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十九章 天衣无缝的骗局

2025-03-25 21:53:54

*陛下真的已经到了紫阳城?史国良的语气变得平缓了许多。

他知道,距离平州最近的、有驻军的城池就是紫阳城。

如果失踪了的那一个人真的是去报信求助了的话,首选的目的地必然就是紫阳城。

在这两个假设都成真的情况下,没有比陛下就在紫阳城更坏的消息了。

黑衣人停下脚步,不缓不急道:此乃小弟的手下亲眼所见。

史国良陷入了沉默。

他虽然早已经在心里准备好了面圣时的说辞,但是毕竟做贼心虚,在加上事情偏离了原来的计划,不多不少在心理上对他造成一定影响。

不过,小弟想,史太守不必担心。

黑衣人语带讽刺的一笑,尽管计划进行得不如当初完美,但是如今毕竟已经死无对证。

女皇是来赈灾的,不是来查案的。

就算心中有疑虑,顶多摘去史太守你的官帽,由他人暂代平州太守的职务。

这件事也将在灾情过去后交给廷尉负责追查。

史太守在朝中认识的人多,没准花些许银子,就能很快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伤不了史太守你的一根小指头。

虽然明知道对方说的是故意奚落讽刺他的话,但是毕竟不无道理,史国良听得心中一阵凉飕飕的。

你少在这里幸灾乐祸!史国良低斥道:如果本官锒铛入狱,本官敢保证,你的老巢很快就会被军队夷平!黑衣男子一顿,缓缓回过身来。

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这一点,不劳史太守,小弟也能保证。

史国良一阵诧异。

所以。

黑衣男子往回走了几步,继续道:小弟今日,本来是要来给史太守献策的。

只是不知史太守嫌不嫌弃。

史国良表面依然镇定。

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束手无策、心乱如麻,尽管他对对方的态度本来很是不屑,但是听见他这么说,也不由得有种有可能抓到救命稻草的希望。

你说。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再回答,以免暴露自己迫切的心情。

黑衣男子却显然早已将他的心态牢牢掌握在手了。

他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茶杯,呷了口茶。

史国良也只好坐下耐着性子听。

黑衣男子意味深长地一笑。

气定神闲道:小弟的确有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办法,而且,只要用了这个办法,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女皇一定会相信史太守所说的一切,史太守的所有罪名都能够得到洗脱。

从此往后。

这座平州城依旧是你的天下。

只是——不知道史太守敢不敢用。

史国良冷笑一声,显示自己快对他这套失去耐性了。

史太守,黑衣男子收敛起笑容,压低声音道:小弟能让拓拔寿亲自在女皇派来的人面前,乃至女皇本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杀害董麟’的罪行。

你说什么?史国良不光错愕,语气中还带着愤怒,你是在开本官的玩笑?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拓拔寿已经死了。

而死人是不可能出来承认罪名的——不管是他犯下的还是被污蔑他犯下的罪名。

黑衣男子注视着史国良又惊又怒的双眼。

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史太守难道忘了,小弟是什么人?史太守若还是不信,小弟立即就可以证明给史太守看。

经黑衣男子这么一提醒,史国良的确领悟到了什么,心中不由燃起更多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

此刻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半个时辰后,黑衣男子从史府出来,钻进了一辆早已候在门口的单乘马车。

远离史府后,黑衣男子对那驾车的人道:前日假扮绸缎坊的周夫人,前去给史夫人献策的事,你办得很好。

驾车的人立刻回过头来欣喜道:谢护法夸奖!看来咱们的计划凑效了?车内的黑衣男子笑而不语。

他们的马车很快没入了诡谲的夜色中。

*在同一片夜色之下,左瑛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却睁着双眼,始终没有入睡。

微服私访半个月以来,只有这夜睡在保安严密的官府中,而不是普通的客栈中,再不需要担心可疑的跟踪者或者潜藏的刺客,按理来说,应该是最能够让人安心入睡的一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事她却一直放不下心来。

陛下。

这时候,她听见一屏风之隔的绯羽低声叫了她一句。

羽儿,朕醒着。

没有左瑛的命令,绯羽不敢擅自点灯,只是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床边跪坐下来。

陛下是否有心事或者有什么不舒服?绯羽柔声询问道,从上床歇息到现在,大概过了有一个时辰了,陛下却还没入睡。

左瑛没有回答,而是浅笑着问道:你呢?你怎么也还没睡着?这夜咱们睡在官府中,护卫安全的事,你可以交给太守府中的人了,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不要一直绷得那么紧。

因为……绯羽小声嘀咕了一声,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说,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听见左瑛的呼吸声均匀平稳,代表她睡沉实了,自己才能安心入睡的,但是又怕说出来,会引起左瑛的内疚自责,所以才将话又咽了下去——一个人判断别人细腻敏感的程度,往往是以自己细腻敏感的程度为参照的。

遵循着一贯的不愿意逼迫人用假话来搪塞自己的作风,左瑛没有等心思细腻的绯羽组织出两全其美的语言来回答她。

羽儿,左瑛一看见绯羽流露出那种比少女还要委婉的神态,心中企图蹂躏的邪恶心态就会陡胀,反正这会儿还精神得狠,聊聊天也无妨,你记不记得今天在城外遇见的那个叫‘小福儿’的姑娘?绯羽一怔。

他想了想,不由微笑道:回陛下,绯羽记得。

就是那个向那位溢泉大士要求果腹的姑娘。

就是她。

左瑛笑道:在回答苏博的问题的时候,朕看见她的目光一直不失时机地在你的身上流连,说不定,是被你俊朗的外表所吸引了。

绯羽一听左瑛用俊朗二字来形容他,脸上唰地就变得发烫起来,他只庆幸这会儿没有灯火,不会让左瑛看见他此刻的尴尬神情。

陛下取笑了……绯羽一直只是留意可疑之人,那、那姑娘似乎真诚质朴,并没有威胁,所以……绯羽并未留意她的举动。

绯羽害羞得连声音都有点不平稳了。

左瑛恶作剧的一笑,看来,羽儿你对那姑娘的印象也不错。

那姑娘年纪轻轻的,在水灾中失去亲人、孤苦无依,甚是可怜,朕身边也正好缺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不如朕就将她带在身边与我们同行。

如若你俩两情相悦,等这次访灾事毕,朕就给你俩做主,促成美事,你说如何?绯羽开始听着还觉得没什么意见,到了后半句才回过味儿来,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陛下,不可—— 左瑛的话让绯羽忽然感到一种遭到厌弃的感觉,她仓皇地凑到左瑛身边,……不,绯羽的意思是,陛下要用什么人,带什么人走,绯羽绝无反对之理。

可是这……这‘两情相悦’又从何说起,‘促成美事’……又、又从何说起?左瑛本来只是想看看绯羽害羞语塞、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想到平常连说话大声一点都唯恐惊吓到别人的绯羽,居然会忽然表现得这么激动。

虽然这样的举动在别人身上也许算不得激烈,但是对于绯羽来说,已经几乎是她见过的他最强烈的情感表达了。

在朦胧的月色下,看不清绯羽的表情,但是左瑛已经可以根据以前的经验,想象绯羽泫然若泣的样子了。

她刚想出言安慰,挽回这开过了的玩笑,却看见绯羽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朝她磕了两个头。

陛下,绯羽该死、绯羽该死。

绯羽的声音变得委屈、惶恐,绯羽不该用这种语气跟陛下说话……绯羽失态了……只是……绯羽是否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求陛下告诉绯羽,绯羽定必痛改……左瑛知道自己真的吓到这个玻璃心的孩子了,不好好说清楚,只怕会落下心病。

有时候,心病也是要人命的。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绯羽即刻拿起床边的衣服给左瑛披上,以防她着凉。

羽儿,朕想这么做的意思并不是惩罚,而是赏赐。

左瑛这么说的本意是想告诉绯羽,即便她真的要促成美事也绝无惩罚的意思,相反,而是一种赏赐,好让他不要多心。

下一步才解释这只是打趣成分居多的戏谑之辞,他若是没有想法,也就算了。

可谁知她这么一说,在绯羽听来,却反而像是将促成美事坐实了。

这时候,绯羽好像已经恢复了一点平静,但是他心中的难过依旧沉甸甸地坠在胸口,也许是因为他不经意所抱有的一丝幻想,就在刚才被无情地打破了。

陛下,绯羽低着头道:绯羽不会跟任何其他人‘两情相悦’的,因为……绯羽已经心有所属。

第一百三十章 表白*这一刻,绯羽也说不清自己是变得勇敢了,还是被刚才的刺激弄得有点麻木了,居然在左瑛面前大胆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左瑛心中一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随意的玩笑,居然引向了她跟绯羽之间的关系中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自己身份的秘密跟绯羽说明的想法。

如今,她身边的人当中,基本上全部都是在她进入了这个身躯以后,倚靠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处事手腕聚拢过来的,而唯独绯羽从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双眼起就对她忠心耿耿、毫不功利地帮助她,甚至屡次舍身相救。

她不想继续用欺骗和隐瞒来赢得一个人——尤其是像绯羽这样善良温柔、不染纤尘的人——死心塌地的追随,不想这场误会和对绯羽感情上的伤害继续下去。

她想让绯羽认清一个事实:他所爱慕的那个人是过去的那个贺兰瑛;而他对现在的她所抱有的忠心,纯粹是主仆之义而已——至少她自己所认定的事实是这样的。

也许现在详谈这个问题并不是最佳时机,但是既然谈这个问题的基础有了,再刻意隐瞒下去,罪孽将越来越深。

羽儿,你将灯点燃,朕有话要跟你说。

是,陛下。

绯羽不明所以,依言点亮了床边的油灯。

柔和的橘色灯光顿时洒遍了房间。

两人终于可以看清对方的脸了。

朕知道你心有所属。

左瑛语出惊人,让绯羽刹那间忘记了礼节,不由得抬头错愕地看着她。

你是屡次立下救驾大功的人。

左瑛接着娓娓道:无论你的心上人是谁,朕都可以成全。

这话不由得让绯羽砰然心悸,紧张的几乎无法呼吸。

但是,左瑛凝重地看着绯羽。

朕想告诉你,你的心上人已经去世了。

朕无法成全你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所以,朕只想你忘掉过去。

重新寻找一个你愿意付出真心的人。

绯羽瞪着无辜又诧异的眼睛,谁已经去世?……陛下……您误会了……绯羽……左瑛摇摇头,继续郑重道:朕没有误会。

朕知道你的心上人就是当初的贺兰瑛公主。

可是朕,却不是她。

朕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当时发生在朕身上的一切。

不过,朕只能告诉你,贺兰瑛已经死了。

你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原来的贺兰瑛。

绯羽挺直了身子。

诧异地看着左瑛,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理智在不停地试图推翻自己的听觉,但是左瑛那令人震撼的话语还言犹在耳,根本不容颠仆。

陛下……绯羽不明白……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就天天跟他形影不离,此刻还在他面前跟他说着话的人。

居然告诉他,她不是她,而她又已经死了。

不明白是正常的。

这种事说一遍就能明白的,只能说明这货也是穿越的。

左瑛想了想,继续解释道:也许可以这么说。

贺兰瑛公主已经在那次落入御花园的玉湖的时候,溺水而亡了。

而朕……你可以理解为,是一个长相跟贺兰瑛一模一样、但却并不是她的人。

绯羽消化了片刻,神色依旧彷徨,陛下……陛下为何要如此说……陛下明明将过去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同一个人。

为何能如此呢……左瑛努力地想怎么将这个问题解释得更容易令她接受,而且,没那么吓人。

所谓穿越、重生这种事情,在大多数无知无畏的现代人心目中还是带着大量的浪漫主义色彩的;但是对于敬畏鬼神的古代人来说,过于直白地说出来,可能就是一件恐怖事件。

那是因为……左瑛犹豫了一下。

道:这么说吧。

原来的贺兰瑛,在落入玉湖的时候,阳寿已尽。

所以,她的魂魄就奔黄泉去了。

而朕本来命不该绝,却被杀害了,所以掌管生死的阎罗王就准许朕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体复活。

而这个身体就是贺兰瑛的身体。

而且,朕也拥有了保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

这么一说,绯羽虽然依旧震惊错愕、难以置信,但是毕竟能够大概理解左瑛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为什么……会这样……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公主……已经死了?而陛下……不是……绯羽低头自言自语了一阵,随即陷入了沉默。

心里不断地闪现出过往的片段来。

他努力地去接受着左瑛所说的一切,就像当初她就全盘接受他关于自己的身体发生不可思议的改变那尽管真实却听起来近乎荒诞的解释一样。

这样一来,他就能够解释,从玉湖将公主救起的时候,那股陌生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也能够解释公主为何从那时候开始忽然性情大变——从需要他默默忍受的骄横暴躁的脾气,变得那么……光芒四射、充满魅力,触动他的内心,让他死心塌地。

得知自己跟随了多年的主人其实已经去世,尽管原来的相处并不是事事如意,但是心中毕竟有点伤感;而另一方面他也才得知他一直所倾心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这让还没从震惊中平复的他又陷入了忧伤、困惑和迷失。

左瑛知道这是面对超出自己常识经验的事情的时候应该有的反应,所以耐心地等待着。

接下来的反应,不管是他伤心落泪也好,悲愤责难也好,夺门而去也好……她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

片刻后,绯羽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左瑛。

美丽的双眸中,透着那股像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郁之外,还闪动着内心受到冲击之下泛起的微微泪光。

陛下……这件事非同小可,请千万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否则……绯羽担心会被奸人利用来让陛下陷入险境。

听见绯羽这么说,左瑛便知道他已经以她能想象得到的最平和的方式,接受了她和她所说的一切。

而他也会帮她保守这个秘密——正如她以绯羽的性格所断定的那样。

再说,这种事情,就算从他口中说出去,又会有谁相信?又如何证明?所以左瑛并不担心。

左瑛点点头,伸手捧住绯羽那在她看来楚楚可怜的脸庞,朕对不起你,朕一直没能将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误会自己所保护的人,就是你所爱慕的人。

绯羽再次因为左瑛的话吃了一惊,美丽的双眸又微微一颤。

刚才一度中断、甚至被那件震撼的事冲淡了的话题又被提起。

他豁然明白,左瑛之所以有刚才那番话,原来是因为以为他所爱慕的人是以前的公主,而不是现在的她。

他尽管向来认为像自己这样卑微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在左瑛面前表白,即便这时候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女皇,这想法也没有改变——他忽然发现,这种感觉不是跟她的崇高地位挂钩的;但是他却不能让这样的误会继续下去。

他可以永远对她隐瞒自己的爱慕,但是他却一刻也不能接受她误以为他的所爱另有其人!不,陛下。

绯羽激动地一手抓住左瑛捧住他脸庞的小手,用迫切的眼神看着她,陛下误会了……公主跟绯羽有多年主仆之义,但是绯羽却是从陛下那次落水之后,才对陛下……产生那种……没办法描述的微妙感觉的。

也是从那以后所经历的许多事情,让绯羽真心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男性,以便更好地保护陛下,不让陛下受到伤害……绯羽所爱慕的人,不是他人,就是眼前的陛下!这下露出吃惊神情的轮到左瑛了。

她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在她看来,爱情的产生是有一个过程的,不可能一见钟情,更不可能一开始就生死相许。

如果他所爱慕的人真的就是进入这个躯体后的她的话,她便无法对他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忠诚和奋不顾身作出合理的解释了。

但是,这样的疑问在左瑛的脑子里转瞬即逝。

她看着绯羽那强忍着激动的泪水,交缠着爱慕与心痛的表情,真挚得令人痛心,她甚至觉得就连在只是心里暗地对他有丝毫质疑也会严重地伤害到他。

陛下,绯羽死罪。

绯羽的声音有点哽咽了,她微微低下头来,声音凄凉而透着自责,绯羽自知没有资格向陛下说这些。

心中也不敢有半点超出现状的奢想。

绯羽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在陛下身边守护陛下一辈子,一刻也不远离。

如果绯羽做错了什么,任凭陛下惩罚处置,只求陛下……千万不要将绯羽厌弃……就像是一件饰物,或者一件衣裳,即便一点也不稀罕,绯羽也觍颜恳求陛下万万不要转赠他人,不要丢弃……绯羽这副谦卑得像是今晨才破土的小草、又伤心得像是被暴雨打落的梨花一样的神态,让自认冷漠的左瑛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内疚于自己何苦将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伤害成这样,急于想要去抚平他受到的伤害。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情不自禁*对于现代人来说,尤其是像左瑛这样曾经在西方国家留学的现代人,很多感情都是要借助肢体语言才能表达完全的。

她心情激动之下,忍不住将身体靠过去,伸手搂住了绯羽的脖子,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羽儿,朕怎么会厌弃你?你不是饰物、不是衣裳,你就是你。

在朕的心目中,你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也没有任何人敢将你从朕的身边要走。

你想待在朕的身边,朕就让你待在朕的身边,一辈子,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在被左瑛搂住的刹那,绯羽已经蒙了。

他完全无法相信这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

左瑛就在他耳畔传来的话更是让他无法置信、近乎狂喜,让他恍如置身于虚幻之境一般。

等他从浑身上下一阵忽如其来的酥麻的感觉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环在他脖子上的柔软和温暖,以及紧贴着他脸庞的细腻和柔滑,让他来不及思考合不合乎礼节,已经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左瑛的腰和后背。

他一度想开口谢恩,但是哽咽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他的泪水终于强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将脸紧贴在左瑛的肩膀,双手搂得更紧了。

现在也许是在梦境里吧。

是的,也只有梦境才能解释这种狂妄的奢想和不真实的荒诞了。

但是,他暗暗祈祷这个梦可以一直做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一直不放开双手了。

他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用他的身体、用他的生命去紧紧地包围她。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来自哪里,不管那些离奇曲折的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

他知道自己所爱的那个她就在自己怀中,而她也明白他的真心,不怀疑他心存二想。

那就已经足够了。

不用谢恩,朕明白你的心思。

左瑛理解地轻轻抚摸着绯羽的头发,手指间流过的柔软顺滑的触觉,和整个身体被他温暖有力的双臂拥抱着的感觉,似乎也将她的心灵带到了一方得以喘息和可以受到安抚的净土。

她不由得闭上双眼,也在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和安心。

正在这时候,屏风后传来拍门叫门的声音。

喂!开门。

两人一听那霸道的语气、那洪亮的声音。

就知道门外的是阿史那无期。

不一会儿,阿史那无期迈着大步走了进来,跟左瑛和绯羽三个人一起坐在内室。

他一坐下来就留意到绯羽一副泪痕未干、衣衫不整,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而刚才房间里明明亮着灯,开门之前两人还磨蹭了好一会儿……他不由得露出怪异而嘲讽的目光审视着两人。

你们刚才在房间里干什么?绯羽连忙低下头来道:请殿下不要误会……话还没说完,那张脸已经红到脖子了。

左瑛尽管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在阿史那无期看来,她那毫无笑容的神情,分明就是在怨恨他打断了她的好事的意思。

他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大周的男人没有突厥的男人强壮威武、勇敢阳刚,可是想不到大周的女人居然是那么凶猛的——不管在哪个方面都是!尤其是这个小女皇,年纪小小,看起来那么纤柔孱弱,竟然也能够生生将个爷们儿逼成这样。

嗯……一定是靠着那把在承泽离宫打伤他的火器来逼迫别人!这么一想。

新婚之夜那会儿,她倒是已经很收敛了,否则的话……想到这里,他对这个小女皇的忌惮又多了几分。

你大半夜来找朕有事?左瑛问阿史那无期道。

她怎么知道这个想象力跟大草原一样辽阔的孩子在刹那间已经信马由缰地联想到了这么多?连她的作案动机、作案工具神马的都考虑齐全了。

她只觉得他的脸色一阵蓝一阵绿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之类的感到不舒服,半夜起来找药吃呢。

阿史那无期撇了撇嘴。

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我是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不太对,睡不着起来走走,结果看见你的房间亮着,所以就进来了。

左瑛心想,难道他的直觉也跟自己的是一样的吗?你说,有什么不对呢?左瑛继续问道。

阿史那无期站起身来,背着手,认真地看着左瑛道:你们都想错重点了。

平州城的那三个官谁想杀谁,谁活着谁死了,现在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想来想去,我总觉得那一百多军士被杀的案件才是重点。

而且,这些事之间,好像有着某种关联。

惯于沙场征战的阿史那无期,果然跟在朝争中成长起来的大臣们思维方式果然不一样。

左瑛点点头,这正是她躺在床上以后思考到的问题。

我们一开始都想错了。

左瑛坐直身体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皇夫,你即刻去找人将宋观途和苏博叫来。

绯羽,伺候朕更衣。

*第二天中午,平州城中的史国良果然收到快马加急传报,说有钦差带着圣上的手谕前来,让史国良、董麟、拓跋寿三人一起出城接旨。

史国良一听,果然不出那人所料,钦差这么快就赶来了。

他虽然已经早有准备,但是心中还是难免惴惴不安。

他在妆镜前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冠,心中所思忖的却是即将要发生的事。

尽管已经预备好了天衣无缝的应对方法,但是经历过上一次的事情以后,他不得不忌惮偶然状况的存在。

夫君,这时候从史国良身后缓缓走来的是史夫人,她也神情焦虑,微红的双眼似乎隐隐含着未干的泪光,都是贱妾之过,是贱妾所出的主意弄巧反拙,祸害了夫君啊!史国良低叹一声,沉声道:夫人不必自责。

夫人所提的计谋本是一箭双雕的绝世计谋,只可惜出现了太多不可预料的情况……他停顿了片刻,才看着镜子中的史夫人,勉强露出笑容道:其实,女皇未必已经得到报信、知晓事情的真相,这不过只是最坏的打算而已。

紫阳城太守宋观途与老夫交情不错,就算真有人前去报信,只要不是女皇在旁左右,他定然不会轻易采信,而是将消息暂扣起来,先向老夫知会再行处置。

而万一……女皇真的已经得知此事的话,我们也已经有万全的方法应对。

因此,夫人不必过分担忧。

史夫人看得出来,史国良虽然嘴上这么说,甚至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是眼神中的焦虑却没有散去。

经他这么一安慰,史夫人脸上的表情更担忧而自责了,双眼一红又流出眼泪来。

*午时刚过,平州城的西门便大开,史国良领着城中一众大小官吏出城,齐列在大道上等候迎接。

约莫两刻钟后,果然看见有一支人马遮道而来。

那支人马约莫有二三百人,全部穿戴着整齐的革甲,甚是精神抖擞。

队伍中招展的旌旗上都写着斗大的徐字。

为首一员青年将军白袍银甲,威风凛凛。

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捧着盛放圣旨的锦盒,带领人马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史国良看见来人,料定就是降旨的钦差无疑,只是不知钦差传旨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也许新皇就喜欢这样宏大的排场。

于是带领众官吏上前躬身道:下官平州太守史国良恭迎上差。

为首那将军朗声道:本将乃开府司马徐弘,奉圣上之命先行到来降旨。

圣旨请进城再宣。

史国良虽然早已经按照惯例在城门外准备好香案来迎接圣旨,没想到这位上差要求入城再降旨,所以只好立刻让侍从将香案搬进城门内开阔处,自己则领着众官吏,唯唯诺诺地领徐弘一行入城。

那队人马行至半途,一队人马还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城外,徐弘却忽然勒马停下来,朗声道:平州太守史国良接旨。

平州城出迎的大小官吏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点糊涂了。

心中都在埋怨这钦差的反复无常。

史国良更是心中发虚,不知道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不过,他再怎么怀疑,也只能硬着头皮唯唯听从。

而且再怎么说这钦差也总不可能就这么将他拿下正法,他有犯人亲自认罪这个戏码在手,不用担心罪名洗脱不了。

他于是带领一众官吏,低头下跪接旨。

只见徐弘并没有打开锦盒取出圣旨,而是将圣旨一扔,随即哐地一声拔出背后大刀,手起刀落就朝跪在马下的史国良砍去!史国良只觉余光处有金光一亮,刚错愕抬头,那刀刃已经在眼前,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身首异处。

众官吏看见,不由大为惊悚,纷纷惊呼奔逃。

可是徐弘身后的士卒已经一并涌了上来,一轮刀光剑影过后,那些出迎的官吏连同所有的随从士卒都被乱刀砍死于马下。

城门下顿时尸首横陈,血流成河!**第一百三十二章 火线告急*城楼上的守城士卒已经召集弓箭手对着下面的闯入者放箭。

可是箭没放出去几支,早有几十人冲上了城头,将上面的士卒一一砍倒,制高点也完全控制在了他们的手中。

这时,城下那队人马当中写着徐字的旌旗已经纷纷被放倒,重新举起来的时候,已经换上写着许字的旗面。

为首的那白袍白甲的将军扬手一挥,手下兵马立刻分成几队,分别朝另外几个城门奔去。

一个多时辰后,整座平州城已经易帜,西城门再次洞开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城外进来结集。

他们并不是士卒打扮,而是都穿一身麻黄色类似僧侣所穿的衲衣,再外披革甲,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佛珠。

队伍中所打出的旗帜上,一面写的是斗大的吕字,另一面是篆书的六尘二字。

为首的一员将领并没有披挂,而是穿一身宽袖黑袍,脖子上也戴着佛珠。

他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鬓发乌黑,长髯及胸,骨骼清奇,正是那夜在史府出没的黑衣男子。

这时候,那白袍白甲的将军早就候在门口,远远看见男子的旌旗,就连忙率领众士卒滚鞍下马夹道跪拜相迎,高声道:弟子许达之恭迎吕左护法。

黑袍男子在许达之面前勒马,朗声道:免礼。

众人才纷纷站起身来。

许达之上前行礼道:报告吕左护法,整个平州城皆已完全为我等所掌控,太守府已经清理好。

沿途街道也已肃清,有请吕左护法坐镇!很好。

吕左护法浅笑道:你速派人去出榜安民,让百姓知道,我六尘教乃是替天行道、应天而为。

是要带领大家惩罚国贼,护佑苍生;为百姓消灾解难、渡劫除魔!同时,取五十石粮食分发给附近灾民。

告诉他们,信奉、追随我六尘教者终身饱食、永保平安!得令!许达之领命,带着手下人马离去。

吕左护法带着随行人马,浩浩荡荡往太守府去。

*报——一个军士高喊着跑进了紫阳城太守府的外堂,一刻也不停留地径直来到坐在中央的左瑛面前跪倒在地道:报告陛下!探子回报,平州城已经落入贼兵之手,城头上所挂之旗皆书‘六尘’与‘吕’字。

平州太守连同城中大小官吏已经一并被杀。

传言董麟大人与拓拔寿将军也已经身亡。

齐聚在外堂的众文武官员都还没来得及表达震惊,又有一人跑进来传报。

报——又一名军士来到外堂中央跪下,高声道:报告陛下!探子回报,平州城附近的凤尾、北郊、昉定等郡县,皆已易帜!是不是也落入那‘六尘教’的掌控?!向来沉稳的苏博这会儿也保持不了矜持冷静。

报告大人!所易旗帜的确都上书‘六尘’字样。

报——这边对话还没结束。

那边已经又跑来了第三个传报军士。

报告陛下!探子回报,南川、奉天两城告急!贼兵开仓放粮,笼络灾民从军,又以灾民为前驱冲击城门,守城军士不敢奋力相迎,让贼兵屡屡得手。

这些贼兵以号称自己为‘六尘教’教徒,附近多城百姓也都有信封此教的,一听说‘六尘教’进城,不少人箪食壶浆相迎。

又有传闻说。

贼兵首领皆通晓妖术,能撒豆成兵、刀枪不入……闭嘴!不得散布这种子虚乌有、蛊惑军心的谣言!宋观途怒斥道。

但是他的声音里分明有几分胆怯。

宋观途一介文官出身,连山贼都没有亲自去讨伐过,就更别说面对连拔数城的贼兵了,现在的表现已经算很淡定了。

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混上了个五品的太守,又攀上了朝中大员苏博的门第。

本来只要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两年地方官、出点政绩,就可以借着这层关系,直达中央高层、平步青云。

谁曾想会遇到这种凶险的境况?是、是,小人多嘴。

那传报军士连忙低下头来,再不敢接着往下说。

左瑛这时候虽然不至于感到慌张,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陷入了一个她没有面临过的危险情况。

从那天醒悟将徐弘派去平州城是个错误,然后漏液召集紫阳城大小官员,差人去三永军营调兵、派人到京城告急、又遍告附近州县抓紧防守,到现在不过短短三天,周围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如此重大的转变。

不得不让她惊叹于这个六尘教一直以来实力隐藏之深、壮大之快。

你们先下去吧。

左瑛对那些通传的军士道:有新的情况再速来报。

三人磕头退去。

三永军营的援军还有多久能到达?左瑛问道。

紫阳城郡尉刘冕上前禀告道:回陛下,从这里到三营军营,千里加急、日夜兼程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到达。

而军队急行军的话,最快也要五天才能从三营军营来到紫阳城。

如果使者现在已经到达军营,那援军最快会在五天后赶到。

那刘冕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将,两鬓斑白、长髯苍苍,左瑛听说他是个不谋上进、与世无争的循规蹈矩之人。

所以像宋观途那夜找到客栈去迎接、讨好皇帝的事,他也没参与,或者压根就不知道。

城中军粮还能支撑多久?左瑛又问道。

回陛下。

刘冕的神色有点凝重,全程共有军士不过千人,军粮消耗不多。

但是无奈前阵开仓赈灾,军粮已经所剩无几,如今最多仅可支撑半月。

左瑛听了,心中不由一凛。

她跟贺兰楚学过的《孙子兵法》里的东西,她没有忘记。

虽然攻则不足,守则有余,但是粮草的多寡直接决定了能守多久。

按这样算下去,还没等到京城的救驾部队来,这里已经粮绝了。

陛下,刘冕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皱起眉头接着道:之前董大人的赈灾政策,是离灾县近的地方闭门不纳灾民,只是给予解燃眉之急的救助,而越往外的州府则对灾民越为开放,以此来分流灾民。

那当时是个绝好的政策,可今日却成了贼兵的倚重。

他们先将没有开仓赈灾的州府占了,钱粮充足,再以此来跟已经开仓赈灾、钱粮虚空的州府抗衡,这样一来,又哪个城池能够固守?陛下体察民情、体恤民苦之心,百姓感戴不尽,然则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有所轻忽?臣请陛下早日摆驾回京,等候贼兵被荡平的捷报。

臣等随未能亲侍陛下左右,但亦会在此为陛下守城效忠,与这紫阳城共存亡。

其实刘冕所提的问题,左瑛早就想到了,这也是她觉得棘手的原因。

但是她不能够因为这样而摆驾回宫。

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回宫里的表现,会让她这次访灾之行不光达不到预期的在群臣和百姓中树立威望的目的,反而还有可能会弄巧反拙,成为居心不良者的笑话。

很好。

左瑛浅浅一笑,朗声道:你们既然愿意在这里跟朕的疆土共存亡,那朕就留在这里跟紫阳城的官兵们共存亡。

陛下深恩,臣感激不尽。

刘冕听了,立刻拜倒在地,有点激动道:臣一定会将陛下这番话广为告知城中军士,让他们知道陛下对他们如此地信任,他们一定会大为抖擞,军力倍增。

宋观途。

左瑛冷冰冰道。

宋观途从知道自己摊上这样的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官途已经没有了,这会儿听见女皇用这样的语气喊自己的名字,冷汗都下来了,担心自己连性命都不保。

微臣在……宋观途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跪倒在左瑛面前。

左瑛不笑不怒、缓不急道:这数万贼兵是不可能一夜之间从地底冒出来的,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怎么事先一点不察觉?六尘邪教,存在日久,你不光不能洞察他们的险恶用心,还跟个无知百姓一样相信他们所谓的‘溢泉大士’。

你该当何罪?左瑛的声音里虽然没有多少火气,然而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她这是随时都要找人开刀问罪了。

宋观途连忙磕头道:陛下!微臣知罪!微臣知罪!那无尘邪教着实狡猾,他们在灵泉山上修建灵泉庙,庙里的僧侣其实并不多,据微臣所知,只有数百人。

但是他们以施医赠药为名,到处笼络人心,又传授各种保人健康长寿的功法,发展了不少虔诚的俗家弟子。

这些微臣都知道,但是微臣愚昧,竟然真将他们当做正直纯良之辈,存普渡世人之心,所以对他们并没有戒心。

而且他们传教之时,开口则言护正统、闭口则念除国贼,微臣……微臣只以为原来果真公义存乎人心,天理昭彰人所共睹,连出家修行之人也心系于此……没想到……他们竟然表里不一、包藏祸心。

微臣愚昧,微臣罪该万死!**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周贼打大周贼*宋观途这段洋洋洒洒的话里面,没有半个饶命、恕罪之类的字眼,但是左瑛一听就知道那句句分明都是高明的告饶。

他说自己之所以对这六尘邪教放松警惕,甚至没有将他们当做邪教,那完全是因为他们宣扬维护正统、剪除国贼,是跟皇帝的主要诉求相一致的,是跟皇帝同仇敌忾的。

而他宋观途自然也是跟皇帝站在同一阵线的,于是对他们才会有这种天然的好感。

他之所以犯下这个糊涂的错误,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恰恰是因为他是个忠臣——将皇帝的仇人当做自己的仇人、将皇帝的朋友看成自己的朋友的忠臣。

可是左瑛怎么会吃他这一套?哦?左瑛心中冷笑,那就是要怪朕了?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宋观途心中一惊忙不迭磕头不断。

左瑛站起来道:你每年从那灵泉寺的香油纳贡中得了多少好处,以为朕不知道吗?她语气平稳,没有一丝火气,但是也足够将宋观途吓出一身冷汗了。

就连苏博也不由得双眼圆瞪。

陛下!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宋观途伏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哼。

左瑛猛然发现自己从阿史那无期身上学到了点东西,你的确该死!但是阵前杀帅,难免扰乱军心。

看在你的恩师苏博的面子上,朕就姑且让你多活几天。

你若再有渎职疏漏,或者眼睁睁看着城中在半个月内就粮尽,等贼兵退去后。

再数罪并罚!这话虽然说是要罚,可实际上却是给了宋观途一条生路,暗示他如果在抗贼中立功,还是可以死罪得免的。

在座都是聪明人。

用膝盖想想都能知道微言大义。

宋观途忙喘一口粗气,结结巴巴道: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微臣这就去捐出家产,同时号召城中富户。

为军队筹粮!微臣定必尽心效命,死而后已!陛下,苏博也跪倒在地道:臣不才,愿承担粮草督办事宜。

准。

左瑛说完,大步走出太守府外堂。

*这时已经是八月深秋时节,刚到酉时,天色已经变得暗淡下来。

从紫阳城的城头往外看去。

外面的郊野农田,全都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延伸到最远的远方,跟灰蓝的天幕连结在一起,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凄清萧瑟。

满眼中唯一的色彩就是那已经贴在地平线上的夕阳。

透着不甚具有穿透力的橘黄色亮光,也如一片坠在枝头的秋叶一般,随时都要陨落。

阿史那无期带着一支队伍,在城头上作今天入夜之前的最后一次巡逻。

他记得以前年少气盛,曾经带领军队去骚扰汉人的城池。

但是因为坚固的城墙横在面前,所以一般都只能在城外盗割些粮草,抢夺些人口畜生什么的,赶在大部队出城迎击之前跑到大草原上,那就没有人能够奈得了他们何了。

而今时今日。

他居然完全换了个身份和角度,从被拒在城外,变成站在了这坚固的城墙之上,来准备着迎接城外的敌人。

这城墙已经不是他的障碍了,反而成了他对抗外敌的倚重。

他不由得从心头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来。

要是几个月前,有个普通人乃至一个萨满法师跟他说:无期殿下。

三个月后,你会站在一座大周城池的城头上,替大周女皇守护城池。

那他一定会连骂他都觉得费劲,直接将这个人胖揍一顿。

可是如今,他却真的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这么做了,接受那小女皇任命紫阳城攻防总使这个任务的时候,居然还觉得那么理所当然,连拒绝都没有想过。

一开始之所以替兄联姻明明只是为了将这小女皇劫持回大漠,好好羞辱一下这帮不可一世的大周贼;失败以后,是因为想着要将她的脑袋带回去才有脸见突厥的勇士们,所以才一直隐忍。

没想到这个小女皇这么够狠,不怕他拿她脑袋、天天在他跟前晃悠就算了,还嚣张得连刀都给他磨好、送上,生怕他真下不去手一样!这个人还真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而讽刺的是,但是到了今天,他的想法好像真的跟原来不一样了,他就算有很多机会跟她独处,有很多机会拿着那柄削玉如泥的宝刀对她手起刀落,但是他却没有任何一次有冲动这么做。

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凶悍狠毒的小女皇实在太令他好奇了。

跟她在一起,他好像已经踏上了一段奇异的旅程,或者听到了一个吸引人的故事的开头,他很想知道后面会看到什么风光,会发生什么情节,而不是现在就让旅程结束,让故事留下永远解不开的悬念。

正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守城士卒们跪拜参见陛下的声音。

他心里吓一跳,心想这人还真不经念叨。

他回过头来,果然看见左瑛带着绯羽和一行侍卫,从不远处走来。

城头猎猎的大风,迎面吹去,吹动得她衣裙飞扬、长发狂舞,让她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那纤弱的身体好像随时都要被风推着往后倒一样。

她远远地望着她走来,虽然双眼已经被风沙迷得噙满泪水,可还是执着地看着他,显得一副可怜楚楚又有所期待的样子。

看见这样的情景,阿史那无期不由感到有点好笑又有点解气,只有在这种拼体力的时候,他才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是有优势的。

出于一个男子汉的风度,他快步上前迎了上去,看见她的脸上因为他的迎接而流露出的的笑容的时候,他竟然一时间忘记了去揣测她这笑容是否有毒,只是感到从心底里涌出的一阵说不出的舒坦。

皇夫,辛苦了。

阿史那无期撇了撇嘴,有点言不由衷道:哼,将我关在这个地方,没有好酒,又不能骑马,真是闷死人了。

皇夫。

左瑛走过去,挽住阿史那无期的手臂快步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故意将随行众人甩开。

你要做什么?阿史那无期不信任地皱起眉头。

左瑛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

城头的风太大,两人身高又悬殊,说一句话稍长一点也会被风吃掉一半。

左瑛不得不要求他这样,然后用手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皇夫,你不是做梦都想跟‘大周贼’开打吗?过不了多久,六尘邪教就会兵临城下,到时候,你就可以带领一群‘大周贼’打另外一群‘大周贼’了。

想想看,那是多么过瘾的事。

阿史那无期听完,转过脸来,直直地瞪着左瑛,看见的却是她近距离的一脸略带诡异的浅笑。

哼,这种话,你还真说得出来。

阿史那无期冷笑一声,没生好气道:就这么一句话,就要让我带着一千人对抗三万贼兵?左瑛笑着摇摇头,伸手拍了拍身后的女墙,又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不光一千人,还有一座城池,还有朕。

城池如果运用得当,指挥得宜,能够抵挡千军万马。

而朕在这里,至少可以让一个人发挥出两个人的武勇。

左瑛扬起秀长的双眉道:你以前是在城下跟城上的人对战,攻城野战的思维,你再熟悉不过;现在换你站在城头上,抗击城下的贼兵,你知己知彼,能不百战百胜吗?阿史那无期心中一动,经左瑛这么一说,这件本来凶险的事好像有点变得因为充满挑战性而让人感到乐在其中了——但是,仅仅是好像而已。

就算对大周的事务不太了解,可是说到打仗,是蒙不了他阿史那无期的。

敌我对比、补给情况、援军情况,他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左瑛说的条件的确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战局,但是双方军力悬殊,就已经是铁一样的事实。

喂,阿史那无期弯着腰逼视着左瑛,你这个小丫头,真的不怕死?万一援军在路上受阻,这座当初根本没有按照边境城池的标准来建造的小破城,能够支撑几天?到时候,城池被攻破,你被贼兵或杀或抓,还不如当初就跟我回黑沙城呢!左瑛听着阿史那无期那英明果断中又带着点孩子气的话,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朕不怕。

这帮乌合之众,想抓朕、杀朕,怎么也得打得赢突厥第一勇士再说。

朕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阿史那无期明明知道这句话是在激他,但是他听了却觉得还挺受用的。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到左瑛身边跪下来道:罪臣徐弘叩见陛下。

只见那人正是身穿便服、略有疲态的徐弘。

平身。

左瑛转过脸去道: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大夫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不要随便走动吗?徐弘站起来,躬身道:谢陛下大恩。

但是罪臣领兵不力,不光让一百士卒折在伏击贼兵的手中,还被人冒充罪臣的身份,将平州城门赚开,夺取城池、杀戮城中官兵……罪臣却独自苟活至今……罪臣实在是羞愧难当……**第一百三十四章 城下的女人*这事不能怪你,你不必自责。

左瑛道:你先回去将伤养好。

陛下,徐弘不愿抬起头来,言辞恳切道:罪臣如今一旦闭上双眼,看见的都是手下军士被贼兵屠戮的场景,两耳响起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垂死嘶吼,罪臣自责内疚、悲愤不已,无法释怀,根本无从入眠。

如今得知多城沦陷,贼兵旦夕就要进犯,罪臣虽然不才,但是愿能披挂登城,助皇夫殿下一臂之力,拼死抗击贼寇,保护陛下,为死去的军士报仇!左瑛看了一眼阿史那无期,只见他看着徐弘露出一脸不太高兴的神情,于是对徐弘扬扬手道:你的忠心朕已经知晓,今日时候不早,如今又还没有贼兵靠近的情报,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见朕。

徐弘不好再坚持,抱拳道:是,陛下。

起身毕恭毕敬地退去。

这时候,大风渐渐放缓了下来。

左瑛一边陪着阿史那无期往前巡逻,一边问道:皇夫,你为何对徐弘露出那样的表情?哼,我原来还以为他是个久经沙场的好手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是个懦夫,根本不配在我手下领兵!阿史那无期鄙夷道。

左瑛看了看阿史那无期脸上那种大孩子嫌弃小孩子的表情,笑道:难道在你们那儿,打败了一场仗,就永远被人瞧不起了?你们不讲‘胜败乃兵家常事’吗?我瞧不起他不是因为他打了败仗、折了人马,阿史那无期道:而是因为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行军打仗的人,哪次不是预备着有去无回。

谁不是看惯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他这会儿不过是折了手下些人马,居然就因为这样而噩梦缠身,连觉都睡不着,根本就是个没用的懦夫!你可别派他来给我用。

我最讨厌这种胆小如鼠的人。

左瑛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前面城头的士卒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而表现得有点紧张,纷纷指着城楼下面张望呼叫着。

左瑛感到好奇。

刚要举步走过女墙边上一看究竟,却被阿史那无期一手圈住肩膀,拉了回来。

笨蛋!这样贸然跑出去墙头多危险!万一有弓箭手埋伏在下面,你离女墙近一点都可能没命!阿史那无期竖起双眉斥责道。

左瑛心中一怔。

的确,子弹的轨迹跟弓箭的轨迹不一样,弓箭是随时都有可能从头顶上落下来的。

她在这种古代战场上真是个菜鸟,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没有意识到。

缺血的浑小子。

你过来看着她。

阿史那无期将左瑛交给绯羽,自己大步往墙头那边走去。

那些张望的士卒马上上前报告说:殿下,下面有个女人!阿史那无期奇怪地皱起眉头,循着士卒所指看去。

只见离城门二三十米处的大路边上,果然有一个女人匍匐在地上。

往城门这边靠近。

她头发蓬乱,身上的粗布衣裳已经被泥尘弄得肮脏不堪,双脚上有一只鞋也已经不知所踪,另一只脚上血迹斑斑。

这时候,她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城头上的人,伸出手来无力地招着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但是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小太沙哑的缘故,众人听了几遍才听出来。

她是在喊救人。

*入夜的洛阳城里,一辆油壁小车从宫门出去,很快没入寻常的街道中,穿过好几个街口,绕了半个洛阳城又绕回来宫墙北阙,一座高大的府第门前。

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司马府几个字。

早就站在门口张望的门人看见来车。

立刻碎步上前,不等车里的人露脸,就跪倒在地问安,得到恩赐平身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人从车里扶了下来。

从车厢里下一个翩翩美少年,柳叶眉有如墨染,双眼顾盼有神,嘴角总是带着一丝富有感染力的笑意,正是李云深。

云妃殿下请,几位大人都正在等候殿下。

门人毕恭毕敬地将李云深领进了大门里。

不一会儿,门人将李云深领到了一间府第深处的偏厅门前。

偏厅里亮着灯,门外有两人把守。

但是这时大门已经洞开。

早有人已经将李云深的到来通报到这里,候在屋里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迎接,对李云深拱手道:云妃殿下,有礼了。

李云深笑着还礼进门。

只见座上五六个人,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同时,也都是李党的核心人物。

李云深与众人也颇有默契,彼此行过礼后,按身份地位入座,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客气,便有一个看似地位在众人之上的人拿了一封信函呈给了李云深。

那人五十岁出头,身材清瘦,正是中书令司马恬。

李云深将信函的内容通读了一遍,显然之前也已经知道这大概讲的是什么,很快就看完,抬起头来问司马恬道:这情报里面所说的情况全都属实?回殿下,司马恬拱手道:下官等已经打发了许多人手到当地核实。

近日平川、杨阔等地都接连发生暴乱,国人认为最近灾难频频,正是因为天有二日、纲纪不正之过。

百姓们要求除国贼、正法统的呼声渐涨。

民间甚至有孩童传唱歌谣曰:‘林遮天,雅不正。

斫林雅,还天日。

’李云深沉吟了片刻。

司马恬接着道:这歌谣里的‘林’当为‘楚’字头上的‘林’;而‘雅’与‘疋’其实乃同一个字的异体。

‘林’本为庇护土地之遮蔽,此时却过于遮天蔽日;而雅本应为正声,到此却淫靡不正,这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李云深云淡风轻地浅浅一笑,看了一圈众人道:各位大人对此事如何看?宗正卿李泊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下官以为民心不可逆,此乃天授良机。

楚贼还有数日便会还京,我等可在要道之上伏甲数百,以顺民心、平天怒为由将其斩杀,取其首级,再回京中向百官痛陈其罪状。

与此同时,将其朝中羽翼一并尽数剪除。

如此一来,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楚贼一党荡平。

下官以为行事之前,须密诏知会李、梁二卫的军队进京护卫,防止十二卫中有变。

姜元佑凑上前来道。

姜大人所言甚是,李泊点头道:然而此事非秘密进行不可,风声倘有半点走漏,卫京将反而成了打草惊蛇之举。

中书监冯光满道:下官以为诸位大人不必过于为此事担忧。

楚贼及其朝中党羽一旦剪除,十二卫中,其势力即便再盛,也将孤掌难鸣,再难兴风作浪。

下官愚见,奸党剪除以后,应当及时对十二柱国予以赏赐安抚,怠其异心,徐图更替。

司马恬朝李云深一拱手,目光恳切的看着他道:殿下,此事全凭殿下定夺了。

恳请殿下切莫坐失良机。

一直沉默的李云深将那信函交回司马恬的手上,背起双手,语气中颇有点可惜的意味,诸位所说不无道理,这的确是一个天赐良机,然而贸然行事,这背后的凶险也实在太大。

本宫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是危机明明足以遇见,譬若飞萤扑火,即便事成也将祸不旋踵。

殿下所指何事?众人连忙追问道。

李云深深吸一口气,幽幽道:陛下如今身在平州,不在宫中。

我等行此大事,即便出师有名,只要不经陛下圣旨行事,就会被指同朝倾伐、公报私仇。

十二卫中的楚党若要反扑报复,名正言顺,即便到时陛下回宫,在众将胁迫之下,也难保我等平安无事。

司马恬微微一笑道:殿下此事不必担忧。

圣上英明,此事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云深不解地嗯?了一声。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车轮辘辘的声响。

