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懿笑道:听太后说你病了,怎么还做这些工夫,难为哪里来得这样新鲜的莲子!孔四贞笑道:太后想吃冰糖莲子,横竖我闷在屋里也是无事,就剥几个,这是司苑房在暖池里养的莲蓬,才摘下来的。
怪不得太后总夸你孝顺呢!淑懿笑道,又摸着四贞的一身裙袄,笑道:格格这身衣裳都是上用的料子,虽然半旧了,可穿在衣上,反而少了些富贵气,多了些淡雅。
四贞的微笑如空中淡淡流溢的腊梅香,意态绰约,前几日与青缡翻出大毛衣裳来晾晒,偶然看见这几件旧日年下做的衣裳,虽然压在箱底旧了些,到底没大穿过,还是好的,穿上身去,竟像穿了新衣裳似的。
淑懿感慨,没大穿过的衣裳,再拿出来,的确另有一种新鲜劲儿,就像巴尔福晋和唐璟福晋这些人,原先伺候过皇上,好一阵子不承幸,翻出来,还像个新人似的,有股新鲜劲儿!四贞抬眸,看着淑懿道:你提起巴尔福晋,我倒想起件事来,听说给巴尔福晋弹筝的那位翠娘,是你举荐的?淑懿迷茫半日,才想起四贞说得是谁,因说道:我连‘翠娘’这个名字,还是头一遭听说呢!怎么就变成我举荐的了?说着,遂一长一短的说了前些日子坤宁宫的事。
四贞点头道:怪不得呢!唉,宫里人多,眼多,嘴也多,一句话传上十遭八遭,就全变了样子。
我是提醒你一句,听说皇上对翠娘很是喜欢,因着这个,才常去启祥宫,不管你跟这个翠娘有没有关系,现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向九弟举荐了她,我不担心别的,就只担心——忽然看向前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坤宁宫的那一位!淑懿冷笑道:她就是知道了,也会将一腔怒火先撒在翠娘身上,才能轮到我——我还以为皇上去启祥宫是关心皇嗣,没想到是……四贞粲然笑道:我还当你是个看得开的,没想到也是‘常恐秋节至①’,幸而九弟还时常出入你的承乾宫。
入宫为妃,难道还指望那个人能‘只取一瓢饮’么?淑懿轻叹道:其实那人陪不陪在身边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心,是不是在你身上!四贞剥着莲子的手一滞,娇羞脉脉地一笑,动作更慢更柔了。
淑懿心念一转,试探地问道: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襄亲王?孔四贞俏丽的脸宠被炭盆的热气一烘,如映日荷花,他奉旨去辽东劳军了。
唉,这冰天雪地的……她的晶亮的眸子覆上了一层灰色,似有无限惆怅。
淑懿从不过问前朝之事,当下只说道:嫔妾从不过问政事,皇上也没提起过,所以竟不知道!四贞捏着一枚莲子,直捏到碧绿的青皮沁出凉凉的汁子来,才叹道:这事倒不是皇上的主意,是太后……说襄亲王年及束发,宜派出去砺练砺练,将来也好委以大任。
淑懿见孔四贞说到委以大任时,无半点欣喜,只见隐忧,她心思一动,忙悄声问道:难道太后……知道你们的事了?孔四贞摇摇头,懊恼道:我也不知道,可是苏嬷嬷私底下告诉过我,孙延龄嫌今年朝廷给的军饷太少,要求追加,也不知九弟最后允了没有?淑懿一丝一丝地剥着莲子皮,慢慢道:允不允并不重要,孙延龄的军力与三藩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他若嫌军饷少……淑懿忽然心头一亮,哎呀,他会不会要求与格格完婚,好扩展手下人马?孔四贞默默点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复又冷笑道,先父戎马一生,才挣下这点基业,难道竟叫他坐享其成?他就是用了卑鄙手段逼我嫁过去,我也不能叫他如愿!依大清律,公主与额驸成婚之后,额驸‘非召不得入’②!淑懿忙开解道:格格先别忧心,还没到那个地步……二人正说着,只见懿靖大贵妃领着侍女进来了。
懿靖大贵妃中年发福,着了一身香色哆罗呢的八团起花宫装,袖口处出着两三寸的风毛,软软地拂在手里拿着的福寿延年黄铜手炉上。
淑懿起身福了一福,孔四贞也忙要下地行礼,懿靖大贵妃一把按住,笑道:格格病着,就不必拘这些虚礼了!格格觉得今日可好些了?孔四贞温柔笑道:多谢大贵妃惦记着,儿臣好多了!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博果尔可有信来么?大贵妃半是忧愁半是喜悦,来过两封信,不过是问候皇上,又问候了一遍慈宁宫的人。
还说他在辽东一切都好,唉,咱们入关之前,又不是没在那儿呆过,哪比得上京城住着舒服熨贴?孔四贞静静颔首,他说都好,就说明还过得去,我还担心关外冷,冻坏了他。
大贵妃爱怜地替孔四贞掠一掠鬓边碎发,我的好孩子,他没病没灾,你住在宫里反而病了——说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我给你们说个笑话,我在信上不过说了一句,‘格格微恙’,他就着急给你在辽东找起药方来,可又不知道你得的什么病,书信一来一去五六日的工夫,他竟寻了十几种药方出来——唉,这个实心的孩子!军营中为防时疫,往往流传许多治疗疾病的偏方。
博果尔还不知是如何废寝忘食地搜罗来的呢。
淑懿绷不住笑道:那不是快能编医书本子了!转脸看孔四贞,只见孔四贞双颊红得赛过雪中红梅。
