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懿一杯清茶还没喝完,只听门外当值的小太监来通传:宁贵人来了!自从上次宁贵人来向淑懿叹过苦经之后,淑懿就有意无意地在顺治的耳边吹吹枕边风,恰好孝庄想选位份低微的嫔妃雨露均沾,海蓉也算乘着这阵东风,风光了一阵子。
她也算个乖巧的,得宠之后,也时常来承乾宫走动,给淑懿送些东西,以表忠心。
淑懿亦对她十分的客气。
淑懿叫了声请,话音才落,就见海蓉似弱柳拂风地从门外走进来。
隆冬天寒,她也穿得也十分厚重,一件淡粉镂金缂丝银鼠皮宫装,领口袖边皆以雪貂皮镶边,出着长长的风毛,手里还抱着一只极大的八珍兽角青铜手炉,又裹了一件白狐皮的大氅。
淑懿打趣道:这件白狐皮又软又厚,远远看去,倒像个雪人儿一般。
海蓉勉强笑道:只因天冷,怕着了风寒!行礼落了座,淑懿见她忧容满面,因问道:倒劳动妹妹大老远地找本宫聊天,这么冷的天,合该在屋里暖和着才是啊!绿吟倒了茶来,海蓉抬头,为难地看看绿吟,淑懿会意,屏退了她。
一面心里好笑,怎么今日个个都有难言之隐!屋里只剩下她与海蓉时,海蓉忽然跪在淑懿面前,滴下泪来,姐姐救我!妹妹要活不成了!淑懿暗暗纳罕,海蓉在宫中虽不是最得宠的,也算是颇得圣眷,她素日又嘴甜有眼色,怎么谁敢为难于她?淑懿忙扶她起来,抽出湖绿的绉纱绢子给她拭泪,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细细说来,看姐姐能不能替你出出主意!海蓉抽抽答答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出一句,嫔妾……嫔妾有喜了!淑懿先是心头一酸,立时便要打叠起精神向她道喜,可才要道喜,又隐隐觉得不对。
嫔妃有喜,是宫里的大事,太医确诊之后,会先回禀太后和皇后,宫里的女人,最牢固的依靠就是子嗣,有了喜自然是欢天喜地的事,为什么海蓉忧惧交加?淑懿扶她坐下,笑道:怀了子嗣是喜事,你该差人去禀报太后才是啊!太后一定会高兴的!海蓉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道:嫔妾回禀了太后,太后一时高兴,可日后若是孩子没了,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淑懿惊讶道:才有了喜,怎么说这样的晦气话?难道是太医诊出什么不妥了?海蓉扬手向淑懿嘴边虚虚一按,止道:姐姐小声些,这事我也只信得过姐姐,嫔妾有喜的事,不是太医诊断出来的,而是嫔妾从外面请了人来诊的!从外面请人?淑懿惶惑道,嫔妃从宫外请太医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得到太后应允才行,至于海蓉,只是个小小贵人……淑懿笑道,恕姐姐不问世事,我竟不知道。
海蓉杏目微睁,说道:嫔妾并没有禀告太后,我是从宫外偷偷请人扮成太监入的宫!手一松,绣帕不经意间落在了地上,飘摇着如一片孤叶,淑懿急的舌头都打了结,你疯了,这……私召外男入宫,是……是要惹杀身之祸的。
想不到看似八面玲珑的海蓉竟有这样胆子,海蓉低首掠掠鬓边碎发,沉着道:嫔妾也是没有办法,姐姐可知道么?当初入宫时内务府派给嫔妾的被褥,都是加了麝香的!嫔妾初时也没觉察什么,还一直用着这些东西,可后来嫔妾承幸之后,眼看着巴尔福晋有了孕,我也着急起来,以为是自己身子有恙,就冒着风险从宫外请了人,那人为嫔妾诊断之后,说嫔妾是喜脉,但脉像细滑,尺脉沉弱,是滑胎之象,而且有用过麝香的迹象,嫔妾令他悄悄一查,才查出问题。
大概是动手脚的人也怕被人发现,所以用量极微,嫔妾身体底子壮些,竟然怀上了。
淑懿眉心浮过了然之色,心里却慢慢编织出一个反击之计,她忍了这许多时日,也该叫那动手脚的人现形了,宫里身受其害的,只怕不只她和海蓉,淑懿软软地握了海蓉的手,温然道:到底是你福大命大,既然叫人私底下查过了,你没把内务府派给你的东西都查一遍,你若是有了喜,还是小心些为好!海蓉略有笑意,道:果然是姐姐周全,嫔妾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叫那人查了一遍,除了被褥,锦帐上也有一些,幸而当初嫔妾嫌内务府给的枕头太高,早就给换下来了!淑懿哦了一声,道:你把枕头换了?海蓉点头,淑懿淡然瞥向窗外,幸而海蓉无意中将枕头换掉,不然,只怕她此生再难生育。
海蓉脸上重又覆上层层的忧色,道:虽然这次侥幸被嫔妾躲过了,可是只要嫔妾有孕的消息一传扬开,那些人就会再对嫔妾下手,到时候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嫔妾……嫔妾该怎么办啊!海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人既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一定会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既然她的荣亲王要回来了,那就先扫清眼前的障碍吧。
淑懿低眉沉思,脸上有一瞬间的冷寂,然后,她猛然抬眸,附在海蓉耳边,低语几句,海蓉明眸如水,渐渐闪出喜悦的光泽。