声音不大,但是李云深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那似乎不是普通车轮的声音。

不一会儿,房门被敲开,一个司马府中的侍从推着一辆轮椅出现在了门外,而那辆轮椅上坐着的那个人穿一身做工颇为讲究的锦缎衣裳,脸型狭长,皮肤铜黄,嘴唇朱红,鼻梁跟笔管一样又高又直,双眼黑白分明灵动有神,正是冯虎。

冯虎一看见李云深,就作揖道:下官冯虎见过云妃殿下。

下官不便行大礼,还请殿下恕罪。

侍从将冯虎推到偏厅中央,才恭敬退出门外,将门掩上。

司马恬介绍道:殿下,这位就是侍中冯虎。

当日也殿下之侄李信一起参与了先皇荡平楚贼的计划。

听见司马恬的话,冯虎露出惆怅的神色,目光低垂道:下官无能,未能为先皇分忧,还被楚贼以子虚乌有的罪名打入大牢,双腿在狱中被废。

幸得陛下不嫌弃下官无德无能、身体残缺,仍然加以重用,下官才得以忝列于此。

李云深早就知道冯虎这个人,他受左瑛宣召觐见,随后重新启用的事,也没有一件逃出过他的耳目,所以他们所说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个人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密谋除贼*冯大人,久仰。

李云深一拱手,微笑道。

岂敢!岂敢!下官早欲拜见殿下,只是一直无人引见,担心冒昧唐突,所以心愿未遂。

下官无礼,下官无礼!冯虎拱手谦逊了几句后,将轮椅移近,神色凝重地抬头看着李云深道:殿下,下官这次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殿下禀告。

李云深问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下官陛下这次出宫之前,曾经诏下官入宫密谈。

冯虎的话让李云深心中一怔。

这并不是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左瑛在这次出宫前曾经召见冯虎——她身边每天那么多人进出,有一两个人是眼线关照不到而走漏的并不奇怪。

但是当他知道左瑛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秘密面授机宜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自觉地生出一丝失落。

冯虎似乎没有看出李云深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接着道:陛下说她这段时间不在京城,朝中很可能会发生变故。

她尽管深信云妃殿下与在座诸位大人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与扫除奸党的实力,但是她仍然担心楚贼势力过于强大,仅以诸位之力未必能与之抗衡。

所以,陛下暗地传予下官密旨一道,历数楚贼之种种罪状,以备必要之时,助云妃殿下与诸位大人一臂之力!李云深的双眸诧异地一亮。

他没想到,左瑛居然连他们今日这一步都料到了——原来她刚刚赐予贺兰楚的天大恩惠,正是为了麻痹他而设?密旨现在何处?下官虽然无能。

但是愿倾尽残命,报陛下知遇之恩。

陛下所传密旨,下官视为自己的性命一般重要,即便是最亲近之人也未敢透露只字。

为了保护密诏不被泄露。

下官仿前人故事,将其缝在衣带之中,时刻不离身边。

冯虎略带点激动道:今日在座皆是一心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良。

下官就将自己的‘性命’呈献给诸位大人,但愿诸位大人能完成陛下在密诏中所托重任!冯虎说完,解开衣带,向旁人取来剃刀,将衣带的表层割开,果然从夹层中取出一道圣旨来!众人张开圣旨,仔细阅读确认。

脸上的神色都越发有光彩起来。

殿下,司马恬对李云深道:有了这道密旨,我等便万事具备了。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门人低声的传报:老爷,有急报。

司马恬回应道:进来。

门才被打开一道口。

门人将一个仆从打扮的人放了进来。

有何急报,快说。

司马恬催促道。

那人一进来就本来有话冲口而出的样子,但是看了一眼周围众人,似乎有点忌惮。

这里的大人都不是外人,你说。

经司马恬这么一说,那人才语气急促地禀告道:苏大人从紫阳城亲遣八百里加急传信,说平州一带六尘邪教贼兵忽起,短时间内结集贼兵三万人之众,冲击多个州县。

平州、奉天等十数州府皆已沦陷。

陛下被困紫阳城中,又不肯回宫避难,四面贼众,情况危急!那人还没说完,在场众人已经不由得大惊失色。

怎会如此?!报信人刚退下去,将门合上。

司马恬就已经无奈得将手背拍得啪啪作响。

诸位大人,李泊道:苏大人就在贼兵初起的平州城附近,第一时间将消息加急送到此处,估计要比当地官府上报的消息早个数日。

我等是该继续原来的计划,还是抢先发兵营救陛下?这个问题让众人都皱起了眉头。

姜元佑道:据下官所知,距离紫阳城不足三百里处就有一座三永军营,屯兵两万、粮草充沛。

得到贼兵进犯的消息后,援军最快能在五天之内到达紫阳城救驾。

若得三永军营相救,紫阳城兴许能与贼兵相抗月余。

姜大人的意思是,我等可先将朝中之事平定,再图救驾不迟?冯虎凝眉问道,但是万一……众人举棋不定,都将求助的目光投到了李云深的脸上。

李云深低头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笃定而沉稳道:除贼之机就在旋踵,紫阳之危非在旦夕。

先除国贼,徐图救驾。

*猎猎西风之中,紫阳城下戈矛林立、旌旗招展。

两支千人左右的军队,以百人为列,对立在城外的旷野之上。

一边是身穿麻黄色衲衣和青黑色革甲的六尘教兵众,一边是身穿橘色练袍和亮银色铠甲的紫阳城守城士卒,两边都队列严整,精气十足。

一匹战马从紫阳士卒的队列中跃出,扬起几缕黄埃。

众人看去,正是阿史那无期拍马提刀,来到两军阵前,向贼兵搦战。

他手上那柄火焰似的大刀,配上他身上红色的战袍,加上他高大的身材和胡汉不分的打扮,早已经成为敌方上下的焦点。

六尘邪教的鼠辈!谁敢上来跟我打上一架!阿史那无期本来就是惯于在草原空旷辽阔处高喊的好声音,这不费功夫的轻轻一喊,已经声传半里,相隔百步的两军都听得清楚真切了。

见对面没人应战,他露出一脸恶意的笑容,一边勒着马缰在阵前来回踱步,一边高喊道:我本来就是天天在大草原上用这样的声音叱喝牛羊的。

即便是再蠢的畜生,经我这么叱喝它一句,也就都跟上来了,可你们这帮鼠辈到现在却个个都还在这里装聋,看来是连牛羊畜生都不如!被阿史那无期这么一说,紫阳城这边的士卒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对面则是个个都咬牙切齿,双眼圆瞪。

阿史那狗贼!你休得猖狂!对面一员使银枪的偏将终于按捺不住,策马上前,双眉一竖,银枪一振就往阿史那无期刺去。

阿史那无期冷笑一声,挥舞着贯霄上前迎击,不过五六个回合,便让对方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他手上那把贯霄削玉如泥、削骨更如泥,手起刀落,轻松就将那将领的脑袋砍落在地,刀身上却滴血不沾,刀口锋利如故。

看见阿史那无期初战高捷,紫阳城下的战鼓隆隆大作,士卒们都露出振奋的神色,而贼兵那边则不由惊呼怒吼,连主将的脸色都不由一沉。

阿史那无期故意一伸懒腰,懒洋洋道:哼,真是无趣。

怪不得都不敢上前应战,原来只有这样的斤两。

当真还是不要来送死的好!狗贼!让你尝尝你爷爷的厉害!阿史那无期话音未落,又有一员用戟的将领拍马上前。

阿史那无期懒得跟他废话,提刀就迎了上去。

也是不出十个回合,那员将领就被阿史那无期砍落马下,刚要挣扎起来逃跑,就被一拥而上的紫阳城士卒绑了,生擒了回去。

看见这样的情形,紫阳城的士卒越发雄心勃勃,而六尘教的贼兵则更加面有惧色了。

只见那主帅旁边的参军在主帅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主帅回头好像就是要下令鸣金收兵的意思了。

正在这时候,一队人马从贼兵后面的大路上奔来。

那队人马人数不多,大概只有二十来骑的样子,为首将领身旁的小卒打着一面写着许字的旗帜。

那队人马进入大部队中,为首的那将领来到主帅身边,不知交待了什么,那主帅的双眼便有了神采,即刻命令手下一人上去向阿史那无期应战。

左瑛在城头上看见这一幕,心中不由一疑。

刚才从哪些人的脸色上看就知道,他们当中绝对没有人是阿史那无期的对手。

如果说这时候来了一个厉害人物,他亲自出马迎击,倒还说得过去;但是他人来了,却不是上阵,而是来接着让那些分明实力不足的人上去送死,这就有些奇怪了。

左瑛担心,这当中有乍。

她想了想,对身边的刘冕交待了几句,刘冕即刻点头去办。

这时候,阿史那无期已经跟后来上前的那员将领开打。

不过两个回合,他就已经在心里确信,对方不过是个几乎不够他祭刀的料。

他一个下腰闪过对方一刀横扫,根本不用起身,挥刀就往对方露出空门的身侧削去!眼看着对方就要躲避不及,被他拦腰砍成两半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怪风忽然平地而起,卷着黄沙尘土,劈头盖脸地朝他刮来,让他连面前一寸的地方都看不见。

但是这并没有让他的动作停下来,他依然继续用力像敌将削去。

可更为奇怪的是,他这一刀过去,手上的感觉居然像砍在空气中一样,劲道完全过去以后,刀刃仍然没迎上任何障碍物,这一刀什么都没砍到!阿史那无期心中错愕,却发现自己已经堕入一团漫卷的风沙之中,双眼能看见的就只有浑浊的黄埃,两耳能听见的就只有呼啸的风声。

虽然即便身经百战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但是他也深知自己所处的境地不妙,立刻勒马,凭着原有的方向感,往自己的阵营退去。

可他刚将缰绳勒紧,立即便忽然感到眼前银光一晃,一股凛然凌厉的寒气已经逼近他的咽喉!**第一百三十六章 喂,看什么看*阿史那无期身经百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忙顺着寒气逼近的风向侧身往旁边猛闪,只听见胸前的铠甲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交碰声,紧接着手臂上一阵火辣!他在躲闪的同时,手中贯霄猛力朝有利刃袭来的方向挥砍过去。

可是他这一刀仍然什么也没劈中,倒是对面传来一阵冲锋呐喊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他心中暗叫:不好!一定是贼兵借着这股怪风乘机掩杀过来了,如果让对方得手,紫阳城沦陷就在今日!可是那股黄沙缠绕的怪风却始终漫卷而来,他既辨别不清方向、看不清敌我,又要提防随时都要趁机攻击他要害的敌将。

这时候他想冲上前去跟敌军厮杀却看不见目标,想退回营中又怕将自家阵型冲乱,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一时间心乱如麻、焦头烂额!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鸣金的声响,紧接着头顶隐约有箭翎飞落的声音,对面那片呐喊声顿时被被一些惨叫声和箭簇打在盾牌、铠甲上的声音冲突得散乱起来。

他心中已经猜到八九分是城头上有弓箭手在掩护他们收兵了,于是连忙调转马头,朝着鸣金的方向拍马前去。

眼前的风沙渐渐散去,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双方士卒都在后撤,自家城头上果然齐列好了弓箭手往敌方阵营射击。

紫阳城的军队看起来平常也是训练有素的,好歹没有慌乱走散,而是有条不紊地撤入城中。

这时候天色已暗。

双方将兵撤回,各自高挂免战牌,不再挑战。

*刚才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阿史那无期返回住处的路上,问身边的副将道。

那副将绘声绘色地禀告道:回殿下。

殿下正在跟贼兵将领交手的时候,我等就看见平地忽然卷起一阵怪风,呼啸着将尘土卷起几丈高!然后风沙就将前面的视线都挡住了。

五米以外全是一片浑浊,就像掉进了黄河里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正当我等惊怪踌躇之时,对面还传来贼兵冲杀过来的声音!那时候我等又看不见前面的情况,不知道是该也冲杀过去跟贼兵决一死战好,还是等候军令好,真是十万火急!幸亏就在这个时候。

听见城头上传来鸣金的声音,又有箭矢飞下来掩护,我等才能全身而退。

阿史那无期点点头。

他心想果然是那些邪教的贼将,打不过他就用下作的妖术来使坏,让他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他肩膀上那只是简单包扎过的伤口现在还在作痛。

而且那被划的居然还是上次让那小女皇的不明火器擦伤的同一个地方!呸!更可恨的是,要是刚才不是闪避及时,他现在已经连这痛都不觉得了!对了,刚才是谁在城头上让鸣金、放箭的?阿史那无期来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来。

另一个副将回答道:回殿下,末将刚才看见陛下站在城头上观战,听说是陛下让收兵、放箭的。

阿史那无期心中一怔。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对战场一窍不通的小女皇,居然能够在刚才那样危急的关头当机立断,救了他和全军一命。

两员副将将阿史那无期送到房间门口。

就告辞离去。

阿史那无期推门迈进房间,竟然看见左瑛正端坐在他的房间里,身旁侍立着的是绯羽和一位军中的大夫。

阿史那无期在心中被吓了一跳。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不经念叨了!他遵守有外人在的时候要行礼的约定,朝左瑛左瑛拜道:陛下。

免礼,左瑛道:皇夫刚才在阵上受伤,朕特让大夫来此给皇夫治疗伤口。

大夫立刻上前。

摆手朝床榻那边一让道:殿下,请。

阿史那无期撇撇嘴,来到床边坐下,解开衣带,脱下战袍,裸露半身,露出受伤的肩膀。

他脱下战袍的那刻,身上那大漠男儿特有的完美古铜肤色和遒劲有力的曲线,顿时夺去了左瑛的注意力。

他的肌肉匀称健硕却又不会过于夸张突兀;带着野性色泽的肌肤,在汗水的浸渍下泛着均匀的珍珠光泽,让他身上的曲线更为突出。

左瑛不得不承认,她在从前看过的任何一张平面广告或者任何一本时尚杂志上都没见过身材比他诱人的模特。

喂,看什么看……正在叉着腰配合大夫清洗伤口的阿史那无期,用防火防贼防记者的眼神盯着左瑛道。

一般人失神地欣赏别人的身材被发现,会心虚胆怯,继而出现瞪眼、结巴甚至语塞等症状,不过左瑛可不是一般人。

她本着反正你是我的人,看两眼不行啊的心态,不光不回避,还故意干脆坐到阿史那无期身边,将他的身体前前后后看了一圈,然后嘴角勾起一个恶作剧的浅笑注视着他的双眼。

直看得他心里瘆得慌,屁股不自觉地往床边挪。

阿史那无期想起那天晚上无意中遇见她将那个缺血的浑小子逼得双眼含泪的情形,顿时有种自己被盯上了的不祥预感。

以前他总是瞧不起那个缺血的浑小子在她面前跟只小白兔一样,可如今看来,不能全怪他,而是这个女人的彪悍实在是浑然天成、由内而外、无懈可击……啊呸!呸!呸!为了形容这个可恶的女人,竟然逼着他回忆起了这么多汉人的典故词汇!皇夫,左瑛越凑越近,你不是身经百战、打遍大漠吗?你的身体……怎么一处伤疤都没有?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这个,阿史那无期就来气。

他被誉为突厥第一勇士,打遍大漠无敌手,不光无敌手,而且极少有人能够仅仅比他略逊一筹,所以他长那么大,身上几乎没有受过伤,更没留过疤痕。

虽然都认为伤疤是男子汉的象征,可他这没有伤疤的身体才是他无敌的最好证明。

然而这个神话却在他的新婚之夜被左瑛打破了。

银火的子弹打中了他的手臂,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却永不磨灭的疤痕。

真不知道是谁给谁贡献了第一次!而且,最糟心的是,那还不是最后一次!今天他又因为给左瑛守城,而在别人的妖术中挨了一刀,天知道会不会又留下一道疤,这玩意儿可找谁说理去!想到这里,阿史那无期看着左瑛的眼神中顿时充满了小野牛般的怒气。

可是千言万语、千咒万骂,只是化为一个字——哼!!左瑛又被阿史那无期有怨难申的样子逗乐了,故意凑到他的耳边道:皇夫,别那么小气。

朕刚才也算帮了你一回,你的身体别说让朕看一下,就算让朕……看两下也不过分吧?这时候,听着两人对话的绯羽,心中又酸涩又害羞,已经低下头来,不敢再多看。

那给阿史那无期清理伤口的大夫心中也奇怪道:这皇帝两口子怎么居然在讨论这样的问题?哦,是了是了,一定是王公贵族比较内敛,欢爱之时都是黑灯瞎火的,有些场面这会儿才看见……刚才,是你、陛下让鸣金收兵、放箭掩护的?阿史那无期不相信地竖起眉头问道。

难道这么做有错?左瑛以问为答。

哼,那是谁教的?阿史那无期质问道。

是皇夫你教的。

左瑛浅浅一笑,你说过,在城下作战的时候,你们突厥勇士的弓弦就算再强劲,也比不上那些在城头上居高临下的弓箭手占优势。

如果守城的敌人厮杀你们不过,要退回城中,一经弓箭手掩护,你们就很难再追了。

所以,朕才会在今日觉得势头不对的时候,想起来要这么安排。

阿史那无期没想到他在闲聊中所说的话,左瑛也这么上心,还能活学活用。

他这时候沉默下来才忽然感觉到伤口被盐水清洗过后的疼痛。

皇夫,讨论起战局,左瑛变得严肃起来,如今的形势是贼兵的主力为了堵截三永军营的援军,在玉瓶口上结营,跟三永军对峙了起来,所以只能分拨出两千人来这里攻城。

你为了不让敌军了解我们的虚实,而领兵出去搦战,砍杀他们的将领、挫败他们的锐气。

这一招连日来的确鼓舞了我方军队的士气,又保存了城防的实力。

但是今天看来,他们只要一使出妖术,情况就会有很大不同。

再没有找到办法破解他们的妖术之前,贸然跟他们短兵相接,都会有很大危险。

朕明日不能再让你去冒险了。

关于六尘教的人会使用妖术的传闻,左瑛一直只当作以讹传讹所致,直到亲眼所见才不得不相信。

尽管所谓撒豆成兵、刀枪不入未必确有其事,但是像今天这样,在紧急关头使两招阴损的障眼法,也足够取人性命的了。

遇到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左瑛便不由得想念起一个人来。

如果他在,也许真的能想到克服的方法。

**第一百三十七章 伏击贺兰楚*可惜这个人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洛阳发兵,他也未必能随军到来。

想到这里,左瑛忽然感到有点自嘲。

她向来不相信神鬼之说,但是没想到在这种一筹莫展的时候,竟然在心理上对一个神棍产生了依赖。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想起他既像是装神弄鬼又像是确有其事地给她占卜解卦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怀念。

不出战也不是办法,阿史那无期皱眉道:这样岂不是承认我们怕了他们吗?今天,他们的妖术几乎得逞,军中一定都在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明天再坚守不出的话,只会让军心更加不安。

皇夫说得有理。

左瑛点点头,以朕看,他们在今天之前都没有用妖术对付我们,正是因为这些六尘教徒也并非个个都会妖术。

像今天出现的那个姓许的将领,估计是从玉瓶口赶来的。

没错,我这就去审问一下刚才那个战俘,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阿史那无期说完,催促着大夫将伤口上的绷带赶紧绑好,披上衣服就往门外走去。

*离阿史那无期的住处不远的一间房间门口,正有一个婢女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只盛着水的铜盆,铜盆边上搭着一条湿水的棉布。

她看见正好从那里经过的一个男子,立刻低头行礼道:徐将军。

那走过来的人正是徐弘。

这几天他身上的皮外伤虽然已经见好,但是在多次求请之下,却没有得到左瑛给他安排戍卫的任务。

闲来无事,只能到处闲逛。

免礼。

这个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我看见这几天都有人在进进出出地照料。

徐弘像是随口问道。

那婢女回答道:回徐将军,这里面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妇人。

那天晕倒在城楼下不省人事,像是徒步走了很远的路赶来这里的一样。

正好被陛下遇见。

下令将她带回来先救活再说。

哦?徐弘好奇地一扬眉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从灾县逃来投靠紫阳城的灾民?不像,婢女想了想又接着道:这个人有点奇怪。

她身上穿的衣服挺体面的。

不像是逃难的灾民。

奴婢猜会不会是这附近的居民,在路上遭了强盗了,独自逃到这里来。

徐弘凝眉想了想,又露出轻松的表情浅笑道:有可能。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干活吧。

是,奴婢告退。

那婢女一欠身,匆匆退下。

可是徐弘却没有离开。

她看着那婢女走远了以后。

又看了一眼周围没有人,才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间门,快步走进那房间当中,又转身将门掩上。

只见那下人所住的狭小房间里,一盏昏暗的小油灯便足以将房间里的环境照亮。

对着门口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盖着被子。

头上覆着湿布,看来是高热不退,还在昏迷当中。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

他看见那躺在床上的,是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她头发披散、脸色发红,尽管一副病态,却能看出五官端正姣好,而且似乎有几分熟悉眼熟。

徐弘眉头微微一颦,伸手轻轻揭开那妇人额头上的湿布,这才将她的容貌看完整了。

一看之下。

他果然发现,自己的确见过这妇人!徐弘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他向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双手抓住妇人盖着的被子,用力一拉,就要往妇人的口鼻按去!正在这时候,身后的门被哑地一声推开。

刚才那个出去换水的婢女走了进来。

她看见徐弘竟然在房间里,不由吓了一跳,徐将军……这是……有什么事?徐弘立刻放下被子,装作将被子盖好在妇人的身上一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若无其事道:你刚才刚走开,我就听见房间里有东西响动。

我怕是里面的病患不小心将油灯退倒,所以进来一看。

进来觉得并无异常,只是发现她的被子没有盖好,可能是刚才翻身将被子掀开了,所以我就来替她将被子整理一下。

原来如此。

那婢女连忙放下手中的水盆,走到那妇人的床边,尴尬地笑道:奴婢失职。

有劳徐将军了。

徐弘看了一眼床上的妇人,虽然心中有事,却没有借口再逗留,只能转身朝门外走去。

唔……陛下……徐弘刚迈开步,就听见那躺在床上的妇人的嘴里含糊地发出声音来。

啊,她醒了。

那照顾的婢女连忙凑上前去。

只见床上的妇人眼皮跳动,眼睑微张,手指头也在轻轻动弹着,嘴里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道: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是平州太守……史国良的妻子……我、我要见陛下……那婢女着急地看着那妇人,又扭头看一眼身后的门口,像是想出去叫人,又放不下心来留下病患一个人自己走开。

你去叫大夫来,我在这里替你看着。

徐弘主动道。

那真是太谢谢徐将军了。

婢女点了点头,连忙跑出房间,找大夫去了。

我要、我要见陛下……我有重要的情报……情报、要汇报……床榻上的妇人还在艰难地尝试张开双眼,双手已经开始能够离开床褥轻微摆动。

徐弘一看,连忙抓起盖在她胸口的被子,往她的头上狠狠按下!被子下的妇人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很快没有了声息。

等那婢女领着大夫匆匆进门的时候,那妇女身上的被子已经恢复好了原状。

徐弘闪在一边,等着那大夫上去抢救。

大夫一凑近床边,看见那妇人嘴唇发白、身体僵直的样子,已经感到不妙。

再用手探了一会儿她的颈部动脉,露出凝重的神色,摇了摇头。

林大夫,怎么会这样?刚才明明是开始苏醒了的。

那婢女着急道。

这林大夫正是刚刚替阿史那无期包扎完伤口的那个,他叹了口气道:她的伤口严重感染,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婢女用可惜的语气道:可她刚才明明还开口说话了,还说,要见陛下……要见陛下?林大夫奇怪地皱起眉头,她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事要见陛下?也许是要告状吧。

徐弘搭话道:她一定是在路上遭六尘邪教的匪徒盗抢,这会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告状。

普通老百姓也许觉得官越大越管用,她听说陛下在这里,就说要见陛下了。

那这事,咱们是不是该跟陛下汇报一声?那婢女犹豫不决道。

这种小事,根本没必要打扰陛下。

徐弘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道:她现在为守城的事劳心劳力,谁也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打扰陛下休息。

你立刻找人去将这妇人安葬了。

是,徐将军。

那婢女连忙低头答应着,退出房间。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洛阳城近郊,一队人马正向洛阳城门行进。

那队人马有一百人左右,前部是一支六七十人的骑兵部队,护卫着中间的一辆陈设庄重的四乘马车,后面是一些步行跟随的侍从和拉着行装的马车。

队伍当中打起几面旗帜,旗帜上都醒目地写着贺兰二字。

四乘马车的窗帘被轻轻掀起一角,从车厢里传出来一个男子沉稳的声音,还有多远?旁边骑马的军士凑上前来,低下头毕恭毕敬道:回太师,还有不足三里就到城门口了。

窗帘又被重新放下。

就在窗帘重新垂落的刹那,舆顶的木梁上忽然发出噔地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敲了一下。

那还在车窗边的军士猛然举起火把抬头一看,看见那竟然是一支箭头带着火苗的劲矢,已经没入了木梁之中,顺着车厢上的布帛燃烧起来!他大惊失色,刚要转身警示高呼,另一支箭已经飞射到他的面前,猛刺入他的咽喉,顿时鲜血四溅。

他整个身体仰跌在车厢壁上,再滚落马下。

紧接着又有无数箭矢从大路两旁的密林中射出,四乘马车的车厢一下子变成跟刺猬一样,周围也有不少人纷纷中箭,其他人也扔下行装、马车,惊呼奔逃、乱作一团。

有埋伏!保护太师!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等士卒们反应过来朝密林中冲突过去的时候,早已经被乱箭攻击得溃不成军,还没接近伏兵就已经被射翻在马下,或者刚入丛林就被砍倒。

箭雨停止后,从密林中涌出一支蒙面披甲、手持兵刃的人,冲入伤亡无数的人群当中,但凡看见活口便手起刀落,连手无寸铁的侍从、婢女也无一幸免。

这时候,那辆四乘马车的车厢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高温让拉车马匹受惊,发足就要往前奔去。

伏兵上前挥刀将车辕砍断,把马匹解放出来,才不至于让车厢被马拉走。

他们从门帘已经被烧掉了的车厢里看见一个人倒伏在车厢里,身上要害处中了数箭,血染衣衫,已经没有了动静。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网打尽*半个时辰后,有人用令牌打开洛阳城的城门,一骑黄马就从城门通过,马上那人的腰间还系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形状类似方盒的东西,快马加鞭地疾驰到宫墙北阙的司马府门前。

马上的人很快被门人领入了门里。

约莫一刻钟后,司马恬便身穿朝服从司马府大门出来,乘上了一辆双乘马车,直奔宫门而去。

当司马恬迈着快速而稳健的步伐踏入外廷机要署的时候,李泊、姜元佑等五六人已经在那里等候。

看见司马恬,众人都立刻围了上来,纷纷问道:国贼已除?司马恬一捋胡须,眯眼笑道:楚贼已死于乱箭之中,首级老夫已经确认过。

痛快!李泊情不自禁拍手道:下官等这就带着陛下密诏,前去抓拿楚贼党羽!对!事不宜迟!我等分头行事!姜元佑也喜上眉梢,迈步就要往门外去。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片脚步声,紧接着从门口涌进来一群披坚执锐的侍卫,机要署内的众人连错愕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露出,已经被侍卫们围得水泄不通!姜元佑上前喝道:你们这是作甚!不认得本官吗?为首的侍卫面无表情,连行礼都不屑道:抱歉,姜大人。

太师有令,因为姜大人涉嫌谋逆,已经暂时免去姜大人的卫尉之职,现在禁宫上下的统御由太师直接掌管!我等奉太师之命,请诸位大人到议政署一趟!一听见这番话。

室内众人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下达命令?难道是他的党羽假借他的命令而为之?!糊涂!你们为奸贼所利用还不自知?!李泊上前,高举手中密诏。

横眉怒目、义正词严道:太师贺兰楚篡权谋国,陛下已经降旨将他处死!陛下圣旨在此,下令剪除国贼、剿杀余党。

汝等还不速速遵旨而行?可那为首的侍卫不光不退却,还立刻招呼左右道:罪人伪造圣旨,矫诏杀人,人赃并获!立刻将他们绑了,押送去给太师审理!是!那些一声答应,立刻涌上前去,不由分说便将众人绑了起来押走。

可怜这几个人虽为朝廷重臣。

在朝政国事上举足轻重,但是此刻也只能沦落到秀才遇着兵的境况。

这时候,天还没亮,侍卫们提着灯,穿过走廊。

很快就将几人送到就在离机要署不远的议政署。

被推进大门的一刻,司马恬等几个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堂中央端坐着的贺兰楚的时候,顷刻间双耳轰鸣犹如五雷轰顶,脚下感到明显一沉就像落入了万丈深渊。

尤其是司马恬,他派去办事的明明都是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有疏漏;他更不知道自己明明确认过首级的人为什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他毕竟也是侍奉三朝的老臣,惯看风云,经历过不少波折,这时候虽然遭逢巨变。

依然能够处变不惊。

贺兰楚身穿朝服,衣冠严整,双目犀利有神,没有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态。

他犀利而冷峻的目光扫过面前众人的脸,让人即便确信自己所做的乃是正义之事也会不由得心中一寒。

他用沉稳而冷漠的声音道:你等可知有罪?哼,司马恬冷笑一声。

昂然道:我等奉圣上旨意行事,剿除国贼、剪其羽翼,何罪之有?贺兰楚,你即便能趁陛下不在宫中,只手遮天,将我等戕害,也终将难逃国法、难堵有识之士的口诛笔伐!哦?贺兰楚的双眸透出一丝揶揄,国贼何在?你们奉的又是哪道圣旨?司马恬到了这一步,已经自知不免一死,没必要再存有丝毫忌讳,贺兰楚,你何必明知故问,自取其辱?你独揽军政大权,藐视圣上、目无法统,以莫须有的罪名兴废立君主的大事!满朝文武对你深恶痛绝,敢怒而不敢言,恨不得能生啖你的肉、痛饮你的血来为被你逼死的两位先皇报仇。

你的罪名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是国贼,难道是光耀千古的忠良?!我等所持的圣旨,乃是陛下出宫之前秘密所授。

陛下圣意,要铲除你们一党,换朝廷一股清明之风。

即便密旨为你所毁,公道也自在人心,你离被天下人唾骂败亡、化为土灰的日子不远了!贺兰楚静静地听着司马恬字字入骨的咒骂,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就好像对方正言辞恶毒地猛烈抨击的,是另有其人一样。

这时候,刚才押解那几人的侍卫首领双手向贺兰楚呈上来一张绢布,正是司马恬他们所持的密旨。

贺兰楚展开密旨大略看了一眼,随手一丢在案头,抬头看着司马恬,用依旧深沉平稳的声音道:这道圣旨,是假的。

司马恬一点也不意外,既然自己连同圣旨都已经落在他手上了,是真是假、是黑是白都在他的口中,没什么好稀奇的。

贺兰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背手踱到那被绑的众人中央,你们假传圣旨,假借圣上之名意图刺杀本座,将本座随行的一百二十余人尽数杀害。

如果不是本座提前得到情报,一定也已经死在你们的伏兵之下。

司马恬恍然明白,原来他明知有埋伏却故意不躲避,就是为了将计就计,让他们误以为他已经死了,毫无顾忌地进行下面的步骤,才会被一网打尽!这么看来,自己的确是老眼昏花了,也怪自己过于自信,竟然将那颗烧焦了一半的头颅认作真的是贺兰楚的!想明白了这些,他嘿嘿冷笑,贺兰楚,你虽然是个后生之辈,却果然老谋深算、老奸巨猾。

老夫杀贼不成,反受其累,实在无话可说!我司马恬为守护大周宗室而死,为维护纲纪法统而死,为效忠陛下而死,死而无憾!只可惜世道凌迟,不光国有奸贼,就连老夫自己身边秘密举事的亲信当中也有奸贼!老夫生逢此世,命该如此!至少老夫到了黄泉与列为先皇相见,也能俯仰无愧!先打入大牢,交给廷尉论罪处置。

贺兰楚一声令下,侍卫便将众人押出议政署,往大牢押去。

*与此同时,已经有另外一队侍卫闯入清泉宫中,不顾宫人阻拦,一路搜寻李云深,来到后院。

这时候的李云深正跪坐在后院莲池旁的一方石桌前。

他背对着来人,却也已经猜到这些是什么人,因何而来。

为首的侍卫有点为难地踌躇了几秒,上前一抱拳道:云妃殿下,我等奉命带殿下离开……多有得罪了。

显然也是受过李云深恩惠的人。

李云深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天上的星宿,仰头不紧不慢却略带怆然道:古人云,医者不自医。

相者也如是。

为相者要看清前路,只能遵其本心。

而本心也无法看清的时候,也许就是到了穷途末路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嘴角依旧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信步朝那些侍卫走来。

追赶而至的宫人们都纷纷跪倒在地,牵挽着侍卫们的衣袂,或疑惑喊冤,或流泪替李云深告饶,让那些本来已经铁了心的侍卫们都不由动容。

李云深一笑,淡然道:你们都退下吧,不要为难他们。

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这也许是天意,本宫应有此劫。

本宫在宫中的时间不长,承蒙大家关照了。

说完,便反而领着众侍卫,朝外面走去。

经他这么一说,宫人们更伤感了,纷纷啼哭追赶,却毕竟阻止不了侍卫们将李云深带离清泉宫,往宫外的方向去。

*众人离开后,贺兰楚朗声道:冯虎,你做得很好。

一人应声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贺兰楚弓腰行礼道:谢太师夸奖。

那人脸型狭长,皮肤铜黄,鼻梁跟笔管一样又高又直,双眼黑白分明灵动有神,朱红的嘴唇带着一抹含而不露的笑意。

这人正是冯虎。

此时,他根本不需要借助轮椅,步履矫健,行走如常。

贺兰楚依然背着双手立在原地,冯虎,你因何发笑。

回太师,冯虎一拱手道:下官笑的是那些人,满口法统纲纪、宗室社稷,可事实上还不是以公义为幌子,行利己之事?接近司马恬的这段日子下官得知,那老家伙和其他李党,到处圈地谋私,他们所拥有的田产山泽,几乎比皇家的公产还要多。

他们一面在朝廷、在陛下面前大谈忠君爱国,另一方面却在民间肆意攫取私利,如今死到临头还说什么俯仰无愧!真是可笑之极。

贺兰楚没有回应,默默回到座位上坐下来,脸上的表情冷漠如故。

冯虎的话却还没说完,如果他们真的如他们所标榜的那样为陛下尽忠尽责,那现在早该将陛下在紫阳受贼兵所困的消息通报给京畿六卫,让他们发兵救驾了!哪里还有精力在这里设计谋害太师?贺兰楚双眸一炯,扭头向冯虎看去,你说什么?陛下怎么了?**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人灭口*冯虎这才像想起来什么,快步凑近贺兰楚,弓腰低声道:两日之前,他们在司马府中密谋这件事的时候,曾经接到中书监苏博从紫阳发来的密函,说在平州一带,有六尘邪教煽动灾民作乱,已经攻下数城,逼近陛下临幸的紫阳城。

不过到了此时,州府急报尚未到达京城,所以下官想,我等也不必过早理会。

此事当真?贺兰楚双眉微凝。

同样在女皇身边的徐弘为什么最近没有密报报告着么重要的消息?千真万确。

冯虎的双眼透出一丝阴险,下官愚见,即便因为拖延的这几日而未能及时发兵,致使紫阳城陷落,太师也并无任何过失,反而……对我等有利。

在州府急报到来之前,太师有足够的时间看着那几个罪人的罪行判定,斩首于市,再无死灰复燃的危险,才游刃有余地去准备出兵之事。

贺兰楚没有接话。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朗声朝门外道:来人,速传李、拓跋、独孤三卫的柱国立即来此见本座。

是!外面的几人领命分头而去。

直让冯虎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这天入夜时分,紫阳城太守府里的婢女春红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每当窗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她总觉得有人要偷偷推门进来。

自从那天,那个她照顾的从城外救回来的妇人去世以后,她就总是隐隐觉得心中难安,想要倾吐。

却又不知道跟谁说去、从何说起。

她本来也想过把这件事忘掉,不再放在心上。

但是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件事实在让她胆战心寒,并且让她觉得这件事很可能跟那妇人的去世有某种关联。

今天早上她独自在水井边打水,正当用力将盛满井水的水桶往井口提上来的时候。

她忽然感到身体被人从后面一抱,顿时双脚离地,重心前倾。

头部猛朝井口冲去!她惊叫了一声,嘴巴便被狠狠按住。

她慌忙死命抓住系水桶的麻绳和架在水井上的井架,跟抱住自己往井口舂的力量抗衡。

但是身后的人毕竟力气太大,她挣扎了没一会儿就失去力气,双手一滑,抓不住井架,被投入了井口。

幸好她的衣裙挂在了井架边上。

这时候又正巧有人经过看见,连忙将抓住水井边缘挣扎的她死命拉了上来。

当她爬上井口后怕地痛哭着、喘着粗气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徐将军为何如此匆忙?因为受到了惊吓,她精神恍惚了一天。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还一惊一乍,无法入睡。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是觉得,自己如果不寻求保护,迟早要不明不白地死在某个人的手上。

她霍地从床上坐起来,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失魂落魄地就往门外走去。

*太守府的书房内橘黄的灯光下,左瑛正在里面阅读各地的战报。

她反复看着各地最新呈报的信函。

看着地图揣摩当前的形势。

紫阳城附近的多个州府都已经沦陷,紫阳城已经快成为一座孤城。

如果不是三永军营的军力在跟贼兵的主力相互牵制,情形可能更糟糕。

各州府经历救灾之后,钱粮空虚,如今都在奋力自保,根本再没有力量与其他辖地相互呼应救援了。

她放下手中的一封战报。

抬头看着远处,心中估摸,战情急报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洛阳了一两天了。

只要再支撑个十天八天,援军就会到来。

对于他们来说,不需要亲自击退贼兵,只要撑到那个时候就是胜利。

在苏博和宋观途的竭力筹集之下,如今城中的粮草已经足够支撑月余,可是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却是兵力不足,想要保证万全,将战事拖延到援军到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敌军也一定很清楚只有在朝廷主力到来之前将紫阳城这座处于中心区域的城池攻下,将所有占领的州府连城一片,跟朝廷军队抗衡,他们才有胜算。

倘若能将紫阳城攻下,他们甚至可以擒住左瑛,以此作为谈判划地分治的筹码,那样一来,他们可以凭借的资源就更多了。

所以这几天,那个姓许的会妖术的将领一直都在领军猛力攻城,还利用障眼法为掩护,伤了不少人。

紫阳城的兵力越发捉襟见肘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直跪坐在左瑛身边的绯羽站起身来,按住了佩剑警惕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什么事?左瑛朗声问道。

一个门人答应着推门进来,战战兢兢道:回陛下,有个婢女非闹着要见陛下,说有重要的情报要禀告。

我等奉命不能让闲杂人等靠近陛下,所以发生了争执。

左瑛奇怪地皱了皱眉头,让她进来吧。

朕听听她想说什么。

那在门外闹事的婢女正是春红。

门人很快奉命将她带进书房里跪下听命。

春红一看见左瑛就激动地磕头道:陛下,有人要杀奴婢灭口,求陛下救命!左瑛看见那婢女的神态似乎有点失常的样子,不免有点怀疑她是精神有毛病才来乱闯的。

谁要杀你灭口,为什么杀你灭口?你详细说来。

陛下,春红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奴婢叫春红,日前曾经协助林大夫照顾那个从城楼下救起的妇人。

那日,那妇人忽然有醒转的迹象,口中还喃喃道要见陛下,有重要的情况要汇报,还说自己是……是什么平州太守的夫人。

听到平州太守的夫人这几个字,左瑛和绯羽都不由得打醒了精神。

奴婢当时没有细听,只是一心急着找林大夫来看看那妇人的病情是否有变化。

恰逢徐弘徐将军也在,他主动帮忙暂时照看着妇人,奴婢便跑去请林大夫了。

可是当奴婢跟林大夫一同赶回来的时候,那妇人已经断了气。

说到这里,春红低低叹了口气,显得有点自责,本来奴婢与那妇人素不相识,只是因为照顾了她几天而感觉与她有缘,对她的死感到惋惜,所以私下向林大夫追问了她的病情,那时才从林大夫的口中得知,那妇人并不是因为身上所患的热症而身亡的,她的死因是窒息而亡!林大夫只是因为担心惹来是非,当时并没有说出来。

结果昨天……春红的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显得很是惶恐,昨天奴婢便得知林大夫意外从楼上摔下身亡的消息……当时奴婢也只觉得是巧合,直到到了今天,奴婢自己也受到袭击……奴婢今天早上在井边打水的时候,竟然遭人从背后强行抱起,差点被投入井中,只是幸得路过的人相救才不至于落入井中丧命……陛下!求陛下救救奴婢!一定是有人要杀害我等灭口,毁灭罪证!求陛下救救奴婢啊……春红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如今正是战乱的时候,每天都少不免有人伤亡,所有人包括左瑛在内,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战事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所发生的异常。

如今听这婢女说来,左瑛的确感到有点蹊跷。

如果那个妇人真的是平州太守史国良的夫人,那她从已经被贼兵占领的平州城逃出来,千辛万苦地赶来紫阳城要向左瑛汇报的到底是什么情报呢?如果这个婢女不是得了妄想症的话,那个杀害那妇人,又杀害其他在场的人灭口的人到底是谁,又想掩盖什么呢?你可曾看见是谁企图将你投入井中?左瑛问道。

春红擦了擦泪水,摇摇头道:奴婢没看见。

但是……奴婢怀疑是……是徐将军……因为,当时有人看见他从天井匆忙地跑出去。

而且……而且当时那妇人去世的时候,也只有他在场。

他还阻止奴婢将这件事向陛下禀告……不过……这都只是奴婢的猜测。

奴婢真的没有证据证明是谁做的这些事情……奴婢只是自知危在旦夕,所以一定要将事情向陛下禀告,恳求陛下的庇护……来人,让徐弘马上来见朕。

左瑛向外面招呼道。

外面有侍从应声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通传后推门进来。

可进来的并不是徐弘,而是刚才应声去找徐弘的门人。

禀告陛下,徐将军不在住处。

侍奉他的人说他方才出去了,没有交待去了哪里,只知如今并不在太守府中。

门人跪地禀告道。

出去了?左瑛双眉微凝。

她忽然回想起阿史那无期那天所说的鄙视徐弘、说他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将的话,又想起派去平州的军队全军覆灭,只有他一个人逃回来,而且身上的伤并不严重。

当时战况紧急,无暇细思,如今将种种对照起来,不由觉得有些诡异。

有没有可能是徐弘在被敌军俘获后叛变投敌了?尽管不太相信像徐弘这样世代为官的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面前的情况却非常可疑。

摆驾。

左瑛站起身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如果这个人真有问题,而且要对战事有所图谋的话,他现在最可能出现在一个地方。

**第一百四十章 行刺皇夫*这夜的紫阳城雾气笼罩。

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任凭浓重的雾气将城内的街道和城外的旷野覆盖。

再加上时值夜半,暮色深重、月色不明,能见度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这一场跟秋天的干爽天气格格不入的大雾,不由得让人感到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左瑛坐在赶往城门的马车上,放下轻轻挑起的窗帘,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尽管现在还不能断定真相是怎么样的,又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假设这个徐弘真的有问题的话,他潜伏在紫阳城,一再要求参加城防,又杀害提供情报的人灭口,所有的这些行为都只能指向一个动机,那就是要破坏紫阳城的防御,帮助敌军攻城。

如今对于敌军来说,攻破紫阳城最大的障碍,不是城墙坚不可摧,不是紫阳城兵精粮广,也不是她左瑛坐镇在此,而是有阿史那无期这个不光作战经验丰富还能以一当百的猛将作为统率。

跟城外敌军里应外合的最佳手段只有两个:一个是骗开城门放贼兵进来;另外一个,显然就是除掉阿史那无期。

紫阳城律令森严,早有规定下达,如非亲见女皇或者皇夫,无论得到任何其他人的命令都绝对不可打开城门。

不光不能开门,还要立刻将传令的人捉住,送去给女皇和皇夫亲自审问。

所以,要跟敌军里应外合的奸细可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现在这个时候,即便打着火把,街道上的能见度也不超过五米。

但是仗着最近实行宵禁。

路上应该没有人,御人在左瑛的催促下一路策马疾行,两刻钟后终于赶到了与敌军对峙的西城门楼下。

城下戍卫的士兵看不清来的是何许人,只是从火光和声音上判断有车马逼近。

所以早就振起长枪,喝问着来者何人。

直到看清楚了来的是左瑛和绯羽,才纷纷下跪行礼。

你们有没有看见过徐弘?左瑛一边问。

一边不停步地往通往城头的阶梯上走。

有,就刚刚上去没多久,说有重要的军情要跟皇夫殿下禀告。

一个士卒回答道。

左瑛心中一惊,果不其然,皇夫现在哪里?回陛下,应该还在城头巡逻。

左瑛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攀爬着楼梯。

绯羽提剑紧跟在后。

左瑛心想。

阿史那无期胸坦荡、没有城府,即便是他不喜欢的人,他也只会当面嗤之以鼻,而不会提防着有人会在暗地谋害他。

就算跟他直说有人要害他,只要他觉得自己跟别人无怨无仇。

他也不一定相信,更何况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小心警惕一个本来就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人?他不可能做得到。

想到这一点,左瑛心中更加急切,一个不小心走神,险些被脚下那些又高又陡的阶梯绊倒。

*城头上两边城墙每隔五米就安插着一个点燃的火把,稍微能够驱散一点城头的雾气,让在上面戍卫的士卒至少能够看得见十几米外的对面有人没人。

城头的一角,阿史那无期带领的巡逻队伍已经解散。

只剩下两个人立在墙边。

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红色战袍的那人正是阿史那无期。

而另一个跟阿史那无期相比之下略显柔弱清瘦的则是徐弘。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快说,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磨叽。

阿史那无期有点不耐烦。

但是左瑛告诫过他不要动不动就对看不顺眼的人发脾气,所以他自觉收敛了一点,在徐弘来见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单独禀告的时候,他还是让已经结束巡逻的士兵先行散去。

自己留下来耐着性子听他禀告。

皇夫,看见左右无人,徐弘上前一步,略带点激动道:徐弘对不起你!阿史那无期奇怪地皱起眉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徐弘噗通一下双膝跪倒在地,露出愁苦的神情道:皇夫,徐弘心中一直有个郁结。

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是心中的结却打不开。

喂,你跪什么跪?阿史那无期不是觉得自己受不起,而是觉得一个老爷们没事哭丧着脸跪在你面前,真有点肉麻想吐。

徐弘将头垂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皇夫,其实那次带兵去平州城遇袭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我当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那实情是什么?阿史那无期已经被这个开头吸引住了,他想知道徐弘到底藏起来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对方的声音有点小,周围能见度又低,他不自觉的往前挪了一步,弯下点腰来看着徐弘。

徐弘跪在地上,低着头,垂着双手,沉默了下来。

喂!你倒是说话呀!别磨磨蹭蹭的!阿史那无期不耐烦地催促道。

实情就是……没想到徐弘忽然发话的同时,猛然抬起头来,从袖中伸出来的双手已经握住了一把寒惨惨的匕首,弓步起身,用尽整个身躯的力气猛力向阿史那无期的腹部捅去!阿史那无期毫无防备,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当他看见底下银光一晃,感觉不妙本能地往后急退想要躲避银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腹部的肌肤已经感觉到被尖锐物刺入的剧痛。

