佛身处一个未知之境,对前面会发生什么都无法看清,甚至感受到了一丝他不愿意承认的彷徨。
也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许是他追求完美的性格,不屑于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太师。
不知道过了多久。
后面传来的一个声音将贺兰楚出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贺兰楚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很远。
已经快走到路门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正朝他走来的人竟然是跟他没什么交集的李云深。
他一定神,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李云深的消息太灵通,事情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太师请留步。
李云深快步来到贺兰楚面前,脸上带着的是很难想象会从他脸上看到的严肃。
云妃殿下。
贺兰楚流露出一脸没事别烦我的冷漠。
李云深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直起腰来,单刀直入地道:本宫听说,太师亲自将陛下送到太医院,所以。
本宫猜。
太师不想陛下死。
云妃何意?贺兰楚一字一顿,目光一凛。
李云深用凝重的眼神迎接着贺兰楚犀利的目光,用迫切的语气掷地有声道:请太师想想圜丘之变。
李云深的话让贺兰楚心中微微一怔。
对方言犹未尽,但是这句巧妙的话其实已经将意思表达清楚了,还有许多弦外之音绕梁不绝。
以他贺兰楚的叱咤风云、运筹帷幄。
比他嫩得多的李云深都能想得到的事,他怎么居然没有想到?——还是,他的内心其实更情愿听任这一切发生?*太医,陛下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她的情况怎么样?绯羽守在昏迷的左瑛身边,一边擦拭着从左瑛嘴边淌出来的汤药,一边问道。
因为是浅度昏迷的缘故,所以尽管意识不清醒,喉咙还能有吞咽反应,勉强能够喂进去一些汤药。
但是她从一刻钟前开始发起了高烧。
四肢出现了瘀斑,并且一直昏迷着,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几乎寸步不离的老御医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我等无能,上下十几位行医大半辈子的御医,都无人见过这种涂在短刀上的毒药。
目前只能先用最通行的解毒办法来治理。
老夫已经广派人手,火速到城中遍寻医师、药农和附近山民,看有没有人知道这种毒药。
绯羽听了,不由得忧心如焚。
这里集中了全国最好的医师,居然都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种毒物的来历和治疗方法。
如今虽说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到民间去找认识这毒物的人,可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别说找到的机会渺茫,就算真能找到,只怕时间过去太久,延误了病情,陛下能够治愈的机会也会微乎其微。
他还想过要去找那已经关押起来的苏媚儿审问明白,但是对于这个一定恨陛下入骨的人,在这种迫在眉睫的时候,能够指望得上什么呢?一想到这里,绯羽的心底就好像已经能够感受到失去左瑛时的痛楚一样,不由掀起一阵深深的绝望。
他伸手握起左瑛那只被割伤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
缠绕的绷带已经将那道刺眼的伤痕遮盖住了,可是绷带本身却也在提醒着人那伤口的确凿存在;同时也让他不断地想起,本来有过这么一个他明明有可能阻止危险发生的刹那,可他却没能做到,而最终只能眼看着这一切发展到眼前的地步。
但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一幕的时候,除了深深的自责之外,绯羽忽然有种灵光一现的感觉——刺伤陛下的苏媚儿是在大漠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可以算得上是半个突厥人了,她所用的毒这里的医师不认识,说不定是因为那是从突厥带来的毒物,中原并不常见,也许只有突厥人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在绯羽的心里呼之欲出。
这个人能征惯战,横行大漠,对战场上也可能频繁使用的毒物一定颇有了解!见过皇夫殿下!说曹操曹操就到。
绯羽刚想找人去请阿史那无期,就已经听见门外众人在给他请安了。
紧接着就是质地坚硬的皮靴大步踏在地板上的沉稳有力的声响传来。
阿史那无期高大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绯羽的面前。
臣等见过皇夫殿下。
屋内的人也纷纷起来给阿史那无期行礼。
阿史那无期走过来,看见左瑛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薄薄的被子将她整个身子裹住,勾勒出一个纤弱的轮廓,额头上覆盖的湿布将她整张脸的灵气都遮挡住了,脸色倒是不再苍白了,却是在不正常地发红。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昨天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这个小女皇身体是弱了点,但是总不至于昨天还活蹦乱跳,今天就躺在床上一病不起的程度。
刚才那跑来通知他女皇病倒的家伙,只是说女皇现在躺在太医院,其他的情况一概是一问三不知;这会儿亲自来看才知道,她的情况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皇夫殿下,绯羽连忙道:陛下是被涂了毒物的刀割破了手而中了毒。
但是御医们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毒,目前还束手无策。
那把刀是属于‘裕谷夫人’的,绯羽猜想那有可能是突厥特有的毒物,请皇夫帮忙看看。
说话中,有医官将那淬毒的短刀用托盘呈了上来。
阿史那无期听说小女皇中毒了,也顿时感到事态的紧急。
这丫头如果现在就这么死了,他就不可能提她的头回去见突厥勇士了,更别说谈成什么惠及阿史那氏的条件了,到时候他阿史那无期将置于何所?是灰溜溜地回黑沙城,还是在这大得出人命的迷宫里待一辈子?真是想想都让人发怵。
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他即刻拿起那把短刀,在眼前轻轻摇晃了一下,刀身在阳光下折射出一般情况下不易察觉的淡淡的青色。
他放下短刀,坐到左瑛的床榻上,掀开她的被子,抓起她的一只手撩开衣袖。
只见那只手臂的皮肤上,隐隐呈现出一些淡紫红色的瘀痕,形状像金钱一样,大小不一地分布在整条胳臂上。
他又解开缠在左瑛手掌上的绷带,观察了一下那已经清理过的伤口,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快拿新鲜的‘凤尾花’和‘雁脚草’来给我。
阿史那无期对在床边围了一圈的御医道。
但是御医们看见阿史那无期有了主意,竟然都并没有表露出欣喜的神情,而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诸位大人,为何不将殿下所说的药物拿来一试?绯羽焦急地问道。
皇夫殿下,那为首的老御医磕头道:恕臣等孤陋寡闻,请问这‘凤尾花’和‘雁脚草’,是何药物?阿史那无期对他们竟然不认识这两种草药颇感意外,略带急躁道:凤尾花……就是凤尾花,雁脚草就是雁脚草啊。
这两种植物,很是常见,你们都不知道吗?这……御医们看见皇夫有怒意,全都跪倒在地,纷纷道:臣等这就去查。
绯羽想了一下,心道:这些精通医术的御医都不知道这些在皇夫口中极为普通的药物,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这些药物只有在大漠才有,在中原十分罕见;另一个就是两地对同样的药物叫法不一,沟通不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只有一个贯通胡汉的人有希望能够快速将这些药名翻译出来。
那个人就是柯吐玉。
绯羽于是立刻遣旁边伺候的内侍去请。
这时候,御医们都纷纷退下去查什么是凤尾花和雁脚草去了,只有那老御医正跟阿史那无期交谈起来。
老臣才疏学浅,不如殿下见多识广,敢问殿下,陛下所中的是何毒?老御医问道。
虽说现在用什么药,皇夫拿了主意,但是陛下一旦有什么不测,没有人会说皇夫无能、失职,只会拿他们这些御医问罪,不问清楚,让人心里不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药可医*她中的是‘鳞角蛇’的毒。
阿史那无期道:那种蛇全身满布着粗糙的鳞片,头上有一对尖角,生活在沙砾地带,毒性很强。
战场上经常有人用它们的毒液来淬箭簇或者淬刀刃。
中毒的人只需要被淬毒的武器割破一个小口,过不了一刻钟就会中毒身亡。
这是在宣告陛下无药可医吗?阿史那无期的话将绯羽吓得面如土色,那陛下她……她不是还没死吗?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阿史那无期接着道:因为这种蛇很难捕捉,它的毒液非常难得,所以为了将武器的尖锐部分淬满毒液来加大敌人中毒的机会,有人想出来先将毒液兑上浓稠的酒浆再涂抹。
到了后来很多人不知道这当中的原因,还以为是这种毒必须这么用的。
兑了酒浆的毒,也会使中毒的人在短时间内身体麻痹、晕厥,失去战斗力,但是毒性就变得没那么容易致人死亡了。
如果运气好,能够及时得到解药,就能痊愈。
不过战场上能够及时得到新鲜的草药的机会还是不多的,即便毒性被减弱了,这种毒依然很具有杀伤力。
老御医听了,也觉得心中有数,忙问道:请问这‘凤尾花’是何形貌?有何性状?殿下可否描述一下,让臣好好想想?‘凤尾花’就是那种长在凤尾花树上、初开的时候是白色的、成熟变成金黄的花。
阿史那无期也醒悟到可能是两地叫法不一样,耐着性子解释道:花的形状是……五个花瓣细长卷曲,倒是里面的花蕊长长地垂挂下来。
像凤凰的尾巴一样。
对了,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气。
几个御医相互看了一眼,虽然已经描述得很详细,但是形状相似的草药又岂止三五种?有些草药相似的程度。
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可能找出几样符合他描述的草药让这位殿下辨别,他也未必能辨别出来。
这时候。
柯吐玉正好火烧火燎地赶来,单膝跪在阿史那无期面前行礼。
阿史那无期知道他的来意以后,也顾不得嫌弃他了,两人叽里咕噜地用突厥语对起话来。
片刻后,柯吐玉朝那些焦急等待的御医道:诸位大人,我们所说的‘凤尾花’和‘雁脚草’,应该就是贵国所称的‘忍冬’和‘鸭脚木’。
众人恍然大悟。
那忍冬的确就是刚才阿史那无期所描述的性状,花开成熟的时候,如今想象一下的确状如凤尾。
中原人取其适应性强的特性,取名忍冬,而突厥人则以它的形貌命名。
而那鸭脚木是每一柄叶上都有数个分丫。
看起来像鸭子的脚掌一样。
突厥人虽然也观察到了同样的特征,但是他们见得更多的是从空中飞过的大雁,而不是在水里栖息的鸭子,所以将它叫做雁脚草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御医连忙叫人去宫里的草药园采摘回来求证。
一刻钟后,忍冬和鸭脚木各一捧被呈了上来。
就是这两种药。
阿史那无期道。
但是他没有立刻告诉御医应该怎么治疗,而是瞪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出去,我来给她治。
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在场,我都不会动手。
那些御医听了,都乐得有皇夫独自担起这重大责任。
有了他这句话,无论遭遇什么情况都能够撇清关系了,于是都唯唯退下。
深知阿史那无期脾性的柯吐玉更加不敢久留,跟御医和伺候的内侍一起退出门外。
唯独是绯羽最不放心,可也不敢忤逆,生怕延误陛下病情。
纠结之下退到门口的屏风后,帮众人将门掩上,自己留了下来。
可幸这屏风是杨木的,不是刺绣的,也没有镂空,所以绯羽可以很好地隐藏在屏风后而不易被察觉。
他待里面的动静平稳后,才悄悄地从屏风的缝隙里往房间里面看去。
只见阿史那无期坐在左瑛的床边,角度稍稍背着绯羽。
他注视着昏迷的左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但是因为有一段距离,而声音又太小的缘故,绯羽这里一句也听不见。
莫非这是在念某种咒语?绯羽在心中道。
片刻后,阿史那无期一弯腰,从自己的靴筒中抽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
那匕首寒光惨惨的刀刃亮出来的刹那,绯羽惊得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他想起阿史那无期被绑回宫的路上,跟陛的那段关于怎么样才能取陛下首级的诡异对话;莫非此刻,阿史那无期正是要骗开众人,取陛下首级,潜逃回大漠?!住手!绯羽一个箭步跨出屏风外,同时长剑已经拔出在手!但是毕竟慢了一步,就在他逼近阿史那无期的时候,阿史那无期手上的尖刀已经刺进了左瑛的肌肤里,可是却不是刺在她的要害,而是在她的手臂上竖着割出了一道手掌长的刀口。
他依旧专注,似乎全然没有被绯羽的突然出现吓到,紧接着又将填塞在口中的什么东西吐在自己的掌心,再捂在了那道新鲜的刀口上。
原来他刚才嘴巴一张一合,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将新鲜草药放在嘴里嚼烂,好嚼出药汁来。
虽然左瑛纤细白嫩的手臂上被生生割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让绯羽看得心中一疼,但是知道阿史那无期并没有意图加害的心,而是真的是在抢救左瑛,他总算放下心来。
阿史那无期在左瑛的伤口上敷好药后,转过头来一瞪手上还提着剑的绯羽,虎威凛凛,让人心惊。
哼!你当我阿史那无期是什么人?如果我要取她性命,需要等她昏迷吗?!他铿锵有力地怒道,下次你再敢对我拔剑,我就视为你对我的挑战,不将你斩于刀下,我不会罢休!绯羽虽然自知冒犯,但是他很清楚即便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也一定会着这么做;他不担心自己会背负犯上的罪名,他只担心如果对方真的意图加害而自己却迟疑踌躇没有上前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是为了陛下,绯羽微微颔首道:绯羽甘愿冒死。
阿史那无期看着虽然流露出一点歉意、但是丝毫不屈服退缩的绯羽,心想,这个缺血的浑小子,平常看起来阴柔温顺得跟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似的,他都有点看不顺眼,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这么果敢无畏。
另一方面,他又反过来琢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皇的身边,居然有这样忠心耿耿、肯心甘情愿为她卖命的人,她到底有多少能耐才能做到呢?哼!阿史那无期似怒非怒地冷笑一声,别傻站着,帮忙。
拿些药草捣出汁来喂给她喝。
绯羽连忙点头,收好佩剑,就在旁边的架子上找来药舂和石臼,将一些忍冬和鸭脚木放进去,细细地捣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捣出了大半个瓷碗的墨绿色的药汁。
他将药汁端到床边的方几上,自己坐在左瑛的身边,将她抱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一手将她的嘴唇张开,一手拿汤勺将药汁慢慢喂进她的嘴里。
每喂一口,都要及时地将她的嘴合上,再尽量伸平她的脖子,才有利于她将药汁咽下去。
而且总有一些药汁会不可避免地顺着嘴角淌出来,效率实在不高。
阿史那无期有点看不下去了,对绯羽喝道:我来!这里,你来捂着!别用绷带,绷带会反将药汁吸收了去;就用手。
绯羽于是按阿史那无期的吩咐,坐过来按住左瑛手上敷药的伤口,且看看他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喂药。
只见阿史那无期将左瑛的身体抱住后,一手将扼住她的下颚将她的嘴张开,一手端起药碗。
正当绯羽以为他要直接将药汁从碗里灌进左瑛的嘴里的时候,却看见他将那药碗送到自己唇边含了一口,然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噙上了她微张的嘴唇,用嘴对嘴的方式将药汁喂进了她的嘴里。
两人的嘴唇紧紧地吻合着,药汁不会轻易淌出来半点,很快就能看见左瑛的咽喉处有了吞咽的动作。
绯羽看见这一幕,先是失神了刹那,随即惊得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继续看,只觉得脸上一烫,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但是随即泛起的滋味又酸又涩,让人难过。
不过这个方法倒是效率高,不一会儿,剩下的药汁就都喂完了。
绯羽好容易看见那只杯被放下来的药碗是空的,才敢抬起头来,说话的声音也禁不住有点不平稳,我去再捣一点药汁。
不必了。
阿史那无期将左瑛的身体重新放平,解药也会过量的,现在的分量应该差不多了。
他倒是对刚才喂药的感觉有一丝留恋——当噙住那小丫头的双唇的时候,唇舌间无意中感触到的那种柔滑软润,让他当时心中就不由一荡。
他阿史那无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为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念头而感到不齿。
绯羽听见说不需要再喂药了,也好像松了口气。
缺血的浑小子,你脸红什么?阿史那无期没生好气地道:这是在救人。
是,殿下。
绯羽被这么一说,脸更烫了,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载难逢*太师,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下官请为太师打点一切,太师请在府上静候佳音即可。
平常总是不温不火的张逢时,双眼中放射出鲜有的奕奕神采。
正是!夏侯元一拍大腿,喜上眉梢,她自向刀口扑去,她自中毒身亡,与人无尤,真是天授人与,天赐良机!现在该怎么干,就听太师一声吩咐!张逢时似乎看出了贺兰楚此刻心中有别的事情,将语气放软道:太师,下官得知王妃已经仙逝的消息,心中同样万分难过、无尽惋惜。
然而此事毕竟已经过去多年,我等不应在此时因之消沉。
只有尽快废黜昏君,助太师继承大统,将平南王和王妃追封为帝后,才足以告慰他们二位的在天之灵,告慰他们曾经为我大周作出的牺牲。
太师,三军十二卫都在翘首等着这个时机。
夏侯元又道:此事非为太师一人,乃为大周、为天下而为之。
即便有个别抱残守缺之徒,眷恋旧事,也全然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下官请为太师扫除障碍,荡平四方。
……直到夜半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眼的时候,贺兰楚的脑海里还不时回荡着白天召集张逢时、夏侯元等人商议大事时众人的对话。
正如张逢时所说,母亲的死讯虽然刚刚得知,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在他独自离往事越来越远的十几二十年里,他尽管没有放弃寻找母亲,可是自然早已在不经意间作好了已经失去母亲的心理准备。
伤痛也在慢慢变淡。
更何况,对于苏媚儿这个假冒的母亲,他并非全无察觉,他只是更愿意相信母亲真的回来了。
他需要一个人来接受他搁置了二十年的对母亲的思念和关心。
刨根问底与深信不疑,也在他矛盾的内心暗中角里。
尽管在瞬间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又被摔到了与母亲天人永隔的谷底。