腊月十五那日落了一场好雪。
茫茫苍穹如一只淡烟蓝的水晶盆覆在地上,雪花搓棉扯絮般洒将下来,宫殿檐角的五彩琉璃,尽皆银装素裹,天地间似乎更通透了。
淑懿踏雪去慈宁宫请安,顺便又吩咐云珠和绿吟折了两捧胭脂红梅,送给孝庄和四贞插瓶。
孝庄正在打叶子牌,见淑懿来了,笑道招呼她道:正好,金珠要去小厨房看看午膳,你来顶她的缺!绿吟替她解下杏红镶边的石榴红织花斗篷,淑懿含笑坐下,问道:怎么不叫懿靖大贵妃来打?孝庄一面摸牌,一面笑道:博果尔来请安了,她们母子俩躲在后殿说体己话儿呢!淑懿心想怪道不见孔四贞,只怕博果尔的体己话儿倒多半是说给她听的。
孝庄瞥眼瞧见淑懿的斗蓬,咋嘴道:皇上赐给你的那件俄罗斯国用孔雀毛织的雀金裘大氅怎么没穿上呢,今儿天冷,正好上身。
淑懿温柔笑道:雀金裘大氅宫里统共得了两件,皇后还没得着呢,嫔妾得了已经万分惶恐,怎么好再拿出来招摇!孝庄微微一笑,道:娜木钟得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不必过意不去,这是皇上宠你,哀家疼你的一番心意——不过话说回来,什么时候你也能叫哀家和皇帝名正言顺的偏宠着你,就好了!淑懿微微疑惑,只用懵懂的眼神望着孝庄,苏茉尔抽出一张玉麒麟的牌,打了出去,笑道:傻孩子,皇太后这是急着抱孙子呢!淑懿目若秋波,吹起一星儿绉皱,羞涩道:太后又拿臣妾打趣呢!不是打趣,哀家是真心的。
孝庄犀利的目光从老花镜片的后面射过来,耀得淑懿脸色如天际流霞。
孝庄轻轻叹气, 皇帝即位多年,只有庶妃陈氏生了个女儿,巴氏这胎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就算是皇子,唉……孝庄言有尽而意无穷,淑懿明白,她是嫌巴氏身份低微,可如今帝后不谐,嫡出皇子她是不敢盼了,就连几个主位嫔妃也没动静,时日一久,前朝大臣难免议论,叫她如何不愁呢?这里淑懿才想出言劝慰孝庄,却大红猩猩毡帘外,当值宫女通传一声, 孟太医求见!孟太医揭帘子进来,将室外的凛冽寒气一起卷入殿中,他打了个躬回禀道:太后,臣才从储秀宫当差过来……说完,却顿了顿,环视殿中之人,孝庄头也不抬道:只管说罢,没有外人!孟太医这才如实禀道:宁贵人身子不适,召臣诊脉,臣诊断,贵人小主似是喜脉。
哦?孝庄眸中一亮,索性将一把叶子牌摊在案上,郑重问道:你确定?她知道孟定邦在太医院的医术是数得着的,可仍然想要确定一下。
孟太医恭敬道:十之□,但臣也诊出,宁贵人的脉象沉弱,似有滑胎之象,而且……而且,小主体内,似乎有……用过……用过药物的痕迹。
孟定邦是个稳当人,不肯轻易说出授人以柄的话,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孝庄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早猜得七七八八了,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捶击,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怒,居然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行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当下强忍了怒气,问道:你怎么处置的?到底是宫中不光彩的阴私,孝庄虽然恨,却还不想闹大,孟太医道:嫔妃有喜,按规矩是该先禀报主位嫔妃,再由主位嫔妃禀报皇后的,可今天是各宫派发份例的日子,皇后和淑惠妃从清早起来就一刻没闲,臣不敢去叨扰,所以先来禀报太后!孝庄隐隐有一丝庆幸,幸亏是这个日子,不然皇后和淑惠妃一插手,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她这两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儿媳什么性子,孝庄并不是不了解。
不过,孝庄不了解的是,这个值得庆幸的日子,是淑懿为她精心挑选的。
孝庄的青金镶黑珍珠护甲,尖尖地划过一沓叶子牌,沉了语气道:贤妃,你陪孟太医去看看。
孝庄对她委以这样的重任,也在淑懿的意料之中,她似有惊诧,而后立时起身领旨,才要抬脚随孟太医去,蓦然似想到了什么,转过脸来小心翼翼道:臣妾到底年轻没生养过,怕出什么纰漏,求太后的恩典,叫苏嬷嬷陪臣妾一起去吧!孝庄点头应允道:苏茉尔,你陪贤妃走一趟吧!淑懿一颗心落了地,数日来的精细筹划总算没有白费,只要太后肯派苏茉尔出马,这事就成了一大半,苏茉尔是太后最信任的人,且精明不在孝庄之下,而且有了她做挡箭牌,无论最终挖出的是多么厉害的角色,淑懿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淑惠妃这回该知道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吧~~~~~~~~~~~~下面还有更精彩的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