正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大响,几乎同时,阿史那无期感觉到那要刺进他皮肉里的利器失去了原有的冲劲,往下掉落。

他立刻站稳,飞起一脚将徐弘踹翻在地。

可这时候躺倒在地的徐弘已经一动不动没有了声息。

浅色衣裳的前襟上出现了一大片还在不断扩大的鲜血。

皇夫!从雾气中跑来的人正是左瑛和绯羽。

好些在附近把守的士卒也闻声赶了过来。

左瑛刚才在不远处看见两人似乎在纠缠,当机立断之下就拔出银火朝徐弘开枪。

在真相未明之前,她本来没想要取徐弘的性命,但是因为火光能够照彻的范围有限,银火的准头又不是非常好,想要避开要害反而打中了要害,却恰巧是因为这样才让刺入阿史那无期腹部的那柄利刃没能刺透他的肌肉。

你没事吧?左瑛跑到阿史那无期面前,她手中的银火的枪头还有余温。

我没事,这个家伙怎么……阿史那无期刚定神去看那躺在地上的徐弘时,错愕地发现,他的脸和身形都正在发生改变!左瑛留意到阿史那无期奇怪的表情,也扭头过去看。

只见仰躺在地上的徐弘身上的皮肉正在扭曲变形,当改变不再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完全另外一张面孔!那人身材矮小,面容干瘦,全然不是徐弘那相貌堂堂的样子。

这是谁?为什么会这样?绯羽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不远处的女墙边上就传来一阵惊呼:有敌人!有敌人!阿史那无期听见,立刻转身往城楼下看去。

只见城墙脚下依旧是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果真能够隐约看见下面有人头涌动,和听见细碎嘈杂的兵甲交碰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快速道:敌军借大雾掩护攻城!你们快回太守府,我来应战!说完他一手摁住伤口、一手拔刀,就往城门楼的方向奔去。

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喊道:浑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带她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阿史那无期话音未落,声音已经被从脚底下传来的一声轰然巨响所盖过,胆子小一点恐怕都要被吓趴下。

紧接着一阵阵整齐的呐喊声从城下传来,伴随着每一声呐喊的起落,都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左瑛知道,那一定是敌军在底下用冲车一类的攻城器在撞击城门了。

这时候,城头上的士卒们已经听从命令,结集在女墙边上,在统一号令下往城下放箭,又用滚石、檑木往下面面投掷下去,激起一片即便远在数丈之外还能真切得犹如在耳边响起的凄厉惨叫声。

陛下,我们快走!绯羽张臂搂住左瑛的肩膀就往通向城楼下的楼梯快步跑去。

没跑出几步,嗖地一声,一样东西从头上打落,几乎擦着左瑛的鼻尖落下,猛戳进地上的石缝里!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下面的敌军在往城头放箭了,就在他们二人被当头飞落的箭矢吓得一顿的时候,城头已经有几个士卒中箭倒下。

紧接着,无数箭矢开始零星飞来。

绯羽看见这样的情形,连忙拉住左瑛的手臂一边快速往内城墙的方向靠,一边继续往前跑去。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惨叫声、兵器交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杀戮的情景好像随时都要席卷到眼前一样;带着火苗的箭矢,好几次就在两人脚边飞落,还险些点着了左瑛的裙角;不断有就在附近的士卒惨叫着死伤倒下……眼看着离楼梯口不过几十米的距离,竟成了左瑛印象中所走过的最凶险的路段之一。

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厮杀真的比她从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战争场面都要惨烈。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围城追杀(二更)*左瑛和绯羽到达地面的时候抬头再看城楼已经只能看见一片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映得通亮,而四周弥漫的大雾正在快速消失,铺天盖地而来的人喊马嘶则更加逼近了,让人仿佛已经置身于一场生死厮杀当中。

城门下有百来个士卒正在坚守着城门。

他们个个大汗淋漓,用尽全力,以巨大的木桩顶住城门,跟外面一下紧似一下的撞击勉强抗衡着。

但是那城门的门闩已经被撞断,与门洞的连接处也出现了好几道裂缝,外面每发动一次冲击,都能在两扇门之间撞开一道可以容人正面通过的大缝,只是完全靠里面的人拼命维持才又重新闭合。

看样子,随时都有被攻破的危险。

陛下,刚才那御人和马车都找不着了。

绯羽的声音里有些被压抑住的慌张,请让绯羽背陛下离开这里。

朕能走。

左瑛毫不犹豫地抓住绯羽的手,跟他一起往前跑去。

可是他们刚跑出不过几十米,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霹雳般的巨响,紧接着原本隔了一道厚实的大门的呐喊声忽然变得就跟在耳边拍来的巨浪的声响一样真切。

两人匆忙回头一看,只见城门已经洞开,一彪手持火把、刀枪的人马洪水一般涌灌了进来,将城下那些坚守的士卒纷纷乱砍于马下,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场面惨烈至极。

涌进来的人马中为首一员将领随手提起一名已经受伤、没有顽抗能力的士卒喝问道:你们的皇帝现在身在何处?!在……在太守府内……那士卒战栗地回答道。

为首的将领即刻命令一支人马往太守府奔去,自己则带领大部队往城楼上杀去。

这时候,绯羽已经拉住左瑛,拐进一条横巷里躲避敌军。

但是似乎还是迟了一些,在他们的身影隐藏在转角之前,已经有敌军发现了他们两个形迹可疑的人,紧跟着大声呼喝策马,也拐进横巷里来。

左瑛深知这些从敌军中分拨出来的人就是要去抓拿她的。

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

成为被俘的君主,等着她的不是死就是永世无法磨灭的耻辱了,到时候即便能够重回洛阳,也永无翻身之日了。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咬紧牙关,抓住绯羽的手,在狭窄的街道里夺路而逃。

什么人?!站住!追兵呼喝的声音和好几匹马的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清脆而杂乱的声响越来越近。

幸而这周边的小巷比较狭窄,还摆放了不少箩筐、木板等百姓生活用具。

尽管骑马的人行进速度比较快,但是在狭窄漆黑的小巷里,却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他们是不是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明明看见他们拐进这里来的!左瑛和绯羽这时候躲进了一处人家门口爬满藤蔓的矮篱下。

从缝隙处可以看见。

几骑贼兵在跟他们一个拐角之隔的地方举着火把徘徊、叫嚣。

别找了,也许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其中一骑贼兵道。

嗯,是的。

我们往太守府去吧。

抓住那个昏君才好复命。

其他人也应和着。

他们手中的火光也逐渐远离左瑛他们的视线。

正当左瑛以为躲过一劫的时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忽然从几十米外的巷口的一端传来,与此同时,从那里照射出来的火光几乎照彻了整条小巷,也透过篱笆的缝隙落到了他们的衣衫上!有俘虏说。

那个昏君刚刚才从城头下来!很有可能就是刚才逃跑的两人当中的一个!你们仔细给我搜!是!一阵精神抖擞的齐声答应后,掀翻箩筐、踹倒杂物之类的搜索翻找的声音即刻从好几个方向传来,火光也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左瑛他们所藏身的地方聚拢。

眼看着他们的包围圈不断地缩小,左瑛向四周看遍,知道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便利。

她握紧了手中的银火,只等最后被发现的时候,一个出其不意,能够多杀他们几个人,冲出一条血路。

陛下,绯羽忽然在左瑛的耳边低声说话。

声音冷静而坚决,绯羽出去引开贼兵,陛下一定要趁机逃走!不!左瑛一个不字还没喊完全,绯羽已经不顾阻拦提剑冲了出去,径直向巷口那边贼兵最多的方向冲去!有人!巷口的贼兵发现了绯羽,立刻挥刀相迎。

其他方向的贼兵也被吸引,纷纷围了上来。

绯羽一边往敌丛冲去,一边挥舞着手中长剑,削、刺、劈、隔。

顷刻便有几个贼兵失去战斗力倒在地上。

但是任凭他剑法再娴熟、伸手再敏捷,毕竟在狭窄的小巷里施展不开,而且对方人多,来势汹汹。

很快就将他围攻得没有还架之力。

七八个手持大刀的贼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绯羽堵在狭窄的巷子中央,绯羽背负受敌,身上又中了几刀,眼看着包围圈像个带着长钉利刺的囚笼一样不断缩小压迫而来,手中的长剑却已经几乎没有可以挥舞的空间。

排头的几个贼兵相互看了一眼,忽然一声暴喝,一起挥刀砍来,势要将包围圈中的人剁成肉泥!绯羽自知下一刻自己就会死于乱刀之下,但是想到能以自己的死换来左瑛逃跑的机会,心中非但没有恐惧和绝望,反而一片光明和坚定,挺剑就往前刺去。

嘭、嘭、嘭,三声忽然响起的凌厉枪声,在狭窄的街道里分外刺耳,陡然盖过了群贼的呐喊。

随着三声枪响,最先向绯羽发起攻击的三人已经脑浆崩裂,颓然倒地。

贼兵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几声跟刚才一样可怕的声响又在他们耳边响起,又有几人应声倒地。

这让他们顿时陷入了恐慌。

绯羽趁机杀出活路,朝着小巷那头那个举着火器的纤细身影奔去。

陛下!为什么不逃跑……绯羽抓住左瑛的手,飞快地往前奔跑。

左瑛听着绯羽语气中那种几乎从来没有过的责备,心中反而一热,一边奔跑一边道:羽儿,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朕一个人的。

她感到,绯羽的手抓得更紧了。

但是,她同时感觉到的他手上的湿滑的触觉让她心中暗紧。

她很清楚那些温热的液体是什么。

两人在黑夜中不辨东西,只知道往前方夺路而逃,可没跑多久,前面宽阔处传来的一片火光和一阵抓昏君的叫喊让他们顿时慢了下来。

绯羽本能地一手圈住左瑛的肩膀,再猛然往身后看去。

只见后面还有四五个不怕死的贼兵并未被甩远,这个时候也正在巷子的另一头挥着刀夹击而来!两人被困在巷口,前面大路上有大批追兵围上来,后面也有几个贼兵赶来,无论是已经受伤的绯羽手中的长剑,还是左瑛手中剩余子弹不多的银火,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这么多贼兵的夹击围困。

陛下,绯羽对不起你……绯羽嘴唇一咬,心中对可能无法保护左瑛突出重围而充满了自责。

左瑛一手紧握银火,一手搂紧了绯羽,她的脸颊不觉间已经浸润了他的汗水与血水。

在这个温柔与刚强的矛盾体身边,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自己靠近他的时候是为了安慰他易碎的心灵还是趁机寻求对自己的慰藉。

羽儿,朕说过让你待在朕的身边一辈子。

可是朕这会儿可能要再去黄泉一趟了,你愿意陪朕吗?左瑛一边快速从腰间掏出仅剩的几颗子弹充填在银火的弹夹中,一边勾起唇角。

成为俘虏这种耻辱,她前世没有受到过,这辈子也绝对不会接受!如果要在这里跟敌人同归于尽的话,她会将银火中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绯羽愿意先行一步,为陛下前驱!绯羽说完,挥剑就往近处涌进来的大批贼兵冲杀过去。

左瑛也举枪掩护,但是眼前这几十个贼兵之多,根本不是一剑一枪可以消灭的,甚至无法让他们突出重围。

而且,更糟糕的是,左瑛还看见,大路远处,还有零星的贼兵往这边奔来,加入战斗。

正在这时候,一个伟岸雄壮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左瑛的眼前。

只见一员红袍犀甲的将军手持一柄火红的双手单刀,忽然策马从后面追来。

他毫不犹豫地突入敌丛当中,在马背上如鱼得水,狂呼怒喝,一轮挥刀,转瞬间就砍瓜切菜般将七八个贼兵砍倒在马下。

皇夫!左瑛惊喜地喊了出来。

那个骑马赶来的将军正是阿史那无期。

怎么跑得这么慢!阿史那无期又急又怒,说话间又将几个靠近的贼兵砍倒。

但是不等他们有片刻喘息的空间,大群贼兵已经高喊着昏君在这里声援而来!皇夫!绯羽殿后,你快带陛下离开!快!正在奋力厮杀的绯羽大声喊道。

阿史那无期会意,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婆妈要走一起走的时候,即刻不再恋战,拍马往左瑛身边一跃,不管左瑛愿不愿意,躬身张臂将她拦腰一抱便抱上马背,再奋力策马向远离包围圈的方向奔逃而去!**第一百四十二章 血染紫阳城*羽儿——左瑛在马背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

她内心的坚强和理智没有允许她拼命挣扎、哭喊着要跟绯羽共生死,她很明白自己就算此刻立即回去用自己的身体替绯羽抵挡刀枪,也不可能救出绯羽或者让局面变好。

她趴在颠簸的马背上,逆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城楼所发出的灼人双目的火光,瞪视着与绯羽分手的地方。

只见绯羽白色衣衫已经被鲜血染透的身影,很快被埋没在了重重贼兵的刀光剑影之中……左瑛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浑浊。

她感觉自己就像顿时间落入了万丈深渊一样,陷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可剧痛却在顷刻间从心底的最深处侵袭至了全身。

历尽风雨、举重若轻如她,却没有办法去将这种痛楚转移或者消减分毫,她只能一动不动地默默承受着。

对于正在策马的阿史那无期来说,他没有片刻的时间去在意生离死别,光凭听觉他已经知道身后至少有四五骑正在追近。

身后的追兵都是一人一马,不可能比阿史那无期和左瑛所骑的马跑得慢,如果要拼了命一起上来围追堵截,他们完全有这样的速度和机会。

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追上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忌惮阿史那无期手上的那柄今晚已经杀人无数的贯霄。

在不敢近身的情况下,远程武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果不其然,阿史那无期听见身后传来两声放弦的声响,连忙一躬身,嗖、嗖两支羽箭就从他背后擦过!跟他阿史那无期比弓马?这帮杂碎显然还嫩了点!他趴在马背上的时候,并不是单纯在躲避箭簇,而是借身体为掩护,暗中将挂在马鞍上的一把角弓取下。

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手中的角弓已经搭好箭矢。

他的双脚夹稳马肚,身体往后转去的同时将弓弦拉满,一箭发出,一个贼兵即刻应声落马。

他又快速从挂在马鞍上的箭囊里抽出另外一支箭搭上,猛朝另外一个贼兵射去!那贼兵也中箭倒下的同时,跟其他几个也在惊慌躲避中的贼兵相互擦碰到。

纷纷落落马下。

剩下的人看见同伴这个样子,也放慢了速度,不敢继续猛追。

阿史那无期也不恋战。

借这个机会加快策马扬鞭,朝东城门的方向奔去。

身后稀稀落落的贼兵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他这时候才有机会看一下身前的左瑛。

只见她依旧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伤得很重,痛得动不了,还是干脆已经死了,居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一手执辔。

一手圈住左瑛的身体,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看见她的双眼虽然没有神采,却一直睁开着,眼圈发红,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他才确认她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

阿史那无期连日来每天绕着城墙头巡逻,对紫阳城十分了解。

他知道这时候已经靠近离最先陷落的西门最远的东门了。

如果能够及时从西门出去,再逃到离紫阳城最近的一座还没被遭遇贼兵围攻的城池——北丘城,就能够得救。

但是对于逃亡、哪怕只是纡回。

阿史那无期都真没什么经验。

凭着部族的实力和他自己的勇猛善战,他在大漠上战无不胜,几乎不知道逃亡为何物;谁曾想刚到中原来,就摊上这种赈灾赈出个邪教发动战争的事,让他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死守不成,最终落了个败北逃亡的下场。

虽然今夜牺牲的人都不是他突厥的勇士,不是他亲近的人,但是他既然答应作为紫阳城防的统率,就已经做好了跟紫阳城官兵同生共死的准备。

就算到了城门被攻破、数倍于自己军队兵力的贼兵就要涌上城头的一刻,他依然没有丝毫动摇怯懦。

如果不是紫阳郡尉刘冕以死相逼、苦苦劝他紫阳城破可以再夺、陛下遭遇不测一切就无可挽回的话,他一定不会扔下死守的官兵,独自跑来追赶左瑛。

在今夜。

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他成了一个丢弃自己手下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不光不败的记录被改写,还突破了自己一直所坚持的底线。

这对于性情刚烈的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他没有失去谁,可他失去的,却是身上的光辉,跟苍鹰的翎羽、雄狮的鬃毛一样重要的光辉,一直以来照耀他勇往直前、奋勇无惧的光辉。

失去了这些,他几乎也失去了方向、失去了雄心壮志,他此刻的心情也不比左瑛好过。

他身上有伤,而且伤得不轻,但是内心的煎熬早已盖过了身上的痛楚。

这时候,阿史那无期和左瑛两人一骑已经逼近东城门。

阿史那无期远远看见城门楼上没有戍卫的士兵,而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道足足能够容一人一骑通过的缝,城门下的地面上还留下了一些凌乱的足迹和马蹄印,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士卒知道城已经陷落而都逃跑了。

而那些足迹和马蹄印估计就是逃跑的士卒和城中个别壮着胆逃跑的百姓留下的。

经过一夜的厮杀,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蒙蒙发白。

从两扇城门间留出的那道缝隙看去,遥远的天边那白中透红的颜色似乎正在给予着他们一丝希望,尽管渺茫却触手可及的希望。

但是,阿史那无期不知道,就在城门外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早有一支先从城墙赶来的贼兵,设下了绊马索,埋伏在大路两旁的草木丛中,以天色作为掩护,等着逃亡出城的人入套。

*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后,天色已经渐渐明朗。

紫阳城正式宣布易主,城头上的旗帜全部更换成六尘教的教旗,四方城门紧闭,全城戒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随意出入。

路上没有任何行人,六尘教的教众们正在卖力地洗刷着昨夜厮杀留下的满地血迹。

而那座大部分已经被烧成炭灰的西城门楼则还在冒着缕缕白烟。

有一小队六尘教众押着几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进了太守府中。

这时候在太守府的外堂坐镇的,正是那个叫许达之的六尘教将领。

那些被押进太守府的人,都被送到了他的面前跪下。

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有长有少,多数都灰头土脸,甚至身上、脸上有皮外伤,显然是磕碰过的样子。

还有年纪小的被吓得不住地小声哭泣。

一个六尘教徒上前行礼道:许师兄,这些就是我们从各个城门堵截到的试图逃跑的人。

许达之扫了这些人一眼,眉头微皱,对旁边道:马上带人来认认!左右一声答应,领命而去。

不多会儿带来一个被俘的紫阳城士卒。

他们将那士卒领到地上跪着的众人面前,喝令道:快认认!这里面有没有你们的女皇和皇夫!那士卒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一个个仔细辨认着地上跪着的那些人。

他心情紧张,见地上的人都害怕地佝偻起身体、瑟瑟缩缩,再加上几乎个个脸上都有灰、有血迹,他反反复复、看来看去都无法确认。

许达之看见那士卒磨蹭那么久,不耐烦地一拍案几,吓得底下众人都一惊一乍。

认不出来,就全部拖下去处死!许达之怒喝道。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我们怎么会是女皇和皇夫呢?大人明鉴啊!小人只是个小老百姓,偕全家出逃而已啊!……跪着的众人顿时哭声一片,不停磕头求饶。

一个谋士模样的人上前对许达之低声道:许师兄,愚以为,我们刚刚入城,只宜安抚民心,不宜大开杀戒。

滥杀无辜,与我们六尘教义相悖,也有损我们六尘教的形象。

这个俘虏认不出来,我们就多找几个认。

如果能够从中认出那昏君自然是最好,如果认不出来也只说明她就在城中,只要我们抓紧搜查,任凭她插翅也难逃出紫阳城。

许达之舒了怒口气,点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去做。

*紫阳城中一处宅院内的里间,阿史那无期正躺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双眼半眯着,嘴巴像离岸的鱼儿一样张合着,好像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皇夫,醒醒!左瑛捧着阿史那无期的脸,急切道:你不能睡着,知道吗?千万不能睡着!如果你现在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再也回不了大漠见你的父汗、母后和哥哥了!唔……阿史那无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艰难的回应。

他身上洇透鲜血的衣衫已经褪去,原本沾满鲜血的身体也已经被左瑛简单擦拭过,才分辨出他身上最深的两道伤口分别在腹部和左胸。

腹部那道伤口就是被假徐弘所刺的,没经处理之下一轮剧烈的活动,让创面开裂更大;而左胸上的伤口长有尺余,深可见骨。

两个伤口都还在不停地渗出鲜血,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第一百四十三章 躲避搜查(二更)*阿史那无期一路厮杀奔逃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知觉,直到他和左瑛闯入这所看似没人居住的破落宅院里的时候,他才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头重脚轻,举步难行。

左瑛知道,他这是失血性休克,如果不能及时止住血,很可能就会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

陛下,热水来了。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从门外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盛满温水的铜盆,一只手上腾出几根手指拿着一些杂物,小民还按照陛下的吩咐在水里放了一些盐巴。

谢谢徐老丈人。

左瑛连忙接过铜盆,放在床边,一边拿起搭在铜盆边上的湿布蘸水给阿史那无期清洗伤口,一边道:徐老丈人,请你过来先帮我用布按压着他的这个伤口。

诶、诶!老者连忙将手中东西放在床头方几上,过来按压住阿史那无期腹部的伤口,陛下,请不要对小民如此客气,折煞小民。

小民自从听说陛下坚决留在紫阳城与这里的军民一起守城、同生共死,小民就对陛下充满了敬仰。

小民已经是风烛残年,能够在余生有幸伺候陛下和皇夫,实在是上天的恩赐。

左瑛微微一翘唇角点点头,专心地给阿史那无期清洗的伤口。

盐水对伤口的刺激让昏昏沉沉的阿史那无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

皇夫,朕要给你止血。

一会儿可能会很疼,你要忍住。

左瑛一边说一边朝刚才那长者放在床头方几的那件东西看去。

那是一个布缝的针线包,打开的袋口里露出几卷不用颜色的线和插在一个小布球上的粗细不同的几根针。

清洗完阿史那无期的伤口后,左瑛从针线包里挑出一根最细、最短的针,用剪刀头夹住那根针,放到油灯的火焰中炙烤片刻后,将针夹出来在地上用力拗弯,然后再在水里洗干净。

再炙烤。

直到得到一根有一定弧度的针后,左瑛才将线穿进针头。

皇夫,朕要给帮你缝合这两道伤口。

这样才能够更好地止血和让伤口愈合得更快,而且不容易在运动的时候再次撕裂。

左瑛一边做准备功夫一边解释道:你的伤口太深,伤及筋腱肌肉,必须分成三层来缝合——先缝合里面的筋膜,再缝合肌肉。

最后缝合外皮。

迷迷糊糊中的阿史那无期不知道能不能听进去,已经无法作出明确的回应。

幸亏这种事左瑛也并不是第一次干了。

她给不同的人在设施简陋的情况下缝过针,甚至给自己缝过针。

只是这一次跟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

过去的那几次缝的不好的话,最多留下难看的疤痕;可这一次,因为本来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如果再治疗不当的话,阿史那无期很可能因此丧命。

面前是阿史那无期危在旦夕的生命,外面是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的追兵,左瑛的心比任何一次面临类似的境地都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她将油灯移近了一点床头。

好让光线更充足。

她以小剪刀充当镊子,夹住弯针,伸进阿史那无期胸前的伤口里。

筋膜是比较容易缝合的一层,只需要单线缝合,还不用打结,而且筋膜上的神经不怎么丰富,在阿史那无期并没有太大知觉的情况下筋膜就已经缝好了。

缝好筋膜以后,左瑛给弯针重新穿上线,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

才用剪刀夹住针头往伤口壁上用力扎了进去——她要开始缝合肌肉了。

阿史那无期感到疼痛,本能地轻轻一抽搐,鼻腔里发出一声呻吟。

皇夫,最疼就是这样的程度了,忍住,很快就好了。

左瑛一边用柔和的语气安抚着阿史那无期,一边继续转动着针头,让针头在肉壁里回旋,从另一头露出。

再扎入对面的肉壁。

缝合肌肉跟缝合筋膜不一样。

因为肌肉是需要承受较大的拉力的,所以必须用更能承受住拉伸的缝合方法来缝才行。

她让弯针带着棉线在肉壁里回旋一圈,拉紧,打上死结。

将线剪断,再缝下一针。

几针下去,阿史那无期已经痛得几乎完全清醒了,牙关紧咬,额头上直冒汗。

这种连那个花甲徐老丈人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治疗手法,让他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徐老丈人,不用担心,你只管按压住伤口止血就是了。

左瑛异常镇定的声音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充满了感染力,能让人快速地安静下来。

阿史那无期胸口的伤口比较长,缝了十几针后,才告完成。

摆在左瑛面前的就只剩下缝合皮肤的工作了。

皮肤同样是要经受延展拉伸的,所以缝合的要领也跟缝合肌肉相近;所不同的在于缝合之前一定要先将伤口两边的皮肤对齐,以免留下难看的疤痕,而且针步要求比缝合肌肉更细密。

而且皮肤上的痛觉神经是最发达的,在这种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缝合,是最考验伤员意志的。

但是阿史那无期在整个过程中只是牙关紧咬着,任凭汗水又一次将鬓发洇透却再没有哼过一声。

他的嘴角还勉力上翘着,好像如果不是因为失血而浑身无力,他还能够讲出些笑话来。

缝合完胸口上的伤口后,左瑛接过徐老丈人手中按压阿史那无期腹部伤口的布,对他道:徐老丈人,请你将这些血水倒掉,再去仔细检查一下外面一路上有没有留下我们的血迹和足印,如果有,要立刻扫去。

朕猜测贼兵很快就会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朕和皇夫了,朕担心如果被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的话,会连累老丈人。

好,好! 徐老丈人不住点头,转身就去。

等等,徐老丈人。

左瑛转过身来,露出轻松的浅笑,不紧不慢道:千万不要慌张,就跟平时一样就好。

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再熟悉的人也不行。

是,小民知道了。

徐老丈人好像因为左瑛的笑容而安定了下来,步履更为沉稳地朝外面走去。

左瑛尝试过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缝合伤口,虽然只是两针而已,但是她已经深深体会到那种疼痛不是随便咬咬牙就能忍得住的,更何况这一缝就是十几针十几针的。

面对着阿史那无期腹部的伤口,左瑛都已经有点下不去手了。

喂,看什么看……阿史那无期虚弱的声音传来,还不快点动手?等会儿那些贼人来了……我还要跟他们决一死战……就没工夫在这里陪你玩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左瑛娴熟的手法建立起了信心,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懂这些,却觉得将伤口交给她处理没有什么问题。

左瑛看着阿史那无期虽然疼得脸色发青,却还露出一脸孩子气的逞能的样子,不由一笑,点点头道:好,等他们真找来这里,就全靠皇夫你了。

左瑛说完,继续下针给阿史那无期缝合腹部的那道伤口。

那里伤得没有胸口那里的深,也没有那道伤口的创面大。

左瑛比刚才更快就完成了缝合。

接下来,她便小心地帮阿史那无期清理好血污,用干净的布包扎好缝合的伤口和其他不需要缝合的伤口,再帮他换上一身刚才那长者拿来的干净衣服。

这时候,徐老丈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步伐比前一次急促了一点。

陛下,小民已经检查过外面,没有任何痕迹遗落了。

徐老丈人蹲下身来急切道:但是刚才小民在院子里收拾的时候,似乎听见远处的街道里有些骚动,恐怕是贼兵开始搜找两位了!徐老丈人,你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左瑛将阿史那无期从床上扶起来。

二位请随小民来。

徐老丈人引着两人往房外走去。

左瑛扶着阿史那无期,一把抓起他的血衣和被血沾污的床单,以及他的佩刀,尽可能快的跟了上去。

穿过几两处堂房,再往旁边走廊一转,徐老丈人领着两人来到一间书房里。

这间书房窗明几净,陈设齐全,地方也不小,但是书架上陈列的书不多,贴墙摆放的几个博古架几乎空置,格外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这里虽然是宅院的深处,但是却几乎没什么隐蔽性可言,只要有贼兵闯进来就可以一览无余了,左瑛和阿史那无期都不知道为什么徐老丈人会将他们往这里带。

只见徐老丈人二话不说,来到其中一个博古架前蹲下来,双手握住了陈列在博古架最下面角落一尊陶瓷弥勒佛像,用力一拧,旁边的那个博古架居然轰隆隆地往旁边移动起来,墙上很快现出了一个可以容两人并肩进入的暗门!让左瑛和阿史那无期两人都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

徐老丈人站起来道:这是小民家主人以前用来存放珍贵古玩的暗室。

自从主人举家迁往外乡以后,这里也空置了,所以里面空气可能比较污浊,委屈两位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老宅玄机*片刻后,博古架伪装而成的暗门轰然合上,左瑛和阿史那无期坐在狭小而黑暗的空间里,只能够靠听觉和双手的触觉来感知周围的环境。

在暗门合上之前,左瑛观察到这里的空间并不大,约莫只有五六平米的样子,三面的墙上都是满满当当、顶天立地的博古架,虽然现在已经都空置了,可是除去博古架所占的面积之后,能够供她和阿史那无期容身的空间就只剩下两个平方不到的地方了。

外面没有动静传来,周围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中陈腐的气息也让人很容易跟自己身处的窘困境地联系起来,令人感到很是忐忑不安。

原本对于陌生人的援助,比起相信,左瑛更善于怀疑,但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离开了这样的帮助,她不可能隐匿起来、不可能给阿史那无期疗伤、更难以寻求逃出城去的方法。

所以,这一次,她只能将筹码压在相信徐老丈人这一边。

喂,你怎么知道城门口真的有埋伏?阿史那无期用依旧虚弱的声音低声问道。

左瑛凑近了一点阿史那无期,低声反问道:你现在怎么也相信那时候门口真有埋伏了?当时他们的马离城门不过三十米的时候,左瑛忽然伸手去夺马缰,坚决制止住阿史那无期继续往前策马,最终跟他一起躲到这所看起来已经荒废的宅院里来。

没想到躲进来了才发现,这里面还住了一个给宅院的主人看家的老门人,就是那徐老丈人。

如果当时城门没有埋伏,他们就会认为我们已经逃出城外了,现在还搜个什么劲!看来阿史那无期虽然身体虚弱,头脑却清醒得很。

皇夫说得对。

左瑛浅浅笑了笑,因为朕看见,那些足印和马蹄印。

在离城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消失了,很不正常,所以料定那里一定有诈。

她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当时实在没有机会说明,多耽搁片刻,身后的追兵随时就会赶到。

阿史那无期有点意外地嗯?了一声,你居然能够观察到这些。

你那时候跟死人一样,我还以为你……沉溺在绯羽的舍身相救中无法自拔?黑暗中传来左瑛轻声一笑,所谓命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他带给你生命中的一切,却又一点点地将你所珍惜的东西无情夺去。

他在你的生命中播下希望的种子,却又将果实收走,最终只将失望留给你。

然后以看你痛苦不已、一蹶不振的样子为乐。

不过,朕了解他,朕不会被他打败。

即便你没办法避免承受痛苦,没办法避免输掉。

但是是否会被他打败,却由你自己来选择。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阿史那无期这时候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了惯常那种标配似的火气。

无期,左瑛平静道:为了保护朕,你受委屈了。

你本来可以继续在大漠上做威震四方的常胜将军,当其他男人都以身上的疤痕来炫耀自己的男子气概的时候,你却可以以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来无声地彰显自己卓尔超群、所向无敌,让自己身上的光辉远远盖过他们。

可是因为非常不幸地跟朕在一起,困在这座兵力不足、后援迟迟不到、城防也并不坚固的城池里,连累你的神话不得已被打破了。

阿史那无期心中有点错愕,他没想到他内心的遗憾竟然能够有第二个人如此准确、细腻地阐释出来。

不过。

无期,朕会还给你的。

左瑛的声音变得坚定,我们一旦能够活着从这里出去,你所失去的一切,朕一定都会加倍地还给你。

你会知道,无论是承受这次暂时的败北还是不得已忍辱逃亡,都是值得的。

阿史那无期静静地听着左瑛的话。

虽然出于内心的高傲,他没有立刻去回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明知道对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

却丝毫不怀疑她兑现自己承诺的能力。

他甚至忽然觉得,这个小丫头说话,比起很多须眉男子、七尺昂藏来,要靠谱多了。

这时候。

他感觉到紧贴着他而坐的左瑛的身体正在轻轻颤动。

他一顿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张开手臂,搂住了左瑛的肩膀,触摸到了她的身体强忍住不啜泣出声音来的微颤。

他几乎被她骗了。

无论是她刚才镇定自若地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还是若无其事的跟他说那番话的时候,都几乎让他完全相信她真的那么快就从失去绯羽的伤痛中转身走了出来,这么快又恢复以往那副强悍霸气、无懈可击的姿态。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家伙也是会受到重创、会痛、会流泪的,除了要强一点以外,在这方面她就跟个普通的小丫头没什么分别。

傻瓜,忍什么忍?你又不是男子汉,就算是男子汉,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哭出来吧。

阿史那无期不识趣地揭穿道。

片刻后,他感觉到左瑛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不再颤抖了,一股温热透过他的衣衫,为他的肌肤所感知到,而且渐渐渗透到他的血液里,蔓延到他的全身。

他好像忽然发现,这个跟他种族不同、生活背景迥异,甚至立场一度对立的人,原来跟他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她也不是有毒带刺的,她的内心是可以被他所了解,可以被他所靠近的。

如果不是身处现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他一定会留恋这会儿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没有机心和算计的感觉。

正在这时候,一墙之隔的地方音乐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吸引住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隔着墙壁传来一个颐指气使的男子的声音。

不是的,这位尊长。

小心翼翼地作着答的正是徐老丈人,这里原本住的是老汉家主人一家八口,还有几个下人。

但是自从主人家半年前举家外迁之后,就只剩下老汉一人在这里看守老宅了。

这么大的地方你一个人看着,很可能有人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躲了进来,你们仔细给搜搜!是!那些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庆幸的是也许因为这空荡荡的书房里实在没什么地方可藏的,那些一度在附近流连的翻找声和脚步声很快就远离了。

正当暗室里的两人松一口气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比较轻的脚步声,好像是一两个人走了过来,而且离他们藏身的地方非常近。

你看,这尊弥勒佛像好像很值钱的样子。

一个小心压低的尖细声音隔墙传来。

对啊,那神态做得多好,好像正在朝我们笑一样。

另一个传来的声音较为粗犷。

外面那两人所谈论的弥勒佛像,不正是可以打开他们这道暗门的开关吗?如果让他们无意中触动了机关,后果不堪设想!左瑛和阿史那无期一听都顿时紧张了起来,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那么沉?刚才那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卯足了劲的语气贴着墙传来。

估计是那人在搬动佛像了。

怎么会?明明只是个陶瓷的而已,又不是黄金!我来!声音粗犷的人看来要亲自动手了。

左瑛在心里估量:外面是两个人,如果能够兵不血刃地将他们放倒,在大部队折返之前把他们的尸体拖到这暗室里面来,神不知鬼不觉,也许能够让其他人误以为这两个人自己先回去了,可以暂时躲过这一阵,等他们离开后再想办法转移。

尽管这么做的风险很大,但是这也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理想的情况了。

万一处理得不利索,马上惊动了进来搜索的所有贼兵,就凭她仅剩几颗子弹的银火和身受重伤的阿史那无期,根本没有胜算。

但是这兵不血刃的工作只能够交给阿史那无期来进行,在这种不能吭声的情况下,她的计划怎么跟他沟通呢?正在左瑛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的第三个声音几乎吓了她一跳。

你们两个这是在做什么?这会儿从较远处传来的是刚才那个颐指气使的声音。

啊,师兄,我们……只是想再仔细找找这里。

那个声音粗犷的人显得很是胆怯心虚。

可是那个声音尖细的人显然跟前者截然相反。

那尖细的声音带着笑意,师兄,你看这尊弥勒佛像,好像值点钱。

反正这家主人也搬走了,没带上这件东西,估计是不要了。

我们拿回去,换点酒钱,犒劳一下兄弟们连日来的辛苦,你说是不是挺合适?外面忽然沉默了下来。

那段不过是几秒钟的沉默,让左瑛和阿史那无期都绷紧了神经,外面那人简单的一句好或者不好,就直接决定了他们两人还有徐老丈人的性命安危。

谢谢师兄!颐指气使的男人的声音没再传来,而是直接听见那尖细的声音谢了一句。

显然是他们那个师兄已经点头了!**第一百四十五章 千里急行军(二更)*左瑛牙关一咬,双目一炯,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起身攻击的姿势。

几乎同时,她感觉自己身前有东西一挡,当她猛然意识到是阿史那无期张臂挡在她身前的时候,这个简单的动作却顿时间让她百感交集。

在永宁宫遭受皇后的侍卫围困的时候,在圜丘被乱党追杀的时候,在御书房受到贺兰楚威胁的时候……直至就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前被贼兵围追堵截的时候,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都是绯羽啊!可是现在,他却不在身边了。

当他孤身一人,被贼兵重重围困的时候,是不是感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惧?无数柄利刃刺进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是不是剧痛难当?当他倒在被自己的鲜血所温热的地面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念头,是不是孤单与苦楚?……想到这里,左瑛突然心中锥心一疼,顷刻间好像连站起来迎敌的力气都完全失去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徐老丈人的声音。

哎呀,几位尊长辛苦了。

徐老丈人的声音里透着殷勤,我家主人向来信奉六尘教,还曾经道灵泉寺恭听溢泉大士开坛授课,可以说是溢泉大士的俗家弟子。

老汉这里有一些主人家留下的碎银,借这个机会,就送给几位尊长,算是主人的一片心意,求几位一定要笑纳啊。

老人家,这怎么可以?那些企图搬动弥勒佛像的人显然都停下了动作。

求几位尊长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我家主人的心意啊!否则下次主人回来省亲时。

老汉无法交代啊。

徐老丈人再三坚持之下,贼兵首领才收下了银两,然后有说有笑地在徐老丈人的陪同下朝远离书房的方向去。

在他们的声音消失之前,还能听见那颐指气使的男子高声说了句:这家人诚信向佛。

一定不会窝藏贼党,你们以后多照看着点,别让其他人找老人家的麻烦……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不过光有钱还不行,还要把握时机、场合、分寸,徐老丈人这个时候的投资显然是明智而准确的。

左瑛和阿史那无期这时候才确信自己暂时安全了。

*这夜天色晴好,一轮圆盘似的秋月挂在当空,又倒影在滔滔向前的河水当中,一盘碎玉一般欲散犹聚。

一度湍急的永定河水到了这中下游的地方,已经逐渐平静。

也看不见下游河水暴涨、泛滥成灾时的痕迹,这时候站在河边的人,很难想象就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的那场惨烈的洪灾肆虐泛滥的情形。

离紫阳城两百多里外的荒野中,结起了连绵数里的营帐,营帐外竖立着火把、栅栏。

让整个营帐群像一条发光的金龙盘踞在山野中。

从洛阳赶来的一万作为先头部队的骑步兵今夜在这里结寨稍息,在这之前的两天里,他们都是在不舍昼夜地急行军,达到了日行百里的极限,如今已经非常疲惫。

经过今晚的休息后,如果再保持那样的极限速度急行军两天,就能够赶到紫阳城,成为作战的主力。

身披铠甲的贺兰楚正带领手下军士巡逻归来。

他穿一身黑袍金甲,踏一双犀皮战靴。

腰间佩着长剑,肩上的披风被夜风吹得轻轻扬起。

他神情严肃冷峻、身上透着一股威风凛然之气,让所有见到他经过的士卒都不由肃然。

解散手下军士之后,贺兰楚大步走进了一个有士卒把守的营帐。

营帐不大,里面摆放的也仅仅是一张展开的铺盖、一盏油灯而已。

一个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盘膝而坐。

他穿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衣裳,发髻也同样以白色帻巾挽着。

这幅穿着打扮,跟戴罪的阶下之囚相差无几。

戴罪之人,本座在你面前,还不行礼?贺兰楚冷冰冰道。

盘膝而坐的男子片刻后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来,不卑不亢、神情和悦地看着贺兰楚。

那人正是李云深。

既然戴罪,太师为何不杀本宫?这个关乎生杀的问题,在李云深口中和颜悦色地提出,既像是故意挑衅,又像是真心求教。

他知道贺兰楚为什么要让他从军而行。

因为他人脉甚广,手腕过人,即便被打入大牢,也极有可能打通关节、扭转局面,除非贺兰楚亲眼看着他身首异处,否则他还是有可能成为贺兰楚的后顾之忧的。

但是问题是,他在州府急报到达洛阳之前有的是时间给他们论罪、处刑,根本没必要费这样的周章,让他死在战场上。

贺兰楚淡然道:本座暂时不杀你,不是不想杀你,也不是你罪不至死。

而是,有事情比处置你更重要。

对于太师来说,有事情比排除异己、独揽朝政更重要?李云深微笑着,那神情仿佛是在跟老友开玩笑,太师是指出兵救驾吗?排除异己、独揽朝政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贺兰楚心中黯然。

你就凭满口‘扶国除贼’,日日在陛下身边阿谀的就敢妄称忠臣?贺兰楚目光一凛,像你这样的罪人,能够死在战场上,被冠以‘为国捐躯’的美名,就算是本座对国老的致意吧。

正当贺兰楚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帐门外传来一声通传:太师,有急报!传!一人急匆匆地从帐外进来,跪地禀告道:禀告太师,探子来报,紫阳城已经失陷!紫阳城太守、郡尉连同全城军士尽遭屠戮!贺兰楚和李云深听见,都不由得为之一惊。

那陛下身在何处?贺兰楚追问道。

陛下和皇夫如今下落不明!传报士卒汇报道。

贺兰楚心中一紧,沉吟片刻后才道:此事不得声张。

传令继续查探,有消息尽速来报。

是!士卒领命离去。

营帐内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

周围唯一活动着的只有油灯上晃动的火光。

李云深,贺兰楚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获得陛下被围的情报当日就通知京畿六卫发兵,情况又会是如何?李云深沉默不语。

这的确不是他想看到的。

自从左瑛登基开始,他的势力跟左瑛已经连成一体,在他还没能借助左瑛身上的代表正统和宗族的号召力,重创甚至铲除贺兰楚集团之前,他都要将她的安危视作自己的安危,将维护她当做维护自己最得力的法器一样重要。

她如果真有不测,对于他的势力来说不是沉重的打击,而是灭顶之灾的前奏。

但是自从陷入衣带诏除贼的圈套以后,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前的情况下,他自知再难有翻身的机会,即便是依靠左瑛的力量,最理想的情况也不过是留他一命而已;李氏几名核心重臣入狱待死,李氏的势力受到重创,他自己也身败名裂,横于他人刀俎之上,想要翻盘重来已经不可企及。

即便免死,但是从今以后,要他像草芥蝼蚁那样卑微地活着,那他艰辛求存、苦苦营生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从高处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即便是左瑛也已经不可以再度成为他青云直上的凭借了,左瑛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了存在和维护的价值。

所以,对于她的生死存亡,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原本以为。

但是,让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当他听见刚才那通报的士卒说紫阳城陷落,满城军士受屠戮的时候,他的心竟然骤时一落,整个躯干好像瞬间被掏空了一样,紧接着听说左瑛下落不明,反而在心底涌起一股几乎要感恩的希望。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撼动着他的内心,让向来气定神闲的他此刻竟然也不由得带着慌乱地去反思原以为自己做得精明决断、无怨无悔的事,是不是哪里有纰漏,是不是错在了哪里。

这时候,贺兰楚已经走出了李云深的营帐。

走在回到自己营帐的路上。

一个绿袍银甲的将军快步迎了上来,朝贺兰楚抱拳道:太师。

那人正是夏侯元。

贺兰楚点点头,继续不缓不急地向前迈步。

夏侯元面露喜色,在贺兰楚的耳边道:太师,紫阳城之事,末将已经听说。

士卒连日急行军,已经万分辛苦,末将建议让军队多休息半日,明日中午再出发,且不可再极限行军了。

不可。

贺兰楚平稳道:如果陛下尚在城中藏匿,只有尽快攻克紫阳城,才能救出陛下。

五更造饭,辰时出发,不得有误。

你也快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太师……夏侯元露出不解的神情。

眼前是个天赐良机。

陛下如果遭遇不测,那是因为城池陷落,遭乱贼毒手——贼众作乱并非谁人之过,更没人逼她非要坚守紫阳城,她即便身死与人无尤;援军到达的时间拖延得越久,她丧命的可能性就越大。

而到时候他们大可以带着正义之师,以盈攻竭,跟三永军营的大军形成夹攻之势,将乱贼一举歼灭,凯旋还朝。

到时候,女皇已死,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是论血统论资历论人心背向,拥立的人选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师贺兰楚。

这再直白不过的道理,夏侯元不知道为什么贺兰楚跟他想的不一致,他参不透任何高深奥妙的玄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奇的食物*这天中午,徐老丈人从外面回来,锁好宅院的大门后匆匆来到阿史那无期养伤的房间。

进门的时候,他看见房间里只有阿史那无期一个人,他正独自靠在床上。

老伯,外面情况怎么样?阿史那无期一边掀开被子下床,一边问道。

徐老丈人连忙凑上前来扶阿史那无期,回皇夫的话,一个时辰之前,城中刚解禁,小民方才出去的时候,大街上还没什么人。

小民到坊市上转了一转,见那里帖了告示,说明日开始开启城门,允许进出,但是要严格盘查,不能走漏犯人。

小民猜想是连日封城,坊市都无法营业,居民也无法正常经营生活,招来了些民怨,所以贼兵不得已要开禁了。

阿史那无期双眸一亮,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还有没有别的消息?徐老丈人长叹了一口气才道:小民还听说,城中原来那一千守城军士,只要被抓住,全部都被斩首了。

还有刘郡尉、宋太守的一家老小,都无一能够幸免。

他们的首级……听说都挂在城门外示众呢……可恶的恶贼!阿史那无期听得牙关紧咬,双拳紧攒。

阿史那无期坐直了身子,挂在哪个城门口?这当中,有没有一个陛下身边的近卫,叫……绯羽的首级?他心想,要是这当中也有那缺血的浑小子的首级,决计不能让那小丫头亲眼看见才行。

徐老丈人摇摇头道:回皇夫,小民不知。

这些消息也都只是道听途说而来。

小民不曾亲见,也未必真确。

这时候,左瑛从门外进来,一股菜肴的香味随着她飘进屋里来。

徐老丈人和阿史那无期都一起朝她看去。

只见她手中捧了两个冒着热气的大瓷碗。

这民间使用的器皿可不比宫中的精致小巧,这两个彩瓷大碗实在得很,左瑛的小手拿着相当吃力。

徐老丈人连忙上前帮忙接过两个瓷碗。

忙不迭道:哎呀,陛下,这种粗活怎么能让陛下来做?小民糊涂!小民糊涂!小民真是该死!该死!左瑛笑道:朕做顿饭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夫君吃,应该得很,老丈人不必多礼。

徐老丈人深怀自责、惴惴不安地将两个大瓷碗放到阿史那无期床前的案几上。

阿史那无期早就被那股菜香引得伸长了脖子了,这会儿才得以看见,那两个碗里分别是红焖牛肉和一碗黑紫色不知名的瓜菜。

总之闻起来都很香,让人津液大生,他忍不住伸手就抓了一块放进嘴里。

他嚼了两口,只觉得那红焖牛肉肉质软硬适中,浓郁多汁。

香味诱人,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

一块没吃完,他又迫不及待将一块那种黑紫的瓜菜放进嘴里,那种从来没尝过的特别的美味同样让他齿颊留香,险些将舌头都咽进去。

左瑛看着阿史那无期吃上一块猪肉、一块茄子就幸福满足得跟个孩子到了迪士尼似的,不由失声一笑。

想起那天他身受重伤,一副养不活的样子,再对比起现在又跟原来一样活分,强壮得跟头小牛似的。

心里也感到一阵欣慰。

她转过身来对徐老丈人道:徐老丈人,朕知道这个灾荒的年头,粮食菜肉都很稀缺,这两日朕和皇夫取用了不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来日一定以千金奉还。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