可是当静下心来,他才发现,得知母亲的确切消息,知道她应该已经在天上与父亲团聚了,而且在被掳走的日子里没有受到太多的为难,比起年年月月悬着一刻担忧母亲不知流落在哪个角落遭遇非人处境的心来,要踏实得多、安稳得多。
而眼前。
等着他决断的是不容绕避的事情。
是趁机举事,还是继续隐忍蛰伏,他可以考虑的时间不会太长。
他审时度势的狠准眼力、为达目的六亲不认的刚猛决心,让他从来没有在这种事情上犹豫过,但是这一次他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他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理由而走到这一步的。
而这个理由,让他即便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背负上千万人的腹诽唾骂,也在所不惜。
他不得不承认,一旦置身于权力争斗的漩涡,就像跨上了一匹性烈的野马,有时候任凭夹镫勒缰,也无法轻易止住它飞扬奔走的四蹄。
尽管一直以来他在对这头野马的驾驭中都能够游刃有余,但是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停下来的缘故。
因为直到不久之前,他都可以毫不怀疑地肯定。
不让这头野马停下里,是跟他的初衷相一致的。
但是事情,却在他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悄然发生着改变。
是她在单人匹马闯入太师府的盛怒下依然能够妥协退让的明智打动了他?是她执意与突厥联姻又举重若轻地化解了离宫动乱的大气突破了他的预期?是华林苑的那刹那坚毅的眼神让他产生了错觉,还是校场上她强忍着剧痛流露出的笑容触动了他的内心,抑或是她扑倒以利刃刺向他的苏媚儿的行为收买了他的好感?……也许是接连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突然,他已经感到疲倦了。
他的双眼似乎被暂时升起的氤氲所蒙蔽,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和前途。
当一个人陷入困惑和迷茫的时候,遵循原来的路径和习惯,总是最不容易出错的选择。
当贺兰楚睁开双眼,深邃而暗藏杀机的眼眸,比户外的夜色更深沉晦暗。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低声的叩问,太师,请问您还醒着吗?大牢里刚刚传来消息,说苏媚儿自杀未遂。
*这夜的建安宫完全被笼罩在幽深漆黑的夜幕当中。
天上阴云密布,没有半点星光月影能够刺透这夜的黑暗,走廊要道满列的火把也无法照彻这庞大的禁宫中借着夜色暗暗滋生酝酿的诡谲。
这时候,一列的手持火把武器的侍卫忽然从宫门涌入,像一条浮出海面的金龙,搅动着墨染的夜色。
这列侍卫虽然来得很不寻常,而且都是不常在宫中出入的新面孔,但是经过所有关卡都几乎畅通无阻,应该是手持位高权重之人的令牌或者皇帝密令一类,才有可能做到。
他们迅速穿过路门,向未央宫逼近。
那列侍卫停在了未央宫紧闭的宫门前。
为首的侍卫首领上前,昂首挺胸地朝迎上前来的几个侍卫高声道:陛下暴病不起,我等奉大将军之命,前来加强未央宫的守卫,以防生变。
大将军令牌在此,你们速速开门迎接!其中一个未央宫的侍卫走上前来,他体魄健壮、国字口脸,浓眉犹如刀裁,正是尉迟南。
他一抱拳道:这里是禁宫,乃卫尉姜大人的管辖范围,恕我等只受姜大人军令,而无法听从他人差遣。
诸位若要胁从守卫,请带姜大人手谕与令牌前来!那侍卫首领一听,不由怒目圆瞪,喝道:有眼不识泰山的鼠辈,居然熟视大将军军令无睹!大将军乃堂堂一品大员,能号令天下兵马;卫尉不过是仅可踏入禁宫的三品小官,是这皇城的看家犬而已!哪有资格跟大将军的军令抗衡?!我等有军令在手,若遇阻拦,视同乱党,可以杀无赦!你们知趣的就立刻开门迎接,不知趣的话就别怪我等刀下无情!侍卫首领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侍卫已经纷纷横眉怒目地拔刀出鞘,锵锵之声四起。
他们一行有数百人,而眼前把守未央宫这边宫门的侍卫只有寥寥七八人,显然已经高下立见、优劣骤分!然而,那几个未央宫的侍卫似乎全无畏惧。
秉公执法戍卫宫廷的人是不是乱党,朝廷自有公论。
但是企图以武力擅闯未央宫的人就一定是理应诛杀无赦的贼子乱军!尉迟南冷笑一声,双眸一炯,弓箭手何在?!尉迟南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围墙内立刻响起一阵兵甲做动的声音,紧接着,墙头之上出现了一排密布的弓箭手。
他们半身露在墙头外,手挽强弓、肩背箭囊,已经搭好箭矢、拉满弓弦,对准了墙头下的那数百外来侍卫,随时等着尉迟南一声令下就可以万箭齐发、箭如雨下!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外来的侍卫即便能够将门口这几个人剁成肉泥,也无法突破门口的这道防御。
他们根本没有料到,今夜在其他关卡一路畅通的情况下,未央宫的戒备却比平常森严数倍,连墙头都满伏着弓箭手,想必其他甲兵不会在少数,顿时个个脸色陡变,双脚本能地悄悄后挪。
尉迟南再一抱拳,朗声道:诸位!陛下并非暴病不起,只是偶感小恙,正在休养,不日自当痊愈,诸位不应听信谣言。
你我同为守护陛下、保卫江山之人,陛下定然也知道诸位向来忠肝义胆、一心为国,只是一时受假军令所蒙蔽,几乎做出僭越之事。
我请诸位趁着夜色各自回营,今夜你们不曾入宫,我们也不曾见过你们。
陛下宽宏大量也定必不会计较!那些本来还想着事已至此,是不是应该拼死一战的侍卫,听见尉迟南这么说,心中最后一层疑虑也打消了,不等首领下令,心中已有退意。
很快就行不成伍地离开了。
看着那群人远去,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的不止尉迟南他们几个门口的侍卫,还有刚才一直在大门内听着外面动静的两人。
云妃殿下料事如神,贼臣果然趁今夜来犯,想必有所图谋。
这时候说话的是姜元佑。
李云深云淡风轻地一笑,一边举步往里面踱去一边道:全赖姜大人领兵有方、部署得当,又计策巧妙才得以避免了一战。
姜元佑跟上前来,低叹一声道:下官惭愧。
下官执掌禁宫戍卫数月,却未能使上下一心,在如今临危之时,仅有这一百余人足以推心置腹、可堪托付生死,唯有将他们全数结集于此,虚张声势,以险招防护未央宫安全。
姜大人不必介怀。
李云深浅笑道:彼盘踞三朝,根深柢固,卫尉之职历来都是太师亲自选任,只有姜大人是唯一例外。
姜大人上任不过数月,能够在盘根错节之中,对禁卫掌控如此,培养出死士一百余人,已属难能可贵。
谢殿下体谅!姜元佑道:下官只怕事不过三,今日之策未必能用于明日,这死士百余人也非钢铁之躯,不知能戍卫几时。
是否应该调集十二卫中的军队,前来守卫陛下安全?**第一百一十三章 书中的秘密*李云深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姜大人无须过分担忧,拱卫京畿的六卫之中,自然不乏忠诚勇武之师,只需一声令下,就能随时入宫守卫在陛下左右,讨罪伐逆、守护皇宫的安宁。
只是此时,各方引而未发,我等若大动干戈,只怕授人以柄又或者乱中引狼入室。
而且,陛下刚才已经苏醒,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未来几日,未央宫的安全就仰仗姜大人了。
姜元佑听说女皇已经苏醒,顿时有了盼头,一抱拳道:下官时刻不会忘记陛下和云妃殿下的恩典,时刻愿为陛下和殿下效犬马之劳!这一次,李云深笑容没能保持太久,他点点头,姜大人一片丹心,令人敬佩。
待陛下痊愈后,本宫定会将姜大人的功劳向陛下细禀。
*此刻的怡神殿里,除了依然昏迷的左瑛之外,只有绯羽和阿史那无期两人,其他内侍宫女都只能在门外候命。
在李云深的安排下,未央宫严格限制出入,严禁走漏女皇得病的消息,所以朝中大臣还没有来探病问询的。
因为消息一旦广为传播,各种猜测和图谋就会风起,万一女皇再昏迷个三两天,就足够这些借题发挥、乘虚而入酝酿成大气候了,到时候情况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哼,我都说了,那个女人是妖妇!是卖主求荣的小人!你们女皇却偏当她是宝,将她留在身边。
你看,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阿史那无期坐在左瑛床边。
看着她那依旧眼皮都不动一下的脸,心里很是不痛快。
绯羽一边用软布给左瑛拭去汗水,一边的道:其实,发现那本《小戴礼记》里面涂抹了毒液以后。
陛下已经知道这个人心怀不轨了,所以才执意深挖她的过往,终于揭穿了她假扮王妃的阴谋。
什么?!她竟然在那本破书里涂了毒液?!阿史那无期皱起眉头。
瞪圆诧异的双眼。
殿下记不记得那日陛下在清泉宫与两位殿下对饮的情形?绯羽停下来道:那天,陛下和皇夫殿下的银杯都变色了,而只有云妃殿下的银杯锃亮如故,而且变色的是杯子的外沿,所以陛下猜到毒物是通过一样只有陛下和皇夫殿下碰过的东西沾在二位的手上,再在喝酒的过程中混着洒出的酒浆抹到了银杯壁上的。
这一句话的人称有点复杂,阿史那无期消化了一下。
对,只有我们两个都在那会儿翻过那本破书!绯羽点点头,正是因为这样,陛下才怀疑那本书上有毒。
晚上拿回宫中秘密一验,果然如此。
在书中涂毒。
这个妖妇是要置我于死地?!按照突厥人的习惯,吃饭的时候经常会徒手抓取食物,如果毒物残留在手上就很容易中毒。
阿史那无期如今想起来,不得不庆幸那日喝酒的时候,李云深上的是下酒小菜,而不是要用手抓取的大鱼大肉。
他转念一想,又皱眉道:不对!她想害的不是我,是我的王兄!他没有忘记,这本书本来要赠送的对象并不是他。
绯羽再次点头道:这一点。
陛下也想到了。
如果她要害的是皇夫殿下,那还可以理解为与殿下向来不和,所以要除去殿下这个威胁;可是她要害的是世子……说道这里,绯羽压低了声音,听说世子待她相当亲厚,如果也在她的图谋当中。
那就只有可能是杀人灭口了。
陛下猜想世子知道不少她的过去,甚至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担心回到中原后,自己的身份会从世子的口中败露,才会用这个办法来加害。
阿史那无期愤怒难平。
如果这个妖妇要害的是他还算是情理之中,他们两个谁想谁死都不算太意外;但是她要害的居然是对她恪尽师徒之义、敬爱有加的王兄!她以王兄一直想得到的《小戴礼记》来打动他,让他答应带她随行,却同样是以这本书来加害他,要置他于死地!那简直是丧心病狂、人神共愤!殿下,快看看。
这时候,绯羽撩起仍然左瑛的一只衣袖,就着灯光细看,陛下手臂上的瘀斑消失了。
阿史那无期收拾起愤怒的心情,转过头看去,果然看见她手臂上那些金钱状的深深浅浅的瘀痕已经消失了。
这时候,门口候命的宫女低声通传道:云妃殿下到——紧接着李云深便独自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凑到了左瑛床边。
阿史那无期又伸手用手背在左瑛的脖子上摸了摸,烧好像也退了,是正在好转的迹象。
绯羽欣喜道:太好了。
不过为什么陛下到现在还不苏醒?以前,我见过军中的巫医给不少弟兄解过这种毒,阿史那无期道:如果用药能够跟这次那么及时的话,一般两个时辰内就会苏醒。
但是这会儿已经过去五六个时辰了,却还是不醒……也许是她的体质比较虚弱的缘故。
李云深看着左瑛安静的脸,心中没有太多的乐观,但是脸上的笑容却煦若春风,皇夫殿下,你在此守了半夜,也累了,请去休息片刻,下半夜就交给本宫吧。
阿史那无期本来是不愿意干这种闷在一个房间里大半天来照顾病人的事情的,但是听这个存了好酒的家伙说这里晚上要宵禁,任何人不得出入,他倘若一走开,又担心这个小女皇有什么不测,令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守到现在。
如今左瑛的情况有好转,这存了好酒的家伙一句体面话,又让他的偷懒变得正当无比,他于是伸着懒腰就到内堂的床榻上休息去了。
绯羽,你也休息一下吧。
李云深又对绯羽微笑道:你已经辛苦了一天了,这里有本宫就行。
绯羽这会儿倒不是不信任李云深,从事发到现在,他虽然没有多少时候守在病床前,但是他四处打点谋划、封锁不利消息、守护未央宫安全,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他只是不见到左瑛醒来,就放心不下。
谢殿下关心。
绯羽颔首道:但是绯羽不累,绯羽愿意在此继续照顾陛下。
李云深坐下来,默默地看着绯羽一会儿给左瑛盖好被子、一会儿又摸摸她的头烫不烫的总是闲不下来身影。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能从绯羽看他时略带忧伤的眼神中看出,绯羽对他不多不少是有些嫉妒的,哪怕连绯羽自己也未必察觉;那夜他窃入怡神殿,被绯羽击伤,虽说只是小伤,可是也难免在双方心里结下芥蒂。
跟陛下身边的人结下芥蒂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对象是绯羽这样身份、地位特殊的人物的时候。
好在他李云深有的是打破隔阂、拉近距离的方法。
他沉默了片刻后,微笑道:绯羽,本宫有时候真是羡慕你。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折煞绯羽。
绯羽一阵错愕惶恐。
李云深故意卖了一下关子,才道:你是陛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她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总是先想到你。
绯羽惊讶地看着李云深。
李云深意味无穷地笑了笑,那次从圜丘回来以后,陛下得病,在清泉宫休养了几日。
她每次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羽儿’,总是忘记你那时并不在她身边。
绯羽听了,心中暗暗一悸,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掩饰的欣喜,让他低下头来。
但是跟这阵欣喜接踵而至的,却是一股深深的内疚。
陛下对别人好,他的心中不是滋味儿;陛下对他好,他也不能单纯地高兴起来。
他深知,早已埋下今日伏笔的处境,让他已经陷入这样的泥沼,难以自拔。
绯羽,李云深故意装作没有看见绯羽内心的冲突,如果你也愿意,等陛下痊愈后,本宫可以向陛下提出,册封你为嫔妃。
相信这也是陛下一直所希望的。
绯羽猛然抬起头来,纤长的睫毛在受惊下微微颤动,不,殿下。
殿下美意成全,绯羽刻骨难忘。
但是绯羽乃卑贱之人,怎敢对高位有丝毫幻象?绯羽只求能够一辈子守护在陛下身边,为奴为马,便已心满意足,再别无他求。
也求殿下万万不要将今晚的对话,向他人提起,以免招致他人误会。
李云深浅笑着点点头,既然你心意如此,本宫也不好强求。
你日后若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本宫商量。
本宫虽然深爱陛下,但决不是不能与人共事的器量狭小之徒。
如果你愿意为妃,本宫只会为陛下多一个像你这样对她忠心不二、毫无保留的人照顾、疼爱而感到欣幸。
是,殿下。
绯羽拜谢。
不知道为什么,绯羽忽然觉得忠心不二、毫无保留这两个词分量特别沉重,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看着左瑛沉睡的脸,真恨不得如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如果真能那样,也许一切就能解决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赐酒真相*半夜,阴暗幽深的大牢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几个狱卒押解着一个女犯正往离开牢房的方向走着。
那女犯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形容萎靡憔悴、发髻蓬乱,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只手腕上正缠着层层的绷带,正是苏媚儿。
此刻,她显得很是虚弱,双脚像是有千钧重一样,由两个狱卒挟着手臂才能向前勉强迈步。
一行人穿过牢房中间的过道,走出外面的走廊,通过几层楼梯,来到上层掌管大牢的官员执行公务的地方。
狱卒们带着苏媚儿在一间房间前停了下来。
禀告大人,犯人苏媚儿带到。
带上来。
里面一声答应,狱卒便将苏媚儿押进房间。
那些狱卒一松手,苏媚儿便跌坐下来。
只见堂上端坐的是贺兰楚,各级官员神色肃穆地排满了两旁。
你们退下吧。
贺兰楚一声吩咐,众官员和狱卒弓着腰,唯唯诺诺地退出了房间外。
大门被掩上,房间里只剩下贺兰楚和苏媚儿两人。
贺兰楚神情冷漠,苏媚儿则好像魂魄不在躯体上一般。
什么要寻短见?贺兰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道。
无力地呆坐在地上的苏媚儿缓缓转过头来,露出讽刺的表情,也许留给你亲自动手,你会高兴些?她对左瑛已经中毒身亡深信不疑,与其让仇人动手,以正义的名义砍下她的脑袋。
还不如她自己来给自己作个了断!贺兰楚冷冷道:你是刺杀陛下的大逆之徒,不需要本座亲自问罪,朝廷也会依律判你凌迟处死。
苏媚儿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畏惧,她直视着贺兰楚冷峻的双眸。
两眼中爬满愤恨的血丝,我不是大逆之徒,我手中的刀。
不是刺向陛下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虽然,她也死不足惜,只是……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帮了你这么一个天大的忙!自己还成了你的替罪羊!说到这里,苏媚儿被自己所感受到的一阵强烈的讽刺侵袭了全身,她怨极反笑。
笑得狰狞可怖、声嘶力竭。
贺兰楚待她平静下来,才道:如果你如实回答本座一个问题,本座可以保你不死。
苏媚儿目光一凝,凝滞片刻后冷笑道:你是想知道真正的何素姬的尸骨,现在在什么地方?见贺兰楚沉默不语。
她的语气流露出了一丝得意,我们被掳回大漠不久后,就被放任自流,自生自灭。
我们无力越过大漠,返回家园,只能隐姓埋名、相扶度日,直到她病逝。
如今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我才清楚她到底安葬在什么地方。
只要你说出来,本座可以保你平安。
贺兰楚的双眸中禁不住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媚儿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如果不杀我,你拿什么来给天下人一个说法?拿什么来彰显你忠君爱国、对陛下的死沉痛哀伤?她忽然仰头大笑一声,以手指天,用讽刺的口吻道:何素姬啊何素姬,你从前总在我面前夸耀你的孩儿如何聪慧机敏、少年得志,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聪慧机敏全部用在了篡权夺位上了;贺兰崇啊贺兰崇。
你总说好男儿当以定国安邦、荡平四海为志,你一定没想到,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搅乱天下安宁的人,就是你的儿子吧!……还有你,贺兰瑛!你居然蠢到去在乎一头狼心豹胆的野兽的感受,放着这么一个打击他甚至能够消灭他的机会不顾,以为他会感恩戴德,为你所用?!哈哈哈哈……你有今日,纯粹是咎由自取!苏媚儿前面的几段话,贺兰楚全然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被世人这么认为。
然而最后,她提到贺兰瑛的话,让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疑问又涌上心头——她当时召见苏媚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为什么放弃了这个打击他的绝佳机会,甚至为了救他,不惜向利刃扑去?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做,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这一切,再以从前那个花痴贺兰瑛的思维方式来解读,已经完全说服不了他自己了。
陛下那时,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贺兰楚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你还不知道?苏媚儿低下头来,看着贺兰楚。
她顿时觉得,将她们之间的那段对话说出来,如果贺兰楚还有一丝良心未泯的话,一定会愧疚不已。