忽而想起他叫博果尔赠给孔四贞的绣帕,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③她下意识地向碟子里看去,不禁哎哟一声,孔四贞也恍然惊醒,原来她把莲子皮全留在碟子里,剥出的雪白莲子却是一颗颗扔在了地下。
淑懿从慈宁宫回来,一径只想着要不要让阿玛去给孙延龄放把火,只顾着低头走路,迈进承乾宫时,冷不防迎面撞出一个人来,撞得她几乎向后摔倒。
淑懿定神一瞧,原来是绿吟,绿吟也吓坏了,俯首作揖地只向淑懿赔不是。
淑懿一扬手道罢了。
皎月却不禁皱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回头你在外头撞了别的小主,人家不说你办事毛躁,倒说咱们承乾宫没规矩!淑懿倦意沉沉,午膳又没好生吃,这时只觉得饿,因吩咐皎月道:你去小厨房做几块马蹄糕来吧,她们做的都不是那个味儿!皎月领命去了,见绿吟捧上一碗热腾腾的君山银针,淑懿因问道:云珠呢?绿吟道: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了!淑懿禁不住咦了一声。
内务府的份例,照规矩是各宫主位派人去领的,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淑懿一入宫便是专房之宠,每月不等她派人去,内务府就先上赶着送了来,这时听说云珠去领份例了,她心思转了几圈,却只能默然而坐。
谁知绿吟却是个极伶俐的,一壁将笼得极旺的炭盆纷纷挪到淑懿脚边,一壁嘟囔道:内务府那起人无非是拜高踩低,看皇上来承乾宫少了,也不如往常殷勤了!淑懿才不会在这点子小事上钻牛角尖呢,只冷冷道:人家给送份例是情分,不送是本分,他们是照规矩做事,何必多言?绿吟拍拍手上的炭灰,正色道:娘娘可别大意!娘娘玉精神花模样,受皇上宠爱是理所当然的,可娘娘却不及别的小主会争,到底是要吃亏的呀!淑懿见她欲说还休的模样,话中似有隐情,因而循循善诱地问道:宫中都是姐妹,皇上喜欢宠幸谁,是谁的福分,何必去争?绿吟闻言,忧急更甚,道:娘娘是斯文人,自然不会与旁人动心计,可难保旁人不算计到娘娘头上呀!淑懿心头一沉,面上却平静无澜,只作疑惑不解,本宫怎么被人算计了?难道你知道什么?绿吟蹲下身,一面轻轻地为淑懿捶腿,一面说:娘娘可知道升平署的翠娘么?娘娘果真以为她只是被淑惠妃调来弹曲儿的?淑懿猛然想起孔四贞的话,眸中精光一轮,不是弹曲儿的还是做什么的?绿吟娓娓道来,翠娘是巴尔福晋的族妹,只因家里坏了事,才入了奴籍的,巴尔福晋原本就想趁她给皇上弹曲儿的机会,叫她占住皇上,等巴福晋生下大阿哥,得个一宫主位,再有一位得宠的族妹帮衬着,就能前途无量了。
巴福晋私下对翠娘说了,如今几个主位嫔妃都不得宠,就咱们承乾宫的雨露多些,还没有子嗣!淑懿眼底掠过黑沉沉的凉意,果然深宫似海,不仅世家女子日日争宠不休,连一个小小的庶妃都有登天的狂妄,也难怪,一入紫禁城,每个人,时时刻刻都与世间至极的荣华富贵离得那样近,谁又能做到清心寡欲?可如果巴氏真是利欲熏心的,以后生下皇子,得了主位,还真是小觑不得,绿吟终究还没有真正得到她的信任,淑懿打算再遣云珠和皎月打听一下,看绿吟说得是真是假。
淑懿问道: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绿吟恳切道:奴婢与升平署的几位姐妹是同时进宫的,故而素日也有些来往,巴福晋把这些话告诉了翠娘,翠娘的嘴不严,就对升平署的一位好姐妹说了。
淑懿轻蔑而笑,如果这些话果然是巴氏所说,那她和她的族妹连这样几句话都不能捂在心里,足见心思浅薄,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成大事。
淑懿啜口茶润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身为嫔妃,她想多得些恩宠也是平常,她愿提携她的族妹就随她去吧!绿吟忧虑道:娘娘若果然能坐壁上观就好了!巴福晋原想着把翠娘与两位姿色平平的乐工放在一起,给皇上弹曲儿的,好歹不那么点眼,皇后不允,叫人举荐,听说娘娘就举荐了翠娘,现在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娘娘与巴福晋是串通一气的!我?饶是淑懿性子沉稳,也有些忍不住了,那个巴氏算什么东西?也配叫她董鄂淑懿与她串通?她重重将茶碗一放,冷哼一声,流言蜚语,不值得她去费无谓的精神,她唯一担心的娜木钟那边,照宫里的规矩,连皇帝宠幸嫔妃都要皇后加盖凤印,可如今一个升平署的乐伎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龙床,偏偏这事又与淑懿扯上了关系!淑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位刁蛮皇后有没有听到这些流言?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个混乱的集体中,躺着中枪神马的,就是很平常的事啦~~~~~~~~~~~~~①常恐秋节至:语出乐府诗《长歌行》。
②非召不得入:明清两朝公主成婚后,与驸马分居,驸马非召不得入。
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语出南朝民歌《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