真是折煞小民了……是陛下在小民这里受委屈了才对。

承蒙陛下不嫌弃,小民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徐老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会连连摆手。

左瑛笑道:厨房里还有做好的米饭和汤,就请徐老丈人去帮朕取了来。

你也别躲在厨房里吃了,跟朕和皇夫一起吃,朕正好有话要给你们说。

徐老丈人连忙唯唯诺诺走出房间,生怕慢了,左瑛就亲自去取了。

徐老丈人离开房间,左瑛来到阿史那无期的床上跟他并肩坐着。

她侧头看着他,只见他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两碗菜,眉头微皱,一副为难的样子,好像在踌躇下一块该偷吃哪碗。

左瑛捻起一块茄子放进阿史那无期的嘴里,解决了他的抉择困境,多吃点儿,都是补血补钙的菜。

一会儿的汤也留给你多喝点儿。

你流了这么多血,要好好补回来。

阿史那无期来者不拒地嚼着嘴里的菜肴。

刚才左瑛将菜放到他嘴里的时候,他好像忽然感到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莫名其妙的酥酥的、麻麻的,说不太清楚,反正很奇怪就对了。

而且嘴里嚼着的这块茄子好像又比刚才那块好吃了些。

好吃不?左瑛问道。

阿史那无期才不要直接夸奖她,你居然也会做菜?我还以为你们大周的皇帝是用来治理国家的呢。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做菜和治国本来就是一个道理的。

左瑛勾起唇角道。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求证,她对自己的技术充满信心。

喂,你是个皇帝不是?阿史那无期忽然侧着脑袋无厘头地问道。

嗯哼。

左瑛吮了吮手上的菜汁。

你是自小被养在那个大得要死的迷宫里,很多人伺候着长大的不是?阿史那无期用手支着膝盖一托腮帮看着左瑛。

左瑛也托着腮看着他不置可否。

那就怪了,阿史那无期直起腰来摸了摸下巴,你怎么会懂得照顾人,又懂得做饭?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夸奖左瑛的时候,生生将话锋一转,我以为你们的皇帝都只会被照顾和吃饭的呢!左瑛微笑着看着他那矛盾的样子,故意顺着他道:嗯……被照顾多了,吃饭吃多了,自然就懂一点。

哼,敷衍我。

阿史那无期没生好气道,难道你们那里的宫女也是天天给你像缝衣服一样缝伤口?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呀。

左瑛也坐直身体,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然后故作神秘道:朕之所以懂得那个,是因为吃了一样东西。

吃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吃了以后就会让人具备那样的特殊技能?阿史那无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左瑛故作认真道:吃了一道叫做‘猪肚包鸡’的菜。

这道菜的做法就是要在整只的猪肚里放进一只鸡,再整体放入特制的汤料中煲煮。

这样做出来的菜肴不光大补,还味道浓郁可口。

这里边有一道工夫,就是鸡放进剖开的猪肚里以后,必须用针线将猪肚缝合起来。

所以朕吃了那道菜以后,就学会了如何给你缝针了。

阿史那无期开头还听得很认真,到了后半截才发现不对劲。

他竖起双眉,剜了一眼正一脸坏笑的左瑛,咬牙切齿道:哼!你再敢拿我开玩笑,看我把这些菜吃完不够,吃了你!胃口还不小。

左瑛一点不吃阿史那无期恫吓威逼这套,反而觉得他这个时候的样子最娱乐了。

这时候,徐老丈人用托盘端着两个大碗和几套涮洗干净的碗筷进来。

那两个大碗里盛的分别是汤和白米饭。

徐老丈人在案几上摆放好大碗和碗筷,又给左瑛和阿史那无期的碗里盛上汤,便忐忑地退到了一旁。

在左瑛的再三坚持下,才面前也来到案几前坐下,跟左瑛他们一起用膳。

对了,阿史那无期呷了口热汤,只觉得嘴里无比鲜甜舒爽,老伯,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看守着这所大宅子?你的家人呢?像这种问题,左瑛是不会问的。

既然孑然一身,那很有可能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何必要提起别人的难过之处呢?可是摊上阿史那无期这样直接的孩子就没治了。

徐老丈人笑了笑,颔首道:小民本来是山野莽夫,跟贱内住在深山之中,膝下还有犬子一个。

小民本来在深山老林里也乐得清闲自在、与世无争,反而不愿到这闹市之中营生,只是因为感念旧主恩德,特意下山来这里暂且帮旧主看守宅院。

而贱内则住不惯这烦嚣俗世而不愿与小民同行。

至于犬子……因为小民之过,早年疏于管教,小民不幸与犬子日渐疏远。

不久前才知道犬子原来投身公门,跟小民和贱内这种闲云野鹤已经远远不属同道,小民也鞭长莫及,所以只能听之任之了。

左瑛听这徐老丈人的经历似乎有些玄乎,仔细玩味起来,某些语句甚至似有隐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的缘故。

不过经过连日来这么多考验,她已经完全有理由信任这个徐老丈人了,所以也没必要抱着怀疑的心态。

他愿意说,她就听;他愿意柳暗花明,她就付之一笑罢了。

只是刚才他所说的话中,有一样信息是确实的,那就是他有一个投身公门的儿子。

敢问徐老丈人,令郎现在身居何职?在何处为官?左瑛问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浑水出城(二更)*徐老丈人笑着摆了摆手道: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犬子并非达官显贵,也并非适合久居公门之人。

而且小民还听说犬子日前因为行为不端而被捕入狱。

如果小民此时说出来,倒变成是趁机在向陛下乞求徇私宽恕、法外开恩了。

这种事并非小民所愿,请陛下莫再垂问了。

左瑛看这徐老丈人言辞恳切,不像是个矫情的人在故作推辞,所以也就作罢了。

只是越是玩味他刚才所说的经历和回想起那天他贿赂贼兵的手法、时机的恰到好处,心中就越是觉得这个表面上看起来老实普通的人其实并不简单。

陛下,徐老丈人道:方才陛下说有话要对小民吩咐,请问是什么事呢?左瑛一边往自己的碗里盛饭一边道:徐老丈人,朕刚才做饭的时候,在你们这里后院发现了一个大木桶和一架手推板车,那都是做什么用的?哦,那是盛油豆腐的。

小民在这里独自看守宅院,百无聊赖,曾经贩卖过一段时间的油豆腐,当做是自娱自乐。

徐老丈人开始微笑着绘声绘色地描述道:那时候,天不亮就起床,将调好味道的热油汤煮开,再把前夜炸好的油豆腐放进去搅拌好,煮沸,然后装进木桶里。

趁着城门刚开就要出城,卖到在田间做农活的农夫手里。

经过城门底下的时候,热油还在桶吱吱地冒着热泡呢。

那味道又香又辣又咸又鲜,真是令人回味。

左瑛笑了笑道:徐老丈人,要是现在再让你做一锅。

你看还可以不?徐老丈人好像也起了劲,放下碗筷道:那做法小民倒不会手生忘记,就是当下的情况未必能够买得齐制作的材料。

要是陛下想尝尝,小民这就去坊市中看看有没有上好的材料。

不忙、不忙。

左瑛连忙挽住徐老丈人的手臂,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说。

阿史那无期听得着急。

这两个人怎么无端端聊起吃的来了?刚才那小丫头说有话要跟他们商量,以她的诡计多端,他还以为她想到什么出城的好办法呢,如今一听,倒像是想要长住在这里,还打算卖油豆腐营生了!虽然他也有点被那徐老丈人说得心动,很想尝尝那种叫油豆腐的玩意儿的滋味儿。

但是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喂!你们不打算出城啦?阿史那无期咽下一口饭菜,气鼓鼓道:难道要窝在这里等你们的援军来夺回紫阳城?那多没面子!而且说不定援军还没来,我们就被搜出来了!左瑛往阿史那无期碗里夹了块肉道:油豆腐做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城了。

不过,徐老丈人。

一会儿你出去的时候,还得多买一样东西。

徐老丈人连连点头,一切谨遵陛下吩咐。

*第二天五更刚过,紫阳城的城门内外就聚集了一些要入城赶早市的菜农或者要赶早出城到村里兜售货品的小商贩。

城门边上的告示牌上张贴了新的布告,等候中的人都凑过去细看。

只见那上面贴着的是两张画像,一张是浓眉大目、年轻英伟的男子,一张是削腮秀眉、小巧玲珑的女子,分明画的就是阿史那无期和左瑛两人。

但是工笔白描比起现代的摄影技术来说,逼真度和还原度是没办法同日而语的。

只要稍加改头换面,不是本身跟画像中的人认识的话,根本很难认得出来。

城门打开之时,八九个手持长枪的六尘贼兵在门口设下仅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栅栏。

一个贼兵上前大声宣布道:城主有令,所有通过的男子都要脱衣验伤,货物都要开箱查验。

如有不从。

立刻罪同逃犯处置!其他贼兵呼喝着众人排成一条队伍,逐一接受检查。

第一个从城里出去的是个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摞了几麻包袋货物的小贩。

小贩被领到一边去脱衣验伤,而他的货物则被贼兵解开袋口检查。

因为袋口扎得紧,几个贼兵解了好一会儿都没解开,有点不耐烦了。

你们都让开!一个贼兵朝同伴喝道。

然后提起长枪,朝那几袋货物接连刺去。

唰唰刷几下,几个袋子都被长枪接连桶透,里面红彤彤的干枣从被捅破的大口子里漏洒出来,掉了一地。

如果这里面有藏匿着逃犯,这时候一定就被捅成马蜂窝了。

几个贼兵看得哈哈大笑。

那货物的主人敢怒不敢言,其他正在排队轮候的人也都个个看得胆战心寒。

后面一个人看了看那几袋干枣的惨状,又看了看自己独轮车上推着的货物,自觉地先将袋口解开,供贼兵检查。

可是那些人大概觉得刚才的手法比较快捷,根本懒得去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袋子外面一刺,就好像任凭里面装着的东西洒了一地才满意。

后面的人看见这样的情形,纷纷不安起来,甚至有人离开轮候的队伍,调头就要离开,干脆不出城算了。

然而那个调头就走的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就已经被几个追赶上来的贼兵围住,连人带货物,当做嫌疑犯带走了。

这样一来,队伍里的人就更加人人自危,战战兢兢了。

用箱子或者袋子装的货物非得被捅破才行,货郎的背箱也给倒出来个底朝天。

盘查的贼兵非常严格仔细,扰攘了几刻钟,才勉强放了四五个人带着已经被刺得破破烂烂的包裹离去。

队伍里有祖孙两人所带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

只见那孙儿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头上梳着一双丫髻,皮肤黝黑,穿一身又脏又旧的粗布衣裳,蹬一对磨破了头的草鞋。

将身前的双轮推车的那条沾满油污的围合布条挂在脖子上辅助受力,双手紧握着推车的扶手,努力地稳住车身,随着队伍缓缓向前。

推车的车板上放了一个盖着铜盖的大木桶,木桶边缘上还洒出来一些红色的辣汁。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者在小姑娘和她的推车旁拄着拐杖跟随着,不时颤巍巍地咳嗽两声,那小姑娘也时时低声问着。

看来是感情相当好的祖孙俩。

眼看着还有两个人就轮到着祖孙俩了,那老者朝那些盘查的贼兵陪着笑招呼道:几位尊长,老汉身体不方便,行动迟缓,恐怕一会儿会有所耽误,能否开个恩,此时先让老汉验伤?那为首的贼兵看了一眼那老头的确一副年老体衰的样子,也怕他影响后面的进度,扬了扬手道:过来吧!老者连忙迈着碎步,拄着拐杖,朝城墙那边去。

远离人群之后,老者赔着笑低声对那首领道:尊长,老汉这次出城也不为买卖,只因老汉的一位恩人今日做寿,恩人家中老小都想吃老汉这拿手的油豆腐,老汉便贪黑做了一桶,赶在今日给恩人家送去。

如果按照刚才那样的检验方法,老汉这桶油豆腐就作废了,也让恩人的期盼落了空,实在是可惜。

尊长能不能开个恩,无论怎么检查都行,就是千万不要将这盛放油豆腐的木桶扎破?老者一边说,一边解开衣带,张开衣襟作为掩护,从腰间掏出几粒碎银,塞到那为首的贼兵手上。

那贼兵首领看了一眼老头所带的板车上面的木桶,心想也是,其他东西漏了出来还好办,可这汤啊水啊的,容器破坏了的确就不好办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下碎银藏在腰间,然后故作不领情道:别废话,我们一视同仁,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老者穿上衣服后回到队伍中,正好轮到检查他们的推车。

老者主动解开木桶上的铜盖,一股带着呛鼻辣味的热气立马涌了出来,附近几米的人都能闻到。

老头,装的什么东西?贼兵们好奇地往大木桶里看去,只见那里面装了满满一大桶的红油,红油里面泡满了油豆腐,还热气腾腾地翻涌着冒着泡。

这玩意儿,别说还热气沸腾,就算不是烧开的,光凭这飘出来的气味都足以呛死人的辣椒油,就不可能在里面藏得住逃犯。

而且这大木桶虽说不小,可看它的高度和宽度,如果要藏下一个人的话,脑袋非得露出外面不可。

再看那个推车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干起活来又非常麻利,怎么看都不像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怎么可能是藏匿的昏君呢?所以这么一看之下,贼兵们其实都已经放了心,有放他们通行的意思。

可是还是有个好事的,拿起枪杆就要往桶身戳去,得亏被那贼兵首领一声喝止住,才罢了手。

那祖孙两人便推着板车,得以从城门通过离去。

那祖孙两人,的确就是徐老丈人和左瑛假扮。

他们推着车远远离开城门,来到一处荒僻的树林里的时候,才算松了口气。

到了这里他们才可以确认,就算那些贼兵现在觉得不对要追他们也肯定来不及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左瑛和徐老丈人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推车上的木桶抬起来。

那木桶离开车板才看得出来,原来它是没有底的,与其说是木桶不如说是一个木板箍成的圆框,而木桶的顶部却在搬动的过程中的确有红油洒出来。

原来那木桶被分割成上下两个部分。

下面是中空的,上面则盛满了油豆腐和红油。

而那车板则利用了视觉上的死角,在板车底下多加了一个凹陷下去半米左右的空斗,配合放在上面的木桶后,空间刚刚好能够容下一个像阿史那无期那样高大的成年男子。

那些红油虽然看起来还在沸腾,温度似乎很高,但是事实上却只有几十度。

因为那半桶其实不是单纯红油,而是白醋和油的混合物。

白醋比油的比重大,所以一般情况下会沉淀在底,而白醋的沸点只有四十度左右,沸腾的时候就会向上翻涌,造成整桶油醋混合物都在沸腾的假象。

而上面的红油本身也是煮沸的,可以不断给白醋补充热量,所以尽管他们已经在城门内等候了一段时间,可白醋依然能够持续沸腾。

木桶拿走后,蜷缩在木桶下部的阿史那无期终于可以伸展开委屈了大半个时辰的四肢和头颈,提起一直抱在怀中的贯霄,站起身来一下子跃到地面,拉扯到受伤的肌肉不由一疼,可还是舒了口恶气道:终于出来了!以后谁在敢跟我提油豆腐,我就跟谁急!阿史那无期和徐老丈人两人合力将那半桶红油倒掉,再将手推车和木桶藏到隐蔽的地方。

在这样的灾荒之年。

迫不得已要这么浪费食物真是可惜。

左瑛看着那些被倒入泥坑的油豆腐,再想想从灾县涌来的灾民为了获得几口白粥果腹,不惜光着脚站在泥泞冰冷的地上排长队等候的样子,心里不禁有点不是滋味儿。

徐老丈人浅笑道:陛下心中有百姓。

即便是再大的天灾人祸也动摇不了国家社稷的根基。

这种话,左瑛通常当做客气话,一笑了之。

老伯。

跟我们一起走吧,你回去万一被揭穿就很危险了。

阿史那无期拍拍身上的尘土道:跟我们一起去北丘,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徐老丈人笑着一捋长须道:小民一己的安危不足道也,只要陛下和皇夫金安,便是天下的万幸。

临别之前,小民还有一事要向陛下禀告。

对于徐老丈人的来头,左瑛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她一点不担心他的安危,反而是如果他的消息准确的话,她更担心自己如今面临的不容乐观的境地。

老丈人有和赐教?左瑛谦恭道。

不敢,不敢!徐老丈人摆摆手道,不过是道听途说得知一些坊间传闻而已。

小民听说。

世上有种秘术,可以令人改变外貌,幻化成另外一人的形象。

阿史那无期一听,即刻就联想到假徐弘的事,感同身受道:啊?真的有那样的妖术?我们似乎真的遇到过!左瑛也立刻聚精会神地去听。

徐老丈人微微点头道:这种秘术相传为轩辕氏所创。

轩辕氏一族皆为人首蛇身之神祗,为了能更接近百姓,黄帝开创了这一门可以幻化人形的秘术,供探访民间之时所用。

其后到了商朝末年,女娲娘娘为了让狐妖变作美女妲己的模样迷惑纣王。

又将此秘术进行了改良,让即便不是神祗或者得道之人也可运用此种秘术。

其手段为让意欲变化者吸食被变化目标死去七日之内的灵魂三魂七魄中掌管肉身的‘人魂’,便可达致将外貌完全改变为目标对象的目的。

阿史那无期听得有点玄乎,又有点脊背发凉。

如果是几天前有人跟左瑛说这番话,她一定只会将这当做跟她制作假油锅那样的江湖骗术,耸耸肩就算了。

可是有过切身经历后。

她不得不去尝试相信和应对。

这么说来,六尘邪教的人已经掌握了这门秘术?左瑛眉头微皱。

徐老丈人微微颔首道:尽管能够掌握这门秘术的人一定不多,但是三五个也足以为患。

请陛下务必小心提防。

这种秘术要吸食人死后七天内的魂魄,那是不是说明活着的人不会被模仿,而死去太久的人也不可能被模仿?左瑛问道。

的确如此。

希望小民所知道的这些,能为陛下鉴别真伪提供点帮助。

徐老丈人一拱手道。

老丈人救命大恩,朕一定铭记在心。

左瑛也一拱手道:此地一别不知是否还有后会之日。

朕知道老丈人之所以从深山闲逸到闹市烦嚣中走这一趟,并非为朕一人,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朕一定会以老丈人希望的方式来报答老丈人大恩的。

徐老丈人听了以后,忽然双膝跪地,拱手道:谢陛下恩典。

左瑛连忙将徐老丈人扶起来。

徐老丈人又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交给左瑛道:陛下,小民身无长物,此等顽物本不足以进献陛下,但是正如陛下所说,此地一别未知是否能有后会之期,小民斗胆进献此物,权当念想。

左瑛接过徐老丈人双手递上的东西,只见那是一枚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坠。

那玉坠只比拇指头稍大一点,乍眼看去平淡无奇,但是仔细端详就会发现玉质温润通透,富有光泽,颜色纯正没有杂质,是顶级的白玉。

它的造型很别致,是一头小狐狸将大尾巴蜷起包住自己的身体酣睡的样子。

小狐狸尾巴柔软的弧度、眯着双眼在梦中笑意微露的神态全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雕工极其细腻生动,让捧着端详的左瑛仿佛真看见一头掌心大的小狐狸在自己手中酣睡一样。

左瑛将吊坠挂到自己脖子上,微笑着拱手道:感谢老丈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朕就此与老丈人别过,但愿后会有期!阿史那无期也上前拜别。

徐老丈人也不再留恋,拱手拜别后驻足目送左瑛与阿史那无期两人离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死里逃生(二更)*紫阳城内,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女提着一个满盛着菜肉的硕大的菜篮子,从坊市出来,穿过几条街道,转入了一处僻静的小巷中。

这处小巷有几户连着的人家都门关户掩,门外也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晾晒着辣椒、白菜或者草帽、草鞋,看来主人家有可能是前段时间因为怕受到逃荒潮影响的缘故而搬迁暂避了。

那少女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走到其中一间房屋的门前,打开看似锁上,其实只是虚挂在那的铜锁,走进了房屋里,又即转身刻将门掩上。

那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简单地挽起个双平髻,瓜子脸,一双圆圆的眼睛顾盼有神。

她正是那日左瑛一行在紫阳城外遇见的那个在灾民的队伍中的姑娘小福儿。

小福儿走进那所房屋里以后,径直穿过前堂,来到后面的一间房间里。

她放下手中的提篮,快步走到床边。

只见那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盖着薄棉被,头发披散,双目紧闭。

他的脸型尖削、皮肤白皙,面容俊美,高挺的鼻梁和脸颊上还有几道尚未愈合的擦伤的血痕。

竟然是那日独自舍身拦截贼兵,为左瑛争取逃生机会的绯羽!公子……小福儿伸手摸了摸绯羽的额头,只觉得连日来的高烧似乎已经完全退了,略微感到安心。

她转身走出房间。

进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

她将铜盆放到绯羽床边的盆架上,又来到放在门边的那个菜篮子前,将篮子里的菜肉全都拿出来。

放在篮子最底下的一个小瓷瓶露了出来。

瓷瓶上湖着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金疮药几个字。

她拿着小瓷瓶来到绯羽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

小福儿在那个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的夜晚发现绯羽浑身鲜血倒在路边的时候,大惊失色之下探了下他的鼻息。

发现他还或者,于是趁着贼兵们忙于厮杀和追逐逃犯的机会,用马革将绯羽拖到这处房舍中藏了起来。

当时情急之下。

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从这屋子里翻出主人家一些看家护院的伤药,就给绯羽清洗伤口、止血、上伤药。

所幸绯羽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在她这样误打误撞之下,竟然也让他延命至今,而且高烧渐退,像是见好的征兆。

但是这会儿。

小福儿从药房偷偷买来正经的金疮药,想给绯羽换药的时候,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他只穿一件单衣的身体,却脸上一红,犯起了踌躇。

她从小就是坚强勇敢的男孩子性格。

向来只想着要去努力担当更多家里、村里的事务,参与成年人的工作,而不是跟大多数其他同龄的少女一样,只对梳什么样的发髻、用什么样的脂粉充满兴趣。

她甚至一度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成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充满力量感地去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尤其是在灾难突然降临,夺走她家人的生命之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但是这种想法却在她遇到绯羽的一刻发生了动摇。

虽然她跟绯羽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但是他给灾民分发救灾钱的时候那一脸悲天悯人、温柔中略带忧伤的神情,对陌生人的痛苦也能感同身受的善良光辉。

顷刻间就烙在了她的心底,让她忽然领悟到,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力量看似和风细雨却能力克刚石,也在她还没觉察到的时候,将她心底里自以为坚固的一些东西渐渐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细腻而微妙却挥之不去的情感。

她忐忑不安地将手伸向绯羽的衣襟。

但是手指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刻又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她感觉自己脸上已经烫得自己都难以忍受了。

为什么会这样?就当他是个村里的小兄弟不行吗?她焦急地对自己说,但是心中那股说不清的感觉却分明不止是焦急。

陛下……床上的绯羽忽然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呻吟。

小福儿心中一惊,连忙朝绯羽的脸上看去。

只见他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正在快速转动,睫毛微颤,似乎正在努力睁开双眼。

公子,你醒醒……小福儿连忙凑近绯羽的脸,轻声叫唤着。

陛下……绯羽又低喊了一声,手指头活动了一下,终于慢慢张开了双眼。

小福儿又惊又喜,公子,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绯羽眯着还不适应光线的双眼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手肘一支床板就想爬起身来,但是身上的剧痛让他不由得低吟了一声,又重新躺倒在床上。

公子,你别乱动,你身上的伤不轻呢。

小福儿连忙去拉那掀开的被子,想给绯羽盖上。

绯羽神情有点痛苦,显然刚才的动作撕裂了身上的伤口。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是充满急切,陛下呢?陛下呢?陛下?小福儿被问得有点蒙。

她并不知道那日她遇见的那行人中有女皇陛下在里面,也不知道绯羽是陛下身边的近卫。

不过绯羽既然在城破的时候被打成重伤,估计就是这紫阳城里的军士一类的,问陛下的情况也可以解释得通。

看他那么紧张的样子,应该是个非常忠君爱国的人,如果让他知道陛下生死未卜,他可能这就跳起来亲自出去找也未可知。

陛下……听说陛下平安撤离了,不在紫阳城里。

小福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绯羽果然这才从茫然而急躁的情绪中渐渐平复下来,再环顾了一眼四周,看着小福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你是那日那个……小福儿看着绯羽注视着自己时美丽水灵的双眸轻轻颤动的样子,不由心脏狂跳不已。

正是……我就是那日公子曾经解囊帮助过的小福儿……小福儿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要咽一口唾沫才能语无伦次地继续,这里是紫阳城……这房子没人住……我那晚遇见公子倒卧在路边……所以……**第一百五十章 关键的问题*感谢姑娘相救……绯羽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公子,小福儿给绯羽递过来一碗温水,你昏迷多日,一定又渴又饿。

但是我现在有事在身,不能逗留伺候,你先喝口水,等我得空就会来这里给你准备饭菜的。

绯羽睁开双眼,接过碗,在小福儿的搀扶下喝了大半碗水,才缓过劲来,无力道:小福儿姑娘太客气。

救命大恩,绯羽已经感激不尽,怎敢再多麻烦姑娘……你叫绯羽……小福儿低声嘀咕了一句才接着道:不麻烦,不麻烦……还有这药……你身上的药该换了……绯羽这才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得到处都缠着绷带,浑身紧绷绷的。

他连忙接过药瓶,谢姑娘,绯羽自己来就可以了。

小福儿有点忐忑地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现在城里四处找‘逃犯’,你一个人在这里千万要小心。

我晚些再回来看你。

绯羽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

小福儿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才提起菜篮子离开了房间。

绯羽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隐隐的痛楚从全身四面八方袭来,身体的虚弱让他的感觉如梦似幻,满脑子里都是在圜丘跟左瑛一起躲避乱党的情形和紫阳城破那夜两人浴血突出重围的情景。

当时境况危急,很多细节都被暂时忽略了,这时候才像是又经历了一遍一样重放在眼前。

她抱过他。

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她说他不能丢下他,她说要跟他共生死;他自作主张将她交给阿史那无期突围的时候,他听见了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也许这些可能经过主观色彩加工的回忆,都只是在如今这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才会有的近乎僭越的幻想。

但是他却为这样虚无的幻想感到一阵真真切切的让他鼻子一酸的幸福。

*阿史那无期和左瑛提防着附近可能会有贼兵巡逻,所以不敢走大路,只能拣些荒僻的山野小径来走。

同时又尽可能抄近路往北丘城去。

深秋的夜里,天气本身就比较寒凉,再加上是在郊野荒山之中,树木密集的湿气让人更觉寒冷。

两人找了一处确认没有野兽、毒蛇的山洞,生起篝火,将身上带的干粮稍微烤热了来吃,又在火边焙了焙身上的湿气。

才感觉赶了一天路的疲劳被驱散了一点。

路还走得惯吗?虽然身后的这块石头上有些潮湿的青苔,但是左瑛还是愿意靠在上面放松一下要背。

阿史那无期虽然身强体健,但是对中原地区这些崎岖难行的山路的确不太适应。

就好比即便是堪称宝马的大宛良驹,你不是骑着它日行千里,而是让他驮着重物翻山越岭。

它的工作效率可能连一匹普通的西南马都比不过。

再加上他身上的伤远远还未愈合,对体力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不过,被一个小丫头这么问候,他可不会轻易示弱,哼,小看我?他拿树枝挑了一下面前的篝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走得惯就好,左瑛一伸懒腰,今晚我们轮流守夜。

你守上半夜,朕来守下半夜。

阿史那无期心想,自己是个爷们儿,走一天山路都已经很累了,这个小丫头也跟着自己一样的速度,走一样的路。

她逞强不说累,估计事实上已经疲惫不堪,看她最后那一两个时辰走路的姿势有点别扭,也不知道是不是平常身娇肉贵,现在走两步脚上就磨出水泡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允许她跟他平分守夜的工作?他扭过头来,从头到脚看了左瑛一眼,心中明明是好意,可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话却是:哼,我信不过你。

左瑛笑了笑,开始转身去将刚才从外面收集来的一堆干草铺平,然后侧躺在干草席上,看着阿史那无期道:那,就交给皇夫你了。

阿史那无期撇了撇嘴,稍微坐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来,往山洞口走去。

在山洞口徘徊了一圈后,又回来。

坐下来的时候看见左瑛还睁着双眼,于是道:怎么?还在想今天那老伯说的话吗?我又不会死,又不会被冒充,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左瑛的确是在想那老丈人说的话。

但是让她反复思考的不是他口中所说的秘术。

不过她再一次听到阿史那无期这种单纯又霸道的话,好像她的圈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由又感到一阵有趣,抬起眼来,微笑着看着他。

阿史那无期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对了,那个老伯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说话有点奇怪?朕想,朕认识他。

左瑛深吸了口气道:你有没有留意到,我们藏身的那所宅院叫什么?叫什么?阿史那无期眨了眨双眼。

进去的时候天色不明,当时朕也没留意。

左瑛道:但是今日出门的时候朕看见,门楣尘封的匾额上写着的是‘贺兰府’三个字。

贺兰?阿史那无期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你们家的姓氏吗?……老伯的主人跟你们同姓?左瑛微笑着摇摇头,不是同姓这么简单。

朕如果没猜错的话,朕的父亲就是他口中的‘旧主’。

他是你们家以前的臣子?阿史那无期再一次彻底被这帮无聊的大周人击败了。

他可能琢磨到老死的那天也不会想得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偏偏就是不愿意好好说话、明明白白做事,非要绕着弯打哑谜。

左瑛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他的那个做官的儿子你也认识吗?朕想朕认识。

左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皇夫你也认识。

是谁?阿史那无期好奇地瞪圆了双眼。

就是跟你同居的那个‘存了好酒的家伙’。

左瑛心里一直在思量的其实就是这件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山野逃亡(二更)*什么?阿史那无期皱起眉头,那个家伙下狱了?他都干什么了,被谁抓进去的?那老伯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疑问左瑛也有,但是她没有闲暇去思考。

更何况,政治斗争这种东西,再峰回路转都不稀奇,有什么戏码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呢?知道结果,就已经可以对形势作出分析了。

李云深下狱的事,远在千里之外又消息锁闭的左瑛自然不得而知。

她想过,如果紫阳城被围的消息能够不被拦截下来,并且顺利促成以最快的速度从洛阳发兵来救,那么完成这件事的人只有可能是李党的人,而且最有可能是李云深大力主导。

如果消息只是秘密地落到贺兰楚集团的手中,没有在满朝文武中散布,形成舆论压力,延缓发兵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即便左瑛因此落入贼手,不是被杀而是被作为谈判筹码,他们也大可以派刺客令左瑛死在敌营,同样捞了个借刀杀人,一身干净。

她救过贺兰楚,维护过他,甚至对他抱有过并非理性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幻想。

但是她的内心所真正相信的永远不会是感情层面的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相信跟她在利益上有紧密关系的人才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像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样维护她。

所以,如果老丈人的消息确切,那么左瑛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可能没有援军了,至少原本估计援军会到达的这三五天之内不会有。

左瑛没有去回答阿史那无期提出的一连串问题。

她看着他的双眼,低声问道:皇夫,如果我们没有援军了,你会选择回洛阳。

还是继续留赶去北丘?为什么会没有援军?阿史那无期往左瑛身边凑近了一点。

朕说的是‘如果’。

左瑛刚说完,忽然看见阿史那无期站起身来,一脚踢在那堆篝火的其中一根木柴上。

顿时像触动了一个机关一样,其他架在上面的木柴都一下子覆盖了下来,火光呼地一声全部熄灭,只剩下山洞里漆黑的一片。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就感觉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整个人从草堆里提了起来,嘴巴也同时被另一只手掌捂住,发不出声音来。

有人。

阿史那无期在左瑛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才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拉着她往山洞深处快步走去。

两人刚刚在一处突出的石壁后面藏好,便果然能够看见山洞外照进来一片映掩的亮光,看起来好像是有人举着火把在外面的林木间前行,并且正向这边逼近。

左瑛刚才是几乎贴着地面睡着的。

竟然也没听见异响,想必是这高低不平的山地不比原野空旷,加上草地比较软厚,脚步声不容易传导。

而阿史那无期这个好猎手,这会儿却变成了最机警的猎物。

这个细节让左瑛不由得感到一丝感激。

刚才这里明明有火光。

外面传来一个男子压低了的声音。

回应他的声音则更大一点:都说了,是你看错了。

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随着两人声音的传来,火把的光线也越来越亮,很快将半个山洞都照彻了。

左瑛也再不敢探头出去窥视。

只能紧贴着石壁,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的安静后,后面发话的那个男子的声音又传来,告诉过你了,什么都没有。

我们再往前面看看吧。

那火光刚晃动了两下,像是要向左瑛他们藏身的地方离开。

却又听见那个小心翼翼的男子低声道:等等,那是什么?阿史那无期和左瑛的神经都不由一紧。

他们看见火光离他们越来越近,那两个逐渐靠近的人的长长的影子也落到了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篝火!还烫手!真有人!什么人?!快出来!跟这两句话几乎同时传来的,还有噌、噌两声拔刀的声音。

阿史那无期见藏不住,立刻拔刀闪身出去。

当他看见那两人是一身六尘教徒的装扮时,立刻挥刀向两人砍去。

那两人看见阿史那无期手中的那柄火红的大刀时,似乎马上就认得出来,眼中都迸射出了错愕。

一个六尘教徒即刻举刀来迎,但是手中的刀还没来的上使力,就已经身首异处毙命当场。

但是另外一人却反应奇快,在阿史那无期砍杀他的同伴的时候,他已经扔下火把迅速奔逃出了山洞。

等阿史那无期快步追出山洞的时候,却已经只看见四野一片漆黑,看不见逃走那人的身影。

左瑛这时候也出去,借着掉在地上还在燃烧的火把,看清楚了刚才发生在瞬间的情况。

阿史那无期往回大步走进来,蹲下身来观察了一下这两个死人,回头对左瑛道:这两个是探哨,是来巡山的,附近很可能有大部队在安营扎寨。

左瑛眉头微皱,贼兵在紫阳通往北丘城的路上结集大部队,难道是要对北丘有所图谋?刚才逃跑的那人似乎认得我手上的这柄刀,他一旦跑回去回去报信,贼兵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就在这附近,一定会大举来搜。

阿史那无期神情严肃,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左瑛点点头,跟着阿史那无期快步走出了山洞。

刚踏出山洞门口,两人便看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鸣镝,就像一声大雁的响亮鸣叫,在这四周寂静的山野中格外引人注意!他们在结集兵力,快走。

阿史那无期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拉着左瑛的手,好让两人在黑暗中不至于失散。

左瑛也紧握着他的手,跟在他身后,尽可能迈开步子往前赶。

所幸这时候身上所穿的是普通穷苦家民女所穿的窄袖短裳,左瑛感觉这会儿的行动比之前方便多了。

丛生的荆棘将两人的衣服刺破,刮伤皮肉,山中的水汽又将两人的鬓发衣裳打湿。

山林里茂密的树木遮蔽着月光,四处黑暗又危机四伏。

尽管两人是在逃命,却并不敢走得太急,生怕惊觉了伺伏的野兽或者不慎落入猎人捕兽的陷阱。

走了没多久,离他们大约一百多米的身后便有一阵骚动的声音传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在林木之间有熠熠闪动的火光透出来,正朝他们的方向靠近。

追兵明火执仗,行进的速度比左瑛他们摸黑潜逃要快得多。

而且他们人多势众,眨眼看上去也有上百人。

这上百追兵扩展开一条搜捕线向前移动,即便是躲在暗处的人也根本无法纡回。

昏君和他的皇夫就在这附近!谁抓住了,就有千金重赏!兄弟们搜仔细点!为首贼兵激励士气的声音已经隐约能够被左瑛他们听见,他们不回头也知道,追兵距离他们正越来越近。

藏起来!阿史那无期拉着左瑛,在追兵靠近得足以让他们无所遁形之前,在一处密密匝匝的矮乔木丛中藏了起来。

躲在树丛中,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蜷缩隐蔽着,从草木间的缝隙看着远处的火光一点点逼近,左瑛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虽然短短几天时间内,她已经好几次跟死亡擦肩而过,但是这一次是在不会再有援军的预期下,遭受众多贼兵的围困,心底还是难免感到一阵无所倚靠的空虚。

她很清楚,如果这一次也能够逃得出去,那就只能靠运气了。

她讨厌这些不受她驾驭的偶然,但是却不得不寄望于偶然;她寄望于偶然,却又不能就这么相信偶然会凭空出现。

她握紧了手中的银火,嘴角勾起了一丝作好了负隅而战的狞笑。

小丫头,阿史那无期的耳语忽然钻进左瑛的耳蜗,一会儿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记得一路往前,抓紧时间逃走,知道吗?左瑛猛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阿史那无期。

借着远处传来的闪动着的微弱火光,左瑛看见他此刻的脸上没有怒气也没有惶恐,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怎么样?你一个人没问题吧?阿史那无期一边小声说,一边伸手小幅度地比划: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你要往东走,一直走就会走到北丘城,然后告诉那里的守城士卒你是谁,知道吗?她曾经略施小计就将他俘虏回京;她在那个险恶的大周朝廷中权衡多方势力、游刃有余;她能想通很多莫名其妙的哑谜、她知道怎么照顾伤员、她会做好吃的饭菜、她治大国若烹小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在他的眼里却成了个只要离开他就连辨认东南西北都令他担心的小丫头。

左瑛注视着阿史那无期,紧紧抓住他手掌的每一根指头都没有丝毫放松分毫。

他那种仿佛一个大哥哥在体贴关照自己小妹妹的语气,原本是很容易会勾起左瑛的反感的,但是这一次却完全没有,反而让她感到心中一软。

阿史那无期感觉到左瑛抓住自己的手好像更用力了。

他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逼近的火光,又看了一眼左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甘受辱*不,皇夫!左瑛生怕自己的力量不够,拉阿史那无期不住,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身体。

你如果被他们抓住就没有活路了。

左瑛低声坚定道:但是对于朕,他们会留活口的。

朕会等你来救!左瑛说完,没有留给阿史那无期一秒反对的时间,立刻起身跑了出去。

他放下了自己的荣耀和尊严救了她一命,也许现在是该轮到她忍受屈辱来换他度过这一劫了!只要抓住她,贼兵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就会放弃搜捕,阿史那无期就会安全了。

她曾经想过与其被抓住受被俘之辱,不如让身上再多一颗致命的子弹。

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不一样,无论是阿史那无期的牺牲,还是绯羽的牺牲,都需要她活着来证明这一切的价值,如果她死了,一切就付诸东流了。

她的肩上已经多了一份无论如何要让自己活下去的责任。

她先隐秘地绕着封锁线向前跑去,跑到一定距离确认这时候出现他们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原来藏身的地方以后,才慢慢一边朝火光走去,一边高声喊道:不用找了,朕在这里。

在附近徘徊的贼兵很快发现了左瑛,纷纷围了上来。

忽然聚集在她周围的猛烈的火光,被一时间全部指向她的刀枪反射着,刺眼得让她几乎睁不开双眼。

去看看。

为首的将领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画像展开,立刻有贼兵上前要去将左瑛双手反剪,抬起她的头让将领查看。

就在左瑛感到有人刚碰到她的衣袖的刹那。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利刃的反光乱晃,周围的贼兵顿时陷入混乱!有人突入了贼兵的包围圈中,大肆挥砍。

将这些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贼兵慌忙应战之前已经先有好几人被砍倒。

左瑛在心里大概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周围都是挥舞利刃的贼兵,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一个贼兵抢上前来一手抓住左瑛的手臂要将她劫持。

左瑛本能地用力往后挣脱,当她刚看清那人的五官的时候,便几乎同时看到那只抓着她手臂的手刹那间从那人的身体分离了出去,血淋淋地掉落在地上!那个企图捉她的人凄厉地惨叫着滚跌在地,从断臂上喷涌的鲜血溅洒了左瑛一身!走!刀光剑影中另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左瑛的手肘,将她拉出了重围,快速往远离人群的方向奔去。

突入包围圈将左瑛救出的正是阿史那无期。

她这会儿已经没有闲暇去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按计划行事。

周围原本在附近徘徊的贼兵这时候也都发现了这里边的情况,全部朝他们这边涌了过来,仿佛散布漫山遍野的火光像蝼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聚集。

放箭!夺路狂奔中的左瑛和阿史那无期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夺命的指令。

紧接着一支箭簇嗖地一声擦着左瑛的发髻飞了过来!看来是受到袭击的贼兵恼羞成怒,已经顾不得活口不活口了!阿史那无期连忙拉着左瑛闪到一棵大树后躲避。

以树干作为掩护不至于立刻被箭簇射中,但是却能看见无数的箭翎在身边飞过。

还有不少噔、噔地戳入他们藏身的树干,两人在这样的箭雨之下再无法继续往前了。

片刻后,左瑛似乎感觉到飞过来的箭簇少了许多。

她冒险探出头去朝后面看了一眼,只见那些贼兵正不动声色地继续包围上来。

看来是知道他们已经无法逃脱又为那千金的赏金动起了将昏君生擒的念头。

左瑛一手抓住阿史那无期的手示意他准备,然后举起银火,转身朝后面连发两枪,两个最先追上来的贼兵接连倒地,其他人也在吃惊和忌惮中放慢了步伐。

快走!两人趁机继续往前跑去。

尽管已经感到疲惫甚至无力,但是在事实宣告不可能之前。

他们两人谁也不打算轻易放弃。

可是这一次,他们逃出的距离比任何一次都短。

只不过迈出了几步,前面的黑暗处便传来一阵兵甲作动的声音。

前面也有贼兵!阿史那无期双手紧紧握刀戒备,但是任凭睁大双眼也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能凭听觉感到前面也有不少人在朝他们的方向逼近,而且距离已经不超过二十米。

而身后的包围圈也已经离他们只有十来米了。

在我们突厥人那里。

还喘着粗气的阿史那无期勾起唇角对左瑛道:可汗如果被敌人擒住,那是比死还要可怕的耻辱。

你们呢?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才不愿意让左瑛以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来交换他的安全!左瑛一笑,我们也是。

她告诉阿史那无期,她毫不畏惧。

哈哈,痛快!阿史那无期回头一挥贯霄,炎光掠过夜空,那我就多带些人跟我们上路,路上也好打打杀杀的不会无聊!就在阿史那无期举刀刺向举着火把冲杀上来的贼兵的时候,左瑛看见一支箭簇忽然从黑暗中飞出,往他们的方向激射而来!皇夫!趴下!左瑛刚想转身奔向阿史那无期提醒他的时候,忽然看见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张臂将她搂住,随即扑倒在地。

左瑛在那人的身下,隐蔽在一尺来高的杂草堆中,全身动弹不得,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箭簇急速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响和对面传来的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片刻后,压在左瑛身上的人从地上爬起身来,高声喝一句杀!便听见一阵呐喊掩杀之声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道多少兵甲之士纷纷从他们身边跑过。

皇夫!左瑛刚能动弹身子就挣扎着爬起来朝前面刚才阿史那无期所站的地方看去。

只见阿史那无期这时候也正从地上爬起来朝这边看来,似乎没有大碍。

左瑛被身后的人一抱,终于能坐直身子。

她猛然回头看去,只见那人穿一身黑袍金甲,身材挺拔高大。

他剑眉斜飞、眼窝微陷、鼻梁高挺,黑玛瑙一样的双眸透着深邃和犀利!她错愕得失声叫了出来,贺兰楚?贺兰楚跪倒在地,他注视着左瑛,看见她衣衫破损、蓬头垢面的样子,双眸中居然掠过一丝不忍,陛下……臣救驾来迟,令陛下受苦了。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左瑛披上。

这时候阿史那无期也凑了上来,当他认出贺兰楚来的时候,错愕地瞪眼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贺兰楚一边低头给左瑛系好披风,一边用一如既往的沉稳声音道:回陛下、皇夫,臣得知陛下被困紫阳城的消息后,即刻调集兵力,昼夜行军赶往此地。

在中途已经听闻紫阳失陷、陛下失踪的消息,臣等心中焦急万分。

昨日刚到达北丘城外,营寨尚在搭建中,便有细作来报,说贼兵进犯北丘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发。

他们不知我军行军之速,想浑水摸鱼,在我军到来之前再下一城。

所以今夜,臣便亲自率领奇袭部队,来到这西岭一带打算潜行接近敌营,反杀贼众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竟然有此大幸,在此意外找到陛下和皇夫。

贺兰楚抬起微颔的头看着左瑛。

左瑛意外地从他的双眸中发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欣慰。

她设想过无数次援军到来时的情景和援军之所以能够及时到达解围背后都要经历些什么,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实现的一刻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贺兰楚亲自领兵千里急行军,用约莫七天的时间走完了就算是骑兵最快也要十天才能走完的路程来到这里,戏剧性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和阿史那无期从敌丛中救出。

她看着眼前的贺兰楚的脸,不禁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陌生。

但是跟这股陌生几乎同时涌来的,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安心。

尽管她还没办法想通为什么他要放弃这么一个坐等她被灭的绝佳机会,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他如果要对她不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只要这个人来了,一切就能摆平了。

爱卿,有你在,朕就安心了。

陛下,贺兰楚再次跪拜道:一切请交给臣。

*贺兰楚所带领的一万兵马,在离北丘城外五十里处一个叫牛角弯的地方安营扎寨。

军营分为中营、南营、北营三部,分别盘踞在附近要隘处和大道之上,互成犄角之势以应对敌情。

昨夜奇袭敌军的行动,虽然因为在山路上跟贼众遭遇而没能按原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重创敌军大营,但是也算是首战告捷,足以鼓舞人心士气。

而且一度失踪的女皇和皇夫也出现在大营中,从此亲自率领三军的消息,更是一条振奋三军上下的喜讯。

直到这日正午的时候,围在一起用饭的士卒们还在对昨夜的行动津津乐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衷*中营一座营帐内,用来分割厅室的竹编屏风外,两人正在轻声交谈。

陛下的身体情况如何?低声发问的人正是贺兰楚。

他对面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的军医拱手道:回太师,陛下的身体并没有大碍。

只是因为长时间的劳碌和精神紧张,身体困乏、疲劳过度,需要充分休息。

还有手脚上被荆棘划破的伤痕、脚掌所起的水泡,都只是皮外伤,无须过分担心。

小人这就去为陛下煎一副清补调理的药,待陛下醒来时服用。

嗯,你去吧。

贺兰楚轻轻一点头。

军医刚唯唯退去,帐外就传来通传军士的传报声:太师,夏侯将军求见。

贺兰楚转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帐幕走了出去。

走出帐外的时候,夏侯元看了一眼营帐,神情凝重地朝他一抱拳道:太师,末将有要事想向太师单独禀告。

两人来到夏侯元的营帐中。

贺兰楚刚端坐下来,夏侯元便上前跪拜在地,神色痛惋、语气悲怆道:太师!为何如此啊!尽管他并未言明,贺兰楚也已经知道夏侯元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事了。

夏侯元想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全速行军来紫阳救驾,为什么要倾尽全力将本该死在敌手的女皇救出——这个他们费尽心思部署了多次都无法达到的效果,眼看就要在上天的安排下达成了,为什么不光不牢牢把握,还要亲手摧毁。