如果能够看见他为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追悔莫及的话,也许就是她临时前能够看见的最后一件令她痛快的事了。
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嘴角,回忆起当时的对话来……陛下既然已经知道奴婢的身份是假,为何不直接捉拿问罪,而是要与奴婢在这里密谈?二十年来,在异族人的屋檐下生存,让苏媚儿深谙见微知著、察言观色之道。
端坐在首席上的左瑛微微一笑。
她喜欢喜欢直截了当、开诚布公、朕看在你曾经救驾有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能以王妃的身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机会。
左瑛严肃道:条件是,你拒绝诰命夫人的册封,自愿提出,到宫中的三清观来,做一名潜心修道的女道士。
陛下是要奴婢扮演王妃一辈子?这是为何?苏媚儿疑惑的不解地看着左瑛,奴婢以为,像贺兰楚这样的国贼公然受挫,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事情。
左瑛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贺兰楚受到打击,也许是件好事;可他若只是被激怒而失去理智,那恐怕是一件不折不扣的祸事。
如果任由苏媚儿在满朝文武面前上演闹剧,公然宣布贺兰楚只是被一个骗子耍了,而他的夙愿不光成为泡影,他与失散二十年的母亲团聚的事也顷刻成为满朝文武的笑话,那样的后果恐怕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了。
到时候的贺兰楚,很可能就会跟受了伤的猛兽一样,变得越发狠毒冷漠、不计后果。
左瑛很清楚,只有当贺兰楚是冷静、理智、有所顾忌和坚守的时候,她才可以跟他对话、可以跟他谈判,他才有生存和壮大的空间和时间。
苏媚儿,朕也是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被告知母亲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人。
左瑛沉声道。
这一点,她的确跟贺兰瑛是相似的,朕深谙那种对重新和母亲团聚的期盼,是无法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朕也能想象一旦以为愿望成真后才被扼杀的痛苦。
朕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将这种痛苦加于别人身上。
陛下,苏媚儿觉得左瑛简直不可理喻,他独揽军政大权,他只手遮天,他视陛下为傀儡!又几曾顾及过陛下的感受?对于这一点,左瑛还真不得不说,他顾及了,他还深知只有死人才不会再看重名位,所以三番四次要帮她一把。
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她似乎隐隐觉得,他不是一个穷凶极恶、利欲熏心的人。
他所做的事情确实不可原谅,但是让人禁不住想去了解他潜藏的内心世界。
而且,更重要的事,无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对朝廷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朕心意已决。
左瑛决定终止这无谓的对话,跟没有共同利益的人是谈不到一块去的,朕会赐你御酒一杯,你若喝下,就代表协议达成。
你若不愿意,朕只能依律治你的罪,那时候你将一无所有。
……苏媚儿说到这里,贺兰楚终于明白了那杯他误以为有毒的酒,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不敢相信左瑛为了维护他的情感和颜面,跟苏媚儿作出了这样的协商。
即便她深谙为君者阴阳两面之道,所分享的感受未必全然发自内心,但是,她能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样的大好机会面前,放下私怨、以大局为重,已经很难能可贵。
更何况……她还以身挡刀,救了你!苏媚儿冷笑几声,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你没有亲手杀她,不是因为你不想杀她,只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而已。
而在她为救你而死以后,你还要踩着她的尸体,登上本来属于她的帝位!还认为这是天授人予,不可错失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苏媚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的话,让贺兰楚有不由得回忆起左瑛扑向那柄刺向她的利刃的一幕,还有她中毒晕厥在地的情景。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将她抱起,赶往太医院时的情形。
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发现,那个已经懂得张弛有度地运用各种利害关系来掌控自己的命运和局势,还屡次轻松躲过杀身之祸的她原来并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她是那么的纤细孱弱,随便一个持刀的普通人就能让她倒下,而且可能再也醒不来。
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紫、浑身瘫软的样子,居然让人有种不忍心想象她永远就这么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最后孤零零地躺在灵柩里、再深埋进冰凉的黄土的情景。
他好像越来越无法判断,他对左瑛的不忍和对帝位的执着,到底哪个才是私情,哪个才是公心,是何者蒙蔽了何者。
不过,你一定不会在意这些,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你的良心早就被丧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登上帝位,我很快就可以到九泉之下,向贺兰崇跟何素姬道喜了!……在苏媚儿的咒骂讽刺声中,贺兰楚迈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了大牢,没入了这夜还没到头的黑暗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休戚与共*天色刚刚大亮的时候,未央宫的大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十个朝廷大臣。
他们个个眉头紧皱,忿忿不平。
出头的几个还在跟把守的侍卫统领尉迟南气急败坏地理论着。
我等是听说陛下突发急病,特来探视的,你一个小小侍卫统领,有什么资格将我们这些大臣们拒之门外? 尚书仆射云纳德的一句质问,得到大臣中不少呼应。
尉迟南毕恭毕敬一拱手道:各位大人,非常抱歉。
我等乃是奉皇命行事,还请各位多包涵。
皇命?太仆卿黄堂上前一捋胡须,双眼一瞪,我听说陛下从昨日开始就暴病不起,昏迷至今。
皇夫与云妃秘密将陛下从太医院送回怡神殿,便门户紧闭,不许任何人踏入殿门一步。
你们如今到底是奉的谁的命令?!经他这么一说,大臣们更加群情激愤,纷纷都说今日如果不能见女皇一面就决不离开。
各位大人!尉迟南连忙高声道:请各位大人不要听信谣言!陛下昨日的确得了急病昏迷,但是早已苏醒。
如今不能见各位,是因为陛下尚未痊愈,需要多加休息,请各位谅解!各位美意,小人一定代为禀告!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恨恨道:岂有此理!我等堂堂朝廷重臣,还需要你一个黄门小官来替我等通传什么?!我命你此刻就开门放我等进去面见陛下!这时候,早已有侍卫将群臣强烈要求面见陛下的事传报到怡神殿里。
我就不明白,让他们见见怎么了?阿史那无期翘起双手。
看着那正咬唇琢磨的李云深道:就让他们来看一眼,知道他们的女皇现在还昏迷,或者干脆出去告诉他们一声,不就解决了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的?他自己是个万年不倒的主儿。
但是他的父汗或者哥哥生病的时候,都会有群臣来探视,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可遮掩的。
皇夫。
李云深浅浅一笑道:外面那些人不是来给陛下请安问好的,是来打探虚实的。
陛下还年幼,既无弟妹,也无子嗣。
如果让大臣们确切地知道,陛下如今正昏迷不起、祸福难料,奸臣就会蠢蠢欲动、意图不轨,忠臣也会惶惶不安、疑虑重重。
所以才要‘遮遮掩掩’。
三思而后行。
而且,这次这件事情,非同一般。
阿史那无期心想,全国只有一个皇帝,皇帝生病自然非同一般。
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肩。
他以前也曾听谙熟大周事务的柯吐玉跟哥哥谈起。
大周皇室里各股势力明争暗斗,形势复杂。
光是那个贺兰楚为什么明明掌握实权,已经到了人所共知的地步,却不能自己当皇帝,而是要供着一个小女皇做傀儡,这一点就已经不是他能够理解的了。
这个贺兰皇族,两百多年前也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估计那时候也跟他们突厥人差不多,崇尚武功、胜者为王。
没那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结果主导了中原地区,将自己关在这大得要死的迷宫里,又被儒家文化同化了以后,就滋生出这许多毛病来。
尽管不知道这背后到底又什么玄妙,但是足见父汗和哥哥都推崇备至的儒学,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夫可曾考虑到。
李云深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将声音压低,这次陛下所中的毒乃是突厥特有的毒物,如果这一点让心怀不轨的人刻意渲染,只怕皇夫也难逃被牵连诬陷的命运。
皇夫一旦被诬陷受责,自然就会影响大周与阿史那氏的关系,轻则断交反目,重则可能兵戎相见。
胡说,我是来给她解毒的,又不是我害的她!阿史那无期勃然起立。
两国反目、打仗之类的,震慑不了他,但是若是他的清白被污蔑,那是断断不能忍受半点的。
皇夫说的是真相,在下担忧的是‘人言可畏’。
李云深一背手,深吸一口气,朝中争斗,从来不问真伪;断定孰是孰非,全然只凭‘利益’二字。
哼,他们平白无故污蔑我,能有什么好处?阿史那无期既隐隐感到威胁,又对李云深的话将信将疑。
李云深转过头来,目光一凝,认真地看着阿史那无期,皇夫,因为唯恐额墙有耳、祸从口出,有些话,在下从来未向他人说起,但是自皇夫入宫以来,待在下亲如手足,李云深不愿有丝毫保留。
他一顿后才接着道:之所以有人会这么做,一来,朝中对于如何处理与贵国关系,因为各种利益纠缠,主战主和的大臣都有,主战之人无时无刻不想找到贵国挑衅我朝的证据,以便获得正言顺地向贵国宣战的口实;二来,与贵国联姻,乃陛下的主张,陛下刚登基不久,恩德未施、威仪未显,加上权臣当朝,虎视眈眈,不少人希望借污蔑皇夫来攻讦陛下年幼无知、决策失当,以进一步削弱陛下的势力。
李云深让阿史那无期静静思考了片刻,才接着道:眼下的情况,我等的命运与陛下的命运是一体的。
陛下平安,我等则平安;陛下遭遇不测,我等则为人鱼肉。
李云深的话让阿史那无期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问题——无论他对这个小女皇是不屑也好,怨恨也好,甚至想取她首级都好,他无法回避的事实是,只要他一天生活在这建安宫中,他的命运都跟她牢牢地栓在一起。
他也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要带他去校场,让他在三军面前立威;又显示出对他没有任何保留和戒备的姿态,希望换取他合作的态度了。
李云深走过来一躬身道:皇夫,现在群臣的情绪急需安抚,恳请皇夫与在下一起到群臣面前,交待一二,好安抚群臣的情绪。
我不去,你们大周皇室的事,我不爱管。
阿史那无期平静下来,但是依然被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弄得有点疲惫。
对于他来说,他宁愿去战场上厮杀,也不愿意处理这些毫无价值的事情,我在这里看着你们的小女皇,保证她死不了好了。
李云深直起腰来浅笑着点点头,举步朝门外走去。
他又怎会不知道以阿史那无期的性格是不会出面的?刚才只是按礼节为之。
皇夫是一个这样不慕名利、至情至性的人,倒给他省却了很多麻烦。
未央宫的宫门刚一打开,群臣就迫不及待地跨过门槛,涌进宫内,朝怡神殿的方向大步走去,那站在门后等着的李云深,几乎要被他们故意忽略掉。
诸位大人请留步,在下奉陛下口谕,有话要传达给诸位。
李云深高声道,众人才停下脚步来。
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走上前来,露出轻蔑的神情,云妃殿下,怡神殿就在数步之遥,陛下有什么话,当面教谕我等便可,哪用劳烦云妃殿下?李云深微笑道:诸位大人请稍安勿躁。
陛下的病情虽然已经好转,但是尚未痊愈,如今恶闻嘈杂聒耳之声,也见不得人来人往。
陛下让本宫来此晓谕各位大人,各位的忠心她已经知道,只是此时不便召见,后日自当召集早朝,与各位相见。
陛下‘恶闻嘈杂聒耳之声,也见不得人来人往’,我等大可推举一人为首,替我等觐见陛下。
太仆卿黄堂一捋胡须,故意高声道,依我看,就推举奚斗卢大人代我等,将我等的关切之情,上达给陛下。
这个提议甚好!奚斗卢大人,官阶为我等之长,就由他来代表我等。
正是,正是!群臣纷纷对黄堂的提议表示赞同。
黄大人的恳切之情,实在令本宫感动。
但是黄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陛下既然已经有口谕请诸位先行离开,圣旨已达,我等为臣者就应奉旨而为,岂有旁贷、机变之余地?李云深虽然笑容不改,但是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让人有种不容违拒的感觉。
而且他所说的确在理。
女皇如果传旨是真、昏迷是假,这时候无论谁贸然闯入,都是抗旨而为,是掉了脑袋都没人敢喊冤的大罪;尽管如果事实相反,揭发出女皇病危、云妃假传圣旨,就很有可能使女皇和李氏的势力都一并遭受重创,但是这种赌博代价太大,谁会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冒险,给集体争取利益?看见群臣都在逡巡私语,再没人敢贸然出头,李云深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就只能期盼左瑛能够在后天前醒来了。
他就像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是能够借这次机会离权力中心更进一步,还是摔得粉身碎骨,就看这一搏了。
云妃殿下,就在群臣都有退意的时候,奚斗卢师冷笑一声上前道:我等此来,也并非全然只为探望陛下病情。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要事,要跟陛下禀告。
陛下既然已经好转,就请让老臣向陛下当面禀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救命之恩*奚斗卢大人,所指是何要事,请让本宫代为禀告陛下。
李云深拱手道。
奚斗卢师目光一凛,云妃殿下,你我同朝为臣,但是各司其职,恐怕不是所有公务都可以相互照知。
此事十万火急,关乎万民存亡。
若陛下尚在昏迷中,无力垂听,实乃情理所容;可如今陛下已经好转,若因云妃殿下的阻挠,而未能及时聆听民情、体察百姓疾苦,恐怕难平众怨、难堵众口,令我大周朝廷遭受诟病,令陛下威名受到污损。
这招回马枪,刹那间让李云深有点措不及防,他顿时感觉到自己又被逼迫得离脚下的万丈深渊近了一寸。
正是,这十万火急的政事,可不能等到两天以后。
我等的心意,可待后日早朝再向陛下传达。
此刻就先让奚斗卢大人进去禀告政事。
的确,事不宜迟!群臣的起哄声又卷土重来。
李云深脸上浅笑不改,但是心里已经在暗暗叫苦。
但是唯今之计也只能用缓兵之计了,即便只是缓出来一个思考更好的办法的短暂时间也好。
奚斗卢大人请稍待,本宫先去奏明陛下,请旨召见。
李云深一拱手后,转身往怡神殿方向走去。
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个昏迷的左瑛,怎么会回答他的话?即便他再回来佯称陛下不愿见,那也是说不过去的事。
想到这里他那好像从来都是愉悦地上扬着的眉毛,也不由得微微一皱。
正在这时候,那边传来一声嘹亮的通传:陛下驾到——这声通传。
不光让在场的群臣面面相觑、暗自称奇,就连李云深也心中一惊,一愣后才随纷纷下拜的群臣跪倒在地迎接。
他低头下拜,双眼看着尽可能远处的地面。
焦急地等待着。
只见片刻后,前方的石板路上果然出现了左瑛常穿的那件衬着乌紫纱衣的灰黑色常服的裙脚,在稍觉缓慢且有点不稳的步履中移近。
紧贴在她的裙脚两边的。
是两个宫女的裙履——左瑛像是由宫女搀扶着来的。
臣等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一起山呼,拜倒在地。
都平身吧。
直到左瑛略带虚弱的声音传来,李云深心中的错愕才彻底转化为喘一口大气的庆幸。
谢陛下!群臣纷纷站起身来。
当看见左瑛虽然脸色异常苍白、步履中颇有几分疲态,可是却的确活生生而且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敢再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只能在心里啧啧称奇。
或者暗骂那些通风报信的奴才消息不确、以讹传讹,害他们今日不光白闹一场,还有可能冒犯天颜。
你们对朕的病情如此关心在意,朕很是欣慰。
左瑛还没来得及涂朱而格外缺乏血色的嘴唇,似笑非笑地一勾。
随即双眼中的淡淡笑意变为冰冷的凌厉,但是,你们不顾朕的口谕,在这里大肆喧哗,破坏宫中规矩,连这些没品没阶的宫人都不如,实在不是表率所为!大臣们听见左瑛的声音里有怒意,自知理亏,纷纷跪地告罪。
左瑛冷冰冰地看着这些臣子的脊背。
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不是来请安的,是来催命的,是家里都摆了庆功宴等着他们回去宣布她的死讯的。
念在你们不过是关心朕的病情,又是初犯,朕这次先不予计较。
若有下次,定当按宫规论处。
谢陛下不罪之恩!按照宫规,没有召见擅闯宫室,是轻则廷杖、重则革职免官的罪,朝中上下,恐怕也只有太师是可以无视这些规矩的了。
这些都深知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人怎么都不敢完全不把这当回事。
奚斗卢师,你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向朕禀告?左瑛看着奚斗卢师道。
回陛下,没有左瑛的命令,奚斗卢师不敢起来,跪在地上直起腰来禀告道:是关于永定河水灾的事。
说。
左瑛昂着头。
这些大臣跪在地上的高度正好比她站着矮两个头,还是这样的角度看人比较顺眼。
奚斗卢师拱手道:禀告陛下,当地有最新传报,说如今不光灾县告急,就连附近州县也因为灾民不断涌入而陷入混乱。
这当中尤以较为富庶的平州最为严重。
虽然城门已经紧闭,但是城内物价高企、治安恶劣,百姓怨声载道啊。
左瑛不缓不急道:灾情泛滥,令朕忧心如焚。
但是赈灾之事,朕已经交给太师全权负责,监督赈灾的钦差也已出发。
奚斗卢师,此事你着急向朕禀告,是否认为太师在处理赈灾事宜上有不当之处,需要朕来主持公道?若是如此,你跟朕到怡神殿中,向朕细细禀明。
奚斗卢师听了,忙不迭否认道:臣绝无此意!臣这就去向太师翔实汇报。
李云深禁不住在旁边暗暗偷笑。
左瑛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人有没有白天不要讲人,晚上不要讲鬼一说,就在这时候,未央宫门外传来了一声通传:太师贺兰楚觐见——不一会儿,众人便看见贺兰楚从门外走了过来。
大臣们都纷纷低头致意。
贺兰楚看见直到他入宫前,得到的消息依然是说她还在昏迷当中、生死未卜的左瑛,此刻就站在群臣面前,他的双眸也不由得意外地微微一亮。
他径直来到左瑛面前,一撩蔽膝,跪在地上,声音沉稳道:臣贺兰楚参见陛下。
愿陛下万福金安、寿与天齐。