即便到了昨夜那千钧一发之际。

他只需要拖延片刻,女皇也会死在贼兵的手上;女皇在乔装易容的情况下不被认出,没能获得及时的救援,谁也无法苛责。

谁也不需要承担责任,这样一来,他照样可以将忠君之名与继位之利双双收获。

然而他却偏偏没有这么做!夏侯老将军请起。

贺兰楚起身。

双手将夏侯元扶起来,扶他到自己身边就坐。

本座深深感谢老将军对本座如此看重,追随本座多年,鞠躬尽瘁、不离不弃。

贺兰楚沉吟片刻,抬头看着远处,用深沉的语气道:不知道,老将军还记不记得当日为何与本座志趣相投。

为何愿意对本座建言献策、推心置腹、不遗余力?夏侯元不知道贺兰楚这么问是什么用意,只得平复了一下情绪,思考片刻后,略感唏嘘道:太师有雄才伟略、胸怀天下,乃我大周之中流砥柱。

素来令末将钦佩敬服。

武皇帝临终前欲将帝位传给太师,而太师坚持不受,足见太师之高风亮节。

无奈孝帝登基之后,偏听偏信、擅杀大臣、骄奢逸乐、荒于政事,未能秉承武皇帝遗风。

还听信谗言,企图谋害太师……末将与张大人等,正是跟太师一样,心系天下,以匡扶社稷、维护宗室为己任。

才走到一起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等都对孝帝、惠帝等丧失信心,一心只望太师能继承大统,然后辅助太师荡平四海、一统天下,而不愿意见到无数忠诚之士舍生忘死才得来的国家社稷的命运最终落在无道昏君的手里。

任其凋零。

惟望太师能秉持公心,不拘小节,为匡扶社稷,不惜背负窃国之名。

说到这里,夏侯元变得激动起来,太师,如今经营多年的一切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为何太师偏偏得此良机,却轻易放过啊!难道太师是要背弃我等,背弃当年的誓愿?贺兰楚看着神情痛惜的夏侯元,双眸微微一颤。

老将军,贺兰楚平静道:本座也一直敬重老将军耿直刚烈、爱憎分明、忠诚守节、深明大义。

本座深知,追随本座的众人当中,未必个个皆是一心为国,毫无私念。

然而老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本座了然于胸。

匡扶社稷、维护宗室之重责,乃本座平生所愿,本座片刻未敢忘记。

只是——贺兰楚的声音变得低沉,我等在这条非常之道上走得太远,似乎已经忘记了原本之所以踏上这条道路的原因了。

夏侯元注视着贺兰楚,脸上现出了一丝错愕。

贺兰楚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譬若扬帆远航、踏遍四海,意图寻找理想中的彼岸,可是在旅途上漂泊太久,当仙山就在眼前时,却反而只能当做海市蜃楼,无法相信其确实存在了。

此时若依然循着习惯一路扬帆,最终将会失之交臂,永远无法登上当初要寻找的彼岸。

夏侯元目光低垂下来,凝神思忖了片刻,才又慢慢抬起头来,太师的意思是……贺兰楚轻轻颔首,往返大漠之行,本座暂离俗世,思虑澄明,得以有机会将这一切考虑透彻。

当今圣上胸怀广博、决断英明,确能担当天下大任,孝帝、惠帝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本座愿意从此淡出朝廷,还政于陛下。

太师!夏侯元瞪圆了双眼,可目光很快又黯淡下来,颓然道:太师的意思,末将已经明白……然而人心难测,陛下登基时日尚浅,末将恳请太师三思后行,莫要急于作出如此重大决断。

倘若那些令太师信任的举动,都只是陛下的怠兵之计,境况有所反复,到时将追悔莫及!贺兰楚坚定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几个月的时间的确不太长,但是这段时间里的相处,接二连三发生的重大事情,都已经足够他将一个人看清。

尽管他依然无法解释她之前的装疯卖傻,可是他确信这一次自己不会再看错分毫。

本座的决定,并不强求老将军即刻接受。

来日方长,老将军可以多与陛下接触,得出自己的见解。

贺兰楚的声音平静中透着严肃:本座只要求从今以后,‘圜丘之变’不再发生。

一听圜丘之变几个字,夏侯元的脸上立即掠过一丝愧色。

他颔首道:末将谨遵太师之命。

贺兰楚站起身来道:盘踞在西岭一带的贼兵在昨夜遭受挫败后,知道我军到来,一定连夜拔营回紫阳城坚守。

陆辰将军所带领的三千人马必定已经成功追击其后部,夺其粮草辎重,正在凯旋而还的路上。

明日一早我军必将拔寨向前,兵临紫阳城下。

今夜的庆功宴上,老将军可不要贪杯。

夏侯元听了,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站起来抱拳道:不敢。

贺兰楚点点头,迈着大步,走出夏侯元的帐外。

他又重新来到刚才跟军医交谈的营帐里,绕过分隔厅室的竹编屏风,走到营帐深处的竹床边。

左瑛此刻正平躺在竹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

她的身上盖着棉被,蓬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梳理换洗,只是脸上故意抹黑的泥灰被拭擦过了,还原回原本那缺乏血色的苍白肤色。

自从紫阳城沦陷之后,她就再没有睡过一阵踏实的觉,加上连日来高密度、高强度地躲避贼兵的追捕,这副孱弱的身躯早已经体力透支了,虽说之前一直坚持锻炼,但是体质可不是短短两三个月内就能得到改善的,所以她拖着依然虚弱的身体,一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倦意难挡。

营地里还没来得及为忽然驾临的女皇陛下搭建营帐,贺兰楚便将她扶到自己的营帐中睡下。

军营中也没有婢女宫人可供驱驰,左瑛昏睡过去以后,就没人能给她更换干净衣服了,于是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睡了四五个时辰。

贺兰楚撩起蔽膝,握稳腰间的佩剑,轻轻跪坐下来,尽量不让身上的铠甲交碰发出声响。

他注视着左瑛那张娇小而苍白的脸庞上恬静安宁的神情,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他忽然不敢相信正是眼前这个看似年幼、柔弱的小女皇,用高明而大度的手段维护了他的尊严,达成了他的夙愿;也不敢相信正是她在贼兵忽起、陷入围困的时候,想到的不是立刻跑回京城寻求自保,而是不顾自己的安危留在前线跟前线军士共同进退;他更不敢相信,正是她阻止了自己在那条非常之道上的前进步伐,让他得意停下来回忆起出发时的初衷。

但是这些不可思议却坚定了他内心的决定,印证着他的正确。

有了这些不可思议,他即便居然再被蒙蔽,也只能叹一句天意如此,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昨夜隐蔽在树丛中,认出那两个掀起敌军骚动的人当中有一个正是她的时候,心中刹那间涌起的那阵不容抗拒的激动和欣喜——似乎不能完全用君臣之义来解释的激动和欣喜。

她说,有他在她就放心了。

他没有去玩味她的话是否由衷,因为这也是他当时几乎冲口而出的。

有她在,他就安心了。

羽儿……竹床上忽然传来左瑛的一声发自梦中的含糊低吟。

贺兰楚惊讶地发现,她的眼角流淌出了一颗晶莹的泪滴,就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凝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尽管唯美动人,但看在他的眼里却分明像是在责怪着他为何不及早到来——尽管任性却让他不由得自省。

他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指背轻轻将她脸上的那颗泪珠拭去。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第一百五十四章 福兮祸所依*皇夫请留步!皇夫,陛下正在休息,太师吩咐任何人不可入内!请小人先替皇夫通报!门外士卒的阻拦之声忽然传来。

但是随着噌的一声宝刀出鞘的声音响起,所有的士卒都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贺兰楚便看见阿史那无期迈着大步,从屏风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守门的士卒,不敢上前阻拦又不敢不阻拦。

哼!不是有人在吗?说什么任何人不可入内?!阿史那无期目露凶光地扫了身旁的士卒一眼,吓得他几乎脚步不稳。

贺兰楚站起身来扬扬手,示意那两个士卒退下。

贺兰楚拜见皇夫殿下。

贺兰楚拱手,看似谦恭,语气冷漠。

阿史那无期也不正眼看一下贺兰楚,径直来到左瑛床边坐下来,看着双眼紧闭的左瑛,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昏迷了?殿下,陛下没有昏迷,只是身体过于疲劳,正在沉睡中。

请殿下不要打扰。

贺兰楚冷冰冰道。

喂,醒醒!贺兰楚一句话还没说完,阿史那无期已经捧住左瑛的脸摇晃了起来。

被吵醒的左瑛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轻轻一动,努力适应着眼前的光线,慢慢睁开双眼。

看见左瑛醒来,阿史那无期才露出笑容道:你不醒来,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事?贺兰楚跪倒在床边道:臣叩见陛下。

左瑛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惊讶于自己竟然对这些人的进出毫无知觉。

平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军中情况如何?回陛下。

现在是午时末。

贺兰楚起身道:臣已派陆辰率三千兵马袭击逃亡敌军,估计申时之前就能回营。

今夜庆功宴之时,臣想请陛亲自主持,接受三军将士拜见。

好。

就按爱卿说的办。

左瑛点点头,爬起身来。

小……陛下,我们什么时候杀回紫阳城?阿史那无期一句小丫头刚说到唇边。

才想起现在有外人,不能随便称呼:这一次兵精粮足,誓要将那帮恶贼杀个片甲不留!皇夫莫急。

左瑛浅笑道:太师一定已经有所部署。

谢陛下信任。

贺兰楚拱手道:臣所率领的一万人马为先头部队。

另有柱国将军拓跋高、独孤远分别带领八千人马从余廪与绥杨出发,分路进逼平州、紫阳一带,形成合围之势。

贼兵一定很快会被荡平。

臣打算明日一早,就拔营西向,对紫阳城只围不攻。

待后军赶至,再一鼓作气,一举攻克。

左瑛赞同道:这个计划不错。

只是……这些贼兵看似乌合之众,不足畏惧,可是这里边也有几个棘手的地方。

其一。

他们一路以劫来的赈灾粮草笼络吸纳灾民,往往以灾民为前驱进逼,使得我军投鼠忌器、进退两难;其二,他们的核心人物皆以‘六尘教’为依托,利用其深入民心来蛊惑百姓,甚至取得不少支持和认同;其三,他们当中真有个别头目懂得些移形换影、偷天换日的障眼妖术,一不留神恐怕会着了他们的道。

爱卿要多加留神才是。

贺兰楚眉头微凝,陛下所说的这三点。

前两点臣已经有所耳闻;只是这第三点,臣确实是经陛下提点才得知。

左瑛道:如果不是朕亲身经历,恐怕听谁说都未必相信。

紫阳城之所以失陷,就是因为他们用妖术使得天气对他们极其有利。

否则的话,以皇夫的英勇善战,定能带领紫阳城军士坚守到太师率领的援军到来的这日。

本来就跟贺兰楚不对付的阿史那无期。

这个时候看着他跟左瑛两人聊个没完,他既不屑于接贺兰楚的话,也不愿意被晾在一边,肚子里一直闷着口气,听见左瑛这么说才稍微顺当一点。

贺兰楚点头道:昨夜俘获的俘虏正在接受审问,说不定能问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阿史那无期看见他们俩没完了,这下憋不住了陛下,他一把抓住左瑛伸出被子来的手道:你身上怎么还是那么脏。

这附近不远就有个温泉,你跟我去洗洗。

贺兰楚因为阿史那无期的莽撞无礼脸色略微一沉,躬身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臣请先行告退。

一顿后又道:军营中虽然条件简陋,但是请陛下勉强将就,不要轻易离开军营,以免发生危险。

左瑛笑了笑道:爱卿放心。

贺兰楚直起腰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阿史那无期一眼,才转身离开营帐。

*天色渐暗的时候,军营中一片欢喜和忙碌的气氛。

追击敌军的部队大获全胜、缴获军械粮草凯旋而归的消息又一次振奋着军中上下。

众人都在忙着张罗晚上的庆功宴会。

一个身着素白衣裳的男子站在营帐外,仰望着天上初现的星宿。

他每移动一步,脚下都会发出金属交碰的噌噌声响,长衫的下摆处现出一截黑色的铁链来。

云妃殿下,请回吧,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士卒向两边看了看道:晚上夜风清劲,殿下衣衫单薄,当心着凉。

那个仰望天空的人正是李云深。

他低下头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神情。

紫微星依然熠熠生辉,陛下看来已经脱离险境。

李云深转过身来,看着那士卒道:军中是不是已经有陛下的消息?他身后的侍卫踌躇了一下,抿了抿嘴,压低声音道:殿下,其实陛下昨夜已经驾临军营。

只是……没有命令,小人不敢随便向殿下透露……李云深点点头,笑道:不必担心,本宫不会要求面见陛下的。

本宫很清楚,如今即便是陛下也救不了本宫。

只是,有一件要事,本宫希望陛下能够得知。

士卒不解地看着李云深。

李云深严肃道:本宫刚才观察天象,只觉西方白虎各星宿尤亮,乃兵有异动,血光横祸之兆。

本宫又见军中似乎正在张罗饮宴,恐怕会有敌军趁我军志得意怠之时,偷袭军营,令我军遭受损失,也危机陛下安全。

那士卒听了以后略吃一惊,但是刹那后又变得为难道:殿下所说也许不错,可小人乃卑贱之人,哪有资格向陛下禀告?李云深缓缓会过头去,看着远处士卒搬抬食案、酒坛,架设烤架,烹煮宰羊的身影,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亮的紫微星,幽幽地自言自语道:一切皆有天意……*军营按扎的这个地方叫牛角弯正是因为其地形中央大道盘曲,两边山丘起伏,状似牛角而来。

安营扎寨的地理位置,不光讲求据守险要、在地势上易守难攻,还要讲求汲水方便、利于补给等。

所以这里之所以成为结营的绝佳选择,还因为离军营不足一里的地方,就有一口叫牛角泉的温泉,附近的百姓将温泉开凿成池后,使得温泉水得以被更好的利用,而如今又给这里的士卒日常汲水造饭、洗漱沐浴都提供了方便。

趁着月色,左瑛支开了守在她营帐门口的人,换上了一套士卒的练袍,装作普通士卒的模样,来到牛角泉边。

这军营中的条件跟宫中的远远无法相比。

如果想要洗澡的话,连个能浸泡身体的木盆都没有,想像以前在宫中的时候那样汲水到室内沐浴,那就只能用一小盆一小盆的水擦洗了。

这军营中的老少爷们,都是结了伴到这湖水中沐浴的,根本就不会遇到左瑛那样的问题。

左瑛不想因为自己这样的小问题而劳动人到附近已经进入警备状态的城里给她捣腾生活用品。

为了能够洗一个爽快的澡,好光彩照人地去接受三军朝拜,而又不希望落下个劳私动众的名声,摆在她面前的最佳选择就只有亲自来这牛角湖一趟了。

幸好她左瑛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王公贵胄,在河水、湖水里洗澡这种事,她以前被迫在战乱地区滞留的时候也已经很适应。

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躲避开这里的所有其他人。

她来到牛角泉的浅滩前。

泉水的一边挨着旁边山丘的岩壁,另一边是茂密繁盛的树林。

泉水里冒出的轻薄的热气,跟轻纱一样飘舞在清浅的水面,又随风飘散,让浮在水面上的那轮初升的月亮若隐若现。

她仔细观察过四周没人以后,脱下鞋子,用脚尖踮了下池水,一股洋洋暖意从她的脚尖迅速往上爬,顺着她的下肢蔓延到全身。

她于是迅速将衣服鞋袜脱下,淌水进入池塘当中,让温暖的温泉水没过自己的胸口。

她只想速战速决,尽管冲洗干净,在被认为失踪了之前赶回去参加晚上的庆功宴。

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个日夜的疲劳后,此刻整个人泡在温暖的泉水中、身心得到放松的感觉,还是让她不由得感到一阵不愿即刻离去的满足。

**第一百五十五章 沐浴惊魂*池塘并不深,在离岸边比较近的地方以左瑛的身高踮着脚也可以够到池底,可以蹚着水往前。

加上她熟习水性,就算在水较深的地方也来去自如。

泉水的温度灌注到了池塘里,又在空气中挥发了一定热量之后,温度大概保持在四十度左右,适合人的身体的同时,也不用担心水里有水蛇、食人鱼类之类的东西。

现在这样月亮东上的时候,天色变得暗沉的速度非常快,催促着左瑛抓紧时间。

她将头发打散,在温泉水里冲洗干净后,又将身上的泥垢血污搓洗掉,约莫在池水里逗留了一刻钟的时间,抬头再看天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正当左瑛准备上岸穿上衣服离开的时候,她似乎听见岸边的树林里有一阵异常的响动。

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洗澡汲水?她猛然扭头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只见岸上空旷处没有任何人,声音是从不远处的那片树林里传来的。

那边黑压压的一片树影,除了在天幕下起伏的轮廓外,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是留神就会发现,黑暗中偶尔有几点反射着月光的金属光泽闪动着,还有阵阵放轻的脚步、马蹄声传来。

光凭这些左瑛已经警惕了起来。

对方在茂密的树林隐蔽下,她在空旷的池塘里,敌暗我明,她想上岸去拿自己的衣服已经来不及,只会增加自己被发现的危险。

她只好立刻朝树林的反方向游去,找到一块凸起的岩壁隐藏了起来。

只听见那些细碎而密集的沙沙脚步声越来越近。

当中还夹杂着金属交碰的轻响。

从声音里就可以判断,来的肯定不止几个人。

左瑛依仗着天色和水上薄雾的掩护,偷偷伸头窥视。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左瑛看见那隐藏在树林中逐渐往池塘这边移动的。

果然依稀是一大队人马。

这整整一支军队,排成长龙,在树林里慢慢朝池塘这边行进。

目测有上千人,居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估计就是传说中的人衔枚、马摘铃了。

左瑛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样一支军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们军营附近,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来偷袭军营。

看来在西岭一带的贼兵并不是唯一一支前去攻打北丘的队伍。

这边这支部队一定是已经掌握到比较充分的情报,所以趁着他们得胜之后,疏于防备。

前来偷袭大营。

现在只有想办法回去报信,让军营有所准备,才能避免损失。

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左瑛不被发现都成问题,更何况是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拿回衣服。

潜行回军营报信?左瑛一时间没有了头绪。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有人。

紧接着树林里一声尖细的口哨声,那些行进中的声响很快安静了下来。

左瑛的心顿时一紧。

很快,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树林中快步走了出来,来到池塘边,捡起了左瑛留在地上的衣裳。

捡到衣裳的人稍加辨认后便确定道:是王朝军的衣服!人一定在附近!另一个看似头目人也紧张道:必须立刻将人找出来,否则行动就要败露!那人朝树林那边一招手,立刻有十几个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简单碰头后就发散开来对池塘分头包抄,势要让躲藏起来的人无所遁形!池塘并不大,在这样的情况下,左瑛藏身的地方很快就不再是视觉死角了。

她快速潜游在水里,来到一处树木枝叶从岩壁上垂挂在水面的地方,隐蔽在茂密的枝叶后。

但是即便是这样。

左瑛也深知这依然不是完全之策,会不会被发现还要看运气。

搜索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分散到附近的树林草丛里搜找,一部分围着池塘边缘搜索。

所幸因为要提防被军营的瞭望塔觉察,那些人动作不敢太大,更不敢点燃火把,只是借着月色睁大双眼在黑暗中搜找。

左瑛藏在岩壁下的枝叶后,注意着分别在几个方位池水边搜索的人不敢轻易动弹。

因为岸上有衣服,所以按照常理推断,衣服的主人多半应该在池塘里。

开始所有人都不想立刻就下水,因为衣裳一旦弄湿,接下来在战斗的时候,行动就会大受影响;而在战场上动作不利索,是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

但是在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没有收获后,那些人都只好纷纷将目光集中在池面上。

师兄,好像……其中一个贼兵皱着一筹莫展的眉头凑近那头目道。

那头目扬扬手示意噤声,嘘——你看!在那!左瑛虽然听不见对面说话,但是从那些人的肢体动作上也能估计到说话的内容。

她心里虽然吃了一惊,但是以她的镇定还不至于立刻掉头就跑,而且现在所有岸上的路都被堵死,除非长出一双翅膀飞到身后的悬崖上,否则根本无路可逃。

她很快发现,岸上对话的那两人继续观望了一会儿却没有下水的势头,左瑛明白过来,估计那个头目刚才只是在虚张声势,自己其实并没有被发现。

但是好景不长,那些人又观望了一会儿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从四面八方下水,慢慢往池子中央蹚,一时间四面水声哗哗,薄雾中攒动的人影不断向左瑛藏身的地方靠近。

左瑛看见这样的情形,连忙趁着水声大作,将头潜入水中,往岩壁靠近岸边的一端潜游,好避开贼兵的搜索。

可当她将头潜进池水中,便立刻发现不妙。

池水的温度有四十度左右,身体浸泡着还觉得蛮舒服,但是一旦将脑袋也浸泡在里面,就会将脸和眼睛热得难受。

而且最糟糕的是,水里的能见度本来就比在水面上要低,加之又是晚上,月光无法照透水底。

这么一来倒是隐蔽了,可也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了。

潜游的目的是要躲避贼兵,可这黑灯瞎火地乱钻,有可能反倒自投罗网了。

才这么想着,左瑛忽然感到脚下猛然一股热流涌出,等她觉得不妙连忙往回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一只脚被热流烫到,即刻疼痛难忍。

疼痛和辨不清方向的不安让她无法抗拒地猛从水中露出头来。

水面的异常动静即刻引起贼兵们的注意。

在那边!快过去!你跑不了了!左瑛睁开双眼,看见正从四面八方朝她迅速逼近的贼兵的时候,她深知这次他们绝不是虚张声势!这时候身后是几丈高的岩壁,四周是快速围拢过来的贼兵,眼看已经无路可逃,而她被烫伤的脚因为还浸泡在高温的水中而格外的灼痛。

这会儿如果被抓住,这浑身赤裸的尴尬处境,会比在紫阳城被俘受辱百倍!她想,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潜入水中一搏,就算看不清方向,借助夜色和水汽的掩护也不是全无逃脱的可能。

她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正当准备一头扎入水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侧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喧闹嘈杂声,紧接着那些正蹚水围上来的贼兵,都朝那个方向张望过去。

师兄,不得了了,起火了!一个贼兵指着树林的方向慌张道。

别找了,快归队!那头目一声令下,那些蹚在池水中的贼兵纷纷慌忙往靠近树林方向的池岸游去。

惊讶中的左瑛等着贼兵远去,才敢往外游出去,看清楚树林那边发生了什么。

只见那边正有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周围一片。

隐藏在树林中的贼兵都慌作一团,不知救还是不救。

原本这么一团不算大的火焰没什么大不了,这里离王朝军队的军营近,就算火势蔓延也只会是王朝军队遭殃。

可是黑夜中的这团火光,远远就能被人看见,势必会引起军营里瞭望和周围巡逻的哨兵的注意,让他们的秘密行动彻底败露。

果然,树林中的贼兵扰攘了一阵后,开始快速后撤,往树林深处的方向行进。

看来是放弃这次偷袭行动了。

左瑛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这么快,不光是刚才险些被捉住的惊心动魄,还因为在高温的泉水中浸泡了太久,心脏有点承受不了了。

她待确认周围没有危险之后,连忙向刚才下水的岸边游去。

这时候,树林里的火光一定已经引起军营里的人的注意,很快就会有队伍来这里巡逻查看了。

如果她不赶紧撤,后果也会很严重。

但是当她靠近岸边的时候,心中一个咯噔——只见刚才她下水前放衣服鞋袜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刚才那些贼兵查看完那些衣物以后,也不知道随手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下左瑛真有点凌乱了。

她这赤身露体的,即便周围一直没有贼兵,也没有自己人,她还是没办法回到军营中去!然而,片刻后她就发现,衣服不见了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忽然发现岸边正有一个人影在朝她这边逼近。

从那人的步速轻快和方向明确上看,她显然已经被发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缘无故的爱*左瑛心中一惊,连忙忍住脚上的剧痛,踩着水底的沙砾快速往后退去。

从军营中赶来的军士起码有几百人,他们个个打着火把,在这火光忽起的地方周围搜索可能潜藏的敌人的话,左瑛暗想这次是怎么都不可能躲得掉的了!正贴近岩壁努力往池塘对岸游的左瑛咬紧了嘴唇。

她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窘迫的事情。

如果还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赤身露体地被人发现还不算是多大的问题,可是如今却是在这个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她还是堂堂女皇,要是这样一副窘态被发现了,恐怕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她决定游到对岸,在军队到来之前钻入树林躲藏起来。

但是事实却在向她说不可能。

她还没游到池塘的中央,身后的火光已经大亮,而且一大片马蹄声和吆喝赶马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仿佛就在身后。

这个时候再继续往前就会立刻被发现无疑。

左瑛只好立刻躲到岩壁下,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身体。

转眼的功夫,大队打着火把的人马已经来到池塘边不远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堆附近。

为首的将士一声令下,士卒们便分成几队,分别往池塘和树林深处搜找查看。

瞪视着距离她越来越近的散乱人影,左瑛不由心跳加速。

正在这时候,池塘边的黑暗处闪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身穿铠甲,背影非常眼熟。

只见他从腰间拿出一块金色的令牌举在手中。

背对着左瑛朝大部队的方向大步走去。

那队人马为首的将领一看见那人就立刻滚鞍下马,抱拳行礼道:太师!众军士中也都认得他,纷纷下马拜见。

刚才有敌军在此暗中结集,现在奔树林东头去了。

那声音深沉而充满磁性。

果然是贺兰楚的声音,你现在领兵往树林深处进发。

敌众我寡,不需要追击。

只要虚张声势片刻,便可回营。

末将得令!那将士领命上马,结集众人,往树林深处去了。

贺兰楚站在岸边,目送着众人远去。

左瑛躲在岩石后,看着一度几乎包围她的火光逐渐远去,心里才又有了几分安全感。

但是她不知道贺兰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的行踪了。

陛下莫惊,臣贺兰楚前来救驾。

就在左瑛还在思考的时候,依然背对着池塘这边的贺兰楚朗声道。

这可怎么能够不惊?确认贺兰楚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之后,她的心里更意外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可以推断。

刚才在树林中放火给她解围的人就是他。

能够驾驭住贺兰楚这头毒龙,让他为自己所用,是左瑛一直所希望的;但是她还不至于理想化到单凭这次发兵救驾的事就简单地判断这个人已经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她最多只能确信他暂时不会希望她死而已,至于背后的原因还有待确认。

尽管如此,她的心里还是禁不住升起一丝感激。

如果没有他的话,事情恐怕会很糟糕。

这时候,贺兰楚背着手,将几样东西放到身后的池岸上。

陛下,这些是陛下的衣物。

贺兰楚语气沉稳道:臣担心陛下离开池塘后会跟营中军士遭遇。

军中众人尚未认得陛下,恐怕会发生尴尬,所以臣斗胆,替陛下收藏起来了。

左瑛暗想,原来是他藏起来的,好狠的招数。

但是这种时候。

她也没什么吐槽的余地了,于是立刻上岸,快速将贺兰楚放在地上的衣服鞋袜穿上。

她穿好衣服后,才有功夫抬头,近距离去看了背对着她的贺兰楚一眼。

他站在她的面前,在朦胧的夜色中只现出一个高大伟岸的轮廓来。

朕好了。

即便处于不得不依赖对方的劣势,左瑛依然镇定自若,没有表现出一丝示弱。

贺兰楚回过头来,跪倒在地。

陛下请恕臣怠慢之罪。

贺兰楚低头道。

朕恕你无罪。

摆驾。

左瑛知道时间有限,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

臣请为陛下开路。

贺兰楚大步往前走去,左瑛也快速跟上去。

可是被烫伤的那只脚一用力踩在沙石嶙峋的地面上,就剧痛难当,每一脚踩下去都好像踩在灼人的铁板上一样。

她强咬着牙关,走了一段距离,终究没办法走得快。

陛下,请让臣背陛下回去。

贺兰楚在左瑛面前蹲下身来。

左瑛看了一眼树林那边若隐若现的一片火光,那些奉命只是去虚张声势的军士随时都有折返的可能,她没有理由再坚持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于是走过去趴到贺兰楚的背上,任由他背起往军营的方向走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左瑛跟这个人的关系一直都是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剑拔弩张、乃至你死我活,无论是跟他严肃地辩论与突厥联姻大事的时候,还是要求他当自己太傅的时候,乃至危急关头替他夺刀的时候,她都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们的现实处境。

在今天之前,如果她也曾想过自己会跟贺兰楚靠得那么近而不需要担心被他所害的话,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死了。

可如今发生这样的情况的时候,他非但没死,反而还在庇护着她。

他的背宽阔而温暖,背起左瑛来一点也不费劲,可以让她安稳、舒服地地趴在那儿,让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有人代步的感觉一点都不坏。

也许是内心足够霸气强大,也许是在绯羽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早已习惯了这样被人伺候,左瑛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和抵触居然没有分毫感受到。

能够感到的反而是一种似曾相识却又忘却已久的温暖和安全的感觉。

从紫阳城被贼兵包围开始,仿佛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了放松。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左瑛问道。

臣发现陛下不在营帐中,联想起皇夫所说,就找到牛角泉这里来了。

贺兰楚回答道:不料竟遇见贼兵偷袭,陛下受困。

爱卿,左瑛忽然起了试探之心,如果没有你,朕昨天已经死了。

你屡次救驾有功,想得到什么?朕可以赏赐给你。

贺兰楚沉吟片刻,才沉稳道:陛下,臣只想陛下爱惜龙体,不要再次犯险。

陛下的龙体并非只关系陛下一人,还关乎国家社稷、天下苍生,请陛下处处要以此为念。

在左瑛的印象中,贺兰楚一旦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语带责备、声音冰冷的,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如此平和、意味深长。

爱卿金玉良言,朕一定谨记在心。

左瑛靠在贺兰楚的背上,忽然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小时候靠在父亲的背上边逗父亲说话, 边故意用贴在他脊背上的那只耳朵听着从那传来的变得含糊不清却发音有趣的话语时候的情景一样。

谢陛下。

贺兰楚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

说话间,军营已经就在眼前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庆功宴上,酒至半酣,一个少年将军在将士满座的中军帐内,带着酒兴一边高声吟唱一边舞剑。

歌词豪壮激烈、振奋人心,剑法潇洒自如、行云流水,赢得在座所有军士的击节称赞。

由于战况紧急,急行军的军队没有乐师舞姬可以助兴,在这种喜庆的时候,就常有将士请缨上前,为同袍们作诗弄剑,以助酒兴。

少年将军舞完一套剑法后,在众人的掌声和喝彩中,笑着向四方抱拳。

好剑法,朕敬你一杯。

坐在首席上的左瑛笑着端起酒杯道。

谢陛下恩赐!少年将军连忙上前双手接过旁边的军士递来酒杯,与左瑛一举杯,一饮而尽。

这夜左瑛已经喝了不少酒。

但是以她千杯不醉的体质,到现在也不过只有几分酒意。

而坐在左瑛身边的贺兰楚则喝得并不多,除了敬左瑛和敬众将士的象征性的几杯外,基本没怎么喝。

尽管酒量不浅,但是在战场上从来不会多喝,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习惯。

今晚上最高兴的除了立功受赏的众人之外,就当数阿史那无期了。

他自从跟随左瑛微服赈灾之后,就没有机会正经喝过一次酒。

这顿居然有这么多酒可以随便喝,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礼物。

他跟同样好酒的夏侯元坐在一块,两人说话又投机,甭管酒好不好,质不够量搭救,大半场宴会下来,也不知道减轻了多少驮运军马的负担。

这时候他看见好几个将军都上去舞剑挥刀,颇为尽兴,一摸腰间的贯霄,也像上去展露一番。

可他刚想起身,却看见身边人影一晃,有人已经抢在他前面,大步走到了营帐中央。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质问*只见那走出去的人穿一身墨绿色的战袍,膀阔腰圆、皮肤黝黑,浓眉环眼、目光炯炯,一脸钢刷似的短须,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容,正是夏侯元。

他一站在营帐中央,满座欢笑都顿时安静了不少,足见他在军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朝四面一抱拳,朗声道:今日我军初战告捷,一度下落不明的陛下也龙体安泰,真是双喜迎门的好日子!老将愿舞枪作歌,为诸位助兴,也请诸位为老将和之!夏侯元话音刚落,将士中顿时一片叫好,全都放下手中杯箸,用力鼓掌。

也许从五大三粗的外貌看不出来,夏侯元虽然是常年征战的武将,却也饱读诗书,文学造诣颇高。

他在行军时所写的振奋斗志、激越人心的诗歌,在军中传唱甚广。

这时候有士卒将夏侯元惯使的银枪呈上来。

夏侯元接过银枪,当即枪头一扫,亮出威武的架势来,又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他双手握枪,声势凌厉地一挺枪头,开始用洪亮雄壮的声音朗声唱道:我舞长铗兮,斗牛无光。

戈矛纷列兮,国祚煌煌。

何求勇士兮,卫我庶良。

众将士用筷子在杯盘上敲打着节拍,笑着和唱道:兵甲锵锵——夏侯元按着节奏舞动着手中银枪,功架稳健,动作有力。

随着歌词变得充满对天下未平、壮志未酬的悲壮,动作也沉稳平缓下来。

功业不立兮,衷心实伤。

却身平难兮。

以复家邦。

安得忠良兮,慰我悲怆。

众将士又和唱曰:大地苍茫——一阙过后,夏侯元的动作又明快有力起来,将手中银枪舞得挥洒利落。

却依然面不红气不喘,声音高亢洪亮。

宝刀饮血兮,贼虏仓皇。

雕弓摧折兮。

勿思耶娘。

重开太平兮,葬我于首阳。

魂归太虚兮,犹守我四方。

魂归太虚兮,犹守我四方!百载流芳——一套枪法舞罢,众将士唱和的歌声还久久萦绕,最后才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喝彩欢笑。

爱卿,左瑛站起身来。

端起酒杯道:朕素闻你在军中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有爱卿在,何愁贼寇不平?朕敬你一杯。

夏侯元上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左瑛也喝完自己杯中的酒坐下来。

却看见夏侯元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陛下,说到要荡平贼寇。

末将还有一事请教。

说是请教,可从夏侯元一副昂然的表情语气上看却怎么也不像是在请教。

敢问陛下,他带着醉意,脚步略晃,朗声道:这紫阳城屯兵多少?存粮几何?城防漏洞在哪?陛下在紫阳城被贼兵所陷,应该对这些都很清楚。

希望陛下能够告知,以助末将等破敌成功。

夏侯元这话一出,全场都顿时安静了下来。

就连那些个喝多了的都酒醒了一半。

这番话聋子都能听得出来,是在奚落左瑛。

说她在紫阳城打了败仗;还嘲笑她不懂军务,对城防军事一无所知。

这样的大不敬实在是令众将士目瞪口呆。

有人在心里替夏侯元着急,生怕他触怒了圣上,立刻被推出营外杀头都不为过,但是到了这个当口谁也不敢上前阻拦;有人则在心里觉得有热闹可看了,等着看左瑛怎么招架。

怎么下台。

这些问题对于左瑛来说,并不好回答。

假如她不知道,回答不上来,那自然是颜面丢尽,沦为笑柄;可即使她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对答如流,也并不见得就高明。

夏侯元当众嘲笑她打败仗,尽管无礼却只是说出了事实,她如果加以惩罚则难免引起众将士的反感;如果听之任之则威仪尽失,日后更难以服众。

朕不知道紫阳城屯兵多少。

也不知道存粮几何。

左瑛的这句回答,让满座哗然。

众人都不由得想,就算不知道,随便编个数字或者说大概有多少,也总不至于将场面弄得太难看;陛下居然这么直接的回答出来,让人知道她作为三军统帅,居然不知道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马,难道真的不怕天下人耻笑?就连阿史那无期都急了,心想这个小丫头是不是喝高了,连这点问题都答不上来了?差点就站起来替她答。

因为——左瑛的话还没说完,她声音平缓悠长地继续道:在紫阳城跟朕一起戍卫的,不止那一千零五十个士卒;日以继夜地守卫着紫阳城,团结一致抵御贼兵至最后的,还有城中的不少百姓。

朕不止一次遇见过有百姓在这样的粮食紧缺的时候,还自发将在街坊邻里中筹集到的米粮送到城防处。

所以,官家粮仓处储备的五百石粮食,也一定不是紫阳城存粮的全部。

听到这里,众人才恍然大悟。

而且左瑛没半句夸奖自己,可却能让人听得出来,在她的领导下,紫阳城上下一心、军民团结,由始到终都充满着斗志。

紫阳城以一千人的兵力,对抗数千贼众,军力远不相当。

左瑛深吸一口气,继续朗声道:在皇夫和紫阳城郡尉刘冕的统率之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坚守十日有余,非但没有显示出劣势,还连连得胜,斩下数元贼兵将领的首级。

直到贼兵以妖术暗算,先是以移形换影之术将探子打入太守府内部偷取情报、刺杀报信之人,再是以召出漫天浓雾的天变伎俩掩护奇袭,大举进攻,因而才致使紫阳城防御崩溃,最终失陷。

左瑛觉得自己倒要感谢这个夏侯元了,如果不是他当众质问,她也没机会将紫阳城兵败的原因公诸于众,让人知道这是一场几乎谁打谁输的仗,免得以后有人会将紫阳城的失守作为把柄攻击她无能。

在座各位英勇善战,又率领数万之众,料想此役定必势如破竹。

诸位行军打仗之时,只须提防贼兵所使的妖术便可避免紫阳之忧。

左瑛完美的解答,顿时间让下不了台的人变成了夏侯元。

他无言以对,只能拱手谢恩道:末将谨遵陛下教诲!这时候,贺兰楚端起酒杯走到左瑛面前,躬身道:陛下万金之躯,在遭遇贼兵之时,并没有独自返回京城避祸,而是选择留在前线与前线军民同生死、共命运,实在是我等表率。

臣请率领众将敬陛下一杯。

听见贺兰楚这么说,众将士都纷纷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异口同声朝左瑛道:臣等敬陛下。

左瑛再次站起身来,举起酒杯,跟在座的将士一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自从西岭的贼兵败逃回紫阳城后,紫阳城再一次进入了一级戒备的状态,四边城门紧闭,贼兵日夜加强守卫。

城内也实行宵禁,气氛非常紧张。

城内的居民担心被战火波及,又担心家中米粮耗尽,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人们每逢经过那些空置的房屋,都不由得感慨那些当日被嘲笑过捕风捉影的人,今天看来是多么明智。

在其中一间空置的宅院的厢房内,绯羽正坐在床上,接过小福儿端过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露出感激的笑容。

小福儿姑娘,太感谢你了。

每日劳烦你这样照顾,绯羽实在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绯羽大哥。

小福儿低下头,腼腆一笑道:绯羽大哥曾经帮助过小福儿,这些只算是投桃报李,没什么好感谢的。

对了,绯羽大哥,你就叫我小福儿就好了,不要这么见外。

绯羽略带尴尬地一笑,在他受到过的教育里,对一个异性这样不带其他称呼地直呼其名,似乎有点越界。

小福儿看见绯羽那低垂的双眸,顿时有种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感觉,连忙道: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就好。

绯羽微笑着点点头,那温柔的笑容跟早缓存三月的阳光一样直能将人的内心融化。

小福儿不由得看呆了。

小福儿姑娘,绯羽避开那样的眼神道:前几日绯羽一直昏昏沉沉,没有机会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紫阳城中?如今又在哪里安身?绯羽第一次在紫阳城中跟小福儿见面就已经看出来她的衣着打扮已经跟混在灾民当中的时候不一样,如今体面光鲜多了,至少也是个富户家的婢女模样。

说来话长。

小福儿轻轻叹了口气道:绯羽大哥,你快喝粥,你一边喝,小福儿一边慢慢告诉你。

绯羽点点头,开始轻轻舀起碗里的粥送进嘴里。

那日在城外,大概你也听见了,小福儿道:那个溢泉大士说会在灵泉山脚下施粥派米,让我们大家可以去领取。

所以第二天一早,小福儿就跟着几十个叔伯兄弟一起,去灵泉山脚找施粥的地方了。

来到灵泉山脚的时候,果然看见有六尘教的弟子在施粥,而且已经有好多人在轮候了。

我们在轮候的过程中,看见过好几次有人扛着木头沙石,从山下往山上搬。

我们向六尘教的弟子打听才得知,原来山上的灵泉寺正在施工。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迟到的心意*据说是溢泉大士正要建造一个法坛,来为苍生诵经祈福。

法坛越快建筑完工,溢泉大士就能越早用它来庇佑百姓,不再受到灾祸的侵袭。

他们说他们现在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帮忙完成这项工程。

而且只要上山去帮忙筑坛,灵泉寺都能够提供饭食,保证温饱。

在当时,听见那些六尘教弟子这么说,很多人都跃跃欲试,都想上山去做工。

我也很想去,但是他们只收身强力壮的男丁,开始并不愿意收我。

后来好说歹说,才让我上山去帮忙做饭。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绯羽奇怪道。

经历过被六尘教的贼兵围困之后,他知道所谓溢泉大士绝不可能是像之前大众所认为的普度众生那么简单。

我上了山才知道,小福儿接着道:山上已经搭建好了许多营设,聚集了好多人,而他们所建的法坛其实并不大,工程也并不复杂,根本用不上那么多人。

那些被召集上去的叔伯兄弟,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听六尘教的大师传授佛法或者练习强身健体的刀枪棍棒,甚少去建筑什么法坛。

他们……是在以募工的名义募兵?绯羽恍然大悟。

小福儿点点头,神情变得有点难堪,当时我们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而且山上消息封闭,我们也不知道山下已经在打仗了。

直到后来陆续有跟我一起上山的叔伯兄弟被带领下山,然后那夜我也跟在军队里稀里糊涂地进了紫阳城,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绯羽大哥。

小福儿的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小福儿之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给反贼做事,一心还以为是在做功德无量的好事……跟随那些伤害陛下、伤害了绯羽大哥的人,实在并非小福儿的本愿……绯羽放下手中的碗勺。

浅浅一笑道:小福儿姑娘,绯羽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请你不要自责。

贼人用狡猾的方法蒙蔽你们,让你们加入了叛军也不自知。

实在不能够怪你们。

谢谢绯羽大哥的体谅。

小福儿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小福儿知道,军中有不少人也是跟小福儿一样的,开始以为自己正在做正义的好事,甚至在跟王朝军队对抗的时候,还被告知那是国贼率领的叛军。

等到紫阳城破,太守和郡尉一家老小被杀。

还……还被斩首悬挂在城门示众……大家才醒悟过来自己所做的事并不跟原来想象的一样。

但是已经再也回不了头了。

绯羽这才听说太守和郡尉一家老小被杀的消息,脸上不由泛起忧伤,不住叹息。

之后,他们就给我们灌输陛下是……无道昏君的概念,说她只会贪图逸乐、荒废朝政……小福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绯羽打断了。

陛下爱民如子、睿智圣明,怎么会是他们口中那样?小福儿连忙道:绯羽大哥不要恼,那都只是他们欺骗大家的话,小福儿一点都不相信。

小福儿听说陛下在紫阳城跟这里的军民一起守城到最后,如果她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那她早该自己逃跑了。

正说到这里,外面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响,像是门被撞破了的声音。

绯羽和小福儿两人错愕地对视一眼。

绯羽大哥,可能是他们又来搜索了!小福儿嗖地站起来。

双眼圆瞪。

可是眼前的情况底下,绯羽身受重伤,连下床都困难,根本无从躲藏,更别说自卫防御了!*紫阳城远郊西岭的山路上,一大队的王朝军队正在缓慢行进。

车轮滚滚、马蹄齐齐。

浩浩荡荡地向紫阳城的方向逼近。

左瑛坐在一辆八乘战车上,被护卫队伍簇拥着往前进发。

贺兰楚策马紧随在一侧。

这时候只见远远走来另外一支王朝军队的人马,为首的一员将领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他身穿红袍犀甲,头发挽成马尾不羁地披散在身后,手执一柄赤红的双手大刀,正是阿史那无期。

两军在相距十余米的地方都停了下来。

阿史那无期下马,领着身后士卒朝左瑛跪拜。

陛下,前面的路上果然有伏兵,已经被我等荡平,大家可以放心过去了。

阿史那无期一站起来就踌躇满志道。

左瑛抬眼看去,只见两边山头上已经隐约竖起许多上书阿史那的旗帜。

很好。

左瑛满意地一笑道,继续前进。

传令官朝身后军队大声传报,三军又继续往前面行进而去。

半个时辰后,大部队便已经来到预定安营之处,搭建好营帐栅栏,准备随时与退守紫阳城的贼兵交锋。

左瑛端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门外传来一阵啷当声响,紧接着有两个士卒带着李云深从外面进来。

李云深看见左瑛便跪倒在地,拜道:罪臣参见陛下。

左瑛示意左右退下,才道:小三儿,起来吧,坐到朕的身边来。

听见左瑛这么说,李云深不由心中一酸。

他迟疑了片刻,才再拜道:谢陛下。

起身来到左瑛身边的坐榻上坐下。

看着向来意气风发、满面春风、对自己的穿着十分考究的李云深,如今一副近似阶下之囚的落魄样子,左瑛的心里也再没有了往常对他戏谑调戏的心思。

小三儿,你受苦了。

左瑛看着李云深道,一会儿,朕就让太师除去你脚上的锁链。

李云深微微含笑道:陛下,你为什么不问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问臣是不是真的假传圣旨、刺杀命官,还……延误军机?对于这些左瑛真不抱有多大好奇。

她只需要知道经过这次以后,李党和贺兰楚一党的势力再不可能均衡,已经成为定局。

她一笑道:朕知道,那些事情也真,也不真。

如果没有人设套,他们不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可如果不是他们早有预谋、求胜心切,也不可能落入这样的陷阱。

至于延误军机——他为了把握眼前的机会,顾不得将左瑛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的确有点出乎左瑛的预料;但是在利益结合之初她就已经很清楚,他们的同路只是暂时的,依靠他、相信他本来就是一场手捧定时炸弹的赌博。

明知如此,又何必苛责?左瑛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一切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还在这里。

陛下,臣还在这里。

李云深微微颔首,脸上的浅笑不减,却带着苦涩,但是,臣已经变成一子废棋,对陛下再无用处。

朕从来没有将你当做棋子。

你是朕生存的凭借,从朕第一天登上宝座开始就如此。

左瑛笑了笑,也许,朕与你二人中,将对方当做棋子的,是你。

李云深听了,略吃一惊。

你所认为的朕的想法,也许正是你的想法。

左瑛看着远处,继续道:在你的心目中,朕已经是一子废棋了。

李云深连忙道:陛下,臣不敢。

左瑛又一笑,做已经做了,还不敢说?朕知道,即便朕能让你活下去,你也不稀罕。

你如果只满足于安闲逸乐、锦衣玉食,你也不会到朕身边来。

但是,有些东西,也许可以改变你的想法。

左瑛一顿后道:紫阳城失陷的当晚,朕被破城而入的贼兵追截围困。

左瑛沉声道:绯羽舍身于贼兵重围之下,皇夫身受重伤。

朕与皇夫四面受敌、走投无路。

如果不是得到国老相救,朕这时候已经魂归天外了。

她说完,从脖子里抽出老丈人所送的那枚挂在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放到面前的案几上。

李云深看着那枚玉坠,神色变得错愕和疑惑。

这是国老亲手交给朕的。

你下狱的事,也是国老告诉朕的。

左瑛看着李云深道:如果国老对你无情,根本就没必要在这个关头跟朕说这些,又将这枚玉坠交给朕。

朕知道,他的意愿是想让这枚玉坠可以传到你的手中。

李云深拿起那枚玉坠,放在掌心。

那只酣睡的小狐狸紧眯着的双眼笑意微露,仿佛在告诉别人它在梦中见到了有趣之事,又抑或是可笑之事就在眼前。

这是臣从小佩戴的玉坠。

李云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属于他的怆然,后来不见了,臣还以为丢失了,没想到会在……无论是李皇后铤而走险,还是李信被打入死牢,国老都一直没有亲自露过面。

唯独是这一次,他亲自从深山来到市井。

左瑛深吸一口气道:国老出山救驾,既是为国家社稷考虑,也是为小三儿你考虑。

朕希望你能够领悟国老的一片爱子之情。

李云深看着手中玉坠,听着左瑛所说,双眼居然有点模糊了。

这个消息打救不了他,也不能彻底改变他对父亲的成见,但是却让他有了种陌生的欣慰。

就像苦苦等候了很久,久得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到底在等什么的时候,这一刻竟然终于等到了,那是一声迟来的问候,和一片太迟表露的心意。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重回新婚夜*禀告皇夫殿下,一个军医朝坐在竹床上敞开衣服接受治疗的阿史那无期道:殿下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没有大碍了。

唯独是这胸口和腹部的两道伤口……请恕小人所学浅陋,未敢轻易处置。

阿史那无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那两处刚刚用盐水清洗过,重新缠上绷带的地方,皱起眉头。

这时候外面就传来左瑛带着笑意的声音。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两道伤口还是得让朕来亲自处理才行。

伺候的众人看见左瑛走进来,纷纷跪倒在地。

没想到皇夫这么自觉,竟然主动找来大夫检查伤口的愈合情况?左瑛背手看着阿史那无期道。

哼!阿史那无期一翘双手道:贼兵明明就在对面,却不能开战,非要等什么三军汇合。

我在这里无聊死了,检查一下伤口,权当消遣了!左瑛为阿史那无期的孩子脾气一笑。

他明明知道这么做是出于战略考虑,可心里又急于破敌,摆出这么一副任性的样子真有几分可爱。

她问刚才给阿史那无期诊治的大夫道:皇夫的伤如何了?大夫躬身答道:回陛下,皇夫所受的伤主要伤在皮肉,加上皇夫体格强健,伤势恢复得很快,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了。

只需再假以时日,就能痊愈。

左瑛点头道:那就好。

你刚才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阿史那无期问道。

他想知道那些难看的黑线是不是就这样一辈子留在他的皮肤上了。

那当然,左瑛笑着坐在阿史那无期的身边道:你身上的这两道缝针的伤口,还需要拆线。

而只有朕可以给你拆。

阿史那无期用没想到老子栽在你手里的眼神看了左瑛一眼。

引得左瑛调戏之心顿起。

你们都下去吧。

将器械箱留下,朕用完再还你。

左瑛这么说完,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地退出了营帐外。

皇夫,脱衣服吧。

左瑛看着阿史那无期。

露出一丝坏笑。

阿史那无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脸上一热。

他迟疑了一下,才敞开上身的衣裳。

脱在了一边,勉强哼了一声。

左瑛伸手过去,将他胸口刚刚缠好的绷带层层解开,最后现出他曲线完美的胸肌和古铜色皮肤上那条缝着线的伤痕。

阿史那无期诱人的身材让左瑛的目光不自觉地多停留了刹那。

皇夫,靠好在靠背上,朕来给你拆线。

左瑛说完,走到旁边的方几边上。

打开放在上面的器械箱,找到镊子和剪刀。

她嫌身上的宽袍大袖太碍事,反正帐篷内也比较暖和,所以干脆解开衣带,将外衣脱了下来。

只穿里面的一件单衣。

她这时候已经将一门心思放在更好地给伤员拆线上,一时间忘记了顾忌这个时代的礼节,更没有估计到看见这一幕的阿史那无期心中会莫名其妙地乱跳。

左瑛将镊子和剪刀在灯火中简单消毒,便坐到靠在竹床上的阿史那无期身边。

她先用镊子夹起线头,然后用小剪刀将线剪断,再用戒子夹紧线头用力一抽,一圈线就被抽了出来。

那些已经深埋在皮肉里的线段被牵引抽出,无法避免产生一定的疼痛,而且还因为轻微的撕裂。

出了不少的血。

左瑛看阿史那无期一声不吭的样子,故意逗他道:嗯,果然跟缝猪肚一个感觉,怎么弄都没反应。

要是平常听见这样的戏谑,阿史那无期至少虚张声势、不甘示弱,但是这会儿他只是瞅了左瑛一眼。

双眉吃痛地微微一皱,还是不吭一声。

左瑛拆完阿史那无期胸口的最后一圈线,放下剪刀和镊子,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孩子学会矜持了。

我问你,阿史那无期忽然开口,看着左瑛双眼的神情变得有点严肃,你当初极力主张与我阿史那氏联姻,是为了什么?正从旁边的铜盆里洗出一条干净的擦布的左瑛,稍感意外的看了阿史那无期一眼,一边轻轻地给他擦拭拆线后的伤口,一边平缓道:朕之所以跟你们阿史那氏联姻,对外,是为了大周能跟突厥联合,一致对抗外敌。

对内,是为了稳固朕在朝中的势力。

阿史那无期露出一副果然的神情,略显失落的低头沉默片刻后道:如果不是为了得到这些,大婚的那晚,你知道我的计谋后,会不会杀了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我……这么好?阿史那无期从来不习惯用褒义的词汇形容左瑛,但是这一次,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比好更具贬义而且又能忠实描述他来到中原以后的待遇的词汇了。

尽管一开始是被气得不行,但是接下来的相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瑛对他的没有机心的包容和靠近。

直到跟她有过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的经历后,他对她的感情好像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跟她保持距离、怀有拒斥了。

以前一些只要在脑海里闪过都觉得可耻的念头,如今竟然甚至觉得即便说出来也不会尴尬难为了。

左瑛停下来,看着阿史那无期双眼。

只见他那双总是不经意透露出怒气和侵略气息的双眸,此刻的眼神竟然那么温和柔软,甚至有点说不清的疑惑和希冀。

皇夫,一切已经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露出笑容道:我们一起共过生死患难,你为朕领兵守城,还不止一次救了朕。

如果带着现在的记忆再回到那个时候的话,就算跟皇夫你联姻,得不到外交上的帮助,也得不到朝廷中的助力,朕还是会选择不远千里将你‘强娶’回来。

左瑛笑看着阿史那无期,却没有得到他的笑容回应。

她只觉得他今天似乎沉稳得有点不同寻常,注视着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她不想去捕捉什么信息,低下头来继续为阿史那无期擦拭伤口。

可她发现他的呼吸好像越来越急促,触摸到他的胸口时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

左瑛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些意味着什么,她只是一直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她跟阿史那无期已经不再是原来那种心照不宣、一致欺上瞒下的那么简单。

如果只当对方是实现目的的工具,她大可以毫无压力地按照剧情的需要来逢场作戏;但是对方一旦在她的心里有了地位和分量,她反而不希望轻易去打破两个人原来的相处模式了。

即便是推进,也意味着风险。

这道伤口,因为缝了针的缘故,会长得比没有缝针的伤口好,留下疤痕的可能性也会低很多。

她一边用说话来冲淡暧昧的气氛,一边加快动作,擦拭好他的伤口,可里面两层的线就拆不了了,就当留个纪念吧……左瑛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阿史那无期猛抽了口气,像是她的手碰到了他的痛处一样。

疼吗?她刚抬起头来看他,却冷不丁感觉道自己拿着擦布的手已经被他紧紧捉住,几乎同时,后腰一紧,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箍往阿史那无期的身上紧贴了过去。

你知道吗?阿史那无期的声音悦耳而充满魅惑,双眼中短暂熄灭的气焰又开始燃烧起来,而且侵略的气息仿佛更为炽烈,如果让我回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会……就在左瑛还在因为阿史那无期的突然举动而错愕失神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刹那间双唇已经被阿史那无期柔软的嘴唇噙上,头和后腰被他的一双铁壁紧紧箍住,毫无挣扎的余地。

她的一双纤手即便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本能地用力推去,也丝毫拉不开两人身体与肌肤之间紧贴的距离。

左瑛的银火早已经在西岭奔逃的时候耗尽了子弹,而且即便银火有子弹,在面向这个总是跟一头充满怒气的雄狮一样无所畏惧的阿史那无期的时候也不可能发挥任何威胁作用。

她的半身都被牢牢桎梏在他强壮有力的臂弯中,只能任由他用炽热湿润的舌头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搅动着她柔润的舌尖,继而越来越热烈地绞缠着她的舌头。

随着他的吻变得越来越狂热,从耳边传来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而急促,一波波酥麻的感觉从左瑛的舌尖输送到大脑,像一剂剂迷幻药,让她头晕目眩,让她难以呼吸,僵硬抗拒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下来,原来紧紧按住阿史那无期胸口的双手,也变成了下意识的触摸。

阿史那无期忽然将左瑛的身体一抱,整个人翻过身来,将她抱到了竹床上。

等左瑛猛然从如梦似幻的感觉中惊醒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阿史那无期压在了身下。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有着黝黑肤色和完美曲线的大漠男儿健硕而充满诱惑的身躯。

让人对他身上还被衣物覆盖着的部分和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幻想和希冀。

**第一百六十章 大营遇袭*他注视着她,充满侵略气息的目光慢慢地下移,双眼中隐现的血丝和明显起伏的胸膛都在无声却热烈地倾吐着他内心的渴求。

皇夫……左瑛瞪着惊讶的双眼,想勉强拼凑起已经被阿史那无期的霸道冲突得七零八落的理智,对他劝说些什么。

但是她不知道,她现在这副衣衫凌乱、脸色泛红,双眼湿润而动情地注视着他的双眸,桃唇微张地娇声呼唤着他的样子,仿佛积极地回应和鼓励着他的攫取,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致命的诱惑。

她的话音又一次被阿史那无期炽烈的吻冲散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被融化了,慌乱地到处寻找,却再也抓不住任何理由去拒绝面前这个心地澄明、直率单纯,没有丝毫尔虞我诈的男子情不自禁的真心。

所有的抵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在阿史那无期的强势下变得徒劳。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紧接着听见号角响起,有人高呼道:敌军袭营!敌军袭营!缠绵中的两人顿时间从情欲中清醒过来。

阿史那无期抱起左瑛,抓过旁边的衣服给她披上,你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我出去看看。

他提刀冲出营帐之外,眼前的情形让他顿时感到不妙。

半个时辰前明明还是晴好的天气,这时候居然变得浓雾漫天。

这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可火把还没点上。

如今被浓雾一漫,能见度不足七步。

一片迷蒙中传来阵阵兵器交碰和厮杀呐喊的声音,根本看不清战况,分不清敌我。

阿史那无期即便想参战也不知道从何战起。

左瑛这时候也从营帐内出来,被阿史那无期挡再身后,不许她再往外一步。

几个从浓雾中杀出来的贼兵。

冲到营帐前,被阿史那无期砍瓜切菜一般解决了。

叮!叮!叮!中军帐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鸣金的声音。

听见这样的声音,就相当是收到立刻返回军营的军令,必须立刻罢战,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去。

可这时候很多人已经杀红了眼,根本收不住手,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够杀回自己的营中去。

聚集在军营中的人则终于明白了主帅之所以传令鸣金的原因。

同一阵营的人结集在一起。

以静制动,对付上门侵袭的敌军,而不会像在浓雾中厮杀那样敌我不辨、乱杀一气了。

可即便是这样,形势依然没有太大的好转。

众人看不清周围,接收不到有效的指令。

只能凭一人的判断而盲目地挥刀,很容易被流矢所伤,甚至被自己的同袍所伤,场面十分混乱。

越来越多的贼兵突破外围的防守线冲进主营来,阿史那无期保护着左瑛在原地应对杀过来的贼兵倒不会有误伤或者被误伤的危险,但是这一场混沌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而等这场袭击结束,不知道损失会有多么惨重。

所幸没过多久,浓雾渐渐消散。

陆续点起的火把已经能够将军营照亮。

失去了浓雾的掩护,贼兵顿时无所遁形,纷纷大喊撤退。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攻进来的贼兵其实并不多,同样看不清周围目标的他们的目的也不在于主动杀伤多少王朝军,而是挑起军营里的混乱。

让他们在浓雾中厮杀,相互内耗。

那些贼兵显然没有想到浓雾这么快消散,让他们无法借助浓雾全身而退,顷刻就被王朝军包围消灭,十无一存。

很快,贺兰楚便带着一支人马找到阿史那无期的营帐前来,迎接左瑛到中军帐中处理军务。

各将领结集好各自的队伍,清点损失,逐一汇报。

这短短不出半个时辰的厮杀中,王朝军队伤亡了三百余人,多数人都是被贼兵的乱矢杀伤或者是在敌我不辨的情况下被本营的人误伤,如果情况再持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因为浓雾散得及时,使得偷袭军营的贼兵也有一百多人的损失,但是也已经足够让众人震慑于这些贼兵能够呼风唤雨、随手召来浓雾掩护的妖术的威力。

陛下,听完各营的损伤报告,贺兰楚起身朝左瑛一躬身道:这场诡异的浓雾,是否就是陛下在紫阳城中所遭遇到的那种妖术所致?左瑛微微点头,神色凝重道:的确就跟紫阳城陷落的那晚无端升起的浓雾一样,配合着地方的进攻,为他们提供便利,很难相信不是人为的。

贺兰楚道:臣在对俘虏的审问中也得知,六尘邪教中的确有人可以呼风唤雨,改变天气和风向。

臣未能提早得出有效的方法应对,导致今日的损失,臣请陛下降罪。

左瑛道:贼人诡计多端,玩弄妖术。

这不能怪你。

谢陛下不罪之恩。

贺兰楚谢恩后,朝在座的将领道:传令下去,以后有敌军偷袭,不可轻举妄动,只准在中军帐外集结,听从统一调遣。

众人都起身领命。

这时候,从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士卒,跪地禀告道:禀告陛下,云妃殿下不知所踪。

*众将退去各自安抚教谕本部人马后,中军帐中只剩下左瑛和贺兰楚两人。

爱卿。

左瑛道。

臣在。

贺兰楚躬身道。

云妃在敌我混战之中走失,下落不明,左瑛缓缓道:朕相信他已经死在乱军之中,爱卿应该全心处理军务,没必要为这等小事分心。

贺兰楚沉默不语。

左瑛接着道:朕会宣称他已经阵亡了。

这也是对国老效忠我大周四朝的一点心意。

朕相信爱卿当初之所以将他带来从军,也是有这层考虑。

贺兰楚颔首道:谨遵陛下圣旨。

报——外面传来一声通传,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一个士卒快步进来跪禀道:报告陛下,云妃殿下已经回营,现正在帐外等候。

传。

左瑛一声令下,李云深拖着沉重的交联从帐外进来,跪倒在左瑛面前。

臣叩见陛下。

云妃,左瑛问道:你方才到哪里去了?启奏陛下,臣看见大雾乍起,营中遇袭,病卒凌乱,心中十分忧心。

李云深颔首答道,臣观大雾是由东方坎位及西方离位而起,坎为水之兆,离为火之征,水火互博,两者相突必定乱象丛生、迷雾蔽日、阴晦不明。

《天云宝鉴》上有云:火作而风起,水动而雨生,水火互博而云雾升腾。

臣怀疑是贼兵在军营外的坎宫和离宫动了手脚,作了邪术,所以在乱中奔出军营,到营外望气寻找。

果然在东边一块巨石下挖出一张偷天符。

李云深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呈上。

贺兰楚接过李云深手上的东西,看了一眼,眉头微凝,然后双手呈给左瑛。

左瑛接过偷天符。

只见那是一张巴掌宽、手肘长的黄纸,上面用丹砂几乎画满了奇怪的符文,上部还画有北斗七星,乾坤八卦,下面有几行小字曰:唵东方大金顶自在轮,天丁力士木吒敕,只换南火中土,西金北水,皆如用也。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摄。

那张纸纸质潮湿,丹砂晕染,颇有几处残破,而且沾上了泥灰,的确像是刚从地里掘出来的。

陛下,如果臣没有猜错,军营西边近水处应该还能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偷天符。

李云深道,臣请陛下派遣人手,分别在离军营两百步之处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把守,以防再被贼人下咒。

你的意思是,贺兰楚用一贯的冷峻看着李云深,你一将这张符咒挖出来,雾气就消散了?在他的眼里,李云深不会放过一切寻求翻身的机会。

他识破敌军妖术的事无论真假都要警惕。

李云深道:正是。

偷天符不在正确的位置,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左瑛将黄纸放在案几上对李云深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朕自会处理。

李云深跪拜退下。

爱卿,这件事你认为如何?左瑛问贺兰楚道。

回陛下,臣以为云妃所说虽然不足以轻信,但是按他所说派人守卫也无妨。

贺兰楚道。

就依爱卿所言。

*这日紫阳城太守府三门大开,一个长髯及胸的黑袍男子在一众六尘教徒的簇拥和紫阳城贼兵首领许达之的恭迎下,步入了太守府,来到内堂端坐在首席上。

一轮跪拜叩见完毕后,黑袍男子屏退左右,只留两三亲信在堂内密议。

吕左护法,许达之上前躬身道:没料到王朝军主力相应速度比预计提早了许多,如今我军虽然已经退守紫阳、平州两城,但是依然难免三面受敌之困,不知吕左护法有何赐教?吕左护法不紧不慢地一捋长须,甚至面露笑意,对众人道:诸位有何看法?座下一人皱眉道:原以为那个昏君跟国贼贺兰楚不和,贺兰楚一定正盼望着以这次机会除掉昏君而不会及时出兵,没想到情况却大出我等所料,让我军优势尽失!师兄何必悲观?另一人道:我等并非优势尽失,只是较预想中被动而已。

依在下愚见,此时应当趁敌军立脚未稳,合并未成,先挫其锋芒。

若等其立稳脚跟、兵力结集,形势将不堪设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发丧*但是,又有一人道:前翻我等借助偷天之术奇袭敌军大营,大雾居然无故而止,致使我军遭受损失。

会不会敌军营中有高人坐镇?如果不明底细,贸然出击,是否还会遭受更大损失,实在不可预料。

提到这一点,许达之脸上略有愧色,朝吕左护法道:吕左护法,弟子学艺不精,故有此败,是在惭愧。

我等是否该等溢泉大士到来坐镇,再进行下一步动作?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吕左护法的回应。

他捋了捋长髯,气定神闲的姿态跟在座的火烧火燎完全不一样,最近朝廷对大士追购甚急,大士法力高强,虽然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但是难免会被拖延,等大士到来恐怕军机已经延误。

众人都不由得点头称是。

但是很快又陷入困惑,那我等当如何应对?吕左护法道:达之,你可还记得那日抓到王朝细作时,我让你暂且关押的事?弟子记得!许达之拱手,停顿片刻后,忽然茅塞顿开道:吕左护法难道是要借此人的形貌……吕左护法轻轻颔首:我要那昏君死在营中。

昏君一死,即便没有偷天之术掩护,王朝军队也定必阵脚大乱。

待彼时便是我等大破敌营之时!*当天夜里,左瑛正独自在营帐中阅读灾情和军情汇报,一个士卒进来禀告道:陛下!帐外有一人手持中军令牌求见。

左瑛放下手中卷轴。

她在军营里的这段日子学习了不少军中的规矩。

她知道这种没有身份、没有姓名,只是手持所谓中军令牌求见的人。

就是派往别处潜伏的细作。

不过细作通常不会亲自到自己大营中汇报军情,否则身份就败露了,除非遇到非常紧急或者不同一般的事态。

但是左瑛手底下是没有亲自委派的细作的,这个人直接来到左瑛的营帐中禀告还是让她感到有些奇怪。

你去问他。

是哪位将军手下的人,左瑛道:问了以后,请那位将军一同前来。

回禀陛下。

那士卒答道:他进来的时候有把守大营出入口的弟兄陪同进来,说认得他是太师的麾下。

但是太师如今正亲自领军巡逻,不在营中。

而那人好像身受重伤,似乎支撑不了太久!左瑛听了,眉头微皱。

看来果然是事态非常,细作才亲自赶到营中汇报。

如果等到贺兰楚回来,细作断了气。

恐怕就要错过重要的情报了。

传。

还有,快去请大夫来。

那士卒答应着出去,很快就扶了一个平民打扮的年轻男子进来。

那男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需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往前走。

身上还有大片的血渍,像是被打伤了的样子。

扶他进来的士卒将他送到营中就自觉地退下了,以免有偷听机密的嫌疑。

那人跪跌下来,无力地支撑着身子,朝左瑛道:陛下!小人有要事禀告……他的声音非常虚弱,左瑛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坐榻,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来道:你有什么要事禀告?那人吃力地抬起头来,气若游丝。

紫阳城的贼兵……将要……正当左瑛聚精会神地去听那人的汇报时,忽然看见那人的手中有寒光一晃!以左瑛的身经百战,自然马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连忙往后猛退。

尽管脑子反应不慢,可是身体的灵活性和敏捷程度都跟不上,再家哈桑身上及地的长袍颇为不便。

她的身子刚往旁边一侧,寒光已经在她的眼皮底下闪现,她只觉猛然一朕剧痛,一柄利刃瞬间刺进了她的肩膀!抓刺客!如果是从前,一脚将对方踹飞是个干净利落的方法,但是如今她却只能够寄望于有人能够及时将这个力量数倍于她的刺客制服了。

她被利刃的冲力撞击地跌倒在地上。

可尽管浑身生疼,被刺中的伤口更是鲜血直流,她还是机警地顺势往旁边一滚,使得刺客没那么容易接连发起攻击。

那个青年男子动作敏捷迅速,丝毫没有了刚才病恹恹的情态,显然身受重伤的样子连同身上的血渍都是假的。

他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够被刺中要害的小女皇,反应竟然如此迅速,动作略微迟缓了一下。

这时候,正有士卒闻声冲进营帐来。

那刺客在对方还没看清眼前的情况的时候,已经连续几脚,将先进来的两人踢翻在地,随即抓起士卒掉落的佩刀手起刀落,将来人结果。

随后赶进来的人也连惊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砍翻在地。

这人的武艺高强令左瑛不由一惊。

营帐就是这一眼看尽大小的地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就算高声呼救,等远处的人赶来,恐怕她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就在刺客回身要向左瑛再度扑来的时候,一员将领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反应奇快,一个下腰躲过刺客一刀,随即舞起手中长剑跟刺客交起手来。

很快又有一群士卒闻声赶来,将刺客团团围住。

刺客被众人堵到墙角,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横刀自刎在当场。

那员及时闯入的将领正是巡逻回来的贺兰楚。

他一边招呼士卒去找大夫,一边快步来到左瑛身边跪下,看了看她的伤口,即刻撕下身上一片衣袂,在她伤口的上端绑紧来止血。

给左瑛做好简单的止血,将她扶起来后,他才拜倒在地道:陛下,臣救驾来迟!快起来吧。

爱卿来得正好,左瑛浅浅一笑道:如果不是爱卿及时赶到,朕已经命丧黄泉了。

啊,他的脸在变!贺兰楚刚站起身来,就听见一个还站在刺客尸首旁边的士卒失声惊呼道。

众人朝尸身看去,只见那尸首的脸部轮廓乃至体型果然都在发生变化,很快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一幕别说那些士卒,就连贺兰楚这样的处变不惊的人也不由得心中惊诧。

这就是陛下所说的‘移形换影’之术?在亲眼见识到这些之前,不少人还一度以为那是左瑛为了替自己打败仗开脱而编造的谎言。

这时候,大夫匆忙赶来,将左瑛扶到床上,用剪刀剪去她的衣袖给她包扎伤口。

他们可以用妖术吸食死去七天之内的人的魂魄,让另外一个人变成他的样子。

左瑛忍着痛,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不过也无须过分担心,会用这种妖术的贼人,只有寥寥几个。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

贺兰楚躬身道:臣这就去召集各营将领,传令加强戒备,避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且慢。

左瑛阻止道:爱卿的确要召集各营将领,但是还需要宣布一件事。

*第二天中午,押运补给的阿史那无期领着一千人马从后方返回军营。

在离营还有五里的时候前方探哨策马来报。

报告将军,遥见大营到处张挂白色幡幔,不知是哪位将军亡故。

阿史那无期眉头微皱。

自己不过到了一个离大营不足百里的地方过了一宿而已,怎么没听说有什么战事倒死了人呢了呢?他心想到了就自然知道了,也没让探哨再探,只是加进行军,半个时辰后就望见大营了。

只见大营的确到处挂着白幡,多数旗帜都换成白旗,周围驻守巡逻的士兵也都披麻戴孝,像是给很重要的人物治丧的样子。

阿史那无期领兵来到大营前,早有士卒大开营门迎接。

阿史那无期解散手下人马后,立刻往中军帐大步走去。

中军帐此时已经布置成一座灵堂,白袍白甲的几十个士卒齐列大门两旁,门上挂满祭挽白花。

还没步入帐门就看见营帐中央深处正停放着一座棺椁隆重的灵柩,灵柩两旁跪满了白袍白甲的将领。

灵柩前设下香案,燃起香烛,供着一个灵位。

阿史那无期走近,终于看见那灵位上赫然写着:大周德靖皇帝之灵几个字。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德靖皇帝是谁?哪里忽然冒出这么个皇帝来了?还是这帮孝子贤孙忽然想起要给哪个祖宗戴孝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灵堂中央,揪着个熟人就问:你们这是在干嘛?那人抬起头来,神色凝重,低声道:殿下,陛下驾崩了。

哪个陛下?阿史那无期将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

就是当今圣上。

那人答道:昨晚大营中有刺客,陛下不幸遇刺身亡。

群臣为陛下议定,谥号为‘德靖’。

如今我等应尊称陛下为‘德靖皇帝’。

贺兰瑛?!阿史那无期双手揪住那人的衣领生生将他揪了起来。

他才没兴趣去关心什么谥号不谥号,德靖还是靖德的,他只想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遇刺身亡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一天前还活蹦乱跳,还一如既往不失时机地取笑他,还给他的伤口拆线,还跟他耳鬓厮磨、相拥缠绵的小丫头!**第一百六十二章 死而复生*正、正是……那人被吓得整个人包括舌头都在哆嗦。

阿史那无期顿时感到胸中莫名一疼。

他扔下那人,大步来到灵柩前,双手扳住棺盖用力往上一抬,见棺盖纹丝不动,料想一定是已经上了钉了,于是噌地一声拔出贯霄。

殿下意欲何为?!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众人看见都大惊失色,纷纷站起身来。

但是看见阿史那无期那蛮横样,还持刀在手,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上前去阻止。

阿史那无期也不管众人说什么,将刀身平放,对准棺盖的接口就要劏去。

皇夫殿下且住!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一边大步跑过来一边喝道。

阿史那无期这时候哪有心思理会?用力一劏,已经感觉几根钉被锋利的贯霄劏断了。

来人正是夏侯元,他见阿史那无期不听劝告,连忙上前奋力抱住他的双臂道:皇夫!这是要作甚?!我不信她死了!阿史那无期怒道:你们这里的大夫医术不行!上次都是我将她救活的!我要打开看看,她一定还活着!他话没说完,已经使一股蛮力挣开了夏侯元的双手,又在用力往棺材盖的缝隙劏去。

你们大周就连皇帝也这么不守信用的吗?!他一边用力,一边忿然道:你不记得欠我什么了吗?!你快给我出来!否则我就算幽冥地狱,也要将你抓回来!夏侯元看见这样的情形。

叹一口粗气,凑近阿史那无期低声道:皇夫!陛下不在灵柩里,你且随我来!阿史那无期在夏侯元的生拉硬拽之下离开中军帐,来到一个营帐前。

将他拉了进去。

绕过屏风,只见营帐深处的竹床上坐着一人,身着单衣。

长发披散,一边的衣袖还褪了下来。

一个军医正在为她肩膀上的伤口换药。

这纤细柔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庞、明亮的双眸,不正是刚刚才被说成已经死了的小丫头吗?阿史那无期忽然怒气顿消,但是另一股恼火的感觉又涌上来。

他大步来到左瑛床边坐下,生气地看着左瑛。

陛下,皇夫他……夏侯元话没说完,左瑛已经大概知道是阿史那无期回来捣乱了。

夏侯将军辛苦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

朕跟皇夫单独说说话。

众人应声退下。

阿史那无期余怒未消地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确认她没有假了,才气鼓鼓道:你不是好端端的吗?为什么他们说你死了?还给你戴孝?!皇夫,这是计谋。

左瑛笑道:昨晚有刺客变作我军细作的模样偷入军营袭击朕。

朕就将计就计,让太师对外宣称朕已经驾崩。

如此一来。

敌军一定以为我军阵脚大乱,今晚必定趁黑前来袭营。

到时候我军早有埋伏防备,上门的贼兵一定遭受惨败。

左瑛一边说一边小心地伸展手臂,将褪下的衣袖穿起。

阿史那无期听左瑛这么一说已经完全明白她这么做的用心,但是心里还是不能原谅自己这样被耍。

哼!伸手抓住左瑛的衣领,没生好气道: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

不管左瑛愿不愿意,阿史那无期解开左瑛手臂上的绷带,层层揭开。

当看见那道入肉几寸的伤口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给左瑛将绷带缠上。

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而绷带下面是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由心中一紧,张臂就将面前柔弱的身躯搂进了怀中。

那纤细单薄的身体,仿佛要用很大的劲抱紧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真的在自己怀中,但是他又不敢多用一分一毫的力。

生怕她会被自己弄疼。

左瑛埋在阿史那无期的怀中,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和变得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感觉到他正在遏制住内心的躁动,好像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伤在身,他绝对不会表现得如此克制。

她的心也不由得深深一颤。

阿史那无期的嘴唇近似亲吻般落在左瑛的发髻、额头、脸颊、腮帮,声音动听却带着干涩和不留余地的坚持: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那些我都不要你给了。

我只要你。

那些光辉,那些荣耀,如果要靠一个小丫头来给他才能拥有,那算什么?尽管他丝毫不怀疑她兑现这些承诺的能力,可他如今更渴望她承诺的已经不再是光辉、荣耀、疆土、资源……而仅仅就是她。

他的吻继续下移,轻轻地啄过左瑛的耳根、脖子、锁骨,一股股酥麻的感觉从他的嘴唇所碰到的地方流向左瑛的全身,让她不由得暗嘲自己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如此轻易就被他撩拨得心脏乱跳。

你们大周太危险了,跟我回黑沙城。

阿史那无期的声音变得跟梦呓一样虚幻,表明他也一样情难自禁了,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抚摩着怀中的纤细柔软,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一根头发。

左瑛将伏在他胸口的头抬起来,看着他笑道:难道在这里皇夫就保护不了朕了?阿史那无期用一只手捧起左瑛的脸庞,我知道你这是在激我。

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再冒险。

他知道她不会答应,他甚至不想去深究她对他的感情是否也跟他对她一样炽烈,他一低头对着左瑛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允吸着她口中的柔滑,他似乎可以暂时忘记自己对重返大漠的渴望和争衡天下的勃勃野心。

*当天夜里,月暗星稀,阴云漠漠,四野浮动着诡异的气息。

紫阳城中果然出来一队贼兵,行藏隐秘地来到王朝军大营外半里之内,才冲杀而来。

当他们长驱直入,冲进挂满祭挽的大营的时候,发现大营里居然空荡荡的,不见一兵一卒。

贼兵将领很快醒悟到自己中计了,连忙勒住马头,回身大喊:撤!快撤!大军匆忙后撤时已经来不及,阵阵擂鼓呐喊之声顷刻间海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王朝军准备充分,四面夹击,而贼兵犹如瓮中之鳖却困兽犹斗,双方恶战了一夜,等天亮才收兵回营。

到各部清点人马,王朝军损失一百余人,斩获三千之众,挫伤了紫阳城中贼兵的一半精锐,俘获了两员将领,可谓打了一场结结实实的胜仗。

本来已经打了胜仗,又加正好得到另外两路人马也已经到达,呈夹攻之势的消息,第二天晚上的庆功宴,众人怀着胜利在望的乐观心情,都特别尽兴。

就连贺兰楚也破例喝了不少的酒。

酒过数巡,左瑛起身更衣。

返回营帐的路上,看见贺兰楚高大的背影正在暮色中独自徘徊。

左瑛走过去道:爱卿,为何独自在此?贺兰楚转过身来,躬身请安道:陛下。

臣不胜酒力,故而避席稍事休整。

左瑛印象中贺兰楚的酒量绝对远不至于多喝几杯就不胜酒力,但是像今天在军中喝得那么多,已经实属罕见。

爱卿今日喝得尽兴,定是因为预料我军胜利在望?左瑛笑道。

可是在她心里,胜利既是一件好事,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事情本身也许不坏,但是一旦平叛结束,就意味着她要回到那个已经力量对比失衡而自己所培养的势力又尚未壮大的朝廷,要去面对在贺兰楚的绝对优势下求存的局面了。

如果这么想的话,贺兰楚的确应该高兴。

然而,他最近在左瑛面前表现出来的看不出一丝虚伪的谦恭、诚恳,又让左瑛不由感到困惑。

有之。

贺兰楚低头看着左瑛道:但是,并不是最重要的。

哦?左瑛扬起眉毛,那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贺兰楚用深沉的声音道:臣看见陛下决断英明、智虑高远,可为圣君。

左瑛第一反应就是:又在装那个托孤之臣吗?但是转念一想,又深知他此刻根本没这必要,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时候。

远近的火把光勾勒着贺兰楚完美无瑕的脸庞,依旧深邃犀利的双眸此刻却像宝剑在鞘,没有刺人要害的锋芒,可以容人近观和品读了。

全赖爱卿辅助。

左瑛浅笑道。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左瑛总觉得贺兰楚今晚的言谈举止冷峻中透着一股淡淡的伤感。

她从来没见过他带有除了鄙夷和愤怒之外的感情色彩。

爱卿不妨直说。

左瑛道。

贺兰楚注视了左瑛片刻,才幽然道:陛下深通军政要务,有雄韬大略……为何,藏而不露,一直隐忍至今?如果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才干,是明君之材,哪怕因为年纪尚幼,只能表现出聪敏好学也好。

废黜孝帝之后,他大可以扶立她为皇,尽心辅助她,而他的双手说不定就不会像今日这样沾满了族亲和同朝大臣的鲜血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装疯卖傻,摆出那副不让人寄予任何希望的刁蛮专横模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僵局*左瑛心中一阵错愕。

这个问题已经直指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尤其是当在贺兰楚的口中提出时,让她猛然有种自己在跟死敌谈心的感觉。

而且这个问题左瑛没办法正面回答。

也许贺兰楚只能问苍天,她前世为什么不早死了。

左瑛想了想,平缓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贺兰楚玩味着这几个字,好像忽然醒悟到自己居然正在试图将前尘往事的过失推卸到这个小女皇身上,不由感到一丝自嘲。

他淡淡道:陛下所言甚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贺兰楚今夜的多愁善感,好像也感染到了左瑛。

她看着周围帐篷比邻、火把明亮、人影往来的景象,对这以为自己早已接受和适应了的环境猛然有了种陌生和奇异的感觉。

要是自己当日没有穿越到这具躯体身上,也许就由贺兰楚来接管这个国家,其实对于大局来说也挺不错。

而且,绯羽也不会跟她相遇,不会为她牺牲了。

爱卿,左瑛缓缓道:朕也有一事想问你。

臣洗耳恭听。

贺兰楚目光低垂下来。

左瑛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要一直相信一个在乱军中失散的人还活着,需要有多少勇气?贺兰楚抬眼看着左瑛,双眸微微一颤。

他一顿后才深沉道:需要有,再承受一次失去的勇气。

左瑛看着贺兰楚,沉默不语。

眼神中有了一丝悲怆。

但是嘴角却勾起了浅笑。

陛下,贺兰楚的语气变得柔软了一些,声音更加好听了,魏武哭奉孝而文士羞惭;哀典韦而武将无光。

陛下今日屡次遇险。

忆起已故的近卫,令臣心中愧疚。

臣愿尽全力守卫陛下安全。

左瑛笑了笑道:爱卿统率三军,军务繁忙。

怎能面面俱到?不过此刻,倒是可以大材小用片刻。

谨听遵命。

贺兰楚沉稳道。

左瑛转身,一边迈步朝远处走去,一边道:朕想请爱卿再担当一阵太傅的职责,领朕熟悉一下军中的情况。

臣愿效犬马之劳。

贺兰楚跟上来,跟左瑛一起朝军营外围走去。

贺兰楚边走边道:我军沿袭齐制,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小戎﹐四小戎为一卒﹐十卒为一 旅﹐五旅为一军……左瑛认真听着。

她总觉得平常惜字如金的贺兰楚。

今日似乎有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感觉,就像错过了这次可能就再没机会教她什么了一样。

看着他高大英挺的侧影,听着他不再倨骜不恭的话语,心里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欣慰却感觉不到喜悦。

像是落寞却找不到来由。

*在王朝军营欢欣鼓舞的时候,却是紫阳城中的六尘教众愤慨惆怅的时候。

他们没有料到这一出天衣无缝的连环计,居然反被将计就计,落了个损兵折将的下场。

此刻太守府中的气氛异常凝重。

昨夜一战损失三千精锐,许、余两位师兄被俘,生死未卜……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六尘头目皱眉道。

另一人也嗟叹道:此处城池并非十分坚固,虽然早前已经抓紧加固,可待明日一早,王朝军队四面一合围。

恐怕就会捉襟见肘、难以为继。

就连座上的吕左护法也没有了往日谈笑自若的气色。

他正要发话,门外进来一个六尘教弟子,行礼道:左护法,太守府外来了一人求见。

我等起初不许,她说左护法见了这样东西自然会准许。

那弟子一边说一边双手呈上一颗蜜蜡珠子。

那颗珠子刚呈现出来,众人已经双目一炯纷纷起立。

吕左护法接过珠子道:这是溢泉大士的法珠。

溢泉大士驾临。

你等快快开门迎接!这颗法珠是六尘教最高领导者所有,所有六尘教的头目都认得,但是底层的教徒就未必都见过,所以只是猜测那人可能会有点来头,却不敢轻易判断。

那六尘教弟子闻言,立刻唯唯诺诺跑去开门告罪。

吕左护法也整了整衣冠,领着在座众人快步向门外走去。

*自从那夜偷袭失败、遭受重挫之后,紫阳城贼兵一直坚守不出,任凭外面的士卒骂战骂得如何不堪入耳,守城士卒轮的上辈分的亲戚都骂了个透,始终没有骂出半个开城来战的人。

两天之后,贺兰楚结集兵力发动猛攻,但是一来紫阳城中本来就有足够的军力,二来攻城战毕竟对守方有利,几天下来,王朝军队并不见占有多大优势。

而且在攻城中怪事频发,比如说云梯搭上去,士卒冒着矢石爬到高处,云梯却无端忽然折断,生生将人摔死;又或者用冲车猛撞城门的时候,眼看着城门将破,却发现门上的破损竟然瞬间自愈……这样的怪事多不胜数。

使得很多即便本来不相信六尘教邪说的士卒,也不由心中惶惶,私下议论,越发觉得敌军确实如他们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有神明相助。

王朝军于是改变策略,只围不攻,料定城中粮草不足以维持超过一个月。

驻扎在其他地方的六尘贼兵即便来扰,以他们的兵力也远不足以扭转战局。

六尘教的首脑大部分集中在紫阳城,紫阳城的存亡正是这场战役的关键。

*这日傍晚时分,小福儿敲开了废宅的大门,闪身进去的时候,绯羽正站在门后。

小福儿姑娘,今天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绯羽抢过小福儿手中的布袋,一边往前走一边道。

小福儿抬头道:绯羽大哥,小福儿可能以后不可以每天来看你了。

这些米面,你先坚持几天。

外面出什么事了吗?绯羽疑惑道。

王朝军围城了。

小福儿抿了抿嘴,她感到自己跟绯羽对这件事的看法也许会很不一样,城里很多百姓家里的存粮都开始紧缺,坊市更是不再开张了,所以小福儿也没有理由往坊市跑了。

王朝军已经围城了吗?绯羽刚刚流露出的欣喜神情好像很快又黯淡了下来,但是……这样下去,百姓们是不是都要活活饿死在城里?小福儿不安道:听说军中已经开始节粮了。

小福儿刚才也听到路上的百姓在议论说好几家米店的粮食都被军队征用了。

百姓家中食粮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小福儿还听说,有些士兵开始到民宅中抢掠,如果这次再有人找到这里来,就未必跟上次一样幸运了。

她越说越忧心,那张总是带着乐观的神情的脸这会儿也再无法露出笑容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绯羽道:绯羽大哥,小福儿不想死在这里,小福儿还要找回爹娘的尸骨,带他们回乡落叶归根的。

绯羽露出温柔的笑容道:小福儿姑娘,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上天不会对你这么无情的。

等战事结束、洪水退去,陛下就会降旨为你们重建家园,到时候,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小福儿看着绯羽那能够治愈伤口的笑容也轻轻勾起唇角,绯羽大哥,到时候,你会去哪里?你也要回家乡吗?绯羽的声音温婉中透着一丝忧伤,绯羽自小离家,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小福儿立刻安慰道:绯羽大哥,你不要难过。

其实,小福儿如今的家乡也不是真正的家乡。

小福儿以前听爹娘说,他们两人的父母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才从家里逃了出来,在海边村安居。

而他们的家乡,也就是小福儿的家乡,其实在一个远离大陆的岛上。

小福儿将来就要将爹娘带回去。

她好像回忆起不少事情,我们在海边村虽然都生活得很开心,也跟大家相处得很好,但是小福儿从小就知道,自己跟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

小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越是长大,小福儿就越是明白爹娘在这个村子里为什么会有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为什么总是考虑能不能回到家乡去。

绯羽静静地听着。

虽然他也为小福儿的身世好奇,但是他没有提问,生怕别人其实不愿意让人知道太多。

而小福儿则鼓起了勇气,想将自己身上的秘密告诉绯羽。

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不多了,还可能再也没机会见面,她想对他倾诉更多。

她停下来,看着绯羽道:绯羽大哥,小福儿现在其实还并不算是女儿身。

小福儿所在的种族,性别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由自己的意愿决定的……小福儿的话似乎还没说完,绯羽已经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无法掩饰住内心的激动。

他急切道:小福儿姑娘,你说的那个海岛,你的家乡,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小福儿不知道平常总是恬淡得跟波澜不兴的池水一样的绯羽,为什么会因为她的话而表现得这么迫切。

尽管她想象过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后,可能会错愕、会嫌弃,可是没想到过他会是这样表现。

听爹娘说,那个海岛叫……吾陆岛。

**第一百六十四章 铤而走险*夜幕降临,王朝军营中军帐中灯火通明。

左瑛端坐在主位上,谋士武将分列两旁。

众人神色凝重,似乎都在为眼下的难题忖度。

继续围城,不出一月,我军定必取胜。

一个文士捻须分析道:然而这被困城中的并非只有贼兵,也并非敌国之民,而是我大周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

倘若因为大军围城而造成比洪灾更严重的饥荒,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实在会令天下人寒心,令陛下民望尽失。

虎威将军陆辰上前瞪眼道:战又不行,围又不行,难道真的要接受他们派来的使者的约定,释放人质、退避三舍,来换取他们放弃紫阳城,退守平州?!这些贼人的话,如何能够采信?!不错!夏侯元上前道:就算他们真的遵守信诺,退守平州,我军也无法避免面临今日的境地。

到时候他们兵力更加集中,而且平州城比紫阳规模要大,存粮更足,到时两军优劣对比将要倒置!我等应当斩杀来使,以绝贼人之念,继续围城,待彼精力衰竭、无力顽抗之时再大举进攻,定必能够一战功成,城中百姓也可得以保存。

老将军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另一人皱眉道:贼兵粮绝之时,定必会向百姓抢掠,恐怕早在贼兵精疲力竭之前,城中百姓已经十无一存。

左瑛听这双方说得都有道理,很难马上定夺。

但是敌军今日傍晚派来使节,提出暂时妥协的要求。

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应尽早表态,否则就是踌躇软弱的表现,对军心将有很大影响。

她看向贺兰楚道:太师,依你之见此事应该如何处置?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兰楚上前一拱手道:回陛下。

在座各位都言之有理。

依臣看来,敌军使者提出的要求不可答应,可也不可不答应。

如何既答应又不答应呢?这话让众人都不由疑惑。

如果答应。

我军将确如两位将军所言陷入被动,优势尽失。

贺兰楚继续道,可如果不答应,我军投鼠忌器、诸多掣肘,要赢得战争恐怕要失去民心,可谓得不偿失。

他一顿后继续道:臣有一计。

陛下可答应六尘教的提议,但是两名俘虏。

只能先释放一名,另一名承诺其退至平州再行释放。

待约期退兵之日,我军可佯装拔营,却在夜间暗中埋伏下人马。

贼兵诡计多端,定必趁我军拔营忙乱之际出城追击。

彼时便可与其短兵相接,重挫其锐,紫阳城破指日可待。

那假如他们不出城追击呢?左瑛问道。

如果他们提出此等要求的目的不为出城追击,贺兰楚沉稳道:那他们的目的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为争取开成接纳别处援军与军粮供应,其二为果真意欲退守平州城。

这二者无论是哪一个,都必然有军队要出入紫阳城。

届时我军便可发动伏兵奇袭,同时大军也回军声援,袭其人马、掠其辎重,同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听了都不由纷纷点头赞同。

唯独是那个阿史那无期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满意。

他在众人一片称是的声音中上前两步。

朗声道:我不同意!众人都不由得将错愕的目光集中到阿史那无期的脸上。

他一叉腰,颇有几分不悦道:这次俘虏的两个贼兵将领,都是在六尘教中有地位的头目,他们都会用妖术,如果放了他们,就等于抓住了恶狼却又随手放生。

他们很快就会挟怨反过来再次用妖法对付我们!只有立刻将他们二人处死,将他们的头颅给那使者带回去,让他们看着胆战心寒,才是应该做的!阿史那无期的话尽管有点偏激,但是的确指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放虎归山,恐怕难免后患。

众人都不由得有点担忧起来。

这时候,门外一个士卒匆匆进门跪地禀告道:陛下,云妃殿下说有非常重要的军情想要求见汇报!*两刻钟后,中军帐里只剩下左瑛和李云深两人。

左瑛站起来走到李云深的面前,看着他道:没想到,我军之中,居然也有人能使用这移形换影之术。

你这次能够变作贼兵首领许达之的模样迷惑敌人,真的替朕分担了一大忧虑。

李云深注视着左瑛,眼神中那抹总是欲藏还露的笑意,此刻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跟他不太匹配的沉稳平静,陛下英明睿智,冰雪聪明。

臣斗胆妄测,陛下早在今日之前已经猜到臣识得此术。

李云深一句冰雪聪明让左瑛回忆起不少在无为居中经历的往事。

那一夜虽然也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但是如果不是最终得到李云深的支持,她不可能生存到今时今日。

这次又得到李开宗在紧急关头搭救她才得以脱险,她不得不对李氏有所感戴。

的确如李云深所说,她在今日之前已经猜到李云深也会使用这移形换影之术。

这个猜测虽然大胆得近乎荒诞,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将她跟李云深之间发生的一切解释得通,让她一直以来的种种困惑得到解答。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李云深一直所深藏不露的秘密就是他所追逐的根本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简单,而是要登上帝位,君临天下。