左瑛看了眼贺兰楚,浅笑一下道:诸位爱卿的忠心,朕已知悉。
朕的身体尚有不适,需要回去休息。
我们君臣有话,就留到后日早朝再叙吧。
她从昏迷中醒来,不过是一刻钟不到的事。
被告知李云深正在外面应付群臣,才勉强支撑着身体出来解围。
她到现在还觉得头重脚轻、睹物成双,实在不愿意继续站在大日头下跟这帮大臣们耗了。
正当大臣们都准备恭送女皇的时候,贺兰楚忽然朗声道:陛下,请留步。
左瑛和李云深都吃不准这个时候贺兰楚到底想做什么,心里都不由一个咯噔。
大臣们也都纷纷将好奇的目光聚集到了贺兰楚的身上。
贺兰楚拜倒在地,连磕三个头,臣谢陛下救命大恩!这一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错愕得瞠目结舌,像看见了前所未有的怪事一样。
他们一来不知道太师和女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流传出来的版本恐怕没有一个是能跟眼下的情况对得上的;二来他们也不会想象得到,平常对皇帝也惯于颐指气使的太师,居然此刻会表现得如此谦恭,那谢恩怎么看也不像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或者言不由衷装出来的。
左瑛也感到一阵意外,她怎么也没有猜到,贺兰楚竟然会在群臣面前如此隆重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爱卿请起。
左瑛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爱卿效命三朝、功高至伟,为我大周拒凉国、平吴楚、镇诸胡的时候,朕还在蹒跚学步;早在朕登基之前,爱卿就以一人之力,肩掮大周半壁江山。
如果没有爱卿的辅助,大周江山一定不会有今日之安稳兴盛。
大周可以一日无朕,却不可一日无爱卿。
陛下……臣愧不敢当……左瑛的话好像真的说到贺兰楚的心里去了,他拜倒在地良久没有起来。
左瑛看不见他的表情是否还是跟平常一样冷峻,但是能够听出来他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不平。
朕真的累了,你们都散了吧。
左瑛慢慢转过身来,云妃,扶朕回去。
是,陛下。
李云深快步走过来,搂住左瑛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步履谨慎地向怡神殿走去。
恭送陛下。
群臣跪在地上直到左瑛一行的身影消失,贺兰楚站起身来,他们才纷纷起身,一番请安问好,恭喜他获得陛下如此夸奖后再各自散去。
刚离开大臣们的视线,李云深一弯腰,双手将左瑛抱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去,旁边的宫女都不由得羞涩地侧过脸去、掩嘴偷笑。
小三儿,不能这么不顾体统。
其实左瑛这时候确实虚弱,走了一段路又站了一会儿,已经有点飘飘若仙了,也乐得有人代步,所以也没有挣扎。
陛下从昏迷中复苏,臣喜不自胜。
李云深故意放慢脚步,甜腻地笑道:陛下刚从病中好转,就下床来为臣解围,臣又怎么忍心让陛下继续受累?况且,夫妻恩爱乃是合乎人伦纲常之举,陛下与臣应为天下表率。
左瑛干脆闭上双眼养神。
陛下,今天臣头上所簪的,正是陛下在臣生辰之时所赐。
李云深在左瑛的耳边低声道。
左瑛缓缓睁开双眼,其实她刚才第一眼看见李云深已经留意到,他头上所簪的正是那天她留在他的床榻上的发簪。
她知道这是一个信号,是李云深想主动跟她交待那几天到底为什么私自出宫的信号。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生秋杀*喜欢吗?左瑛浅笑着问道。
李云深用充满柔情蜜意的声音笑道:陛下所赐的这根金簪上所镶的这颗‘隋侯珠’,有鸽子卵般大小,质地近乎完全透明,光亮耀目,雕琢切割的工艺又精湛无比,实在是世所罕有,恐怕连宫中的珍藏也没有一颗能与之媲美,再加上发簪造型的精美别致、巧夺天工,与隋侯珠相得益彰,实在是光耀世人的稀世珍宝。
臣受宠若惊、爱不释手。
喜欢就好。
左瑛笑着,重新闭上双眼,这是朕在参加承泽离宫的婚宴中看到一位突厥王族所佩戴的。
你平日爱穿珊瑚红色的衣服,发簪、发带上的宝石也多为红色;朕回忆起你那日穿一身紫袍清雅脱俗、让人难忘,可衣衫虽好,却没有上好的发饰相配,所以朕当时就一眼相中了这根发簪,决计要买下来送给你。
小三啊,为了你的这根发簪,朕几乎倾尽出行所带的所有,险些连车马奴婢全部都赔上了,才换来对方愿意忍痛割爱相让。
李云深自然知道这有夸张玩笑的成分,但是即便不说,他也不难想象要让拥有这样一件稀世宝物的突厥王族割爱,所花的功夫财帛绝对不会少。
而且,他没有料到的是,左瑛居然对他的细节如此留意,而且还时时惦记在心,这让他的心中不由一颤。
他深知,即便要将她这么做定性为收买人心之举,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以心换心的。
陛下不计较小三儿私自离宫之罪,李云深轻声道:还对小三儿如此留心在意。
为了小三儿不惜重金购得如此贵重的礼物赐予小三儿,实在令小三儿感激涕零。
小三儿虽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未能报答陛下大恩之万一。
嗯?谁说朕不计较了?左瑛微微张开双眼,眼珠子朝李云深的双眸轻轻一扫。
陛下。
小三儿死罪。
李云深故作委屈道:小三儿想,陛下与皇夫新婚宴尔、出双入对,必定无暇理会小三儿。
所以才不经奏请,私自出宫。
哦?那就是怪朕冷落你了?没有听到有营养的东西,左瑛不愿意睁开双眼。
陛下,小三儿不敢……李云深的声音变得没那么轻佻了,臣那几日在无为居中逗留,全然因为多年来的习惯使然。
自从父亲归隐山林,臣每逢自己生辰那日前后。
无论原本身在何处,都会回家中一趟,奢望能够见到父亲和母亲回家看望,像孩提时一般与臣庆贺生辰。
只是……臣不幸,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今年已经是第六年。
父亲和母亲离家后,都再没有重新踏入过家门半步。
臣当时守候无果,心中凄苦惆怅,所以跟家中管事李君安小酌了几杯,酒入愁肠容易醉,这才耽误了些时候,求陛下恕罪。
小三儿,左瑛睁开双眼,看着李云深低垂的双眸。
你已经是朕的人了,以后,朕只准你将希望放在朕一个人的身上,只要你这么做,朕定然不会让你失望。
左瑛这一语双关的话,让李云深顿时有种内心的秘密被触及窥探的失神。
臣日后一定万事以陛下为念,不再存有他想。
左瑛又道:从今往后,你生辰的时候不要再回去了,就在宫中过,朕将你的家眷亲朋召来,为你在宫中置办。
臣谢陛下深恩。
尽管李云深的脸上,还是一副迷惑性极强的可掬笑容,但是左瑛分明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双手,搂得更紧了一些。
对了,小三儿,你认识的人多,处事又高明,朕有一件事要办,再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左瑛浅笑道。
李云深的笑容变得殷勤,承蒙陛下信任,臣荣幸之极,请陛下尽管吩咐。
*七月中的光景里,虽然天气依然炽热,路上行人也多有拂动着衣袖扇风、嗟叹着酷暑不消的,可无论是湖边将败的荷花、听起来越发无力的蝉鸣还是变得更加深绿垂坠的柳荫,都在提醒着人们,这个一年中最具有生机与活力的季节即将淡出,大地也将逐渐步向秋的萧条寂寥。
遵循春生秋杀的自然规律,彰显天罚的上天意志,朝廷自古以来就有秋冬行刑的制度。
《礼记?月令》将最理想的刑杀时间定为孟秋、仲秋、季秋三个月份,也就是从七月开始的秋天时节。
在这一年中被判死刑的囚犯,从这个时节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了。
这天午后,大牢里的一间牢房,被狱卒哐当打开,关在里面的苏媚儿被从牢狱里带了出来。
狱卒令其沐浴梳妆完毕,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
然后又将她带到一个放着一张陈列了些酒菜的房间里,让她享用。
苏媚儿跪坐在食案前,呆视了那几样不错的菜肴良久,忽然耸肩一笑,笑得苦涩凄冷,又桀骜讽刺。
对于从《礼记》里开始确立的刑杀制度,她再清楚不过,她甚至能够将记述这方面内容的章节倒背如流: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缮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务搏执。
命理瞻伤,察创,视折,审断。
决狱讼,必端平。
戮有罪,严断刑。
天地始肃,不可以赢。
一年的刑杀由此开始,执法者不可以拖延,不可以怠慢。
旁边有狱卒看着,她不能再重施敲碎瓷碗割腕的故技;而且她也好像没有了那样的冲动和勇气。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彻底冷静下来以后,她发现自己对人世还有一些眷恋,似乎觉得即便是以残躯苟活,好像也不是太坏。
她甚至回忆起在黑沙城突厥人的王宫里担任太傅的日子,如今想起来,那时候过得也不是太坏,起码得到了一部分应有的尊重和她在大周皇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的荣宠。
她也忏悔自己为了达到报仇的目的,居然不惜在赠送给无疆世子的羊皮书上涂抹毒药的事,尽管阴差阳错之下,无疆连那本书都没有碰过,可她依旧对自己企图毒害自己弟子的事感到懊悔和羞耻。
她甚至回忆起青葱年少,还未与贺兰崇相遇时候的情形。
作为富商家的独女,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她过的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直到她对那段不正当的关系执迷不悟的事被父亲发现,在她的任性不顾之下雷霆大怒,将她逐出家门……贺兰崇,苏媚儿在心中道:为了报复你,我在异域苟且偷生二十年;为了报复你,我不惜伤害自己、伤害自己的爱徒……可是今天,我总算想明白了,你先走一步,让我即便再做任何事来报复你,你也不会再有丝毫知觉了,你欠我的一切,也不能找你偿还了。
你到最后,还是光芒万丈、一尘不染的王公贵族、大将军、大英雄;而我,却只是沦为死囚要被斩首于市的飘零卑贱的尘埃……你到底还是赢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对贺兰崇已经深恨入骨,巴不得看着他被生生千刀万剐才解恨,但是在宫中跟相貌酷似贺兰崇的贺兰楚相遇,那种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年的感觉让她恍然醒悟,自己心中对过去那段短暂的感情还有留恋,对贺兰崇也并非只有恨意。
爱恨交缠之下,她的眼泪汩汩涌出。
她举起筷子,将面前的菜肴夹入口中,和着苦酒,且笑且哭,一口口慢慢下咽。
从享用最后的膳食的房间走出来,通往牢房大门的那段路,好像是她生平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最幽深黑暗,却竟然也让她最留恋不舍。
户外的阳光从走廊的尽头照射进来,那温暖光亮的感觉,让她既想靠近,又充满恐惧。
但是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对害她今日到如此田地的人最终获得胜利的憎恨,让她不愿意表露出对死亡的怯懦和畏惧。
她艰难地拖动着双脚,朝走廊的尽头迈步。
来到户外的刹那,猛烈的阳光强烈地冲蚀着外面的一切景物,刺眼得让她本能地闭上双眼。
而她却努力地想要将它们睁开,因为她知道,这是她这一生当中所能够享受的最后的阳光了。
忽然,一个声音让她仿佛坠入梦幻。
你可以走了。
本以为自己是被押赴刑场的苏媚儿,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尽力地睁开双眼,看见刚才跟她说这句话的,分明就是其中一个领她出来的狱卒,而且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与不确。
当她再看向前方,只见一个身后带着几个随从的美少年春风满面的朝她走来,那光景简直比这日灿烂的阳光还耀眼夺目。
正当她茫然疑惑的时候,附近的狱卒纷纷朝那美少年跪地行礼道:参见云妃殿下。
陪在美少年身后的典狱长见她呆立着,还喝道:这是宫里来的云妃殿下,还不下跪请安?!**第一百一十八章 噩梦之地*李云深走过来笑着道:不必了,大家都起来吧。
这里不是宫里,没那么多规矩。
本宫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路过南信酒家,听说那里出了新酿,就带了几坛来这里犒劳诸位,希望诸位笑纳。
南信酒家的好酒可是千金难求啊,云妃殿下客气,下官等感激不尽。
苏媚儿头一次从这些平常凶神恶煞的狱吏、狱卒的脸上看到这样可掬的笑容。
苏媚儿,你的死罪已经被陛下赦免了。
李云深朝苏媚儿道。
苏媚儿尽管之前已经听那狱卒说她可以走了,但是这会儿得到一个这么确切的说法,知道自己果真不用赴死,她还是激动得跪跌在地,顿时双泪直流,片刻后才如梦方醒地拜倒在地,与不成声道:谢陛下圣恩!起来吧,李云深浅笑道:本宫是奉陛下之命来接你的。
接我去哪里?苏媚儿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来。
她知道自己死罪虽免,但是活罪定必难绕,她对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充满了疑虑。
请随本宫来。
虽则说的是请,但是话音刚落,已经有两个随从上前,摆出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领了往前,很快便离开了大牢的围墙。
大路两边是老旧的围墙和大片的荒地,没有什么景色可言,但是刚从死牢里出来的苏媚儿却感到这片天地仿佛是为她新生的一样,格外的亲切近人、格外的鲜活明艳。
本宫这次来,是奉陛下之命。
接你到裕谷去的。
李云深边走边道。
裕谷曾经是一处荒郊,附近只有一个仅几千户人家的偏僻小村落,尽管在关中战事平息后,已经百废俱兴。
又得到建设,却依然还是一处远离富庶之地的偏僻角落。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地方。
她就是在这里跟她生命中几乎所有的美好作别的,可以想象那里对于她来说就跟噩梦一样让她刻骨铭心而又触目伤怀。
陛下是要将我发配到那里去吗?苏媚儿无可否认,女皇的确想到了一个仅次于将她处死的绝佳惩罚方式。
尽管在知道自己将死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对生的留恋;但是知道自己死罪被赦的时候,又禁不住要去想事到如今她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一想到要在那个荒凉贫瘠又令她难过的地方孤独终老,她心中刚刚萌生的希望又枯萎零落了。
不是发配。
李云深摇摇头,是送你去跟亲人团聚。
亲人?这对于苏媚儿来说是一个遥远得变得陌生的字眼。
她落寞道:我没有亲人。
苏媚儿,李云深露出深沉的样子道:二十年前,令尊苏复一怒之下将你逐出家门。
但是事实上他只是被怒火一时蒙蔽了双眼,而并非真心要与你决绝,在你离家不久后。
他便悔不当初,四出派人寻找,连生意都因为无心经营而荒废了,半年后才得知你在裕谷乱军中失散的消息。
令尊得此消息后,变卖家产、遣散仆从,偕同令堂,千里迢迢来到裕谷,走遍附近的乡野角落、荒山郊岭,锲而不舍地寻找你的踪迹。
最后。
他们为了找你而散尽了家财,只能在裕谷以小本生意糊口。
如今,他们已经分别是六十七与七六十三岁的高龄,可他们尽管年迈体虚却依然没有放弃寻找你的希望,乃至日前陛下差人到裕谷查找他们二位的时候,远近认识他们的乡里都能够清晰地说出他们口中所描述的你当年的长相特征。
可见他们这么多年来。
一刻也未曾放弃。
李云深的话还没说完,苏媚儿已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继而放声痛哭起来,脚步也变得颤抖蹒跚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来到大路上停着的一辆两乘马车跟前。
御人给李云深行过礼后,将痛哭不止的苏媚儿扶上车厢。
车上备了些换洗的衣服和干粮, 听着苏媚儿的低泣声,李云深隔着车窗缓缓道:陛下还赐予你黄金五十两作为盘缠,好安排一路上的食宿。
你到裕谷见到双亲后,无论是要跟双亲留在裕谷生活,还是接返回洛阳旧宅都可随心所欲。
令尊与令堂知道即将能与你见面的消息后,定然已经在日夜翘首企盼了。
时候不早了,即刻启程吧。
御人领命,轻轻扬起皮鞭驾的一声,两匹拉车的骏马撒开四蹄,轻快地往前奔去,扬起一路的阵阵尘埃。
可是片刻后,那马车却又调转车头,折返了回来,停在了原地。
苏媚儿挑起门帘,擦着泪水从车厢里出来,跪倒在地,朝李云深磕了几个头,才直起腰来道:云妃殿下,苏媚儿还有一事要禀告。
哦?李云深扬起意外的眉毛。
陛下和云妃殿下的深恩厚德,苏媚儿没齿难忘。
但是苏媚儿一介贱民,无以为报,唯有一件事虽远不足报,可也算是与贺兰皇族有关,苏媚儿不敢隐瞒,恳请云妃殿下帮苏媚儿转告陛下。
李云深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苏媚儿,等她把话说下去。
苏媚儿继续用沙哑的声音道:苏媚儿曾经因为前尘往事而深恨平南王妃,甚至到了盼望她死于非命,而自己就能取代她的位置的程度。
可讽刺的是,苏媚儿的命运却因为那场灾劫而跟平南王妃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与她一起流落异乡,得到她的搭救照顾,乃至与她相依为命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后来沉恨细思,苏媚儿所恨的人里,永远不应该有平南王妃;对于她,苏媚儿只可能有羡慕、有感激、有亏欠,而不应该是恨……苏媚儿想将王妃下葬的地方告诉陛下,请她安排将王妃的尸骨带回故土,好让她夙愿得偿、落叶归根。
片刻后,苏媚儿的马车绝尘而去,逐渐淡出了李云深一行的视线。
另一个人从附近的楼阁里下来,缓缓走到李云深身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贯霄*太师,李云深微笑着道:陛下说,苏媚儿虽然编造下弥天大谎意图不轨,又图谋加害突厥世子,甚至企图刺杀朝廷命官还错伤陛下圣体,每一条都足够令她人头落地。
但是她教导两位突厥王子儒学二十年,促进了突厥与大周的相互了解,又在在异域中与平南王妃作伴、让她生前最后的岁月总算不是孤独度过的,平南王妃的下落也全赖她才得以明了,所以也算能够勉强将功抵罪了。
贺兰楚沉默不语。
他的确不恨这个人。
如果不是跟母亲的下落有关,这个人再诡计多端、再丧心病狂也不入他的法眼。
李云深继续道:陛下说,大多数的人,只有当自己过得好的时候,才会将盈余的好拿出来与人为善;如果她自己已经万劫不复、虽死无畏,那即便以死相逼也很难让她将不愿意说出的情报告知。
所以,陛下才赦免她的死罪,还让本宫寻访到其父母的下落,送她去与父母团聚。
这么一来,她心中的怨恨就能得到一定的舒缓,也才能挂念起他人曾经给过她的好来。
贺兰楚暗想,为君者需要对臣下恩威并施,他在立威上远远强于左瑛;不过,可能是关心则乱,在施恩上从这件事看来他却不得不承认她的高明。
这就是刚才苏媚儿交待的王妃所安葬的地方。
李云深递过来一张纸笺,交到贺兰楚的手上,陛下说。
准太师即日告假扶王妃灵柩回乡。
需要进入突厥境内的一切事宜,她会亲自出面与突厥使臣交涉。
另外,关于赈灾之事,陛下当初交给太师的任务。
她会亲自承担,她让太师一心扶灵,不必分神政事。
贺兰楚的双眼依旧淡漠地注视着前方。
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只有他手中被攥紧的纸笺,似乎透露出了他此刻胸中思绪的复杂难平。
不觉间,日已西斜,一股横风扫来,卷起旷野上的几片落叶、一阵尘埃,恍惚间,大漠上那荒烟蔓草、澄空红日的恢弘凄壮的风景。
好像已经到了眼前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左瑛正在清泉宫跟阿史那无期饮宴。
皇夫,你救驾有功,朕有一样贵重的东西要赏给你。
一定是已经喝了不少的缘故。
阿史那无期看酒席对面的左瑛脸上的笑容好像越发诡谲了,直让他怀疑自己已经将脚迈入了陷阱而不自知。
你要赏我什么? 虽说小女皇的命这次是他救的,但是当时救人的目的就不是很单纯,所以他也没有邀功的打算。
他这时候正坐在坐榻上,一腿伸直、一腿蜷起,拿酒杯的手晃晃悠悠地搭在膝盖上。
他努力压抑住自己喝了酒以后明显比平常更容易感觉到高兴的心态,警惕着对方。
羽儿。
左瑛一声招呼,绯羽便从内堂双手端了一样东西,来到阿史那无期的面前呈上。