无论是开始一度想过要让左瑛死在无为居门外还是后来的一再维护扶持,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她不去试探,不去求证,是因为她不想再去追究——救过她的命而且依然对她无害的人,值得这样的报偿。

小三儿,左瑛深沉道:朕本来不想让你去冒这样的大险,但是你既然一心为国,替朕分忧,朕也不忍心拒绝。

陛下,李云深的双眸中掠过一丝惨然,从今往后,陛下还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小三儿吗?左瑛浅浅一笑,笑容有点疲惫。

她一直以来所信任的说到底其实是双方的共同利益。

但是共同经历过这么多甘苦之后,如果说还是将他当做路人一般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双方的共同利益一旦终结,她已经找不到将这把双刃剑继续握在手上的理由了。

保全他的性命、让他终生锦衣玉食,也许就是她对他、对李开宗、对李氏唯一能做的了。

小三儿,朕只希望你能够尽快平安回来。

左瑛淡然道。

陛下……李云深上前一步,忽然一张臂,将左瑛搂住。

在左瑛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低头将嘴唇覆上了她柔软的双唇。

左瑛吃了一惊。

但是她没有拒绝。

李云深已经再没有足以威胁到她的力量。

变作贼兵将领的模样潜入敌城当中,设法跟外面的王朝军队里应外合,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尽管以李云深的聪明,他应该已经估计到各种风险,确信自己可以承受才会主动担当这样的责任,可也不能排除他为了将功洗罪,重新争回自己的一席之地,铤而走险。

所以此行,的确祸福难料。

这一吻,有可能就是永诀。

李云深一只手紧紧地包拢着左瑛的身体,一手捧起她娇小的脸庞,温热的嘴唇温和地吞吐着她的双唇,又将炽热的舌头滑进她的嘴里,灵活而殷勤地搅动着她柔滑的舌尖,热烈地允吸着。

他曾经想过踩在她的尸骨上一步登天。

发现她的灵魂跟她的身体并不匹配以后,又全心想借着她所代表的正统力量先将贺兰楚集团荡平,再从她手上篡夺权位,达到目的。

就连三番四次极尽魅惑挑逗,想要跟她行夫妻之实,都不过是想要她怀上他的骨肉,以进一步强化他的地位。

但是如今,他从高处坠落渊谷,她的权柄跟他的欲望,已经再无关系,即便任凭她扶持,他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高位上去。

他就算能够将功赎罪、独善其身,但是羽翼已失,再不可能展翅高飞。

正如她所说,她在他的棋盘里已经变成一子废棋,她的势力争夺、她的或沉或浮、乃至她的生死安危,他都应该再没有继续关心和在乎的理由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从她身上获取什么了。

直到刚才那瞬间控制不住的冲动之后,他才恍然明白,他的内心深处对她的渴望竟然还没有消失,他还渴望着从她那里获得的,是她的拥抱、她的吻、她的真心。

尽管是奢想,但是他依然希望她对他所说过的温情脉脉的话,还可以得到兑现,她一度对他敞开过的心扉,还能被他敲开。

允吸着口中的甘甜,品尝着那醉人的滑腻,感知着怀中的纤细身体从一开始的僵硬拒斥变得柔软顺从,他好像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一阵久违的快乐,一种从他们接触的每一寸肌肤涌向他的心脏,让他鼻子不禁一酸的快乐。

不过,他很清楚,这一刻的拥吻已经是他眼下能够奢求得到的最大的恩赐了。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左瑛,退后一步,跪倒在地道:陛下,小三儿去了。

左瑛轻轻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层叠的营帐之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伏兵*第二天,正午时分,遣返的使者又带来消息,说紫阳城的吕左护法已经答应了王朝军提出的条件。

李云深便扮作许达之的模样,跟随着使者离开了王朝军大营。

两人骑着马,往紫阳城去。

刚进入城门,便有一众许达之本部的教众列队相迎。

李云深一个不认识,也不知道许达之一贯与下属的相处之道,但是他有的是察言观色、观人于微的本领,一番交流下来,已经将几个头目的长相、名字牢牢记住,也抛桥侧击出了城中大致的一些状况。

跟本部教众分别后,他又和使者一起到太守府中复命。

他对这里的路完全陌生,得亏有那一同复命的使者领着,一路来到太守府的内堂之中。

内堂此时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看见李云深走来,都纷纷站起身来慰问,只有首席上一个黑袍长髯、道骨仙风的人岿然不动,那自然就是这座城里的最高统帅了。

李云深大步走到那人面前拜道:弟子见过吕左护法!从对俘虏的拷问中,李云深也大致知道一些这紫阳城里几个头目的信息。

吕左护法名叫吕宗谋,在六尘教的架构里名义上除了溢泉大士之外还有几位长老在他之上,可事实上从他掌握的实权来看,算是二三把手的角色。

而其他几个,分别就是教中的执事一类,地位在普通弟子之上,却在吕许二人之下。

吕宗谋欣喜道:达之受苦了。

李云深装作一副低落的样子道:弟子惭愧,破敌不成,反受被俘之辱。

令我教蒙羞。

弟子心中实在内疚至极。

吕宗谋摇摇头,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的浅笑道:你回来了就好,不必过于自责。

是老夫决策失误,不听你的劝告。

才中了周贼奸计,而有此一败。

吕宗谋这么说的时候,李云深敏感地觉察到其他人流露出错愕的神情。

面面相觑,显然他所说的话跟事实不符。

他于是道:吕左护法何出此言?弟子若有此神机妙算,又怎会落败被俘?吕宗谋这才表现出放松了一些地捻须笑道:是老夫糊涂了。

达之,你身体若无大碍,明日追击周贼之时,你便可为先锋。

李云深一听,心中一亮:果然。

他们妥协是假,乘机趁乱追击才是真。

王朝军队如果按照约定退避,定会遭他们抄住后军,劫取粮草辎重,损失惨重。

谢吕左护法!弟子求之不得。

李云深拱手道:然而这样一来,余师弟岂不性命难保?不必担忧。

吕宗谋不缓不急道:如今他们要留着余成作为人质,自然不会伤害他。

撤军之时,俘虏也多安排在后军。

待彼受我军突袭,敌军只顾得逃命,还哪有闲暇顾及俘虏?李云深装作释怀道:吕左护法果然想得周到!只是如果周贼也想到了我等的计谋,早有准备,那将如何?这一问,让众人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人替吕宗谋答道:许师兄。

周贼三日后退兵,可昨日已有三千师兄弟从平州出发,日夜兼程,伏兵在周贼退军的必经之处,与此处追击的军队首尾呼应,定然打得周贼阵脚大乱、哭爹喊娘!李云深听了。

虽然心中暗暗一惊,但是立刻露出激越的神情跪地道:吕左护法神机妙算!这次弟子一定不辱使命!*三天后的四更时分,军营中便开始围炉造饭,军士们用完饭后,就开始收拾拔营,准备在五更天正式开始撤军。

军令如山,五更刚到,三营军队全部拔营而起,浩浩荡荡向远离紫阳的方向撤去。

贺兰楚扶左瑛登上马车,躬身道:陛下,臣方才收到谍报,平州城的贼兵有所异动,恐怕前路并不太平,臣请与陛下同行。

左瑛道:爱卿乃三军统帅,不应将精力过多地分散在保护朕上,否则军中将有怨言。

贺兰楚微微颔首道:谨遵陛下圣旨。

大军一路徐徐往前进发,预备在看见紫阳城外伏兵所放的狼烟的时候才折回,探哨不断在四边打探情报。

这时已经是深冬,虽然这段时间并没有下雪,但是天气已经相当寒冷。

左瑛在车厢中随军前行,既不运动,也没有取暖的设备,冷得有点难受。

无论是在紫阳城中内应的李云深,还是跟夏侯元一起领兵埋伏的阿史那无期,都让左瑛心里有点牵挂不安。

就在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外面忽然掀起一阵骚动。

何时喧哗?左瑛问道。

外面一个副将略带惶恐的声音传来,陛下,变天了!左瑛掀开窗帘,果然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格外阴沉,仿佛傍晚一般,全然不日上中天所应该有的天色。

军队已经停了下来,骑兵步兵弓箭手也都全部处于戒备状态,随时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

不过是十几秒的功夫,天色已经从傍晚时分的阴沉变成晚上七八点的昏暗,逐渐几乎连身边弟兄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大响,随即一声惨叫传来。

紧接着两声、三声……无数声越来越密集的敲击声传来,就像是楼上有重物砸在自己雨棚上的声音,惊呼声也接连传来。

众人都知道不妙,但是只有惶恐慌乱的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何躲避和还击。

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人们看见头顶上正有无数的块状的坚硬东西从天而降,大的有拳头大小,最小的也有鸡蛋大小,从这么高的高处砸下来,即便带着头盔的人也都被砸晕倒下,还有不少战马当场被砸中脑袋倒地身亡。

大军顿时乱成一片。

下雹子啦——有人喊了一声。

这时候天空已经完全暗成什么都看不见了。

早在有人喊出来的时候,左瑛已经意识到天色忽然变暗就是冰雹之类极端天气的兆头。

她待的这个车厢别说是木头做的,就算是铁皮做的也抵挡不了从万米高空坠落下来的冰雹。

她连忙从车厢里爬出来,想要在冰雹真的落下之前找到躲避的地方。

可是刚从车伸出半个头来,已经听见前面一声大响,紧接着车身往前一倾,整个人失去平衡,摔落在地上。

等定睛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发现车辕已经被砸断。

这时候众人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只顾得自己用盾牌护住要害或者在地上蜷成一团抵挡,没人有那样的觉悟去保护她的安全。

她躲在歪倒的车厢下,头顶上阵阵轰轰声不断传来,车厢的一边车壁已经被不少冰雹砸中,只是因为受到缓冲而还没砸透到左瑛藏身的这边。

她借着天色还不至于完全黑下来的几秒种时间,瞅准了路边山崖一处有岩石凸起的地方,双手抱头,大步跑了过去,直到碰到了岩石壁,才蜷紧身体蹲下来。

天色在逐渐放晴,冰雹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但是取而代之的却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阵呐喊冲杀的声音。

在冰雹的袭击中还惊魂未定的士卒们,一个个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不知道敌人在哪,也不知道数量多寡,心中已经慌乱不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呐喊声越来越近之际,无数的箭簇忽然从旁边山崖的高处雨点一样落下来。

反应快的以盾牌抵挡,反应慢的即刻被射中,毙命当场。

太师有令!即刻准备迎战,妄动逃跑者斩!传令官的传令声从远近再三传来,但是斗志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意外削去了一半的众人,一时间难以立即再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只有少数人立刻拈弓搭箭还击,但是因为看不准敌人方向的缘故,多数都只是空发;更多的人是逡巡不前,躲在盾牌后面四顾着周围好像随时可能再出现的敌军。

再这样下去,战机延误,败局将定,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这时候,山崖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贼兵忽然中箭从山崖上坠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个人也滚落山坡。

敌人只有区区数百疑兵,朕命你们即刻迎击!一声嘹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众人看见左瑛手挽弓箭,不避矢石地又瞄准了山崖顶上的另外一个目标!杀啊——女皇的英勇无畏,极大地鼓舞了众人,军队中忽然爆发出的呐喊声惊天动地。

还击的箭矢密雨一样向山崖上射去,又有大队人马绕缓坡冲杀上山与敌军厮杀。

没过多久,山崖上本来数量就不足以与王朝军抗衡的贼兵已经被王朝军冲突得七零八落,双方在山上展开了恶斗。

部署好反击的贺兰楚才得以跃马来到左瑛身边,下马脱下自己的铠甲套在左瑛的身上,又将她抱上了马背。

爱卿,马背上的左瑛低头对贺兰楚道:请爱卿与朕同乘。

贺兰楚不明所以,但是看见左瑛一脸不容违拒的坚定,还是领命跨上了马背,跟左瑛一起骑在马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接二连三的意外*没过多久,贺兰楚发现左瑛的身体似乎很是疲软无力,逐渐靠在了他的身上,好像连直起腰来的力气都不足够。

爱卿,他刚想发问,却听到了左瑛虚弱的声音,朕身上有箭伤。

爱卿务必尽量隐秘,以免影响士气。

贺兰楚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她要求跟自己同乘的原因,而且看她的样子,一定伤得不轻。

他的心中不由一紧。

*紫阳城中出兵的时辰将至,李云深假扮的许达之在城门前检阅好兵马,准备时辰一到便领兵出城。

按照约定,埋伏好的王朝军队会先将打着许达之旗号的贼兵前部放过,让贼兵以为安全,再截住中部和尾部发动攻击。

到时候佯装撤离的大部队回身来攻,李云深也带领本部贼兵倒戈,贼兵便成瓮中之鳖。

李云深披坚执锐骑在马上,领在一千贼兵前面。

对于行军打仗,他可以说是一张白纸,所有的关于行军领兵的常识,都是在离开军营之前由营中老将介绍的。

但是以他的聪明,很快就记住了,而且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露出马脚。

只要一旦离开紫阳城,他的任务就成功了一大半,而他自己也从危险中脱离了。

眼看着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城门便开,两个六尘教弟子匆匆跑来,来到李云深面前行礼道:许师兄,溢泉大士召见。

李云深心里微微一疑。

这几天他在城中,都没有见到溢泉大士。

虽然军营中已经收到谍报说溢泉大士已经到来紫阳城中,但是他作为一个俘虏。

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的,所以也无法主动求见或者打听溢泉大士的去向。

几日来相安无事,没想到即将领兵出战之前居然来召见他,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巧合。

哦?溢泉大士已经来到紫阳城?李云深朝马下两人道:你们回去替我向溢泉大士告罪。

说弟子有军令在身,唯恐延误战机,不便在此时拜见。

待弟子立功回来。

再去拜见。

马下两人却非常坚持。

许师兄,大士前几天已经驾临,只是前几日她不在城中,此刻刚回城,有要事需面授机宜,请许师兄务必速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云深这下如果再拒绝。

也就反而可疑了。

他只好随那两个六尘教弟子往太守府去。

来到太守府门前,两个六尘教弟子将李云深领入偏厅。

他看见偏厅中央的坐榻上正有一个白衣白袍的妙龄女子盘膝而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蜜蜡法珠,神情和悦、双目紧闭,乌黑的头发盘成高髻。

雪白的纱巾从发髻顶端一直垂落到她所坐的地板上。

这幅装扮一看就是众人所描述的溢泉大士。

李云深上前行礼道:弟子拜见溢泉大士。

溢泉大士缓缓睁开双眼,轻轻一点头。

那两个领李云深前来的弟子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不知溢泉大士驾临,弟子未能及早拜见,求大士恕罪。

李云深又拜道,不知大士有何事教弟子?那溢泉大士肤色如白玉一般皎洁明净,五官不施粉黛却明丽分明,完美的瓜子脸、细鼻梁、小嘴,犹如玉琢一般,一双不大不小的丹凤眼。

总是似乎微喊睡意,又像是早已洞穿世事,任何新物事都不值得她炯神相看。

她注视了李云深片刻,轻启朱唇,缓缓道:李云深,别来无恙?听见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

李云深心中猛然深深一悸!李云深,你不认得本仙,本仙却认得你。

溢泉大士居高临下,面无表情。

李云深这下确定,一定是对方的修为比他高得多,这移形换影之术已经练得不光能用,还能看破。

他压抑住内心的惊讶稍一定神,心里约莫已经猜到自己面前这个既能够将移形换影之术用到炉火纯青又认识他的人到底是谁来了。

但是醒悟到了这一点并不能让他对事态变得乐观。

他微微一笑道:换了这副皮相,侄儿都不认得您了,姑母。

孺子可教。

溢泉大士笑意微露,你来我紫阳城,调我紫阳城的兵,意欲何为?李云深露出和煦的笑容道:若早知这是姑母的神兵,侄儿岂敢轻动?溢泉大士脸上的笑意已经尽消,脸上不冷不热的表情跟雕塑一般,无法让人窥探她的内心;声音尽管悦耳可听,可也平缓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当初你从本仙处习得移形换影之术,为的是要颠覆大周的江山,与你父亲唱对台戏。

本仙觉得有趣,于是助你一臂之力。

可没想到,如今你却反跟那大周皇帝站在一边了。

李云深的笑容变得玩世不恭道:姑母有所不知,侄儿的计划不幸出了一点纰漏,所以,侄儿只好绕道远行,通过取得女皇的信任、获取更大的权力来达到目的。

你这一绕也绕得太远了,本仙已经等不及了。

溢泉大士那没有一丝锋芒却让人心中微寒的目光停留在李云深的脸上,世人沉迷佛法,迷恋而又畏惧于以自己的能力无法达到的力量,本仙轻易便能俘获一众誓死效忠的追随者,普通百姓也都望风披靡,过不了很久,天下就要易姓。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何必一定要苦苦修仙来寻?你父亲本有这样的机会,却轻易放弃,真是不可理喻李云深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姑母也有志于此,那侄儿就不再执着了。

惟愿姑母一切如意,马到功成。

哦?如此轻易就放弃夙愿了?难道就没有半点后悔?溢泉大士双眸微微一炯。

李云深笑了笑道:姑母,就算侄儿再不懂事,又怎会与姑母相争?为了姑母而放弃夙愿,侄儿心甘情愿。

溢泉大士看着李云深,毫无表情的嘴角忽然微微勾出一丝冷笑,好侄儿,你是为了我放弃夙愿?还是为了一个人类女子?姑母何出此言? 李云深笑容不改。

你以为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本仙吗?溢泉大士冷冰冰道:你的势力已经被一网打尽,现在就算你再如何浑身解数,也不可能达至你曾经达到过的高度。

你如今一再为周人效力,所为的恐怕并不是最初的目的。

李云深为溢泉大士的话心中一颤。

的确,自从假诏书事件之后,他本来已经万念俱灰,连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动力都没有了,更别说为王朝军队出谋献策、排忧解困了。

他好像从来没试过做事的目的如此的暧昧不明,也许是因为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他如今冒险所做的事,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蓄意报复,而是为了获得一个女子的信任,获得她的心。

不等李云深回话,溢泉大士便淡漠道:今日与你叙话,本来想借此看看你是否还有可以与本仙共谋天下的可能,没想到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轻易就被一个人类女子掌控在鼓掌之间。

当初你一心夺取天下,就是因为对你的父亲不满,没想到今日,你竟然也无法脱离他所走过的老路,真可谓讽刺至极。

既然不是同道中人,那本仙与你再无话可谈。

溢泉大士的语气很平淡,语速也并不快,毫无力量感,但是李云深却很清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字字千钧,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他的命运。

姑母,李云深没有将内心的绝望表现出来,他微笑道:侄儿知道无论如何也难以改变姑母业已形成的判断,侄儿不想再申辩。

侄儿在父亲与姑母之间,到底还是向着姑母的。

据侄儿所知,父亲已经出山了,这件事恐怕不是姑母所设想的那么容易简单。

溢泉大士浅浅一笑,笑容里透着险恶,不用拿你的父亲恐吓本仙。

他在为人类皇帝打拼江山的二十年,与人类女子缠绵苟且的五年,本仙的时间可没有虚度。

他若敢在本仙面前出现,本仙定会替家中长老执行家法,除去这个家门的败类。

*半个时辰后,紫阳城外的伏兵按约定放过了打着许达之旗号的贼兵前部,截住贼兵的后部厮杀起来。

从这里放出的狼烟,很快被王朝军主力看见,全速回军来战。

这时候,身上的箭头已经取出的左瑛,靠在一辆马车上,跟随在军队后部前行。

通报战况的士卒陆续前来汇报战情。

报——我军前部已经与贼兵交锋!报——贼兵前部临阵易帅,没有按约定倒戈!听见这个消息,正在闭目养神的左瑛不由睁开惊讶的双眼,心中骤然一紧。

早在两日前紫阳城中的谍报已经带来消息,这次的前部是由许达之,也就是李云深带领,里应外合之事又顺利了一些。

可是如今毫无先兆地临阵易帅,只恐怕李云深已经遭逢不测;而且这一战已经经历了很多意外,再经历这样一个重大变故,她不得不担心王朝军队还有几成机会获胜。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死别重逢*心中一紧张忧虑,肩胛骨上中箭的伤口疼痛便骤然加剧,让她不由得双眉微皱。

这古代战场上的受伤跟现代不一样,麻醉技术不发达不在说,箭簇造成的伤口的创面也比留在肌肉或者骨头里的子弹的创面要大。

为了取出有倒钩的箭头和将伤口清洗干净,甚至要经历将伤口扩大、灼烧等过程,伤患需要承受的痛苦就可想而知。

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发生在这样一个体质孱弱的小身板身上。

左瑛在这个身躯里所感受到的疼痛和疲惫都明显是以前的十数倍。

再加上如今意外接二连三,战况告急,整个局势不容乐观,令左瑛备受身心煎熬。

陛下,请以龙体为重。

在她身旁伺候的军医看见左瑛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连忙道。

左瑛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去给受伤的士卒治疗,朕这里没事。

军医不敢抗旨,但是离开皇帝身边又怕她有个万一的话吩咐他在这里伺候的贺兰楚要拿他的罪。

左瑛坚持之下,他才离开了马车。

报——过了一段时间后,又一个探哨来报,敌军前部忽然出现一彪人马,策反敌军倒戈。

敌军前部已经陷入混乱。

左瑛一听,不由感到一阵意外。

敌军中有人倒戈对于王朝军队的重大意义并不在于倒戈人数的多寡,这些倒戈的人能不能投入战斗增长他们军力,而是这样一来就能让敌军陷入混乱。

影响他们的士气。

敌军士气一崩落,王朝军队能够获胜的几率又会大很多。

是何人所为?左瑛隔着车帘追问道。

尚不清楚。

探哨回道。

再探。

探哨一声答应,策马而去。

又过了一阵,探马再次来报。

报——敌军前部有半数人被策反。

正倒戈助战。

为首一人,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白净青年。

这样的描述几乎就跟不说是一样的。

但是左瑛也知道这双方已经短兵相接的时候,探哨只能靠自己双眼来观察情况。

无法很全面地收集信息,能够知道战况逆转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王朝军队两面合围,奋力厮杀;紫阳城的贼兵被困在中央没有退路,背水一战、殊死相抗,战况的惨烈可想而知。

两军一直大战到太阳快要落山,才以贼兵主力被歼,几员大将被斩。

其余人缴械投降告终。

捷报传来,左瑛顿时感到放松,才忽然觉得跟疼痛相抗了半天的身体有点疲弱难支。

过了一会儿,左瑛听见外面一阵神采奕奕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外面便传来贺兰楚的声音。

陛下。

敌军已经放弃紫阳城,我军正在追击紫阳城余部及一众匪首。

臣先请护送陛下入城。

很好。

左瑛抖擞起精神道:入城以后,再对众将士论功行赏。

这时候,车厢外传来另外一个声音。

陛下……这个声音温婉悦耳,令左瑛耳熟,但是又如梦似幻让人无法相信。

左瑛心中不由一颤。

绯羽拜见陛下。

那个声音再一次真切的传来。

羽儿?!士卒挑起车帘的一刻,左瑛果真看见那个身形修长、皮肤白皙,容貌俊美得跟画像一样的熟悉身影,正是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在紫阳城中的绯羽!陛下。

贺兰楚道:方才一战,绯羽在敌军中策反敌军倒戈,立下大功,让我军士气大增。

左瑛这才知道,原来刚才那探哨所描述的白净青年竟然就是绯羽。

绯羽,陛下身上有伤。

你先去小心伺候。

贺兰楚沉声道:你所带领的倒戈部队,本座会按照刚才所许诺的来嘉奖安抚。

谢太师!绯羽感恩戴德地拜谢完后,登上了马车。

一上车,绯羽又跪倒在左瑛的脚下,激动道:陛下……绯羽救驾来迟……陛下的伤……看着死别后重逢的绯羽,听着他近乎哽咽的声音,左瑛心中的喜悦难以掩饰。

羽儿。

左瑛伸出没有受伤的那边手臂捧起绯羽低垂的脸庞。

他充满激动的双眸,在重逢的喜悦中满噙着轻闪的泪光。

白皙的脸庞此刻泛着红晕,像是在努力地抑制住严重的泪水。

但是他的眼泪还是在抬头与左瑛对视的一刻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从腮边淌落。

他想侧过脸去,不让左瑛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但是又不舍得侧过脸去——抓紧每一秒将面前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庞看个清楚、看个仔细、看个巨细无遗,就是他心中最大的贪婪。

左瑛捧住绯羽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羽儿,朕以为你已经死了……朕……车厢一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左瑛的话。

那猛然一颠,也挣到了左瑛的伤口,让她忍不住放开捧住绯羽脸庞的双手,低吟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靠。

陛下,你怎么样了。

绯羽顾不得礼节,连忙起身坐到左瑛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朕没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左瑛已经疼得咬紧了牙,无力地靠在绯羽的肩上,你回来了,就好了。

绯羽将左瑛搂在自己怀里,如果不是她此刻身上有伤,他知道这一定是能令他幸福无比的时刻,但是现在看着左瑛难受的样子,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去减轻她的痛苦,心里就好像被生生剜下一块肉一样难受。

左瑛着双眼,虽然看不见绯羽的表情,也没听见他说话,但是已经能够猜到他的苦恼。

羽儿,这些天,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会在敌军之中?快说给朕听听。

她无力地道,想分散绯羽的注意力,也好冲淡自己的痛觉。

回陛下,绯羽小心翼翼地在左瑛的耳边道:绯羽跟陛下分别的那晚被贼兵重伤,昏迷在街头,幸而得到一位姑娘相救——就是我们在紫阳城外遇见过的那位小福儿姑娘——幸得她相救,将绯羽藏在废弃的宅院里,为绯羽疗伤,又每日送水送粮,绯羽才得以活到今天,与陛下相见。

绯羽困在紫阳城中,听说陛下已经成功脱险,无日不思重回陛下身边伺候左右,恨不能长出羽翼,飞过城墙外去。

只恨贼兵把守森严,封城戒严半月,让绯羽不能如愿。

绯羽的声音轻柔低婉地在耳边传来,情真意切得就跟热恋中的人在心上人耳边的低语一样,让左瑛心中一阵暖流涌动。

她回想起那夜在紫阳城中逃亡,绯羽为了给她争取逃走的时间,只身与数十贼兵搏斗,身上的白衣都被鲜血染透的情景,心中还是不由得隐隐一痛,可又倍感这一刻的弥足珍贵,令人感慨。

羽儿,你受苦了。

这个小福儿立了大功,朕一定要好好赏赐她。

左瑛抬起头来看着绯羽道:你身上的伤现在怎样了?回陛下,绯羽的伤已经痊愈了。

请陛下不必担忧。

绯羽低眉道:小福儿姑娘又将几个误入贼营的同乡叔伯兄弟介绍给绯羽,所以绯羽就跟他们一起秘密策划要倒戈投诚。

这次贼兵出城,绯羽也事先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在他们的帮助下混在军队之中,正好参与了这次策反。

看来这个小福儿所立的功还不止救了你,还间接帮助我军打赢了这场关键的胜仗。

左瑛露出笑容道:她现在身在何处?回陛下,绯羽继续低声道:小福儿姑娘如今正在紫阳城中。

绯羽出城之前将她安排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等待我军胜利入城。

左瑛隐隐听得出来,绯羽跟这个小福儿的关系非同一般,好像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和很深的关联一样。

其实,即便是按常理推断也是的,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受一个少女每日送水送食、嘘寒问暖地照顾了大半个月,关系密切、互生情愫,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桥段,并不是什么值得稀奇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虚弱、精神不好的缘故,左瑛没有了丝毫拿这事来取笑打趣的心思,反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中隐隐一酸。

那就好,左瑛没有将内心的感受流露出来,待入城以后,你带她来见朕,朕重重有赏。

绯羽略带欣喜道:绯羽先替小福儿姑娘谢陛下恩典。

这一谢,让左瑛心中的判断更加坐实了。

*等到王朝军队入城的时候,天已经全黑。

早有先头部队先进城扫除各种可能潜伏的隐患,将四个城门完全控制住,又将太守府重新清理出来,才将左瑛迎进了府中。

因为时候已经太晚,各部清点损伤、议论功勋再逐层上报,还没来得及奏报给左瑛论功行赏,所以左瑛得以先行休息一晚,明日再跟众将见面嘉奖。

陛下,绯羽与小福儿姑娘在门外求见。

门人来到左瑛的寝室中毕恭毕敬地禀告道。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赏赐*在左瑛的准许下,绯羽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灵动的双眼又大又圆,让人一见难忘,正是那日在紫阳城外左瑛见过的那个盯着绯羽看的小福儿。

两人来到左瑛面前,跪拜请安。

陛下,这位就是绯羽的救命恩人小福儿姑娘。

绯羽低头禀告道。

小福儿也按照绯羽之前所教的那样行礼道:民女小福儿参见陛下。

她后来已经得知绯羽原来是女皇身边的贴身侍卫,而那日跟那个向她打听情报的老伯在一起的那个看起来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少女,竟然就是当今女皇。

左瑛笑了笑道:你们都起来吧。

赐座。

两人这才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坐到旁边的坐榻上。

小福儿,左瑛看着不安地低着头的小福儿道:听绯羽说,是你救了他,照顾了他将近一个月,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绯羽是朕最看重的贴身侍卫,你救了他就等于朕欠了你一份恩情。

而且,你还参与策划了这次策动紫阳城贼兵倒戈的事,帮助王朝军队取得胜利。

这可是立下了大功。

平常直率爽快的小福儿这时候显得有点拘谨,连忙不安道:陛下,小福儿其实没做什么……那些都没什么……小福儿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而已。

这些事小福儿的确没放在心上,对于她来说,她不过是救了一个她芳心暗许的人。

又帮助他做他想做而自己又认为是正确的事而已,没想过要借此立什么功,得什么嘉奖。

小福儿,朕如今要赏赐你。

左瑛道:你有什么心愿就说出来吧。

朕一定会尽力满足你。

小福儿抬起头来看着左瑛,显得有点忐忑。

绯羽看见小福儿这个样子,有点担心她会一时紧张。

说什么都不要,错过了这个受赏的机会,于是低声提醒她道:小福儿姑娘,陛下已经开口了,你有什么愿望快提出来,让陛下成全你。

他记得小福儿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灾难过去以后。

能够找回父母的尸骨,带他们回故乡。

这个愿望如果靠她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去实现的话,那将会是很困难的,如果有陛下的圣旨,发动人力帮她寻找。

那实现的希望就会大很多了。

小福儿看了一眼绯羽,好像受到鼓舞一样,点点头道:陛下,小福儿的确有一个愿望,希望陛下能够成全。

是什么愿望?左瑛问道。

小福儿露出坚定的神情道:小福儿想……求陛下赐绯羽大哥跟小福儿一起回我们的故乡,而不必继续在宫中当差。

左瑛虽然早就已经料到小福儿跟绯羽两人可能关系亲密,但是小福儿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地提出要带绯羽走,还是让左瑛有点意外。

而且让她听着别扭的是,什么叫做我们的故乡呢?跟小福儿并肩而坐的绯羽也没有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心中错愕万分。

但是他并没真正领会小福儿的意思。

他只是以为因为自己答应过小福儿要跟她一起寻找她父母的骸骨,送回故乡,所以她才会在这时候这么单纯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于是帮忙解释道:陛下,还有一事,绯羽还没来得及禀告。

绯羽无意中得知,小福儿父母的家乡吾陆岛上的族民。

也都跟绯羽一样……可以在后天由自己的意志决定性别,绯羽猜测吾陆岛很可能就是绯羽的故乡。

可是绯羽也许不知道,他这时候纯粹出于解答左瑛疑问的解释,让左瑛误以为他是在替小福儿帮腔,希望左瑛能够同意小福儿的请求,这就更加坚定了左瑛关于他跟小福儿关系非同一般的判断。

左瑛虽然听说绯羽很可能已经找到自己的故乡,但是她并不认为现在是祝贺他的时候。

小福儿,你是想从朕这里要走绯羽?左瑛之所以在给众将论功行赏之前先让绯羽将小福儿带来,就是为了将事情弄清楚,所以她是不会容许暧昧不明的结果的。

这一问让小福儿和绯羽都同时抬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小福儿惊讶是因为女王所说的话比她还直接,直指她心中所想表达又不敢过于直白的愿望;而绯羽惊讶则是因为从左瑛的口中听到了对于小福儿的请求的另外一种他没有想到过的解读。

小福儿一顿,目光低垂下来,但是声音中的坚定有增无减,是的,陛下。

小福儿喜欢绯羽大哥。

如果陛下真的要赏赐小福儿的话,小福儿别的什么都不要,只想要跟绯羽大哥在一起。

求陛下成全!绯羽亲耳听见小福儿说出这番话,这才真正相信原来左瑛的解读才是正确的!他之前尽管隐隐感觉到小福儿对他特别关心照顾,但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在女皇面前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他想去阻止,却也已经来不及;想去澄清,又生怕伤害小福儿这个善良可爱而且还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一时间左右为难地僵在了当场。

但是他很快就猛然意识到,他如果不开口的话,更糟糕的情况是左瑛很可能就会一口答应下来,让他离开皇宫,离开她身边,去跟小福儿寻找故乡。

毕竟她之前就说过要成全他跟小福儿之类的话!左瑛一旦开金口答应,那就是圣旨,君无戏言,一切就将成为无法反悔修正的事实!绯羽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心中一阵惊悸,但是当他要开口去澄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小福儿,左瑛不缓不急道:你的要求,朕不能答应。

朕可以许你财帛良田,可以许你爵位俸禄,但是这样却不可以。

左瑛如今已经意识到,绯羽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个谁都可以替代的贴身侍卫这么简单,他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可以取代她。

他说过要守在她身边一辈子的话,已经不仅仅是他对她的承诺,她也已经决定,谁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小福儿听了左瑛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左瑛的双眸中满是执着,陛下,你身为九五之尊,宫中侍奉你的人又何止千万?而小福儿所想的只是绯羽大哥一个,陛下……难道这都不能成全小福儿?左瑛冷漠地看着小福儿道:朕念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不计较你无礼之罪。

朕先命人带你下去休息,等论功行赏之时再召见你。

小福儿似乎还想争取,但是绯羽在一旁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她道:不可。

她才只好罢休,委屈地跟随听召进来的门人离去。

小福儿离开以后,房间里只剩下左瑛和绯羽两人。

绯羽跪在左瑛的面前,心中既为左瑛刚才拒绝了小福儿的要求而高兴,又替冲撞了左瑛的小福儿担心,心情很是复杂。

左瑛沉默片刻,她好像感到体力有点不支持,斜倚着床想躺下身来,伤口不慎又被挣到,让她疼得不由得皱起了眉毛。

绯羽连忙上前,抱住左瑛的肩膀,小心地帮她躺好在床上。

这种重新得到绯羽照顾的感觉,让左瑛不由得心中一软。

羽儿,左瑛双眼微眯,声音里略带着无力,你是不是很失望?陛下,绯羽没有……绯羽连忙澄清道。

可是相对于语言,左瑛永远更相信自己所观察到的事实。

当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如此重要的时候,即便是以前已经很坚定的判断,都忽然间被自己轻易推翻了,急需再次去确认,去求证。

羽儿,朕知道,你跟小福儿的感情非同一般,也许你也愿意跟她在一起,但是朕绝对不能答应她所提的要求。

左瑛抬眼看着绯羽如水的双眸,心中的决绝不由得软化了一点,除非,你现在亲口跟朕说,你要离开皇宫,离开朕,朕就会成全你。

不!陛下!绯羽激动地凑到左瑛身边道:陛下误会绯羽了!绯羽对小福儿姑娘除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更不会愿意离开皇宫,离开陛下。

左瑛的双眸闪过一丝欣喜。

但是声音依旧决然。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左瑛严肃道:你决定了以后,一辈子也无法更改,无法反悔了。

否则……陛下!绯羽第一次打断左瑛的话, 绯羽不需要考虑。

左瑛对他一往情深的怀疑刺痛了他,可是这个高高在上的女皇陛下在做出不容违逆的决定后还怀着忐忑征求他的最后答案又让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在女皇陛下心目中的分量。

他忍不住张臂搂住了左瑛,激动地在她耳边道:陛下,绯羽只想留在陛下的身边,守护陛下一辈子,永远都不离开。

如果有可能的话,绯羽只希望在跟陛下相遇之前的的所有岁月都可以重新倒回来,让绯羽早早就来到陛下身边将那些本来可以用来守护陛下的岁月弥补足够。

绯羽的心里真只有陛下,求陛下永远永远不要有丝毫怀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密函*左瑛凝视着绯羽的双眸,那总是像一泓明澈清水的眼眸此刻被忧虑和幸福矛盾地牵引着,那平静的湖面像是被风吹皱了一般,波澜荡漾,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

羽儿,朕相信你。

她轻轻抬起下巴,将桃唇贴上了绯羽干涩的嘴唇。

绯羽睁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自己刹那间所感触到的和看到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分辨,已经被从嘴唇迅速传遍全身的一股触电的酥麻感牵引着,近乎本能地双手捧住了左瑛的粉颊,像渴水的鱼儿一样允吸着她柔软的双唇,舌头也不由自主地贪婪地向深处滑动索求着。

当他的舌尖触碰到深处那湿润棉滑的软腻,感受着它对自己热情的回应时,心中不由深深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刹那间充填了他的胸腔,就好像人生中的苦恼、迷茫、忧愁……都顷刻间化为了烟尘,生命中就只剩下满盈的快乐一样,而且马上就要满溢成泪水夺眶而出。

陛下,皇夫殿下、太师贺兰楚求见——门人的通声传来。

门人的声音刚落,铠甲未脱的阿史那无期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紧接着才看见眉头微皱的贺兰楚迈着稳重的步伐走进来。

阿史那无期看见躺在床上的左瑛,快步来到她床边跪坐下来道:你怎么又受伤了?是不是很严重?让我看看伤到哪了?左瑛笑着伸手捋了捋阿史那无期被汗水和血污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道:朕不要紧。

她又转向跪地行礼的贺兰楚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

贺兰楚站起身来,躬身道:禀告陛下,我军乘胜追击。

势如破竹。

方才探哨来报平州城也已经攻陷了。

臣料不出三日,贼兵便全线溃败,六尘邪教之乱可平。

左瑛听了欣喜道:很好。

爱卿和众将士辛苦了。

明日朕将亲自设宴犒劳众将士,为大家论功行赏。

臣替众将士谢陛下深恩。

贺兰楚躬身道:然而。

臣请陛下保重龙体为要,诸事次之。

左瑛笑道:爱卿不必担忧,朕并无大碍。

陛下。

臣还有一事禀告。

贺兰楚道,攻入平州城的先头部队在平州城大牢中发现了一个人,自称是云妃。

房间里的众人都知道贺兰楚为什么会如此谨慎地说出这件事。

经历过移形换影之术的困扰之后,这些事情很难让人轻易判断真假。

但是这个消息对于左瑛来说还是值得高兴的,至少可以知道李云深可能还活着。

且带他来见朕。

左瑛道。

是,陛下。

臣先请告退。

贺兰楚说完,退出了左瑛的寝室。

贺兰楚一走。

室内的温度仿佛都高了几度。

阿史那无期看着绯羽露出笑容,上前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惊喜道:好小子,策动倒戈的人真的是你,你没死!他们说有人认出你来我还不相信呢!绯羽也对阿史那无期保护左瑛逃出紫阳城心存感激。

对他再没有了之前的防备。

他浅笑道:苍天怜悯,没有这么快夺去绯羽的性命,准许绯羽继续在陛下身边伺候。

阿史那无期哈哈一笑道:好!我这会儿还要去跟本部的弟兄交代交代。

回头我请你喝酒,我们再好好聊聊你是怎么活过来还混进了贼兵里的。

谢皇夫殿下。

绯羽微笑着点头道。

*昏黄的油灯下,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被拆开,里面的信纸被在灯光下展开来。

信笺中同样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说明这封信函的内容相当机密。

信中只有寥寥几行字:惊闻阁下以昨为非,意欲改弦更张,在下窃以为不可。

龙困浅泽。

方可进退皆由阁下;一旦放龙归海,则阁下之身全不由己。

事已至此,在下诚恐阁下难以全身而退,有性命之忧。

稽首再拜,请阁下三思。

片刻后,手中拿着那张信笺阅读完的贺兰楚。

随手将信纸放入油灯中烧化,背着双手,踱出了室外。

这封密函是张逢时所写的,之所以没称呼、没署名,就是要提防这封信落入了不该看到这封信的人手上,成为罪证。

虽然信里只有寥寥几行字,但是贺兰楚很清楚他想表达什么。

张逢时是跟随贺兰楚多年的人,他很清楚贺兰楚的为人和他踏上浴血夺权之路的初衷。

他不难从贺兰楚对女皇的态度改变上,尤其是这次出兵救驾的事上得知贺兰楚对女皇心存不忍,想要改变自己的决定,放弃帝位的争夺。

所以他才送来这封密函谏阻——权柄仍在贺兰楚手上,而女皇依然受他所制的话,无论他是想取代她还是想辅助她,主动权都依然在他的手上;但是一旦将权力交出,掌控他命运的生杀大权就落到了女皇的手上,到时候他就有性命之忧了。

更深层的意思是,像贺兰楚这样已经被打上独揽军政大权的权臣标签的人,即便他此时改弦更张、再没有丝毫篡夺帝位的野心,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跟女皇早已是你死我亡、此消彼长的关系,他不杀女皇,女皇有机会就会杀了他,只有牢牢握住权柄不放,才是保存自己性命、经可供退可守的唯一出路。

无独有偶,第二天庆功宴后的晚上,左瑛也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苏博从洛阳发来的密函。

苏博先是在信中告罪,禀告他在紫阳城陷落时为什么没有前来救驾。

当日他正在北丘筹粮,得到紫阳陷落的消息后,他唯恐之前发往洛阳的密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所以只身轻骑,日夜兼程赶回洛阳想要催督出兵。

其后,他还在信中描述了如今朝中的形势,和他连日来了解到的一些重要信息。

左瑛读到了这些信息,心中对于还朝后需要面对的局面,有了更加不容乐观的判断。

她好像有了一种腥风血雨将要再度降临的强烈预感。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无论是输是赢,都将承受失去。

想到这里,她肩胛骨上的伤口不由又一疼。

身上的这道伤口加深着她的忧虑,但是却又成了她如今说服自己好好休息的最大理由。

她闭上了双眼,在绯羽的安抚下入睡。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密函(补)这天早晨,跟六尘邪教全线溃败、一度被贼兵占领的全部城池都被收复的战报一起到来的,还有被从平州城的大牢中救出的李云深。

李云深走入左瑛的寝室的时候,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提防他是在移形换影之术伪装下的刺客,所以并没有径直走到左瑛的床榻前问安,而是来到房间中央就跪下来,恳切道:臣拜见陛下。

臣闻知陛下在军中受伤,心如刀绞,恨不能替陛下中箭,受刺骨之痛。

一看这当众说肉麻话不带脸红的功夫,左瑛便知道这个李云深百分之九十假不了了。

而且在将他送回来的路上,贺兰楚早已安排认识他的人多方试探,基本上已经能确认他的身份,只是出于保险起见,对他依然没有完全放下防备。

左瑛看见李云深虽然形容憔悴,但是身上似乎并没有伤病,看来他并没有因为身份暴露而吃太大的苦头,也算松了口气。

但是他在敌军中到底遭遇到了什么,倒是令左瑛好奇。

小三儿,左瑛道:你临行前,朕交给你的东西,还在不在身边?李云深回答道:回陛下,那玉坠不在臣的身边。

此物过于贵重,臣不忍携带它深入虎穴,所以此刻没有带在身边。

左瑛点点头,你先下去休息吧。

李云深抬起头来看着左瑛,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终究低下头来应道:谢陛下。

*月黑风高,寒星惨淡,整个建安皇宫的上空都浮动着一层层诡谲的阴云。

四路手执火把的大队人马,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涌进未央宫中,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反抗,就已经将未央宫中原本的侍卫全部替代,宫中一百六十八个宫室无一遗漏,全部都被牢牢掌控。

贺兰楚骑在一匹大宛马上,在最后一支人马的簇拥下,进入未央宫。

所过之处,侍卫官兵望风跪拜。

刚行至御书房门口,一个侍卫匆匆从御书房中跑出来,跪倒在贺兰楚马前道:禀告太师,陛下在御书房悬梁自尽!左右听见都露出不屑和认为罪有应得的神色,甚至有人欢欣雀跃地高喊道:昏君已死!昏君已死——这句话很快就在侍卫中传扬出去。

贺兰楚却脸色骤然一沉,连忙从马上下来,快速跑进御书房。

几乎同时嗑噔一声方几被踢倒在地的声音传来,贺兰楚果然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子已经悬挂在御书房深处的横梁下,挣扎了两下没有了动静。

周围的侍卫将御书房堵了个密密实实,却没人敢擅做主张上前阻止。

贺兰楚迈开如飞的步伐,快速从侍卫们让开的通道中跑过去,张臂就将那身躯搂住,一踮脚跟,将她从悬挂在横梁上的腰带套上抱了下来。

他将她的身姿放在地上,抱住她的上半身。

看见她本来就缺乏血色的脸庞此刻惨白得吓人,嘴唇的颜色已经跟脸上的肌肤几乎没有区别,他的心脏不由一痛。

**第一百七十章 征兆*贺兰楚连忙伸手去按了下她脖子一侧的大动脉,直到感觉到那里虚弱的搏动,才心中一安。

可他的表情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他站起身来,朗声道:陛下已经驾崩。

几个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文武官员跪倒在地异口同声道:请太师主持大事!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罗列昏君重重罪名;宣告群臣兵谏无道昏君,其自惭己罪,自尽以谢天下;群臣联名恳请太师以武皇帝嫡孙的身份继承大统,主持大局;保皇残留势力被秘密逮捕,一网打尽……这些早就在贺兰楚集团的所有首脑的心中预演过多遍甚至实习过某些部分的桥段,此刻操作起来驾轻就熟、行云流水。

司天监甚至在当日就摘选出了太师登基的良辰吉日。

当贺兰楚离开未央宫,重新踏入太师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成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漆黑。

他没有跟纷纷上前道贺的家仆说上一句话,阴着脸径直穿过后堂,来到后院一处有人把守的秘密庭院中。

他穿堂入室,来到这座房舍的卧室中。

只见床榻边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少女。

她双手双脚被绑,嘴巴被堵,头发凌乱、形容狼狈地靠在床边一动不动。

贺兰楚双眉一皱,大步走过去,扶起少女的肩膀,捧起她缺乏血色的尖小脸庞,将绑在她嘴上的布条解开。

那少女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当看清楚眼前的面孔时,惶恐、愤怒、委屈同时从双眸中涌了出来。

对不起。

为了不让你再寻短见。

只好委屈你了。

贺兰楚的声音比平常更低沉一些,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替少女解开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

那一道道留在少女皮肤上的暗红色的勒痕,让他心中隐隐感到一阵不忍。

少女冷笑一声。

惨然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贺兰楚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着少女道:我不愿置你于死地。

别说得好像带兵杀入未央宫的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少女耸肩一笑,声音中的怨怒增添了几分。

贺兰楚的情绪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对方的影响。

只是深邃的双眸似乎微微一颤。

你已经部署好了,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凄然,明日酉时,城郊晚风亭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如果不是已经被逼到了你死我亡的一刻,他可能还会顶住来自集团内部的压力,让时间就这么在双方势力的角力和僵持下慢慢流逝,直到她长大。

直到他老去。

此刻少女的双眼中没有丝毫意外,或者说事到如今,对方将她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的事已经不值得感到意外了。