阿史那无期低头一看。
只见那是一只香樟木做成的狭长盒子,长有五六尺,宽也有将近一尺。
从绯羽呈木盒的姿势看,那里面的东西还颇有重量。
这是什么?阿史那无期一边奇怪地自言自语,一边伸手推开木盒的盖子。
木盒一被打开,端放在里面由衬布垫着的那件东西顿时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迫不及待地放下盒盖。
双手将里面那件东西拿了出来。
只见那是一柄双手单刀,刀柄是由一整块色泽浑厚、质地温润的血色美玉做成,柄首用精湛的雕工雕刻成流云的图案。
刀鞘上蒙着深灰色的鳄鱼皮,近持处镶嵌了数颗深红通透的宝石呈北斗七星的形状和大小分布。
阿史那无期用力将刀从刀鞘抽出,刀身立刻发出噌的一声透亮浑厚、余韵不绝的轻响,表明刀身的韧度和坚硬程度极好。
他刚露出惊叹的神情,要赞一声好刀,却因为定睛所见的刀身而看呆了。
那刀身上在震动中乱颤的金光暗淡下来后,便可以看到它窄身、直刃、纤长挺直,线条简洁而有力。
它最大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色泽并不是呈一般刀剑的亮银色,而是乌黑发红,刀刃处甚至色赤如火,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
他诧异地用指甲盖弹了弹刀身,那敲击金属特有的铿铿声响,才让他确认这的确是金属锻造而成。
刀身近持处刻着贯霄两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忙从发梢捋下一根头发,让它朝向上的刀刃落下。
只见那殊无重量的头发轻轻落在刀刃上,竟然就在接触到刀刃的一刻顿时变为两截!好刀!阿史那无期惊喜地喊了出来。
左瑛浅笑道:这是朕命全国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宝刀。
刀身长三尺三分,刀柄长一尺二分,可双手持刀,既能方便步上使用,又可在马上作为短兵之用。
刀柄是由整块的昆山炎玉雕琢而成,柄首呈流云霓彩之状,象征朗日碧空;刀鞘是黑檀木削制外蒙灵鼍之皮,两边各嵌七颗靺鞨宝石,以效仿广袤霄汉。
朕将这把刀取名为‘贯霄’,取‘气冲斗牛、势贯长空’之意。
这通红的刀身……造型如何好看,寓意如何雄壮都不是阿史那无期所在意的,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左瑛满意地一笑,皇夫果然是识宝之人,这刀身乃是取昆吾山上的昆吾石炼制而成。
用昆吾石做出来的刀,颜色赤红如火,就像刚从炼炉中取出,炽热未消一般,炎气逼人,令人无法直视。
而且,用昆吾石精心锻造的刀刃,锋利无比,无坚不摧,是当今世上唯一可以削玉如泥的刀刃。
阿史那无期听了,不由得双眼一亮,笑容绽放,握起刀柄就当空挥舞了两下刀式,室内顿时炎光四射,嚯嚯生风。
他只觉得有说不出的趁手,说不出的如意。
皇夫!留神!绯羽早已经木盒扔下,快步来到左瑛身边张臂保护。
阿史那无期提着那贯霄大步走到一旁案几前,举刀一斫,那坚硬的杉木所做的案几发出像坎在草人上的唰的一声低响,顿时被劈开两半!果然是锋利无匹的好刀!阿史那无期兴奋地赞叹道,又随舞了几下招式,简直爱不释手。
左瑛示意绯羽不用紧张,笑道:皇夫,朕还有一样东西要赏赐给你。
是什么东西?阿史那无期这次积极多了,噔噔上前几步,躬下腰来问道。
左瑛将身子凑近阿史那无期,故作神秘地一笑道:朕准备带你离开这个‘大得要死的迷宫’。
**第一百二十章 灾县诡案*广袤的天际红霞满天,一轮混沌的浊日勉强在层层密布的云霓间现出一个橘红的不规则的轮廓,透出些许晦暗的光彩。
泥泞的郊野的大道上,四周的景物都随着太阳的西沉而逐渐变得晦暗不明,只有远处矗立着的巍峨城门和城门上漆成朱红的巨大的平州两个刻字,能让人辨别自己身处何方。
一人一骑正在大道上奔驰。
那匹马浑身棕褐,体型虽然矮小,但是肌腱发达、鬣毛丰长,从它嘴巴半张、舌头外吐的样子看来已经跑了相当一段路没有休息了,但是四蹄踏在地面上的感觉依然非常稳健有力。
熟悉马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匹是产自云贵地区的西南马。
它们的奔跑速度不快、爆发力不强,但是很善于负重行走山路,极能吃苦耐劳,因而时常作为军中的驮马使用,专门运送粮草辎重。
马背上的那人身穿短靴、练袍,果然也是一身士卒的穿着,但是身上的衣衫革甲已经残破不齐,整齐的创口说明那都是刚被利器所割破的。
他衣服上湿漉漉地洇透了大片大片的鲜血,每一道破口处都能看见皮肉里的血红伤口。
他半身趴在马背上,马缰在手腕上缠了两圈,再死死地拽着,双腿疲软地垂下来,都快踩不住脚蹬了,血水夹带着汗水顺着马背一点一点地渗流下来,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力气,在颠簸的马背上滚跌在马下。
那马跑到离城门还有几十米处慢慢停了下来,而马背上的那人已经没有了动静和声息了。
这时候。
城门紧闭着,城头上巡逻的士卒远远认得那骑马人的衣衫看起来像是自己的同袍,而且又是处于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于是连忙汇报守城官吏。
下令将城门打开一条缝。
几个守城士卒领命跑出去将马牵了,将马上的人抬了下来。
还有气!一个士卒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连忙招呼道:快。
快将他抬进去救治!这时候他们看得清楚,这个不是驻他们地方的士卒,从袍甲的形制看上去,应该是附近军营里的正规军。
但是因为在他身边没有看到佩刀,也没闲暇找寻他身上的其他身份证明,所以一时间也难以确定。
粮……救人的士卒刚合力将那生死未卜的人往城里抬,那人忽然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发出微弱的声音。
众人正纳闷,这会儿的天虽然说不上热,可也远不应该觉得凉,尤其是像他这样看起来骑了不久的马来的,更不可能会觉得凉吧。
粮……那人又艰难地发出声音道:三永军营的……解送……军粮……什么?一听到三永军营这几个字。
所有人都不由得露出诧异万分的神情。
他们都知道,十日前,陛下降旨,让这里三百里外的永州军营加急调送一万石军粮送往平州救济灾民。
按常理推算,那赈灾的军粮应该就在两三天内就能送到了。
军粮怎么样了?一个士卒忍不住追问道。
军粮……被劫……身受重伤的人为了奋力从嘴里挣出几个字,好像全身都在颤抖用力,兄弟们……全部……全部被杀……刚吐出最后一个字,那人一抽搐便浑身瘫软了下来。
*这时候的平州太守府外堂中,正有两人对坐。
坐在首席上的一人肤色蜡黄。
身材清瘦挺拔,面容消瘦矍铄,几缕长须垂到胸前,颇有点道骨仙风的意味,这人正是赈灾督办、谏议大夫董麟。
但是此刻,他的神情并不闲适。
而是危襟正坐,神情严肃地仔细听着对面那人的话。
禀告上差,说话的那人四五十岁的年纪,穿一身从五品官服,体型圆润,五官慈善,正是这平州的太守史国良,迄今为止,城外五间粥厂已经开工,每日生火熬粥赈济灾民,午时和酉时各施粥一次。
另外还有两家粥厂正在筹建当中。
依照上差的吩咐,‘赈灾粥’的米水比例皆有严格要求,杜绝可能存在的克扣灾粮的情况,保证灾民能够果腹填肚,不再饿死一人。
而且供灾民临时住宿的多处棚屋也已经落成,目前已经能够容纳四千多的灾民暂住,其余也正在赶造。
董麟又问道:城中富户的认捐情况如何?史国良摸着下巴的短须,本来就细长的双眼眯成细缝,圆润的嘴唇微翘道:回上差,上差教给下官的办法果然凑效。
富贾们一听说倘若捐赠钱粮不足,就要开城任由灾民进城到各户家中自取饮食,纷纷表示要竭力赈灾。
城中两百六十余户富贾,目前已经总共认捐白银二十万两,粮食三石万石。
董麟点点头,那二十万两白银,明日就即着人分散到附近州县采购粮食和冬衣,尽快运回来赈济灾民。
如此一来,就能多支撑个月余。
谨遵上差吩咐。
史国良点点头沉吟片刻,随即低叹一声,皱起眉头道:只是……下官担心这里一旦开仓赈灾、又号召富户捐钱捐粮,附近的灾民都会不断向平州涌来,只恐灾粮物资不日将耗尽。
灾民从丹州一旦逃难而来,全数结集在我郡南郊。
如今南郊已经结集了八千多灾民,仅以这一千灾民的每日消耗算,城中的屯粮已经不足支撑一月,就算加上从三永陆续调来的一万石军粮,也恐怕勉强只能撑到初冬。
届时灾县百废未兴,堤坝未修,重新播种粮食,还得等明年春耕。
灾民不能返回原籍,只会越来越多地从从四面八方涌来,其势必定难以维持。
董麟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深深地体味到这当中的严峻,但是他的表情很快放轻松下来,一捋长髯道:史太守不必过分忧虑。
本官此行,乃是先到达灾情最重之丹州,了解房屋、田亩、水利工程等的损毁程度,才到周边各州县巡查的。
如今灾县附近并非只有平州一郡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鱼洞、鑫隆、长化等多个较为富庶的郡县都正采取相近的政策开仓赈灾,本官也已经对各州县下令,需要做好接纳灾民在当地过冬的准备。
目前就只等朝廷拨付的钱粮陆续到位了。
因此,灾民定能得到分流,请史太守不必过多顾虑。
史国良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笑咪起双眼拱手道:上差英明。
董麟摆摆手道:本官虽奉朝廷之命,督办赈灾之事,可是要说到赈灾的经验,有些地方却远不如民间经历过此劫的百姓。
本官的很多主意,都是从跟他们的交流中受到启发,才想出来的。
要不然就多为前人成法,不足为赞。
史太守,倒是你这些天日日在烈日下带领官兵施粥修棚、不遗余力,兢兢业业、不辞劳苦。
等赈灾事毕,本官一定向朝廷奏报此事。
史国良忙不迭谦恭道:上差谬赞!史国良先谢过上差提携大恩。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顾不得通传的礼数,大步来到董麟面前,一脸凝重地抱拳道:抱歉打扰两位,下官有要事禀告!那个皮肤红褐、眉骨甚凸、鼻头圆厚,相貌颇有点怪异的人正是与董麟一同来赈灾的散骑侍郎拓跋寿。
拓跋大人快快请讲。
董麟从拓跋寿着急的神情中能够看出,事情非同一般。
董大人,下官刚才奉命巡守城内治安的时候,遇见守城的官吏匆忙要往太守府这边来汇报。
拓跋寿神色焦灼道:下官见他神色异常,于是询问起来,一问之下才知他们刚刚救起来一个自称是从三永军营来的士卒。
据那士卒所说,从三永军营调运过来的粮草,全部被劫!押运官兵除了他得留残命逃到此处报信之外,其余再无生还!啊?怎么竟会有这种事?!史国良震惊得几乎拍案而起,是什么贼人竟然如此猖狂无良!董麟也凝眉问道:可知是在何处遭劫,被何人所劫?拓跋寿颇感惋惜地叹了口气道:那位送信的壮士来到城下时已经是奄奄一息,甫入城门就已伤重不治身亡了。
因而对于粮草遭劫的情形,我等所知甚少。
这句话一出,室内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史国良低垂下头来,声音中透着丧气和悲愤,赈灾粮食已经告罄在即,一万灾民和全城官兵都在翘首企盼军粮转调救急,犹如久旱之盼甘霖、婴儿之望父母,谁曾想……竟然!说到这里,他又痛心地长叹一声,……此次朝廷下令三永军营调运的粮草为一万石,这第一批运往我平州的军粮也有五百石,运送军马不下两百匹,押运士卒在一百五十人以上……这全军覆没,实在是令人痛惋!董大人,拓跋寿双眉一竖,朝董麟一抱拳道:今日天色已暗,诸事不宜。
待明日一早,下官便检点人马,回溯粮草遭劫之地,同时差人通知三永军营,誓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第一百二十一章 微服私访*上差,下官也认为需要尽快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史国良双目一炯道:最好能在此事传出去之前将元凶绳之于法,否则的话将大大影响民心稳定。
董麟沉吟片刻,捻须道:此事非同小可,自然不可不了了之。
然而燃眉之急还是在于先解决赈灾粮食告罄的问题。
我等不可因为一事而乱了阵脚,主次不分。
上差所言甚是。
史国良频频点头道:如非上差提醒,下官险些乱了主次。
明日一早,下官就立刻着人去附近丰产粮食的郡县购粮,陆续运回平州,解决燃眉之急。
如此甚好。
董麟又对拓跋寿道:追查军粮被劫的事,就交给拓跋大人了。
史国良也激动地肃然起立,抱拳道:久闻拓跋大人处事公允、明察秋毫,定能将此事的真相查明!一切就有劳拓跋大人了!下官得令。
下官先去打点明日之事,先行告退。
拓跋寿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拓跋寿走后不久,史国良也起身告辞。
不一会儿,一个仆从打扮的中年男子给董麟端上来一张食案。
大人,时候不早,请用膳。
那仆从颔首道。
只见那食案上面放的是一个白瓷盘、一双筷子和一壶清茶。
那瓷盘上摞了三个汤碗大小的白面馒头,外加一小撮咸菜,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董麟正在阅读从附近州府送来的公文。
他伸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道:可以了。
你忙吧。
老爷,那仆从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犹豫了一下,朝董麟磕了个头道:小人自知多嘴。
但是实在不忍心看着老爷每日以这些只有我们下人才能吃得惯的东西果腹啊。
像老爷这样夙夜为公,又时时为灾民忧心如焚,如果还天天吃这样的东西。
很容易会将身体累垮。
公中的肉粮其实还尚算充足,求老爷改吃饭菜吧。
董麟放下手中的白面馒头,看着那仆从浅浅一笑道:东宁,你的心意,我已知悉。
但是,如果任由灾民在城外忍饥挨冻,而自己却在这里高床暖枕、锦衣玉食。
怎么可能与灾民感同身受,为他们设身处地地办事呢?圣上给我安排这份差事,不是让我来享福的,而正是让我来‘夙夜为公’、‘忧心如焚’的,可我为官多年。
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精神焕发、满志踌躇。
公中圈养的牲畜,就都拿来卖给富户,换些米面吧,这样府中消耗还能节省一点。
那叫东宁的仆从无声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老爷,小人还有一事……不知如何启齿……东宁又迟疑道。
你说吧。
董麟拿起一个白面馒头,用筷子夹了点咸菜,就着放到嘴里,目光却没有离开过案几上的公文。
是。
老爷。
东宁低头道:小人那日无意中听到太守与老爷说起圣上亲自探访灾情的事……小人愚蠢,暗自臆测,圣上若是视察灾情,必定会到这平州来,而且估摸着日子也该差不多到了……小人知道老爷不是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徒,但是。
出于君臣之礼老爷是否应该暂且放下公务出城恭候远迎?原来是为这事。
董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思细腻,顾虑周全。
但是你说的这是常理,若是太平无事的世事,我早该亲自在圣上到达平州必经的路上候着,等着迎接圣驾了,即便等个十天十夜也毫无怨言。
然而此时乃大灾之时,非同寻常。
远迎千里未必能取悦龙颜,只有将灾民安置妥当,才是报答圣上知遇之恩的不二之途。
东宁没再说什么,带着眉间一股难掩的忧虑告退离去。
*因为城内实行宵禁的缘故,所有的酒肆、赌场一类的娱乐场所,也都被禁止在入夜后营业,所以夜间的平州城就跟乡野一样,四处一片安静。
一辆马车穿过几条街道,停在一座宅院的大门前。
门檐下两只红灯笼照出门额上史府两个大字。
大门被下马的御人扣开,里面一个美妇带着几个仆从迎了出来。
这时候,从车厢中下来的,正是平州太守史国良。
夫君,你回来啦。
美妇微笑着上前,与史国良并肩走入宅院中,边走边道:夫君,今夜为何回来得这么晚?饭菜都凉了,又让下人热上了。
妾身知道你日日在城外为赈灾之事奔波,辛苦劳累,又饱受日晒雨淋,所以今日特地命下人炖了人参鸡汤,好为夫君大补元气、补脾益肺、安神益智。
史国良一直背着双手,凝眉不语,慢慢踱步向前。
史夫人看见如此光景,扬了扬手,招呼跟在身后候命的丫鬟、仆从全部退下,才凑近史国良低声道:夫君是否有心事?史国良这才挺起胸来,用力舒一口气道:老夫这伤了的‘元气’,岂是一盅人参鸡汤就能够补得了回来的?史夫人明亮的双眸轻轻一转,似乎已经对夫君所指猜到八九分,可却并不说破,而是继续低声问道:夫君可是在那赈灾督办董麟大人的手下办事,并不愉快?史国良低声冷笑一声,哼,董麟这个人,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表面上温文和善,而实质上,就是一头掘地三尺、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猛兽!若他再在我平州城中多待个五天,那老夫在此处辛苦经营的五年根基,就要毁于一旦了!夫君,这是为何?史夫人露出凝重的神色继续追问道。
史国良一捋嘴唇上的短须,沉声压抑着怒火道:他一来平州,就即刻要求开仓救灾,如今已经几乎将囤积的存粮分发一空,他还派专人严格监督每日出库及实际使用的粮食重量,根本没有丝毫节流私存的余地。
前几日,他还威逼利诱,强迫富户大捐钱财……这样下去,老夫的小金库也迟早被他查出充公!如此一来,救民于水火的美名,就都他董麟一个人得去了,他还能拿着这份功劳在圣上面前请赏邀功。
老夫不光没有寸功,待他扬长而去之后,留下这存粮、库银一空、富户埋怨的烂摊子,还要老夫一个人来收拾!这让老夫以后如何在平州立足,在这些年年进财纳贡的商贾面前立威?!说道这里,他怒火愈炽,痛陈道:老夫在这平州城为太守五年,并不是仕途不畅,没有高位可去,而是当初就看中了这是一座物产丰盛、居民富庶的丰腴之城,在此做一个从五品太守,收入可让那三品京官也望尘莫及,所以老夫才不愿再往高处攀爬。
没想到今日,老夫与城中富贾建立起的关系,即将就被那董麟毁于一旦;如若有丝毫不从,还有可能被他在圣上面前参一本,到时候难免乌纱不保!史夫人听罢,一咬唇道:夫君所言甚是。
今日那兴隆绸缎坊的周夫人才上门来找妾身哭诉,说是不是他家老爷有什么得罪了夫君的地方,夫君为何不念旧情,陪那督办大人一起逼迫他们家老爷认捐钱粮。
妾身便替夫君解释道:‘这怎么可能是夫君不念旧情,分明就是那督办大人官威压人,欺人太甚,夫君也是迫不得已啊。
’那周夫人哭诉良久,史夫人的语气忽然变得诡谲,又硬塞给妾身一套镶翠金首饰,才肯离开。
夫人,你这个时候还怎么好收人家财礼呢?史国良眉头一皱,低声责怪道。
史夫人一笑,夫君,正是这个时候才不能拒绝他们的财礼。
不拒绝他们的财礼,说明夫君你有随时将局势掌控过来的信心;而如果拒绝他们的财礼,他们恐怕就心中越发惶恐忐忑了。
夫人英明,是老夫糊涂了。
史国良点点头,一顿后忽然像醒悟到了什么一样看着夫人道:如此说来,夫人是否已经有了什么妙计?史夫人微笑着点点头,妾身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不光能让夫君抢先在圣上面前先参他董麟一本,还能让那董麟……说到这里,史夫人抬头附在史国良的耳边私语一阵。
史国良聚精会神地听完后,沉思片刻,忽然把眉一竖,细长的双眼中寒光一略,好!就依夫人此计。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睁开忽然,深棕色的眼眸里透出一股莫名的危险气息,在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的映照下,增添了几分寒意和杀意。
阿史那无期霍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虽然一个时辰前他已经在这间客栈的房间里吹灯上床歇息,但是他此刻仍然穿戴整齐,显然并没有和衣而睡。
咚——咚!咚!咚远处传来更夫的敲更声。
那一慢三快的节奏表明,已经到了四更天了。
阿史那无期一手将放在床边的贯霄握在手上,站起身来,步履轻捷而迅速地来到门边,轻轻推开房门又反手轻巧地关上,毫不犹豫地往左瑛所住的房间走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躲避麻烦*阿史那无期来到旁边左瑛的房门前的时候,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往楼道尽头楼梯的方向走去。
但是才走出几步,身后响起的一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警惕地回过头去,只见绯羽从房间里出来,低声对他道:姑爷,小姐有请。
阿史那无期流露出错愕的神色,看了一眼周围,略带无奈地快步走进了左瑛的房间。
*一刻钟后,左瑛一行五人在房间里留下房钱,骑马走在了这座小县城的街道上。
这座离他们的目的地平州将近两百里的小县城,是个只有数千户人口、连城墙都没有的小地方。
因为离灾区还有比较远的一段距离的缘故,目前只有很少数的灾民流浪到了这里,很快就得到了县丞的安排接济,没有影响到这里的秩序。
众人在阿史那无期的开路下,借着月色一路快马向前,直到离开小县城的时候,脚步才慢下来。
中书监苏博用抓着鞭子的手整了整衣冠,才拍马上前问阿史那无期道:小姐,我等着急离开客栈,到底所为何事?他年纪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瘦小,声音尖细,但是一双小眼睛灵动有神,好像再小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可是这一回可真有点看不透了。
开府司马徐弘也凑上前来听细听。
他是建节将军徐寿之弟,因为伸手矫健,又在军中受训多年,被保举来保护左瑛。
左瑛自骑一匹马,只有太累的时候才到绯羽的马上同乘。
这时候,她沉默不语,等着阿史那无期说话。
阿史那无期道:昨天我们在城外遇见的那伙人有问题。
姑爷说的是那群自称过路客商的人吗?徐弘回忆了一下那三男一女,自称从郓城来做药材生意的几个客商。
在他看来。
他们只是比较健谈,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疑。
倒是他们几个也自称过路客商的人实际上名不副实。
姑爷为什么这么说?苏博双眼微眯。
他虽然也很警惕那些跟他们搭讪的陌生人,但是他们在城外茶亭歇脚的时候见了一面以后,就分道扬镳了,怎么构成他们半夜离开客栈的原因呢?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是跟我们突厥人打猎时候看猎物的眼神一样的。
阿史那无期双眸一炯道,入夜的时候。
我下午看我们的马匹,才发现他们的马也在马厩里。
你们记不记得,他们明明说过还有事情要在城外办。
不能与我们同行的,而掉过头来,却居然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
左瑛心想连马他都一眼认得,果然不愧是天天跟马打交道的人。
当时在茶亭跟那些客商相遇的时候,他似乎只顾自己在那里摆出个流氓样喝茶,还很不友好地瞪了那个夸他的刀是宝刀的人一眼,没想到他在这方面竟然是这么心细如尘。
她根据自己多年跟三六九等的人打交道的经验。
其实也能看出来那几个人说话不尽不实,言辞中也流露出一丝窥探的意思,但是她所能留意到的信息却没有阿史那无期多。
可是姑爷,徐弘不解道:那小县城里估计就那么一两家客栈,如果他们改变主意进城,跟我们住在同一间客栈也不足为奇。
我已经去向掌柜的问过了,阿史那无期接着道:那些人入住的时候,还专门向掌柜的描述了一下我们这行人的特征,打听过我们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他们本来想要与我们所住的同一楼层的房间,只是因为客满而住在了楼上。
如此说来。
这些人的确有问题。
苏博点点头道:如果他们是光明磊落的人,想要堂堂正正地来跟‘我们家小姐’结交,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登门拜访?他们打听完以后就悄悄地住在旁边,看来真是意图不轨。
不管他们是附近土匪强人也好、说到这里,苏博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弘,细作探子也罢,我们的确应该绕过这个麻烦,直奔主题。
阿史那无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眼一瞪道:要不是……你们小姐拦着。
我已经将他们全部绑来一问究竟了,若他们有丝毫隐瞒推脱,就手起刀落,让他们都见鬼去。
哪用像现在一样偷偷摸摸地逃跑?姑爷此言差矣。
苏博摇摇头道:小姐意欲体察民情,了解民苦,舍却繁冗,轻车简从,虽则龙威圣光不需要任何依靠凭借,但是所谓‘强龙不敌地头蛇’,我等保护小姐微服在外,既没有亲兵护卫,也没有人认得、忌惮我们的身份,以策安全还是要万事小心为上。
况且,小姐不让姑爷出手,也是为当地百姓着想。
那四人进犯龙威、图谋不轨,本来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但是在这小小的县城中若出现四具死尸,那就是一桩天大的命案,当地人并不知道他们是被姑爷正法,只以为是遭遇强匪,定必人心惶惶;官府也会因为急于追购凶手而扰乱民安,甚至有可能出现冤狱,这都是小姐所不愿意见到的。
哼,你们无谓的顾虑就是多。
阿史那无期没声好气地拍马往前。
左瑛不得不叹服这苏博个人的业务水平,事情被他这么一说,就越发无懈可击了。
她微微一笑道:苏博果然是曾经在这一带担任过父母官的人,不光对这里的情况熟悉,还很能为百姓着想。
谢小姐夸奖。
苏博一抱拳道。
徐弘的鼻梁微微一皱,表现出一丝不屑,随即上前道:等小姐平安回京后,徐弘一定会将此事上报给廷尉彻查,深究那作恶之人。
所有这些细节,左瑛都看在眼里,但是笑而不语。
她怎会不知道,这苏博是李开宗一党的中坚,而这徐弘则是贺兰楚集团的要员。
她之所以在众多保举中选择这两个人,就是故意让两党中都有人在她身边,让他们谁也别忐忑张望、惴惴不安,私底下的探子、眼线的,也就免了。
说话之间,天色已经微亮,苏博用马鞭指着前方道:小姐,这里再往前十来里路,翻过一座山丘,就到了紫阳城了,我等可以在紫阳城稍作休息。
从紫阳城西门出去,再往前六七十里,就能到达平州境内。
这六七十里的路半天之内难以走完,又加上小姐昨夜没有休息好,又赶了半天的路,身体一定已经非常疲惫,苏博建议小姐先在紫阳城中休息一夜,待明日一早再启程前往平州。
左瑛点了点头。
这骑马赶路真不比以前坐车坐飞机,马鞍又硬又不舒服,人坐在上面没有靠背可以休息腰板,又要时时用力踩住马镫、夹住马肚,很是累人。
所以能够休息一下再启程也是不错的选择。
*同一时间的平州城外,有一队人正骑马前行,初露的阳光仅可让他们看清前面的路。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拓跋寿问身旁跟他比肩而行的史国良道:史太守,对于军粮被劫之事,不知你有何高见?这附近今年来是否有流寇山贼作乱?史国良双眉微皱,寻思片刻道:在下愚昧,在下在这平州城为官五年,只有刚上任时有人报案说这附近的丹平山上常有山贼劫取来往客商财物,甚至杀人越货、谋财害命,在下上任后不久已经追剿荡平,此后再无匪徒频繁出没。
偶有报案者,都是丢失牲口一类的小案,并不可能潜藏着竟然能够将一百多官兵全数杀尽的匪徒!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否今日有贼人趁灾作乱,盘踞在附近,在下仍蒙在鼓里。
在下无能,真是愧为平州父母官啊!史国良说完,低下头来不住地唉声叹气。
史太守莫要自责。
拓跋寿摆手道:那些趁火打劫的十恶不赦之徒,定然会遭到应有的惩处,以昭彰王法、顺应天理。
史国良抬起头来,郑重地一抱拳道:拓跋大人辛苦了!在下惭愧,因为赈灾事宜庞杂繁琐,实在无法抽调出太多人手供拓跋大人差遣。
随拓跋大人出行的这三十壮士,人数虽少却都是城中最精英的士卒,希望能够助大人一臂之力!拓跋寿眉头一扬道:本将所率的精锐五十人,再外加史太守所派遣的这三十壮士,人手已经非常充足。
感谢史太守不遗余力、顾虑周全。
城中还有诸事繁忙,请史太守就送到这里,等彻查完这件案件后,本将再到平州城中与董大人和史太守会面!史国良又一抱拳,掷地有声道:既是如此,就请恕在下公务在身,不能远送。
一切全赖拓跋大人了!拓跋寿也回礼道:史太守请回。
说完便拍马前行。
史国良与随从驻马在路旁,意味深长地目送着拓跋寿一行逐渐远去。
天边的红日微微露出头来,将地平线附近的一片云霞染成血色,让本来暗淡的天色增加了几分诡谲。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世外高人*约莫午饭的时分,左瑛一行来到了紫阳城郊。
只见这里的景象跟刚刚路过的小县城完全不一样,距离城门还有一里路的地方,就能够陆续看见路旁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小棚屋,不少衣衫破旧的人来往期间。
还有个别的会朝过往的行人乞讨。
看这情形,就能够猜到这些是从灾县来的灾民了。
那些灾民个个神色惨然沮丧,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光着脚或者只穿着破旧的草鞋,踩在泥污里。
两边的小棚屋虽然说是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但是里面事实上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在逃亡中已经几乎失去了一切。
而且即便这样,棚屋的数量也并不充裕,往往许多人挤在一间小棚屋下,又或者只有老弱能够待在屋里,而住不下的青壮年,就在屋外铺两块潮湿的木板歇息。
棚屋区里还不时传来一些哭声,也许是小孩饿了、闹了,也有可能是又有灾民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中失去亲人了。
类似这样的惨况,左瑛印象中似乎只有在战乱的西非国家见到过。
左瑛一行衣着光鲜,吸引了不少灾民围上前来乞讨。
看见这些灾民,绯羽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朝左瑛看了一眼,在左瑛点头之下,忙拿出些铜钱碎银,分发给了灾民。
可是这样一来,上来向他们乞讨的灾民就更多了。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众人回头去看。
听见不远处结集了一些人,当中有人喊着阿弥陀佛,有人有人喊道:溢泉大士来了,溢泉大士来了。
那些本来还在跪地行乞的灾民纷纷起身。
拍净身上泥土,朝人群那里跑去。
左瑛几个看见这样的情形都不由得感到十分奇怪。
走,咱们看看去。
左瑛率先拍马上前。
众人也紧跟了上去。
阿史那无期一撇嘴,心中的好奇一刻也憋不住,那‘一拳打死’是个什么东西?至于吸引那么多人围观吗?众人听了,都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苏博捻须上前对这个老外解释道:姑爷,他们说的是‘大士’不是‘打死’,这里的乡民有些口音,所以姑爷才听错了。
管子云‘凡论人有要。
矜物之人,无大士焉’,大士本来是指道德高尚、谦逊矜持的人,后来被佛教借用来称呼菩萨或者佛,佛教中道行高、受人尊重的人也被称为大士。
至于‘溢泉’。
老仆不知是哪两个字,不好妄测,可能是跟这位大士受戒的地方有关。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围观人群的附近。
只见那里不光里三层外三层地聚拢了不少灾民,就连不少过路的行人也跟左瑛他们一样围了上来。
因为左瑛他们在马上,即便保持距离也足以看清,所以驻足在了路旁观望。
那人群中央有人抬着一台步辇,步辇上搭着棚架,雪白的纱幔从棚架顶上垂挂下来。
将坐在里面的人遮盖得若隐若现。
左瑛仔细往那纱幔里面看,只见那里面坐着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白袍的妙龄女子。
她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脖子上挂着一串蜜蜡念珠,乌黑的长发一半盘成高耸的发髻。
一半垂坠下来,逶迤在坐垫上。
她双目紧闭,面容姣好,神情舒缓平和。
她所坐的步辇是由四个人抬着的,步辇后面还跟了六七个人。
这些人全都穿着一式的麻黄色布衫,神情谦恭严肃。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招呼一声,众人一起将步辇小心地放下,随即纷纷双手合十跪倒在地。
围观的人也都纷纷跪倒在地,神情都十分虔诚。
那行人当中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周围众人一合十,朗声道:溢泉大士,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只因知晓一方遭逢劫难、民不聊生,故而下山遍访疾苦、普度众生。
溢泉大士!人群中一个瘦削的男子跪行上前,磕头道:大士,弟子的家乡突发大水,田地被淹、房舍被毁,同村的乡民们也九死一生。
弟子虽然携老母亲逃出,辗转到此,但是妻子和儿女都已失散,下落不明。
如今老母亲又感染重疾。
弟子已经一无所有,更无钱给母亲看病,求大士救救弟子的母亲!那中年男子听罢,来到步辇前躬下腰来。
只见步辇里的女子微微一颔首,中年男子便直起腰来朝那瘦削的男子道:大士已经答应为你救治你的母亲,你速去将病患带来。
那瘦削的男子感恩戴德地离去,不一会儿,那瘦削的男子和另外一个人用一副简易的担架,抬了一个老妇人过来。
那老妇人平躺在担架上,身上盖了几层破布烂袄,满脸通红、气若游丝,看样子像是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两人将老妇人抬到溢泉大士的步辇前,自己则避在一旁跪地等待。
只见溢泉大士从纱幔中伸出一只白玉一样的纤手,覆在老妇的额头上,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才收回合十。
整个过程竟没有睁开双眼。
为首的中年男子又躬身在溢泉大士旁边倾听了一阵低语,才直起腰来朝那个瘦削的男子道:溢泉大士说,你的母亲本来身体就很虚弱,在加上逃难的路途上水土不服、饮食不洁净,所以导致感染了严重的伤寒,并且被延误了治疗病情已经恶化。
瘦削的男子即刻哀嚎道:那当如何?求大士发发慈悲,救救弟子的母亲,救救弟子的母亲!不要紧张,中年男子安抚道:大士刚才已经为你的母亲作法,她的病情已经得到缓解,高热已退。
大士还会赠你灵符三道,你每日按时烧化冲成符水给你的母亲服用,三日之后,她身上的病就可以痊愈。
那瘦削的男子即刻迫不及待地跪行到他的母亲身边,一摸她的额头,果然感觉高温已经降了下来,还出了一额头的汗珠。
他喜出望外,连忙不停磕头,然后接过中年男子递给他的灵符,将母亲抬走。
众人看见这样,都纷纷搀扶着自己得病的亲人、抱着生病的孩子,围上来求医。
那溢泉大士也来者不拒,所使用的手法都跟刚才治疗那瘦削男子的母亲一样,以手覆额或者覆患处。
如果是疮证、外伤之类的小伤小痛,马上就能立竿见影,患处不一会儿就变淡甚至消失;如果是较为严重的疾病,就会用跟那瘦削男子的母亲近似的治疗方法,即便不是立刻痊愈,也能看得见病情立时得到好转。
左瑛一行人在不远处看得啧啧称奇。
一个是托儿也就罢了,不可能这里个个都是托儿,这可是连左瑛这个21世纪人类都解释不了的。
没想到,民间真有此等高人逸士,今日真是长见识了。
徐弘不由得叹道。
阿史那无期则有点不以为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那里的祭司平常就是这么给人治病的,只是治愈的速度没有她那么快罢了。
这时候,一个衣着讲究的人也上前朝那溢泉大士作揖道:大士,我家主人乃是紫阳城定月庄的庄主钟练,素闻大士普济众生之名,十分仰慕。
主人不幸,最近染病卧床家中,多方寻医问药也未得痊愈。
方才听闻大士驾临城外,特差小人来诚心求请。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听完溢泉大士的低声嘱咐后,直起腰来,朝那衣着讲究的人一拱手道:溢泉大士只为没钱看得起病的穷苦百姓治病,请转告庄主。
那人听见这么说,看了一眼周围跪了一地的灾民,好像觉得的确不该跟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争夺什么,只好悻悻而去了。
难得这大士还有这样的只为穷苦百姓做事的公心。
苏博也忍不住赞叹道:当今之世,即便是清净佛门之中,也难免有趋炎附势、高攀权贵之徒,这当中还不乏小有名气的所谓得道高人。
这位大士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得道之日尚短,但是能有这样的气节实在是难能可贵。
左瑛他们几个看热闹看到这里,也觉得差不多了,还是赶路要紧,于是纷纷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大士、大士——这时候,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在纷纷求请的众人的声音里突兀了出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衣着破旧的少女拨开众人跪行到了步辇前,大声道:大士,我们这些灾民日日忍饥挨饿,虽然有官府的施粥,但是还是会常常吃不饱,大士能不能作个法,让我们都吃得饱饱的?众人听了,有的揶揄,有的苦笑,还有人劝道:小福儿,施粥是官府的事,大士是管不了的。
她现在正为我们作法治病,你别打岔。
还有人道:小福儿,像你这样一个姑娘家却总是上蹿下跳的,少到处走动,就不会饿得那么快了。
引得众人发出一阵低声的笑声。
那叫小福儿的少女挺起腰板,撅起嘴唇,刚要理论,却听到那个溢泉大士身旁的中年男子亮着嗓音道:各位,溢泉大士让我告诉大家,她今日,也是为灾民果腹之事而来的。
这个一拳打死难道还能作法管饱?左瑛他们几个都不由得改变了即刻离开的主意。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龙现身*灾民们听见那中年男子这么说,都挺直了腰、竖起耳朵听下去。
那男子继续道:溢泉大士有话,我等出家修佛之人,一粥一饭皆来自于各位施主。
太平之时,有山下信众上山烧香拜佛或求请法事,大士从来没有收受过半点的钱财,只让信众以粮食升斗作答。
大士本人修为高深,已能绝粒;山上僧众不多,且都能节约勤俭,粮食消耗极少,所以逐渐也存放了不少粮食。
适逢这样的大灾之年,大士决定将山上的存粮全部贡献出来,救济这附近的灾民。
灾民们听了,都露出欣喜的表情,不住赞叹。
从明天开始,那男子道:大士会安排人在灵泉山脚发放救灾粮。
各位可以去前去领取。
灾民们不由跪拜磕头,一片沸腾。
大士,弟子还有一个问题!又是刚才那个叫小福儿的少女说话了,大士,弟子全家都潜心修佛,村里也有不少善男信女,村头的菩萨庙每日香火不绝,可是为何上天还是要降下灾殃,让我们遭受这样骨肉分离的劫难啊?这话像是无知少女的无心之问,但是很多人却因为她的话而勾起了伤心,都不由无奈叹息。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这次并没有凑到步辇那边,他也长叹一口气道:大士说过,这天降灾殃,并不是要祸害百姓,而是朝有奸臣、国有国贼,纲纪不稳、社稷不宁。
上天是要给当今圣上一个示警、给天下人一个示警。
听到这话,苏博和徐弘都不由得心中一撼。
这人居然敢当众妄言朝政,散播谣言,惑乱民心!徐弘双眉一皱道:小姐。
待入城之后,请允许小人到官府检举告发,将这帮人抓拿下狱!苏博一眯小眼。
慢悠悠道:徐管事稍安勿躁,小姐也一定不想我等为一个乡野莽夫的无稽之谈而节外生枝。
左瑛心中一笑。
这徐弘一定是听见国贼,定然就联想到独揽朝政的贺兰楚了,生怕那人说出攻击贺兰楚的话来;而那苏博则正想借一个乡野莽夫的嘴,让贺兰楚挨挨骂。
只听见那中年男子继续道:大士每日都在为无辜受过的百姓念经祈福、超度他们的亡魂,让他们早登西方极乐;祈求国贼能够早日剪除,保我大周灾祸不侵、风调雨顺。
围观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沸沸扬扬。
既然国有奸贼,为什么圣上坐视不理?任由他作恶,任由上天将灾殃降在我们的身上?大士,如果国贼不除,是不是水灾就不会平息?这样下去。
难道还会有更多的灾祸降临在我们头上吗?大士,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该怎么做?…………众人的议论顿时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变得激愤起来。
各位,各位,那中年男子在步辇前弓腰倾听了片刻后,直起身来,朝众人道:溢泉大士示下,今日附近有真龙现身,此乃灾祸得平之兆。
但是真龙初一腾空。
灵光犹微,未必能促成其事,她要赶在吉时返回,作法祈福,祈愿上天保佑真龙能将大水退去,救助百姓渡过灾劫。
真龙?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在面面相觑。
四处张望。
左瑛他们更是个个都在心中暗暗一惊。
这时候,那中年男子已经下令启行,抬辇的四人小心谨慎地将步辇扛在肩上,在围观众人让出的路上队列整齐地离开。
众人都纷纷跪拜相送。
由头到尾,那步辇中的溢泉大士始终没有睁开双眼,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就跟是在安稳的睡梦中一样。
等那台步辇逐渐远去,消失在远处的林木中时,众人才陆续起身散去。
苏博从马上下来,来到走散了的人群中,将刚才那个叫小福儿的少女叫住。