她想知道的只是为什么他要让她活着,他还想从她那里夺去什么!你罪有应得。

少女一字一顿道。

语气平缓,却字字如刀似剑。

弑君、擅政、夺权。

每一条都罪该万死,罪该万万死,他的确罪有应得。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即便他可能永远不会得到世人的认同,他也从来没有犹豫过,更没有后悔过。

——直到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即便秉持公心,可他手上所沾的不仅仅是自己族亲的鲜血,还是这个少女的两个亲生哥哥的鲜血。

不可逆转的事实已经将他和她置于不共戴天的境地,她不可能原谅他所做过的事情。

在杀兄之仇的面前。

所有的辩白都只是无力而拙劣的开脱。

任凭他有满腔的话要对她说,她也不会听得进去一个字。

为什么一定要我活着?少女继续逼问道。

与其活着成为对方的傀儡、棋子,她宁愿一死!他注视着她,深邃的双眸中激流暗涌。

因为……我爱上了你。

他的声音中蕴藏着一股随时要在深沉中爆发的疯狂。

他所爱上的人是注定一辈子恨他入骨的人,而他却无法停止爱她!忽然,他张臂将她拥入了怀中。

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庞,将她的桃唇往自己的唇上贴去。

怀中的少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双唇已经被牢牢噙住,身体也被紧紧缠抱住,任凭拼命挣扎,甚至在慌乱中用指甲将对方抓伤也挣脱不开分毫。

他不顾后果地允吸着她口中的柔滑,攫取着她嘴里的芳甜,将她想从喉咙里呼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打散在唇舌交缠所发出的啧啧水声中。

可他越是索取,心中的欲望好像就越是远远无法被填满。

而她的身体和舌尖也好像渐渐从挣扎、拒斥变得柔顺。

他双臂一用力,将她的身体抱起,转身放在了床榻上柔软的锦褥上。

他这个举动好像将已经被他的吻所迷幻的她惊醒了,身体又开始挣扎起来,被吻得愈发桃红欲滴的小嘴里含糊地发出带着轻颤的细小声音:你要做什么……我要你。

他本来就极富磁性的声音,在情欲的支配下充满撩人魂魄的魅力,让被他完全压制在身体底下的少女精神一晃。

当他身上的衣衫褪去,那在她面前一览无余的伟岸健硕的身躯,让她顿时陷入了迷离。

他在她的双眸中已经看不见惊惧,看不见怨怒,剩下的只有满盈的情欲和迷醉。

他知道她的心底里也压抑着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对他的爱意。

否则在那次那柄利刃刺向他的时候,她不会用不着思考权衡,就已经扑了出去,以手夺刃;否则那日在西岭不期而遇的时候,她惊喜中透着一丝依赖的眼神不会如此无法掩饰……他用力撕扯开少女的衣襟,当最后一层衣衫被敞开,掩盖在衣衫底下的柔润雪白让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捧掬。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股全然不同于舌尖的刺激却更让她沉沦的感觉顿时蔓延了她的全身,让她在刹那的失神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他也深深抽了一口气,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一样,动作越发肆无忌惮,越发表现出赤裸裸的掠夺和占有,一路长驱直入、攻城掠地,直到她柔弱的身躯连同身体中的快意都被他推向巅峰再撞击成惊涛骇浪上四散的水气……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刺进来,也将昨夜的梦境冲蚀得只剩下残缺的片段。

贺兰楚躺在床上,回顾着这个让他自己也不由得吃惊的奇怪却又逼真的梦境,心中生起了一阵复杂的感慨和难以言表的忧虑。

*陛下,祸乱已平,臣请陛下早日班师回朝,休养龙体。

贺兰楚跪在左瑛的床前禀告道。

左瑛坐在床上,强打起精神道:准。

明日启程。

她感觉这次受伤有点邪乎,无论是伤口的愈合还是精神恢复都比从前要慢得多,而且伤口还时时剧痛难忍,身上也疲软无力。

开始只是认为是自己体格比较孱弱所致,但是连日休养下来,不见好转,反而有每况愈下的感觉。

这会儿见贺兰楚也是勉强支撑起来的。

谢陛下,贺兰楚抬头道:另请在此驻军五千,以扫荡六尘邪教余孽。

臣请立刻率领先头部队出发为陛下开路。

左瑛点点头,看着贺兰楚离开寝室,才让绯羽扶她重新躺下。

日中的时候,有大夫前来为左瑛检查伤口,绯羽发现这并不是前两天见过的那位大夫。

他先给左瑛把脉,把脉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奇怪的神色。

他又让绯羽协助将缠在左瑛伤口上的绷带解开,看见那伤口的情况时,大惊失色的神情再无法掩饰。

大夫,陛下的伤势到底如何了?绯羽急切地问道。

大夫连忙后退两步,重重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看见这样的情景,左瑛心知不妙。

陛、陛下……大夫语不成声道:陛下身中鸩毒,伤口已经发炎溃腐……绯羽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段时间每隔几天就有大夫来检查,难道一直没发现吗?那现在该如何处置?大夫连忙颤巍巍道:陛下明察!臣今日才来为陛下检查,一直以来负责陛下的伤情的,都是林大夫。

林大夫他昨日失踪了,才换臣今日前来。

陛下的毒……已经深入骨髓……恐怕……左瑛虽然也在心中大吃了一惊,但是她稍一定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箭头有毒的话,当时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者是在中箭之后才下的毒。

现在再去想前因后果已经为时已晚,摆在面前的事实是,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她身体虚弱,但是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羽儿,你即刻去将皇夫和云妃叫来。

大夫,你在这里照顾朕,一步也不许离开。

绯羽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左瑛半步,但是他很清楚左瑛是要传达机密的事情,不能让这件事传扬开去,只有他能够做这项通传的工作。

于是答应一声,快步走出了寝室。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临终遗言*片刻后,绯羽跟阿史那无期和李云深先后进来。

久经沙场的阿史那无期一看见左瑛敞开的伤口,就已经大概知道她的伤情严重,心里像是被一只钢爪狠狠一揪。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就过去将她半个身子抱在自己怀中,心中猛然一悔,为什么当时没有像上次一样坚持亲自看看她的伤口?以他的性格,随时会大发雷霆,将那些无能的大夫剁成肉泥喂牛羊,但是此刻,他感到自己连张嘴骂人一句的心思都没有了。

李云深这时候也跪倒在地上,神情戚然。

皇夫、云妃,左瑛半闭着双眼,无力道:朕可能支撑不了几天了。

朕一旦不在,宫中朝中将有重大变故。

身后之事,朕已经无法顾虑过多。

朕所牵挂的,只有你们几人。

军中没有心腹忠臣,朝中也局势不明。

朕如果在半路死去,恐怕你们会受到牵连。

左瑛没有留给他们立刻回应的时间,她轻轻抓住阿史那无期捧着她脸庞的手道:皇夫,朕要你立刻乔装,轻骑返回黑沙城,不可再逗留片刻。

如果事情有转机,朕身后朝廷自然对你有爵位加封,大周与突厥秦晋之好如故。

小三儿,她又看着李云深道:朕要你留在这紫阳城的贺兰旧府中,不要随军回朝,事态明朗之前,切不可返回洛阳。

她最后看着绯羽,羽儿,朕赐你携小福儿返回故乡。

隐姓埋名,远离中原是非之地……左瑛的话还没说完,几人几乎同时道:不!你这丫头小小年纪,说什么支撑不了几天?我从现在开始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冥府鬼差要来取你魂魄就要先过我这关!我打赢了,你就不用去了;打输了我就正好陪你一起上路。

阿史那无期的声音说着说着已经带着哽咽。

陛下,李云深跪行到左瑛身边。

俯下身来柔声道:小三儿知道陛下为小三儿的安危着想,但是陛下也一定知道对于小三儿来说,离开陛下,就这么苟且活下去,未必比死更好。

绯羽已经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陛下……绯羽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要……只要陛下龙体安泰……左瑛这时候意识已经有点模糊。

她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精神起来,因为她不知道一旦睡过去,是不是还能醒得来。

她从来没有将生死看得太重,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一条捡回来的性命。

她一直奋力求存,是因为她知道死在别人手上了。

就彻底输掉了,而且再没有取胜的机会。

但是听着眼前这几人所说的话,她的心里已经再没有胜负荣辱,没有了权谋机变,有的只是油然而生的对这个世界的一丝留恋和对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兑现曾经对他们许下的承诺而感到的内疚。

如果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她深知只有自己活着,才有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以一当百如阿史那无期。

聪明机智如李云深,也难以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她心中一急,忽然觉得胸中一阵抽搐,喉咙中一股温热的液体忽然涌了出来,紧抿住双唇也没能阻止它从嘴里喷涌出去。

陛下你怎么样了?陛下!……几人呼唤左瑛的声音和被阿史那无期紧紧搂在怀中的感觉都在她的意识中逐渐变得模糊……*夕阳将盘亘在荒野上的驿道和驿道两旁的山岩着上古铜的色彩,看起来更加厚重苍凉。

一支人马疾走在通往洛阳的驿道上。

为首的一人黑袍金甲,仆仆风尘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冷峻严肃。

这人正是贺兰楚。

他所带领的这支不过五十人的人马已经赶了四五天的路,按这样马不停蹄的速度,今天天黑之前就能够进入洛阳城。

那晚奇怪却并不荒诞的梦境一直在他的心中萦绕不去。

联想起张逢时送给他的密函,他对梦境中出现的局面成真的担忧与日俱增。

于是在带领先头部队赶了两天的路后,他便将军队交给夏侯元,自己带领几十随从轻骑赶回洛阳,阻止可能正在酝酿的计划。

太师留……一个随从侍卫忽然大声喊出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惨叫所取代,同时滚落马下。

众人惊惶回顾的时候,无数的箭簇忽然从旁边山崖处落下,纷纷向众人人刺去。

一行人急于赶路,竟然没有发现此处有埋伏,短短一瞬间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躲避不及中箭伤亡。

贺兰楚后背也中了一箭,他拔出佩剑挥剑挡开几支飞来的箭簇,拨转马头带领众人往旁边的树林中躲避。

林中也有埋伏!有人仓皇地喊道。

只见树林茂密处果然正有一大批带甲的武士手持利刃朝他们逼近!一边是箭如雨下的山崖,一边是四面埋伏的丛林。

贺兰楚身边剩下的人已经只有二三十人,眼看离洛阳城门只有不足五里的路,可是杀出重围已经成为不可能!*深沉的夜色中,左瑛站在一所宅院的大门前。

黛瓦石墙、绿荫横斜,这里透出的是跟城中的那些追求气派的富户截然不同的毓秀和厚重。

已经点上灯笼的门庑下照射出的是门楣漆黑的牌匾上无为居三个暗金色的大字。

同样是漆成黑色的大门紧闭着,围墙内的楼阁中隐约透出些灯光来。

左瑛顿时间不由得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中微微一颤。

她踏着几级不高的石阶来到漆黑的大门前,用手拍了几下。

纤细的小手打在沉重厚实的柏木门板上几乎没有动静。

她又用力拍了几下,才听见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

不一会儿,厚重的门板被拉开。

门后出现了一个偏偏少年风姿卓越的身影。

那少年穿一身赤色的织锦深衣,外披一件纁红纱衣,头上包裹发髻的发带上镶着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橙红珊瑚珠,腰间的玉饰也皆是温润通透,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绝非寻常人所能佩戴。

他的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看着左瑛,含笑的眼神就像是心里藏着许多说也说不完的有趣的小秘密,随便分享一个也能让人开怀;如同墨染的柳叶眉轻快地微微上扬着,两片浅粉的薄唇轻轻一抿,细长的嘴角轻易就勾出一个充满感染力的笑容,甚至比冬日里的暖阳还更能照进人的心里,让看着他的人情不自禁就会跟他一起露出放松的微笑。

这不正是李云深吗?他的打扮,他的神情,竟然是她初次与他相见的样子。

小三儿……左瑛略带讶异地低声叫道。

李云深从门里走了出来,来到左瑛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左瑛总觉得李云深这会儿那笑意微露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伤感。

陛下,李云深伸手亲昵地搂住左瑛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三儿有欺君大罪。

小三儿欺骗了陛下,也欺骗了很多人,但是终究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小三儿,真的深深地爱着陛下。

左瑛来不及相信,也来不及怀疑,双唇已经被对方温热的嘴唇覆上,细腻缠绵地亲吻着。

她刚刚开始为这深情的拥吻感到陶醉,便忽然感到一团温热从李云深的嘴里渡到了她的口中,又顺着她的咽喉落入了她的胸腔,让她顿时感到浑身一阵发烫。

她用力推开还在她唇舌间流连的李云深,小三儿,这是……李云深一手还搂着左瑛的腰,一手怜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温柔而怆然道:陛下,小三儿最近常常想,要是小三儿不是那么愚钝,一味执着于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是能够早日开始珍惜能跟陛下朝夕相处的日子,抓紧每一日跟陛下缱绻缠绵,那该多好。

小三儿多想跟陛下做一辈子的夫妻啊,可惜已经不可能了……小三儿,你说什么?左瑛身体里的发烫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模糊,很快便被一片刺眼的迷蒙所替代。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光亮又让她不得不马上半眯起眼皮来。

陛下,你醒了!皇夫,陛下醒了!绯羽欣喜若狂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紧接着她感到眼前的光线被一个伟岸的身躯所遮挡。

真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了?左瑛再次努力睁开双眼,看见的是绯羽和阿史那无期正凑在她的床边。

这时候,她身上的那股发烫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同时再也感觉不到的,还有那箭伤上的剧痛和浑身的困乏无力的感觉。

她看见自己的伤口还缠着绷带,但是活动的时候却感觉不太疼了。

她定了定神,观察到自己还在紫阳城太守府的寝室中。

她掀开被子,在绯羽的搀扶下从床上坐起身来,颇感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真的活过来了,你个小丫头。

阿史那无期又惊又喜地将左瑛全身上下上下打量了一遍。

朕怎么好了?云妃呢?左瑛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开始困惑于那一场梦幻到底在军中中箭受伤的事,还是刚才与李云深的交谈。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秘密身份*绯羽看着左瑛的欣喜表情中透出一丝忧伤,云妃殿下……不辞而别了。

左瑛皱起疑惑的眉头。

那个家伙神神秘秘的。

阿史那无期一脸不高兴地回忆道:刚才,那劳什子大夫非说你……已经死了,这缺血的浑小子又哭得呼天喊地,跟真的似的。

说到这里,左瑛看见阿史那无期居然眼圈微红。

而且人死了没死,他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当时恐怕她真的已经断气了,只是他不肯相信而已;还有绯羽,也因为她的死而悲痛欲绝,想到这里,左瑛不由一阵感动。

那个家伙说可以把你救回来,阿史那无期继续道:但是让我们都必须回避,我们都只好躲到屋外。

可是等来等去却不见他出来,最后我们进来一看究竟,居然已经不见了那家伙的人影!绯羽也眼有泪光,双眸中悲喜交加,好像又将当时的大悲大喜重温了一次,陛下真的就又有脉搏了,渐渐就醒了,真的没事了……绯羽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交给左瑛,这是云妃殿下留下的。

左瑛接过绯羽递给的东西一看,原来是李云深的那件白玉小狐狸吊坠。

她将它捧在手心,小狐狸那笑意微露的神态,如今看来就好像李云深那春风满面的笑容就在眼前一样,回想起醒来之前梦中的所见所闻,尽管无稽却居然跟现实照应,左瑛不由心中一阵酸涩。

她定神片刻后道:朕睡了多久了?现在是什么时辰?绯羽答道:回陛下。

现在是辰时,陛下昏迷了五日,三军未动,外面已经有陛下身体欠安的传闻。

左瑛点点头。

双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立刻摆驾,班师回洛阳。

她知道。

承认自己曾经对那个人抱有的期望都只是痴心妄想的时候到了。

也许一战只会换来鱼死网破,但是现在已经不能继续用隐忍和包容来顾全大局了。

她隐隐感觉到对决的时刻已经来临,什么都不做就意味着束手待毙,即便自己羽翼未丰,也只能奋力振翅一飞,也许还能趁巨隼自以为得势而放松戒备之际乘机取胜。

*大雨初歇的午后,洛阳城上空的彤云尚未完全散去。

无数道金光从云边照射出来,散射出漫天金黄的霞光。

天幕下豪雨过后的洛阳城被着上了一层厚重的色彩,隐隐透出一股引而未发的风云激荡的气息。

左瑛率领三军来到洛阳城近郊,早有群臣遮道相迎。

一如左瑛所了解到的情报那样,贺兰楚、夏侯元、张逢时等人并不在迎接的队伍中。

带领群臣下拜的是中书监苏博。

左瑛在群臣的簇拥下来到未央宫正殿内接受朝拜。

苏博等人呈上奏折,痛陈贺兰楚、张逢时等人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并且已经关押大牢,等候皇帝回朝发落。

被抓回来的下毒军医、被截获的张逢时联络几个柱国的密函、秘密赶制的衮冕袍服等等,每一条都足够让证据所指的人斩首示众、株连九族。

审问查证都只是过场形式而已。

唯一让左瑛没想明白的,只有向来谨慎周全的贺兰楚为什么最后会只带领寥寥数十人返回洛阳,让抓捕他变得如此简单顺利。

让左瑛一直受到生命威胁、一度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能将她置于死地的劲敌,马上就要被除掉。

永远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再不能迫害她、要挟到她,可是她的心中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觉得有任何重负被放下。

也许是对这次震荡之后可能面临的动荡局面的担忧,也许是对外患未除内忧又起的现状的烦恼,总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绪不宁。

夜里,她独自站在寝宫的庭院中。

抬头看着当空朦胧的月影,心情也如这夜雨后的月色一样阴郁不明。

陛下。

绯羽轻柔的声音从左瑛身后传来。

左瑛转过身来,从庭院里微弱的灯光中,看见绯羽此刻双眉紧锁,目光低垂,嘴唇轻咬,神色异常忧伤。

羽儿,出什么事了?左瑛奇怪道。

绯羽没有抬起头来,而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低头道:陛下,绯羽死罪。

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羽儿,朕不是说过,你不能再动不动就说自己‘死罪’、‘该死’吗?左瑛道。

陛下,绯羽直起腰来,但是始终没有抬眼看左瑛,绯羽有隐情要向陛下禀告。

陛下听了以后,也许会伤心失望、会龙颜大怒,但是绯羽斗胆请求陛下,无论如何请听绯羽把话说完。

绯羽甘愿接受陛下的任何惩处。

左瑛更觉得事情非同寻常了。

她在身后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眉头微凝,朕答应你。

绯羽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双拳紧握,像是鼓足了勇气道:陛下,绯羽想恳请陛下赦免太师死罪。

左瑛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要求我赦免他的死罪?绯羽道:绯羽知道,这次谋反叛逆之事,与太师无关,他之所以着急赶回洛阳,正是为了阻止张逢时等人正在筹划的叛乱。

你为什么这么说?左瑛沉声问道。

是太师临行前亲口告诉绯羽,让绯羽在陛下身边要多替留神提防,保护陛下安全。

所以下令对陛下下毒的人,也不可能是太师。

绯羽的语气平缓下来。

左瑛压抑住心中的一股曾经被深埋此刻又开始上涌的不安,继续问道:他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因为……绯羽的语气变得惨然,因为,绯羽其实是太师从前安插在陛下身边的耳目。

这句话对于左瑛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以左瑛的见微知著,不是对绯羽没有丝毫怀疑。

他不明来历的出身、他过人的身手、他对她无条件的示好和靠拢……都曾经让她有过疑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跟他相处,她就越是不忍心去怀疑、去细想,她只想去相信,去接纳。

这本来应该是意料之中的谜底,却又恰恰是一个足够给予左瑛痛击的天大意外。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心求死*绯羽受太师大恩,奉命潜伏在当时的公主身边。

绯羽用无力的声音继续道:太师对绯羽所下的命令,只是尽力取得公主的信任,密切关注公主的一举一动,及时汇报。

他从来没有要求过绯羽伤害陛下。

这么说来,左瑛闭上双眼,努力抑制住会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平稳的情绪,你当初从玉湖里救出朕来,在皇后侍卫的围困下保护朕,都是因为要做好一个尽责的耳目所做的工作?绯羽的呼吸声微颤,一顿后才道:是的。

在皇后的侍卫要将左瑛抓走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只是为了能被一起带走,继续履行职责,没想到左瑛会趁着他出手的机会,拿刀要挟皇后。

左瑛勾唇一笑,笑得有点苦涩,那,圜丘?承泽离宫?紫阳城?……不!陛下!不……绯羽猛然抬起头来,双眼已经满噙泪水。

他知道左瑛所说的这些地方,都是他舍命保护过左瑛的地方,她要问的是,他对她的保护是不是也是在完成他的职责而已!他想说自己那时候已经爱上左瑛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由衷的想要守护她的意愿,但是他猛然觉得自己比从前更不配对左瑛说这样的话了,痛苦纠结再三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只能不停地否认。

左瑛此刻的心就像落入了冰窖一般,彻骨的寒冷在她意识到之前已经侵袭遍了她的全身。

有些事她似乎明明知道,她却不敢相信了;有些事她明明一直相信。

却忽然被证实她被愚弄了。

她觉得累了。

站起身来,缓缓从绯羽身边走过去。

陛下!绯羽转过身来拜倒在地道:求陛下再听绯羽一言。

左瑛记得自己答应过绯羽要听完他的话。

她停住了脚步。

陛下,绯羽直起腰来道:绯羽知道太师并非大奸大恶之徒,陛下也许错怪太师了。

陛下登基以后。

他一直在观验陛下的德量,没有加害过陛下,反而有救驾之功。

求陛下明察……左瑛冷冰冰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朕这些?这个秘密对于你来说,连继续隐瞒下去也感到不屑吗?他本来可以一直隐瞒下去,一直做那个左瑛绝对信赖的绯羽,尤其是贺兰楚死了以后,更加再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如果他真的对她一往情深,何乐而不为?绯羽双眼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陛下!绯羽真希望作为太师耳目的那个绯羽已经在圜丘大火中身亡。

那具尸体可以带着绯羽跟陛下不能两立的身份永远深埋在地底……然而事实却不可能。

绯羽也想过永远隐瞒下去,因为绯羽即便失去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失去陛下对绯羽的信任。

但是欺瞒陛下,也让绯羽每日备受煎熬,如今更事关太师的生死,绯羽不可以再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左瑛听完。

沉默了片刻,迈着绵软的脚步向前走去。

独留下绯羽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整个人好像丢了魂魄一样毫无生气,仿佛对周围全不察知……*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有的只是昏暗的光线和潮湿阴冷的环境。

一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后,一个身着囚服的男子屈膝端坐。

他双目紧闭,手脚上带着镣铐,衣服上还隐约有斑斑血渍。

尽管挺拔的身姿、英俊的脸庞和身上的凛然之气依然不能为身处的环境所掩盖,可是依然让人难以相信。

这个就是盘踞三朝、权倾一时的太师贺兰楚。

这时,一个侍卫走来,将铁门打开,低声道:太师,陛下召见。

虽然身陷囹圄,可是贺兰楚所受到的待遇还是很客气的。

因为像他这样根深柢固的权臣,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明天就出狱翻身,倒霉的倒是抓他进来的人。

贺兰楚睁开双眼,眼眸中闪现出一丝错愕。

他在侍卫的引领下,来到牢房上层的一间房间里。

进门的时候,果然看见左瑛已经坐在房间中央等候。

看见左瑛的身体已经康复,他不由一阵欣慰,上前跪拜道:臣贺兰楚叩见陛下。

左瑛看着贺兰楚一身囚服、锋芒不再的样子,心里居然也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难过的滋味。

她屏退左右,看着低头跪在地上的贺兰楚,竟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

也许是平定六尘邪教一役留下的跟他共过生死的错觉,她见到他身上的血渍时,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居然是你受伤了?她凝神片刻,才开口道:贺兰楚,你可曾想过你也有今日?回陛下,臣想过。

贺兰楚缓缓抬起头来,双眸中沉静得看不见悲喜,臣,甚至一直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左瑛无声地抽了口气,她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贺兰楚的语气像是秋夜的凉风一样平缓,臣斗胆以为,陛下能够亲手杀了臣,证明陛下已经长大,已经能够担负起家国社稷的重任;而臣所犯下的罪孽,也将会从此得到清算,臣在九泉之下也得以解脱了。

左瑛的心不期微微一抽搐。

她故意冷笑一声,原来你想死?朕的皇兄不是也曾经要将你绳之于法吗?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引颈就戮?她一定要证明他其实是在假装大义为公,她需要要给自己下定决心的理由!左瑛的言辞越是激烈,贺兰楚的语气反而越是温和。

陛下,臣并非一心求死。

在完成先皇临终前所托付的大任之前,臣不敢死。

但是臣如今可以功成身退了,陛下足以为福荫百姓、德布四海的明君,臣已经再无牵挂,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左瑛很清楚以贺兰楚高傲的性格从来不屑于假装,哪怕是为了活命。

陛下,贺兰楚继续道:臣一死,朝中尽管各怀不安,但是反对陛下的势力自然土崩瓦解。

陛下可择其顽劣去之,择其忠良者安抚重用之,一月之内天下将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爱欲缠绵*左瑛凝视着贺兰楚的双眸。

那片荆棘丛生之地此刻仿佛泽被甘霖,左瑛从来没有发现这双眼眸如此充满让人让人挪不开目光的魅力。

刹那间,她的心中居然对这个十恶不赦的人生出一丝不舍!陛下,臣必须死。

贺兰楚的声音柔和而动听,仿佛是左瑛听到过的最动人的声音,反而像是在安慰着左瑛, 臣若不死,以臣的名义而起的反弹力量将会难以抑制。

臣的一死若能为陛下换来朝廷的些许太平,臣便心满意足了。

他所说的一切左瑛都再清楚不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见解竟然也跟她一致,他明明应该是跟她势不两存的。

左瑛只觉得此刻的身心都特别沉重,像大病初愈一般,就连嘴唇也无法轻易开启说出一个字来。

她凝滞了片刻才道:你退下吧。

贺兰楚没有即刻起身告退,而是抬起头来凝视着左瑛的脸庞。

那从前总是透出犀利与傲慢的眼眸,此刻竟然隐隐是缱绻眷恋之意。

片刻后,他才拜倒道:臣愿陛下福寿无疆、享寿万年,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去了。

他说罢起身,毕恭毕敬地躬身倒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去。

*从大牢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清新的空气和欲曙的天色没有让左瑛的感觉好起来,从踏入洛阳城开始,她的心情就一直像大雨将至一样,阴郁不明。

就在面前等待着她的,明明就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但是她却无法乐观起来。

她失去了太多,需要她接受的事实,比生离死别还要残酷。

就在她精神恍惚间,一行人迎面走了过来。

为首的竟然是阿史那无期。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了?阿史那无期来到左瑛面前道。

他看见左瑛比平常更苍白的脸色就觉得不妥。

皇夫为何来此?左瑛抬起头来,看着阿史那无期。

阿史那无期一边将左瑛扶上马车一边道:我去未央宫找你,听说你去了大牢。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所以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就赶过来了。

左瑛坐稳在车厢里,抬头看着身边的阿史那无期。

看见他那双总是充满傲气的双眼中此刻隐隐透出的担忧,心中不由一阵感动。

她细数下来。

一直以来跟自己出生入死的人当中,现在似乎只剩下他了。

没想到这个一开始就名刀明枪想尽办法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竟然是如今看来她身边最表里如一、最没有机心的人。

用不着她去狐疑揣测,用不着她去算计权衡。

他奔放不羁、豪情狂野犹如滔滔大江、横流沧海,可他又清澈明净、不染纤尘仿佛深山清泉、三月谷雨。

在这个她感到疲惫和软弱的时候,是他出现在她的身边,给了她温暖的依靠。

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健实的腰身,抬头轻吻了一下他棱角精致的下巴。

这轻轻的一吻瞬间重燃了阿史那无期胸中那团压抑已久的火焰,他俯身一迎合。

就对着左瑛的桃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一边殷勤而火热的允吸交缠着左瑛的柔舌,一边欺身将她抱住,让她完全倒在自己的怀中,同时轻抚着她精致的发髻、修长的玉颈和后背凹凸有致的蝴蝶骨。

这时,马车已经开动,随着车身的摇晃和他越来越霸道的抚摸,他很快到听见她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的吻一路下滑,深浅有致地落在她细腻光滑的脖子上、凹凸有致的锁骨上,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让人耳热的红印。

他一只手也开始用力地分开她的深领,让更多光洁柔腻肌肤暴露在他炽热的鼻息之下。

让他的吻可以更深入,更肆无忌惮。

耳边传来的娇喘、嘴唇触碰到柔滑和手上抚摸到的纤柔曲线,都在让他身体里的欲望越来越炽烈地焚烧着。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

他反手将车座上的绣枕扫落,腰上一用力,将左瑛整个身子横抱起来,放在铺着柔软的坐垫的车座上,紧接着将自己的身躯覆了上去。

左瑛在他略嫌粗暴的动作下低吟了一声,不光没让他的动作收敛,反而看见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炙热灼人。

他快速地解开身上好像着了火一样让他浑身发烫的衣衫。

顷刻间呈现在左瑛眼前的是一个有着黝黑肤色和完美曲线,散发着狂野魅力的大漠男儿健硕的身躯。

那精健唯美的肌肉曲线和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性感伤疤,配合着他继承了突厥王族优良传统的英俊脸庞,美得让人在目及的刹那忘记呼吸。

左瑛不由得神魂为之一颤。

阿史那无期对左瑛迷离的眼神颇感满意地邪魅一笑。

凑近她的耳边,用带着重重喘息的声音和挑衅的语气道:喜欢吗?想接着看的话,要等价交换才行。

就在左瑛还在失神中,没来得及玩味他所说的话时,身上忽然感到一凉,低头再看时,衣服已经被压在她身上的男子近乎撕扯着褪去了大半。

那忽然展露在他面前的如霜胜雪、骨肉匀停,让他不由得低叹一声,迫不及待地伸手一握,同时俯身亲吻了上去。

一波波触电般的酥麻感觉像一剂剂迷-幻药剂,从阿史那无期所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迅速蔓延到左瑛的全身,让她陶然间已经忘记自己的所在所处,只知道用纤柔的双手无助地抓住他的手臂,忘情地低吟着。

她动情的样子让他下腹不由猛然一紧。

他即刻加快动作,一边用有力的双手褪去两人身上仅余的衣物,一边用火辣的吻不知餍足地继续往下探索着,直到吻到某处,让她浑身一阵轻颤。

这时候,马车慢了下来,两人知道,一定是宫门就在眼前了。

不许停车,阿史那无期抬起头来朝车帘外的御人斥道:给我绕洛阳城三圈。

御人答应一声,又扬起马鞭,领着不明所以的随行人马,往远离宫门的方向策马而去。

*等中午回到未央宫之前,左瑛早已在阿史那无期的怀中沉沉睡去。

被抱入寝宫、安置好在床榻上的动作都没有惊扰到她的甜睡,直到她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持续的嘈杂声吵醒。

何事喧哗?左瑛半闭着双眼问道。

一个伺候的宫女连忙进来跪禀道:回陛下,外面是那位日前随行入宫的小福儿姑娘在吵闹,非说要见陛下。

左瑛定了定神道:准她进来。

她的话才说出片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披衣,就看见小福儿失魂落魄、全不顾礼节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在宫人们几乎将她当成图谋不轨架走之前跪倒在左瑛面前。

不等左瑛询问情由,小福儿已经失声叫喊道:陛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绯羽大哥!她抬起头来,眼圈通红,脸上挂着泪水,声音也带着哭腔,一副急切又委屈的样子。

左瑛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一边让宫女为她披上外套,一边道:小福儿,朕不想提起这件事,你先下去吧。

小福儿显然不肯罢休,陛下!你身边的侍卫如云,可你偏偏不愿意让绯羽大哥离开你寸步,是不是因为陛下也跟小福儿一样喜欢绯羽大哥?既然是这样,陛下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他,对他好?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左瑛本该为对事情一知半解的小福儿的口不择言感到生气,但是她想到自己跟绯羽之间的事情,却连动气的心情都没有。

带她下去。

她有点疲惫地吩咐左右道。

左右侍卫答应一声,立刻上前挽起小福儿的手臂,拖她起来。

陛下!小福儿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声泪俱下道:绯羽大哥为了救你,身中上百刀,差一点点就连性命都没有了,伤得深的几处伤口,到现在还没完全愈合。

就凭这一点,难道还有什么错误是不能原谅吗?更别说他冒着随时被揭穿的风险混在贼兵中帮助陛下赢来胜仗了。

他到底犯下什么罪行,使得陛下非要让他带着尚未痊愈的伤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六七个时辰,晕厥倒地?……左瑛听到这里,心中骤然一紧。

她没想过昨夜跟绯羽说完话以后,他竟然就这么在已经临界零度的室外气温当中跪在地上直到现在;她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确一直没有机会去仔细关心过绯羽的伤情,只是听凭他自己说已经痊愈就算了,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伤口尚未愈合。

回来。

她将已经被侍卫拖出门口的小福儿招呼回来,你说羽儿他怎样了?他刚才晕倒在庭院中……被发现的时候,也不知道已经倒在那里多久了……小福儿已经哭得说话都含糊不清了,现在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满嘴胡话……一直没有清醒过来……大夫也说他外邪入体,情况严重……不知道会怎么样……**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结局*来到绯羽的寝室时,左瑛看见御医正在他的床边为他检查诊治。

身边好几个宫人正在候命。

众人看见左瑛前来,都纷纷起来跪地行礼。

这时候左瑛才看清楚了躺在床上的绯羽。

他双目紧闭,但是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的转动着,苍白的嘴唇轻轻一张一翕,好像在喃喃自语,但是又听不清到底是在说些什么,整个人似乎介乎于半梦半醒之间。

他的半身盖着被子,身上所着的单衣的前襟被敞开,御医似乎刚刚为他检查完伤口。

从敞开的衣襟里,左瑛能看见绯羽的胸口、两肋和腹部横七竖八地满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一眼就能看见的明显伤痕,十分惨烈,让人触目惊心,深生不忍。

左瑛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绯羽那白皙的皮肤上几乎满布的伤口每被看清楚多一分,她内心所感受到的惊心动魄就多一分。

回想起紫阳城逃亡的那夜,他身上的白衣几乎被淋漓的鲜血完全染透的情景,左瑛的胸口不由一疼。

她在绯羽的床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来,用指腹轻轻抚摸着那一道道刺眼的伤痕。

这些伤痕,有相对浅的已经愈合,留下可能永远无法消失的疤痕;有几道伤得比较深的,似乎还隐隐透出表明伤口尚未愈合的暗红色。

好像每抚摸过一寸伤口,左瑛心中对绯羽的失望、猜疑就减少一点,到最后。

好像几乎再不剩下什么了。

她怜惜地为他交叠上衣襟,盖上锦被,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才感觉到他的额头原来发烫得厉害。

御医,他的病情怎么样了?左瑛问身边的御医道。

御医跪地禀告道:回陛下。

绯羽大人外邪入体,感染伤寒,情况严重。

需要即刻以针石汤药治疗。

那快给他对症下药,不得延误。

左瑛嘱咐道。

是,陛下。

御医唯唯诺诺地带着侍从下去熬药去了。

一众宫人知道绯羽依旧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也纷纷上前给绯羽擦拭汗水,整理床被陛下……床上传来绯羽微弱的声音。

因为距离比较近的缘故,左瑛现在也能勉强听到一点他喃喃自语的内容了。

朕在这里。

左瑛俯身细听着。

陛下……危险……绯羽无论如何要跟陛下、一起……陛下……让绯羽为陛下前驱……陛下……只听见绯羽嘴里含含糊糊说出的,都是两人曾经在生死关头时他跟左瑛所说过的话。

他一定是害怕极了左瑛再受到伤害。

所以在高热不退、意识迷糊之下所梦见的都是左瑛遇到危险时他在身边奋力保护的情景。

想到面前这个像珍惜世间最罕见却又最易碎的珍宝一样珍惜爱护她、为她多次出生入死的人,竟然因为她的不管不顾而身心受创,病倒在床上,左瑛心里不由生出一阵内疚。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轻声安慰道:朕在这里,朕没事……他才慢慢安静下来。

沉静地睡去。

*离开绯羽的房间的时候,一个在外面等候的宫人上前对左瑛禀告道:陛下,无为居李君安求见。

因为世代跟皇族关系亲密,所以无为居是持有进出宫廷的令牌的。

尤其是李皇后时代,作为无为居管事的李君安出入宫门是很常见的事。

但是如今李君安的出现,自然意味着跟彼时不同的信息。

左瑛知道李氏的人前来,一定是有非同一般的事情,所以立即让宫人引他到御书房偏厅相见。

李君安一看见左瑛从门外进来就大步迎上前来跪倒在地,拜道:草民李君安叩见陛下。

左瑛还没来得及跟这位算是颇有缘分的人寒暄上一句。

目光就被他身后地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乍看上去,那是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仔细分辨,原来是一头白毛小狐狸。

那小狐狸浑身长长的绒毛白得发亮,看上去柔顺软滑,让人有忍不住伸手去摸一下的冲动。

几乎跟身子一样长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抬起。

显得很是精神。

这时候,它正竖起一对尖耳,溜圆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抬起头来脑袋微侧地看着左瑛,长嘴巴微微张开,像是露出讨人喜欢的笑意一般。

还小心翼翼地从李君安的身后探出来,像一只温顺的小狗一样慢慢凑到左瑛的脚下嗅着,围着左瑛的裙脚不愿离开。

向来算不上喜欢小动物的左瑛,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只小狐狸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亲切。

她弯下腰来一伸手就将它抱了起来。

小狐狸也乖巧地蜷缩在左瑛的怀中,显得很是满足。

陛下,草民这次入宫,就是要向陛下进献这只雪狐的。

李君安拱手道:草民近日得幸再见到主人,是主人将这只雪狐托付给草民的。

主人交代说,这只狐狸本来拥有人形,是为了救活自己心爱之人,献出了狐类维继性命的狐丹,才变成兽形,奄奄一息。

幸而得到主人设法相救才保住它的一条性命。

可是如今他不光已经失去幻化为人的能力,还连前尘往事也都全无记忆了。

现在,他的灵性、知觉就跟一只普通的雪狐几乎没有分别。

说到这里,李君安的双眼已然含泪。

他略带哽咽道:主人说,陛下胸怀广博,恩泽四海,一定不介意接纳这只小小的雪狐,给它一个容身之所;而这只雪狐一定也盼望能够留在陛下身边。

所以草民才按照主人的意思,带它进宫来进献给陛下,恳请陛下接纳。

李君安话音未落,已经拜倒在地。

左瑛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狐狸,抚摸着它柔顺的白毛。

视线也不觉变得有点模糊了。

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李君安,你说朕将这小狐狸赐名‘三少爷’可好?李君安立即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谢恩道:谢陛下隆恩!三少爷在左瑛怀中。

好像也听懂了什么似的,长尾巴一晃,双眼中流露出得意邀宠的神采来。

*三个月后。

贺兰楚集团因为首脑被问罪诛杀而土崩瓦解,如夏侯元等有大功之臣则被革职发还原籍。

朝中军中已经从三个月前那场震荡中平复过来,逐渐恢复正常的秩序。

而李氏一党中虽然苏博因为剿灭权臣有功,得到封赏,但是毕竟在假诏书一事中元气大伤,无法形成像昔日的贺兰楚集团那样的气候,朝中的各股势力渐渐向皇权靠拢。

这日早朝。

群臣云集的为公殿中,左瑛正端坐在龙椅上听取百官奏报。

一名大臣上前禀告道:启奏陛下,齐平、丹州等之前受洪灾最严重之州县,防洪工程和重建工程已经在建。

各州府官员按照陛下圣旨,吸纳流散灾民参与修缮。

给予工钱粮米,提供住宿,目前已经有十数万灾民得到安置。

左瑛点点头,钱粮供应必须及时保证,绝不可拖欠工人工钱米粮,丧失民望。

臣遵旨。

那大臣领命退下。

另一名大臣上前道:启奏陛下,突厥将有使臣携良驹珍宝来献,庆贺陛下即将到来之生辰。

……约莫半个时辰后,早朝结束。

左瑛从为公殿出来,往御书房去,准备批复奏折。

一个宫人迎上前道:陛下,羽妃殿下已经回宫,正在御书房外等候陛下召见。

左瑛不由加快了步伐。

穿过御花园,走过一段回廊。

她果然在御书房门外远远看见绯羽那修长的身影。

他此时虽然已经贵为皇妃,可是依旧穿着一袭白衣,装束朴素轻便,腰间佩带着随时都会为保护女皇而及时拔出的宝剑。

陛下驾到——随着内侍的一声通传,绯羽转过身来,望着左瑛的华盖露出温柔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来拜倒在左瑛面前道:绯羽拜见陛下。

左瑛扶起绯羽,捧起他的脸庞欣喜道:羽儿,一别月余,让朕好好看看你。

绯羽脸上微红,伸手抓住左瑛捧住他两颊的小手,送到唇边留恋爱惜地亲吻着。

又痒又麻的感觉让左瑛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

羽儿,回乡的事情还顺利吗?左瑛问道。

绯羽这才停下来,跟她并肩而行,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道:回陛下,绯羽终于找到自己的故乡了,吾陆岛真的就是绯羽的故乡。

绯羽无父无母,是同族婶母带大。

婶母一家流连岛上与世隔绝的安逸生活,不愿随绯羽到洛阳来,所以绯羽就将陛下所赐的金银布帛留下,只身返回宫中。

左瑛颇为绯羽终于达成夙愿感到高兴,笑着点点头,又问道:那小福儿呢?回陛下,绯羽道:幸得陛下帮助,小福儿姑娘已经找到父母的骸骨,将他们带回吾陆岛安葬,并且与祖父祖母相认。

她已经决定留在岛上生活,陛下的赏赐足够她一家衣食无忧了。

如此甚好。

正当左瑛还想详细追问的时候,两个宫女失魂落魄地跑过来,跪倒在地。

陛下!大事不好了!她眉头微凝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抬起头来,声音微颤道:三少爷、三少爷它,被、被皇夫殿下抓走了!奴婢等,方才正带三少爷散步……没想到皇夫殿下突然过来,将三少爷抓走了……另一个宫女脸色苍白地补充道。

开始说话的那个宫女不安道:陛下,皇夫殿下近日曾提出要去苑囿狩猎,而陛下政务缠身无暇顾及;皇夫殿下他会不会将三少爷当做猎物……左瑛听了,心里也不由一个咯噔,皇夫现在身在何处?皇夫殿下抓了三少爷,往清泉宫去了,奴婢等不敢去追。

只好来禀告陛下!宫女急匆匆道。

左瑛对绯羽道:羽儿,你先火速替朕去清泉宫看看,朕立刻摆驾前往。

是,陛下!绯羽也感到事态有点严重。

也顾不得风尘仆仆的疲惫,即刻转身就往清泉宫奔去。

摆驾清泉宫。

左瑛紧接着也迈着匆忙的步子,在一众宫人的跟随下。

快速往清泉宫赶去。

好容易到了清泉宫,她将随行众人留在门外,一路询问跪地迎驾的宫人,宫人们都指向偏厅的方向说皇夫在那里。

左瑛便径直往偏厅走去。

跨进偏厅大门的时候,绯羽已经站在偏厅里,露出一脸错愕万分的神情。

偏厅里最先映入左瑛眼帘的是一桌酒席,阿史那无期果然就坐在酒席前。

背对着左瑛正在举杯。

而坐在他对面,跟他举杯的还有另外一人。

那人容貌英俊、满面春风,穿一身靛蓝色的丝帛禅衣,腰间系一条绛紫色的宽腰缎带,发髻上插着的发簪上镶着一枚几乎有鸽子蛋大小的隋侯珠。

小三儿?这人不正是李云深吗?左瑛不由认为自己双眼看见的是幻觉。

李云深放下酒杯。

从席间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左瑛面前。

当他注视着左瑛,满含笑意的双眸顿时闪动起了点点泪光。

小三儿,真的是你吗?直到这个人近在咫尺,左瑛依然难以相置信。

难道李云深不是已经化为兽形,失去了原来记忆了吗?此刻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眼前看到的这张让她眷恋的久违面孔。

李云深一张臂就将左瑛用力揉进了怀中,一边不停地在她的耳根、脖子后轻吻,一边柔声道:陛下……真的是小三儿……小三儿以为陛下还在早朝未散,所以才没有径直去见陛下……小三儿非常非常想念陛下……可是你不是已经……伏在李云深的怀中。

左瑛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李云深轻抚着左瑛的鬓发低声道:父亲以三百年的修行换回小三儿一命,小三儿在陛下身边,沾染皇城圣光,吸取日月精华,如今每逢十五月圆前后就能化为人形,日后如果认真修炼。

可能将有幸恢复人身。

哼!够了!这时候阿史那无期走过来,叉腰道:你这个家伙,我抓你来给我找你将好酒藏哪儿了,谁知道你竟然变成人形,现在还在这里……没完没了!李云深的双手依然没有轻易放开,只是回过头来对阿史那无期无辜道:皇夫殿下,在下每个月只有这一两天能亲近一下陛下,而皇夫每天都能跟陛下朝夕相处,难道皇夫就不能可怜一下在下?哼!阿史那无期依然故作生气道:真该趁今天之前将你放归大自然!左瑛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一旁的绯羽也不由莞尔。

众人干脆都在席前坐下饮酒,互诉别后经历,直到日上中天。

*午后,未央宫别院一处大门紧闭的院落里隐隐传来一阵琤瑽的琴声,琴音通透浑厚,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高亢处如行云流水、鹰翔九天;低沉处如龙吟苍海、虎啸深山,出神入化、引人入胜。

左瑛仅带着绯羽一人随行,来到院落的门前,命令守门的侍卫将门打开。

随着左瑛走进门里,大门又被重新紧闭。

左瑛走进院落,走过前庭的花园,穿过外堂和后面的天井,来到内堂前。

传入耳中的琴音越来越真切动听。

只见堂房开放的屋檐下,正有一人盘膝鼓琴。

那人穿一身深色的朴素衣衫,他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剑眉斜飞、眼窝微陷、鼻梁高挺,没有蓄须的下巴曲线完美得跟雕塑一般;黑玛瑙一样的双眸美得慑人魂魄却深不见底。

他抬起头来看见左瑛,双手轻按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爱卿。

左瑛露出笑容走过去。

那人也即刻放下膝上瑶琴,快步迎上前来行礼道:贺兰楚叩见陛下。

左瑛将他扶起来道:爱卿不必多礼。

爱卿之前曾建议朕‘以工代赈’,广泛吸纳灾民从事灾后修缮,工程、赈灾便可一举两得。

朕依爱卿所言,果然已经初见成效。

贺兰楚流露出欣慰的眼神道:陛下圣明。

蒙陛下不弃,言听计从,贺兰楚深感荣幸。

爱卿,左瑛抬头看着贺兰楚道:为了让世人相信你已经身故,要让你藏身在这样一处弹丸之地,与世隔绝,实在是委屈你了。

贺兰楚动听的声音里透着深情,天下之大,苍生之众,皆能存于陛下方寸之间。

以贺兰楚区区七尺之躯,能得陛下以一方净土容纳,怎有委屈之理?可是,爱卿一度拥有天下。

左瑛轻声道。

陛下,天下在于贺兰楚,只是一个要以毕生来兑现的承诺。

贺兰楚也低头注视着左瑛,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尽管浅淡得难以觉察,却足以让他本来就无懈可击的英俊脸庞变得更加令人迷醉,贺兰楚以为如今甚好。

因为从此,贺兰楚便只存乎陛下一人之心,只为陛下一人而活。

左瑛心中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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