小福儿回过身来,用滴溜溜的圆眼睛细看了苏博一眼,露出笑容道:你不是刚才那个也给过我们赏钱的老爷爷吗?请问有什么事?苏博笑道:赏钱不是老夫给的,是老夫家主人给的。
他稍微转头,朝左瑛他们那边看了看,主人有事想向姑娘打听打听。
小福儿听见苏博这么说,活泼地朝左瑛他们拱了拱手,热情道:老爷爷是小福儿的恩人,有什么事尽管问,只要是小福儿知道的都一定会告诉老爷爷。
那就好。
苏博捻须笑道。
他活了那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被人叫过老爷爷这种乡间俚语的称呼。
乍听之下觉得有点无礼粗俗,但是在这个长得水灵灵的女孩子口中那么亲切热情地说出,多听之下,又觉得颇有几分趣味。
我们都是过路的客商,对这里的情况一点不了解,苏博继续道:我们家主人想打听一下,这个溢泉大士的来历。
这个好说。
小福儿抿了抿嘴,开始道:小福儿也不是本地人,是从海边村逃难过来的,今日也是第一次有幸见到溢泉大士的真容。
但是早在海边村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这位溢泉大士菩萨心肠、法力无边。
经常给无钱治病的穷人免费义诊。
她就在这灵泉山的灵泉庵里修佛,小福儿听说,她是因为得到菩萨赐予的一本叫《六尘经》的宝藉而得道的。
她也开坛讲学,将《六尘经》里的东西讲授给信众,所以远远近近都有不少人拜在她的门下。
苏博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是,老夫看那溢泉大士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样的修为呢?这个……小福儿看了一下周围没什么人,才一副认真的样子低声道:老爷爷,您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但是这么讨论溢泉大士的年龄,是不敬的。
苏博被这小姑娘过分较真又好心提醒的样子有点逗乐了。
老爷爷,其实关于溢泉大士的得道经历,有好几种说法。
小福儿用有点神秘的语气道:有人说,早在关中战乱开始前就有人见过她到处给人治病讲法,当时看上去就是现在这样的光景,时隔一甲子后,竟然还是容颜不老;也有人说溢泉大士前世就是得道高僧,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法力转生的;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她在得到《六尘经》的同时,也受到菩萨的点化,加上天资超群,所以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得道成佛。
原来是这样。
有劳小福儿姑娘了。
苏博一拱手,然后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塞到小福儿的手上。
小福儿立刻撒手退后几步,连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老爷爷刚才已经赏过小福儿了,这会儿怎敢再多要?母亲说过,这世上,谁的钱都来得不易,别看有些有钱人日进斗金,其中的艰辛也未必是我们愿意承受的,乐天安命便已经足够。
老爷爷跟小福儿非亲非故,愿意赏赐小福儿帮助小福儿渡过难关,小福儿已经感激不尽。
老爷爷若还有多余的盘缠,就赏赐给比小福儿更可怜的可怜人吧。
苏博想这小姑娘虽然看起来活蹦乱跳、毛毛躁躁的样子,但是对这些是非善恶却如此执着清晰,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小福儿姑娘既然这么说,那老夫就依你的意思吧。
苏博说完,准备道别离开,以免左瑛久等,但是却看见那小福儿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而是正往左瑛那边张望。
这时候的左瑛也留意到,那小福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的绯羽身上。
心想,难道是绯羽有粉丝了?再看绯羽时,却看见他只顾到处张望戒备,对有个小姑娘在盯着他看浑然不觉。
小福儿姑娘,老夫告辞了。
苏博拱手道。
小福儿将目光收回,好像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才也拱手道:老爷爷走好。
然后目送着左瑛一行离开。
没过多久,左瑛一行已经来到紫阳城的北城门外。
只见那里入城的人已经排成一条五六十米的长队,十来个守城士卒守在门口,一个个人严格盘问检查。
左瑛还发现,刚才那个自称他家主人是定月庄庄主的人也在这队伍中间。
从他悻悻而去到这会儿已经过去起码大半个小时了,他却只是排到队伍的中段。
看见这样的情形,阿史那无期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座城有什么了不起的?苏博凑上前来,低声解释道:姑爷,老仆听说,这是在这附近督办赈灾的董麟所采用的策略。
附近有可能接纳灾民的城市,都视乎粮食产量和富庶程度,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
离灾县近的城市严格把控城门,不让灾民入城,以免扰乱城内的正常秩序,但是会引导灾民到几个富庶的大城外暂住解困,附近官府也需集中资源到那座城,为灾民搭建临时居所、保证每日果腹的救济粮。
而离灾县越远的地方,灾民越少,城门的把控也越宽松,当地官府则可以采取灵活的方法接济入境的灾民。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批评*被烈日照耀得灿烂金黄的沙丘,在万里黄沙中延绵出雄壮的曲线,从遥远的天边一直延伸而来。
那夺人眼球的鲜亮色彩、遒劲粗犷而又鲜活唯美的线条,组成了一幅永远无法用惯于描绘江南山水的笔墨临摹的宏大画幅。
那一度占据满行客双眼的金黄,跟此刻脚下的一片悠悠绿意和一泓碧蓝的湖水,形成着不可思议的奇妙对比,这是离黑沙城最近的一片绿洲,距离黑沙城只有几里路的距离,无论是住在城里的居民,还是外来的行人,都会在这里歇脚、饮马,所以常常有人来往,并不像广袤无垠的沙漠一样给人荒凉孤寂的感觉。
这时候,绿洲的边缘上正有一群人驻足。
这行人足有三四百人,声势浩大,从服饰上看的胡人、汉人参半,而且有僧侣、有乐工、有仆从,还有士卒打扮的人。
那些人面前的一片沙地已经被掘开一个数米见方的深坑,七八个僧侣在旁边焚香、诵经,成群的乐工在一旁奏着哀乐。
贺兰楚此刻也驻足在那深坑前面。
他肃然而立,深邃的双眸此刻幽深而浑浊,看不清那底下究竟是大海一样的翻涌还是万丈深潭一样的平宁。
他的神情依旧冷峻,好像是对人生中乃至这世上有可能出现的一切都已经在心中了然,宠辱不惊、悲喜不侵,却又好像是在用这冰川般的深寒来对这阻断了他二十年的思亲之情的炽炎沙漠发出冷嘲。
他的身后是列队整齐的胡汉士卒以及随从的人员。
柯吐玉此刻也在队伍里,神情肃穆地颔首而立。
作为这次迎返王妃尸骨这样的大事的使者,他为突厥与大周双方沟通联络。
安排行程事宜,将许多潜在的矛盾得到消解,可谓不遗余力,也挣得了贺兰楚对他的一点好感和信任。
僧人诵经完毕。
礼官上前朝贺兰楚躬身道:太师,大礼已成。
贺兰楚点点头。
礼官即刻朗声吩咐道:开棺——礼官一声令下,拿着撬棍的随从便上前。
来到那已经挖掘好的深坑前。
深坑的底部平放着一口简单的棺材。
那棺材虽然只是由几块普通的木板钉成,对于敛葬一名大周王妃来说,可以算得上亵渎,但是只需要仔细一想,在这样只有荒漠和草原的地方,能够打造这样一口符合汉人文化的棺材,已经非常不易。
随从们将撬头伸进深坑后。
小心翼翼地用铁撬的尖端找准了位置,一起发力撬起。
随着一声硬脆的木头被破坏的脆响,棺盖被撬开。
那一刻,贺兰楚仿佛感觉到,这二十年来。
他魂魄里的那一个不知如何安放的部分,终于落到了实地。
*夫君,你后不后悔当初代替你的兄长远行?皎洁的月色下,左瑛坐在紫阳城客栈的庭院里,依在旁边的假山石上,抬头看着天上月亮。
这时候的紫阳城来往客商特别少,所以客人也不多。
一来不是时候,二来附近发生了这样严重的水灾。
她还记得当他们告诉掌柜的,他们是贩卖丝绸的客商的时候。
掌柜的双眼中流露出的同情的神色,估计他背后一定会叹道:这群人必定血本无归喽。
哼,后不后悔,还言之过早。
阿史那无期站在左瑛的身边——他恰巧也出来透气路过这里。
左瑛笑了笑,把头低下来看着他:难道你还想着提我的脑袋回去?哼,难道你不害怕吗?阿史那无期微微一瞪双眼。
你还送我‘贯霄’大刀,难道你不怕终有一日,就是这把刀取下你的首级吗?左瑛的注视了阿史那无期一会儿,不光是因为他那双棕色的眼眸在清亮的月色下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魅力,更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周围这么多想要取她性命的人当中,这个是最坦诚的——坦诚得有点可爱。
如果我害怕,怎么会带你一起出宫?左瑛笑道。
你这是在挑衅我?阿史那无期凑近左瑛的脸,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那双粗壮有力的手臂,好像随时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左瑛的喉咙扼碎。
他身上透出的这股危险的气息,似乎连在十米以外候命的绯羽也能感觉到,他不由得将手按住了佩剑。
左瑛毫不躲避,用带着诡谲笑意的眼神回敬。
哼,你让我跟你一起出宫,根本不是你嘴上所说的‘赏赐’,而是担心我会在宫中给你添麻烦。
左瑛忽然沉默下来,她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夫君,你们那里什么动物会整天‘哼、哼、哼’地叫唤的?阿史那无期不解道:什么动物?在我们这里,只有猪才整天‘哼、哼、哼’地叫唤。
左瑛取笑道。
阿史那无期这才反应过来,左瑛这是在取笑他,刚想循着习惯生气地哼一声,可却生生将那哼从鼻腔里咽了下去。
夫君,我让你跟一起出行,的确是担心一件事。
左瑛收敛起笑容严肃道:但这件事并不是你会给我添麻烦,而是担心有人会找你麻烦,甚至想谋害你。
危言耸听。
阿史那无期不屑地白了左瑛一眼。
尽管这么说,他却跳上左瑛身边的山石坐了下来,我跟谁有冤仇?谁要取我的性命?左瑛当然深知身体语言才是最诚实的语言。
夫君,你知道什么是‘乱世’吗?左瑛看着远处,用平缓的语气道:能够让本来有情的人也挥刀相向、让本来没有仇怨的人相残至死的世道,就是乱世。
如今,正是处于一个‘没有战火的乱世’。
左瑛所说的话对于阿史那无期来说,虽然比较隐晦和深奥,但是联想起那天李云深对他所说的话,不管相不相信,他大概能够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哼,阿史那无期还是改不了频繁使用这个发语词的习惯,我说你这个时候出宫本来就是个错误。
还走到半路,将军队随从撇下,搞什么‘不穿朝服探访’?简直就是错上加错。
虽然是被批评了,但是左瑛嘴角一翘——这个总是对宫中朝中的事一概不感兴趣的人,今天竟然对她发表意见了,她觉得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夫君请说,我洗耳恭听。
阿史那无期颇有战前部署时的气派的样子比划道:那个贺兰楚去了大漠找他母亲的尸骨,至少得有一个月不在朝中。
既然他对于你来说,那么具有威胁,你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除掉他?具体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反正你们大周人有的是办法。
好,就算你放弃这个除掉他的机会,可你也别给他制造除掉你的机会啊。
像现在这样,你身边只有几个人,贺兰楚如果想派人杀你,那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这些方法,就我也能想得到了!左瑛欣赏地一笑。
她点点头道:不错,除掉他的方法很多。
我可以在给他践行的酒中下毒,让他一报还一报,当场毙命。
我也可以让柯吐玉与百步离可汗约定,半路伏兵装作贼人或者吐谷浑的贼兵掩杀贺兰楚一行,取他性命,事成之后,给予可汗重金酬谢。
我还可以借机召集群臣,痛陈他弑君犯上、独揽朝政的种种罪状,剿灭他的奸党,让他即便不被斩首城下,也要逃亡终生……这些方法,将阿史那无期听得心中阵阵寒意——这个小女皇果然歹毒非常!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左瑛话锋一转道,因为,我需要他。
我在群臣面前说过,大周可以一日无朕,却不可一日无他,那并不是假话。
说到这里,左瑛不由得回忆起那日贺兰楚在群臣面前磕头拜谢她救命之恩的情形,回想起自己夺刀救了他的事。
其实,直到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的时候,左瑛回忆起那时自己夺刃的举动,也感到一阵不真实,可是当时的心态分明是冷静的,没有丝毫头脑发热下的冲动。
她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贺兰楚遇刺后朝中可能会引发的轩然大波、她的确想过贺兰楚如果能够为她所用比把他打败更理想……如果非要得说出她这么做的考虑和合理性,她也能毫不牵强地自圆其说,可事实却是,她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权衡这一切,身体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了出去。
也许,就是因为她逐渐意识到,起码到目前为止,这个朝廷没有贺兰楚是玩不转的,起码玩得不如有他的好。
她即便有能力将贺兰楚集团一网打尽,却也很难收拾这剩下的烂摊子。
他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地深入到朝廷的每一个脏器,将他剪除,不是伤筋动骨的事,而是掏心挖肺的程度。
又一次给那件事作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左瑛的心又踏实了一点。
至于为什么要微服私访……左瑛的话还没说完,绯羽那边似乎出了点状况。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命关天*只见绯羽大步来到左瑛面前道:小姐、姑爷,客栈外堂那边好像有些异常的骚动,请让绯羽先保护小姐回房。
阿史那无期率先从山石上跃下来,朝庭院跟外堂那边链接的门洞看了一眼,只见那里似乎人影攒动,灯火辉煌。
此刻的客栈外堂里聚集了十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男子年约三四十岁,衣着光鲜体面,神情严肃谨慎。
身后的十几人齐列在他身后,个个一副紧张严肃的样子。
掌柜的一看见这个人就吃惊不已地迎了上来,忙不迭地作揖,可是嘴上却结巴了,好像想称呼这个人的名号却因为紧张而半天喊不出来。
为首的男子扬扬手,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他看了一眼外堂周围,只见这会儿在外堂流连的客人只有三两个。
而且看见他们这群人的架势,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他便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这里今天是不是来了一行五人的丝绸客商?一女四男。
因为这会儿的生意冷淡,客人并不多,那掌柜的几乎没思考就想起来了, 是、是、是,有、有、有……大人这是……可是他脸上的神色却陡然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那快带本官去他们的房间。
那为首的男子不等掌柜的说完,就已经迈步往前。
可他刚抬脚,却被旁边走过来的一人挡住了去路。
敢问这位兄台是什么人,深夜来这里找什么人?那人年约二十来岁,身上穿的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褐色布衫。
但是形貌高大威武、一表人才,正是开府司马徐弘。
入夜以后,他就一直在这客栈的外堂喝茶,警惕万一出现的可疑人物。
刚才就是听到这群人所打听的对象似乎就是他们一行。
所以才上前盘问。
不等那个为首的男子开口,他身后已经有几个人走了上来,凶神恶煞地朝徐弘喝道:走开。
走开,别在这多管闲事!徐弘看见来人不光可疑,还蛮横无礼,双眉一竖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丝绸商人’,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他一挺胸,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气势。
完全不把这十几个人放在眼里,早已经准备好要跟他们开打。
岂料这句话一出,那个为首的男子即刻喝退那几个上前出头的手下,露出笑容,对徐弘拱手道:这位壮士。
下官宋观途,乃是这紫阳城的太守,也曾为苏大人的门生。
今日偶然得知苏大人陪同他的主人来到敝境,所以冒昧前来求见。
这位壮士想必也是与苏大人同行的大人,下官多有得罪。
听到两人这么相互称呼,那掌柜的才算松了口气。
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客栈里藏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钦犯呢,要劳烦太守大人亲自来抓。
现在看来,他们店里住的不是犯人,而是贵人!徐弘一听那宋观途这么说。
心想,原来这是苏博那老家伙的门人。
什么偶然得知,一定是那苏博故意透风给他,好让他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混脸熟、拼出头!我们主人不见任何人。
徐弘冷冰冰道:这位大人请回吧,免得招我家主人不悦。
宋观途刚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便听见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观途。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徐弘不用转过身去也能听出来,那正是苏博。
他声音中流露出来的惊讶,在徐弘听来虚伪得让他有种恶心的感觉。
*半个时辰后,左瑛一行已经来到紫阳城的太守府。
左瑛端坐在内堂之上,其他人侍立在两旁。
紫阳城太守换上玄色长袍、乌纱俄冠的官服,郑重地在左瑛面前行跪拜之礼,请未能远迎之罪。
虽然微服私访到这里是被破坏了,但是有当地官府接待,能省却不少麻烦,也可以减轻身边这些人的负担,所以左瑛认为提早一点冒泡也不无好处。
起来吧,左瑛道:是朕故意没有让人通传,这不能怪你。
谢陛下圣恩。
宋观途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
左瑛浅浅一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朕来了?宋观途躬身道:回陛下,此事说来也巧。
这附近有一座灵泉山,山上有个灵泉庙,那里有位得道高僧叫做‘溢泉大士’。
恰巧她今日在紫阳郊外停留,给灾民义诊。
她曾经说今日这紫阳城里将有真龙现身。
微臣听说以后,就猜测圣上亲访灾情,会不会今日真的会到这紫阳城中?于是也身穿便服,带着随从在城中遍访,正好来到那客栈中,与恩师苏大人不期而遇。
那溢泉大士预言真龙现身的时候,恰巧陛下就在场。
徐弘忍不住冷笑道:她可没说陛下会乔装成丝绸客商,在一支‘一行五人、一女四男’的商队里。
这……宋观途顿时被说得无言以对。
左瑛一听这对话,再看看苏博的神色,心中大概已经猜到八九分了。
只是也没必要说破。
她不缓不急道:宋观途,既然来了,你就给朕汇报一下这里赈灾的情形吧。
是,陛下。
得到下台的楼梯的宋观途连忙弓腰道:紫阳城城郊,如今聚集灾民六千人,大多数都是从受灾最严重的丹州逃亡来的。
目前,紫阳城郊已经建起了三座粥厂、每日两顿地施粥。
还搭建好了棚屋两千余间,供灾民暂住。
只要朝廷下拨的库银陆续到位,还会搭建更多的粥厂和棚屋。
对了,左瑛想起一件事,日前朝廷下令三永军营急调一万石军粮给附近州县赈灾,你可知道那军粮的运送情况如何了?左瑛提起这件事,宋观途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但是在皇帝和恩师的目光下不敢迟疑,低头道:回陛下,微臣得到消息,说那一万石军粮中首先发往平州的五百石军粮……在运送的途中全部遭劫,而且……押运军粮的官兵无一生还!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就连像阿史那无期这样从来不用带着军粮打仗,而是军队后有人赶着牛羊来补给的人,也都能够想象得到,这桩案件的性质是多么恶劣。
这是何人所作的案?军粮又是在哪里遭劫的?徐弘忍不住皱眉问道。
此案就发生在两天前,下官也是才得到消息。
宋观途回答道:具体始末还不得而知。
苏博沉吟片刻,上前朝左瑛拱手道:陛下,无论这作案的是什么人,看来这附近并不太平,臣请陛下就留在这紫阳城中指挥赈灾事宜;倘若一定要亲自到平州城,也需得重兵护卫才行。
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侍从小心翼翼地进来禀告道:太守,城防士卒说刚刚抓获了一个可疑的人物,请太守定夺。
宋观途低声叱道:这种小事,何须来报我?我正在拜见重要的客人,你们没事谁也别进来打扰。
是、是。
侍从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此时此刻,被五花大绑着押在太守府外的,是一个身穿粗布衣服、体格粗壮的青年人。
他衣衫凌乱、头发蓬松,满面灰尘扑扑,嘴唇干裂不堪,像是跋涉了很远的路到来的。
他被两个士卒摁着跪在地上,却还不停地往门内张望,一副心焦如焚的样子。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通报的侍从从太守府的大门里出来,没声好气地对那两个士卒道:太守说了,这种小事,别来烦他,你们走吧!说完转身就要回去关门。
大人!大人!那被摁在地上的粗壮男子忽然变得无比激动道:小人所报告的事绝无虚假!关乎人命!求大人开恩,让小人进去见太守一面!求求你了!那侍从停下来,回头朝那两个士卒喝道:这头疯狗,快牵走、快牵走!那士卒也在用力拉扯那粗壮的男子,可那男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两个人用尽全力也拉他不走。
他近乎狂暴地向前倾着身体,竭斯底里地喊道:太守大人开恩啊!人命关天啊!人命关天啊!……但是他的声音很快被挡在了合上的大门后。
*同一时间的平州城中,一队二三十人的人马,手执火把,在漆黑的街道上快速往前行进。
很快穿过大道,来到平州城的太守府前。
那队人马中为首的一人正是拓跋寿。
他命人快速将太守府大门拍开,急切地对来开门的门人问道:董大人可在府中?那门人刚要回答,另外一人从里面走了过来。
拓跋大人,难道追查军粮的事竟然这么快就办妥了?来人正是史国良,他看见拓跋寿,流露出一副佯装的惊讶。
拓跋寿即刻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道:追查军粮的事受到耽搁,但是本将在路上打探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回来跟董大人和史太守二位详细禀告。
哦?是什么重要的事?史国良一摸唇上的短须,细长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阴险。
**一百二十七章 祸福难料*拓拔寿故作神秘地一笑道:是关于圣上微服私访的消息。
走,史太守,咱们一起去找董大人,三个人一块说。
哦?史国良扬眉道,好,好,你我一同进去,见了董大人再说。
说罢两人便并肩一起抬脚迈过大门的门槛。
就在抬脚的刹那,拓拔寿忽然留意到前庭离大门不远处的一丛花木异于寻常地一动。
他心头一紧,双目一炯,几乎同时哐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回身就往史国良的身上劈去!史国良显然也早有警惕,慌忙往旁边一躲,拓拔寿的佩刀就狠狠地砍落在了门柱上,深深地嵌进去了半个刀身,一下子拔不出来。
拓拔寿身后的士卒即刻围了上来,想将史国良擒住,可是出手最快的那个人都还没碰得到史国良的衣袂,胸口已经被忽然从那花丛中激射出来的一物刺中,惨叫一声仰跌在地!紧接着花丛中兵甲之声大作,几十个披甲的弓箭手出现在了离拓拔寿他们十来米处的前方。
他们个个都已经将手中的弓弦拉满,对准了拓跋寿他们每一个人。
而史国良已经趁刚才众人吃了一惊的时候,逃到了那些弓箭手的身后。
拓拔寿!史国良背手而立,高声叱喝道:你勾结城外强匪,里应外合,不光抢军粮、杀解粮军士,还杀害出城安民的董麟大人,犯下滔天罪行。
如今又意图谋害本官!你罪不容诛、铁证如山,本官就在这里将你就地正法!放箭!*宋观途。
左瑛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竭斯底里的叫声。
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微臣在。
宋观途忙不迭上前躬身听命。
外面是什么人,喊什么‘人命关天’?左瑛问道。
宋观途心中不由暗骂那些随便将什么人都往太守府带的守城军士,脸上却赔笑道:回陛下,最近城内外都加强警戒盘查。
无论是城中居民,还是城外灾民,微臣都在加派人手日夜巡查。
确保不发生骚乱。
巡逻士卒偶然会抓到一两个可疑人物,交由刑房盘问清楚即可,不劳陛下操心。
我出去看看!阿史那无期坐不住了,他觉得这些人真是麻木不仁,有人在外面喊得如此凄厉,竟然可以若无其事。
这些愚蠢的大周人,当皇帝的盖个大迷宫把自己关在里面。
当官的又盖个小迷宫将自己闷在里面,大门一关,就真当外面什么事都没有了?皇夫,左瑛朗声道:去把外面的人带进来。
宋观途连忙拦住阿史那无期道:不牢皇夫殿下、不牢皇夫殿下,微臣这就去将那人带来。
接受陛下查问。
不一会儿,两个士卒押着一个结实粗壮的青年男子进来,跪在内堂中央。
那人衣衫不整、满身泥污。
他环看了一眼,反正是谁也不认得,有什么话按理应该跟地位最高的那人讲,可是当看见坐在首席上的居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的时候,顿时有点蒙了。
给他拿一碗水。
左瑛看见那人干裂的嘴唇和身上已经风干的泥污,就能够看出来这个人一定是赶了很远的路没怎么休息,连一口水也没顾得喝上。
随从立刻端来一碗水递给那男子。
那男子双手被绑。
无法伸手去接,可是看见那碗水的时候,已经双眼一亮,如获至宝地伸脖噙住碗口,咕咚咕咚地一下子就将一大汤碗水喝得一滴不剩。
宋观途站在左瑛身边朝那男子喝道:你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事。
快向……这位大人如实说来!那男子虽然对面前这个众星拱月的小姑娘依旧疑惑难消,可当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即刻朝左瑛朗声道:大人!小人乃是洛阳城拓跋营的裨将、积弩将军拓跋寿将军的手下,贱名拓跋宣。
这个时代,很多将军的姓氏都是皇帝御赐的,以此来昭示圣上的荣宠。
一营的长官一旦获赐姓氏,那就是全营的荣耀,整个军营的人也都会跟着以这个御赐的姓氏为自己的姓氏。
那自称拓跋宣的男子继续道:拓跋寿将军此刻在平州城正遭逢险境,所以特派小人前来紫阳城中借兵求助!众人一听,不由十分错愕。
这拓跋寿跟随董麟来赈灾是尽人皆知的事,可是这无端端如何遭遇险境呢?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受拓跋寿将军所委派而来的,为何身上没有令牌、信物?宋观途皱眉问道:拓跋寿将军几日前才跟董大人一起从紫阳城离开。
如今你却空口无凭地说他遭遇险境,难以让人采信。
莫非你是那贼人强匪的同党,用这样无中生有的理由,赚我紫阳城的兵马出城,以调虎离山之计,对我紫阳城有所图谋?宋观途的猜测不无道理,让众人心中都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大人!小人绝无半句假话!拓跋宣显得激动又懊恼,小人身上本有拓跋将军交给的令牌,可是方才赶夜路的时候,没有留意路上的陷坑而马失前蹄,小人连人带马翻滚在地上,令牌也从怀中掉出,黑暗中再寻不着。
小人生怕耽误太久,没有继续寻找,骑上马又往这边赶来,所以才没有信物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被这里的守城士卒抓了起来!左瑛听他这么说似乎也可以成立,他身上的泥污和他长时间赶路的痕迹也能够印证他这个说法。
拓跋寿大人遭遇了什么险境,你说来听听。
左瑛道。
回大人,那男子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小人跟随拓跋寿将军保护董大人来到灾县,近日与两位大人一起驻留在平州城中赈灾。
近日,从三永军营运送到平州的军粮在半路遭劫,解运人马全军覆没。
于是,拓跋将军带领小人等前去追溯劫案发生的地方,查明真相。
平州太守史国良也拨付了几十人马跟我们同往。
岂料,那史国良立心不良,勾结匪徒,图谋在半路加害拓跋将军。
幸而被拓跋将军识破,所以他们才加害不成。
但是拓跋将军知道那史国良既然起了杀心,平州城是一定不能就这么回去了,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才派小人前来求助,望宋太守能派兵相助!勾结匪徒,谋杀朝廷命官,而且是皇帝钦点的赈灾督办,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众人都听得直皱眉头。
你说史太守要谋害拓跋将军,到底有没有真凭实据?苏博问道。
拓跋宣连忙点头道:临行之时,拓跋将军问史国良附近有没有山贼强匪,史国良作为在平州任职五年的一方父母官,居然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言辞搪塞支吾,那时候拓跋将军便开始对史国良有所怀疑。
及至路上,我们也察觉到那些随我们一起的平州士卒,神色有点怪异,于是拓跋将军便派小人设计套取消息。
半路歇脚饮水之时,小人私下跟一个平州士卒抱怨拓跋将军如何严苛刻薄,还佯称自己有杀他之心。
那人不由说漏嘴道:‘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小人再三追问下才得知,原来这史国良已经跟附近强匪有所约定,在一处叫饮马涧的地方埋伏下人,当拓跋将军行经那里时就动手谋害。
那士卒说只要到时小人也拔刀斩杀拓跋将军,那些强匪就不会伤害小人。
于是拓跋将军的猜测也就得到了证实。
无缘无故,史国良为什么要谋害拓跋寿?宋观途依旧怀疑道。
拓跋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湿润一下干涸的喉咙,用愤慨的语气回答道:小人等将史国良的手下制服的时候,也审问过他们,据说是因为董大人和拓跋将军坐镇平州后,开仓赈济灾民、强硬要求富户捐款,断了那史国良的财路,所以他怀恨在心,要将拓跋将军和董大人都除掉。
宋观途躬身在左瑛身边道:据微臣所知,史国良史太守在平州城担任太守之职已经超过五年,多年来一直政通人和、治理有方,不像是此人所描述的贪财无德的阴险小人。
拓跋宣听见,激愤道:大人!小人所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假,小人愿遭天打雷劈!那拓跋寿现在何处?苏博提的这个关键问题,左瑛也想到了。
既然平州城不能回去了,他为什么没有亲自来这里求救?拓跋宣听见人这么问,顿时眼眶发红,拓跋将军担心尚在平州城中的董大人遭受史国良的毒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执意回城营救。
他本想孤身回去,但是小人等都愿与将军同生共死。
最终决定只差一人赶往紫阳城求援,其他人跟随拓跋将军回平州想办法营救太守。
所以……说道这里,拓跋宣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如若诸位不信小人之言,不能发兵拯救拓跋将军和董大人,他们连同几十名弟兄,一定凶多吉少,那小人也不愿独自苟活于这个世上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死诏书*拓跋宣说得言辞恳切,而且逻辑上并没有漏洞,一点不像有假。
但是即便他所说的话没有假,仍然还是有很大一部分是急于架设的,信与不信,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是一下子就能决定的事。
左瑛发话道:松开他的绳索,先带他下去休息一下。
大人!大人!人命关天,请速速派兵啊……拓跋宣被人带走的时候仍苦苦求告着。
各位爱卿,这件事,你们认为如何?左瑛问道。
宋观途躬身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足采信。
待明日,微臣领兵护送陛下前往平州,一切就豁然明了。
宋大人,你未免袒护太过了吧。
徐弘上前道:陛下,此事是真是假,差人前去一看便知。
若是实情,就让派去的人奉陛下的手谕,将史国良拿下,等候陛下驾临的时候亲自将其审理正法;如若是假,就将拓跋寿拿下,待陛下亲自审问便可。
左瑛并不急于发表意见。
从刚才宋观途对史国良的袒护上,她不难看出,这个史国良跟苏博一门或者李氏一党很可能不无联系。
只不过苏博深藏不露,而宋观途则七情上面罢了。
她故意问苏博道:苏博依你看呢?臣在,苏博上前躬身一拜后,神情严肃道:徐大人所说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将问题看得过于简单。
臣以为,只要这件事不是无中生有,事情的真相就远不是随便派遣一人前去看一眼就能够一清二楚的。
轻率论断,只怕会造成冤狱,倘若处理不当,还会扰乱民心。
造成混乱。
所以,这件事情的处理需要相当谨慎才行。
那,依你之见。
应该如何处理?左瑛是不会让这种打太极式的话糊弄过去的。
苏博想了想道:依臣愚见,可先派一人假陛下手谕前往,内容乃是告谕平州太守史国良,陛下明日将驾临平州,着其准备接驾。
无论孰是孰非,只要知道陛下驾临,怯于陛下圣驾威仪。
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待陛下前往,一切皆可定夺。
左瑛沉默不语。
听完拓跋宣的陈述后,左瑛也倾向于相信他的话。
而且,只有基于他的话是真实的这个假设,他们才有需要有所作为;如果认定拓跋宣所说的乃是一派谎言的话。
他们的安排一切照常就可以了,不需要作出即时的应对。
而这个史国良,即便真的是一个勾结贼寇、谋害同朝官员的奸恶之徒,可好歹也是在体制内混了那么多年的人,在根本他不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经被皇帝得知的情况下,的确是一纸手谕就能够将他震慑住了。
但是如果他已经猜到自己的罪行败露了呢?想到这里,左瑛微微皱起了眉头。
勾结贼寇、谋害命官,任何一条都是死罪。
他不管用什么激烈的方法来自保都不奇怪。
宋观途。
左瑛已经作出了决定。
微臣在。
宋观途上前候命。
左瑛道:朕命你立刻点派一百精锐人马,护送朕的特使前往平州传诏。
宋观途有点错愕。
但还是领命道:微臣遵旨。
苏博,左瑛又道,朕命你立刻草拟诏书,告谕朕即将驾临平州城,着赈灾督办董麟、散骑侍郎拓跋寿、平州太守史国良一同接驾。
苏博一听,这既像是自己刚才所提的建议中的安排。
又不太像是,心中疑惑,可是也不敢忤逆,拱手领命便去差随从去拿文房四宝。
徐弘,你就带领那一百人马,作为朕的特使,即刻前去下诏。
正当那徐弘心想陛下一定在偏帮李氏门人的时候,就听见左瑛喊他的名字了,立刻上前领命道:臣遵旨。
不过,左瑛的话还没说完,朕并不是让你简单地去传旨,朕要你当三人接旨之时,如有一人两人缺席,无论接旨的人说出任何理由,你都要立刻奉朕的密令,将在场接旨的人软禁起来,盘问其余人的下落。
而且不可走漏风声,待明日朕亲往,一切皆有论断。
是!陛下!徐弘振奋地一抱拳。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博的诏书和密旨都已经拟好,那一百人马也已经整装待发。
徐弘带着两道圣旨,带领着紫阳城的一百人马,打开城门,赶夜路往平州城奔去。
*此时,平州城太守府的门前,正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腥景象。
二三十个男子七零八落地倒在大门内外,身上皆是中了数箭,有的还在胸口要害处有刺透胸膛的创口,明显是补刀所致。
四处血流成河,血腥的气味在半里之外就能闻见。
几十个士卒正在匆忙地清理尸体。
他们将尸首一一扔上几辆马拉的板车,趁着月色将尸体运送出城。
其余人继续不停地用水冲刷地面,洗刷着地面的血腥。
片刻后,有人来到史府汇报。
史国良在内堂危襟正坐,听着来人的汇报。
禀告太守,那人是个小吏的打扮,方才乱贼拒捕,贼首一人连同二十九名党羽一同被射杀。
尸首已经运往城外乱葬岗掩埋。
嗯。
史国良点点头,但是随即双眼一眯,只有党羽二十九名?正是,那小吏回答道:下官已经仔细清点过。
史国良眉头一皱,沉吟片刻后才道:你回去休息吧。
是,太守。
小吏唯唯退去。
史国良缓缓站起身来,紧皱的眉头没有丝毫松开,一边背着双手往前踱步一边心中暗忖:送行的时候,拓拔寿手下的人明明是三十人。
平州城中派去的二十人一定因为事情败露而被他们全数杀害了。
那回来也应该是三十人,而不是二十九人。
难道他们有人在路上的搏斗中丧生?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但是史国良始终为这一个人放心不下,耿耿于怀。
可是他冷静一想,即便那人逃跑了又能怎样?只要自己一口咬定董麟跟拓拔寿有矛盾,拓拔寿不满董麟派他彻查军粮遭劫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名为出城调查,实则暗伏路旁,待董麟出城安民的时候将其连同随从杀害。
而拓拔寿本人及其党羽就是在自己得知这件事而将他拘捕的时候,被正法的。
这么想好了以后,史国良的心里终于安定了一些。
虽然事情有点偏离他原来的计划,他刚开始并没有料到自己的图谋居然会被拓跋寿识破,但是幸亏也提前做好了准备,成功将拓拔寿一党诛杀。
剩下来,他只需要在陛下面前坚持自己想好的说辞,就能化险为夷了。
陛下只要看见这里的灾民情况稳定,并没有怨声载道,自然就会满意回去,不会过细追究这些同室操戈的丑事,也不会深究,免得张扬开去,被指用人不当。
史国良轻轻点了点头,举步绕过屏风往后堂走去。
史太守,一切还好吧?一个男子坐在后堂的客席上,喝着茶。
他年约四五十岁,鬓发乌黑,骨骼清奇,声音浑厚有力。
他穿一身朴素的黑布衣裳,看样子像是个普通的黎民百姓,但是即便在这个太守面前也表现得不卑不亢,气定神闲。
史国良大步走到自己的坐榻上坐下来,有点怒意地拿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杯,刚想喝口茶,却发现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于是怒意更为明显地将茶杯搁在案几上。
怎么可能还好?史国良朝那黑衣男子道,如果不是你不经知会,就擅自做出那么大的案件来,本官会有今日的被动吗?史太守,小弟鲁莽,给史太守添乱了。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但是如果不是这件事,史夫人又怎会想出此等绝妙的计谋,将这两个毁坏史太守在平州根基的人除掉呢?史国良听了,双眼错愕地一瞪。
他不知道,对方所掌握的情况,居然深入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忽然间觉得仿佛就在这所他居住的宅院里,其实每天都有上百双他的眼睛在盯着,不由有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他想质问却无从质问起,想发作也无从发作。
那人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不过,依小弟看来,目前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黑衣人站起来,踱步到史国良跟前道:小弟听说,女皇微服私访灾情,昨天已经到了紫阳城。
那又如何?史国良压住怒意道。
史太守,你说拓拔寿那个不见了的手下,会不会已经到了紫阳城报信,而史太守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被女皇知悉了呢?黑衣人浅笑道。
放肆!史国良拍案而起,本官光明磊落,不怕他人诬告!黑衣人注视了史国良片刻,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了一阵,史太守,如果小弟没有猜错,女皇派来捉拿你的人两日之内就会到这平州城中。
史太守到时可别忘记小弟此刻说过的一番话。
黑衣人说完,转身信步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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