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谁无聊

2025-03-25 21:56:00

四斋的全体人员都端端正正地坐在讲堂里听潘夫子的史论文说。

潘夫子已近六旬,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平时总在头发上扎一条红色的发绳,而且一年四季都不戴帽子,好像是特地为了让众人注意到他头顶那条红艳艳的飘带似的发绳一样。

他的眼睛小而圆,鼻子扁塌塌的,额头非常宽,却长着两只很大的招风耳,整个人的面相比滑稽演员还滑稽。

这使得我一看到潘夫子在讲堂上手舞足蹈、高谈阔论的模样时就经常抑制不住地想发笑。

可潘夫子的眼睛贼尖,谁若是走神、小动作,他准能发现。

但我仍然憋不住,潘夫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正低着头,所以他没看见我刚才咬着嘴唇辛苦忍着的样子,等他从后面一走过去,我立刻扬起脖子,噙着的嘴角带着无声的笑意从下巴向整个面颊扩散,一对眼也是眯着的。

常锦心,你在笑什么?走过去的潘夫子忽然回头,一双眼盯住我的脸。

我这副样子不用说也知道是在走神了,我心中叫苦,敢情潘夫子后脑勺上还长眼咋的?瞧见潘夫子虎着脸、瞪着眼凝视我,我不敢怠慢,立刻站了起来,努力在千万脑细胞里搜索了一番,才从容回道:夫子,刚才夫子讲到有男子貌比潘安,锦心忽然想起了一个典故,故而发笑。

哦,你给我们说说,是什么典故?潘夫子一对稀疏的一字眉挑起,捻须吟问。

檀郎至美,17岁出游洛阳城,沿路妇人向其掷水果,以致得果赢车而归。

当地有一才子不服,亦乘车出游,因其貌丑,车内被掷了无数烂果菜叶。

锦心心想,都说妇人善妒,才有东施效颦一说,不想男子也有善妒者,此人学檀郎出游却得一车烂果,岂不可笑?等我讲完,斋生们也都跟着哄堂大笑。

潘夫子的目光慢慢从我脸上下移,停留在书桌上面。

你刚才一直低着头在看什么?我一听,又是大惊。

刚才明明见这个潘老头双目阖紧,摇头晃脑、走来走去地诵读古文,怎么连我低头他都知道?莫不是额上也有三只眼?夫子,锦心记性不好,便将老师讲过的内容抄在纸片上,藏于桌下面,一有空闲就拿出来看,以督促自己强读广记。

一边随机应变的胡诌着,一边偷眼瞧去,发现潘夫子并不是很生气,大概只是发现自己走神提个醒,遂松了一口气。

那,你可说说你都记了些什么?刚才锦心在温习屈原大夫的《离骚》,内中正有两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此两句正与今天夫子所教授的内容曲意相通。

既如此,你说说,怎么个曲意相通?潘夫子凝神。

夫子今日讲述世人如何看待貌与才,锦心认为貌者人之外在,于人一生如春秋之代序,从青春到老迈无可逆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故美人有迟暮。

而才之于人生便如日月之于天,虽有阴暗雨雪仍能等到光华普照,人之才华不随岁月更替而流去,故而国君明主断不可以貌取才,犹如不可埋没日月之光华。

还好我读过一些古文佳句,肚子里也能拿出一点存货,若不然今日被潘夫子逮个正着,可就丢大人了。

我铿然有力、侃侃而谈了一番,潘夫子脸上逐渐流露出微笑,环顾周围众人:很好,常锦心彻底理解了我刚才的讲义,且能纵连捭阖,甚得我心。

尔等如有锦心这般随时随地不忘学业根本的精神,何愁学业不成,功名不就?潘夫子说完,讲堂外一声轰鸣的鼎钟声响起,一声钟响是上、下课的提示,潘夫子拿起教义本,昂首步出学堂。

我忙按住自己的胸口,好险好险——喂,常锦心,把你那些纸签借我看看,我也温习温习《离骚》。

座位离我最近的斋生叫佟大金,钟声一响,他就从背后伸出手捣了一下我的后背。

我赶紧扭回头,摇着脑袋说道:我没记那些东西,都是被潘夫子逼急了,才当场现抓的。

你若想看,何不自己去记?佟大金眨着眼看看我,忽然朝我伸出一个大拇指:锦心,你信口开河都能把潘夫子哄得如此相信,大金真是佩服之至!在咱们斋,除了斋长,我就最佩服你了!你来四斋时间不长,不但能让斋长护着,还当了府理,还让祝夫子、周夫子都听你的。

你赶快教教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冲佟大金挤吧一下眉毛,说出两个字:保密!我正和佟大金耍着贫嘴,忽然看见司马晦从右后侧走到了佟大金的身后,我立刻噤声。

佟大金不觉得,还在跟我海侃呢。

锦心,我就觉得你这人特别有意思,以后,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对了,你家是哪里的?父亲做什么呀?我跟你说,我家是替朝廷管理、开发金矿的。

你见没见过金矿啊?赶明等春假,你随我回去,我带你见识见识。

呀的,满地都是黄金哪,那叫一个壮观……我冲佟大金龇牙咧嘴警告,他也没察觉到有异常,话说到一半被司马晦提着脖领子揪起老高来,双脚离地半尺,一个劲地乱蹬。

他费力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司马晦,立刻嬉皮笑脸地憋着嗓子说:斋长,我错了,快放我下来,我错了我改!司马晦手一松,佟大金立刻落了地。

他双手扶住桌面站稳了,还不忘给司马晦鞠了半躬。

你哪里错了?司马晦瞟了我一眼,问佟大金。

我也不知道佟大金哪里错了,于是便十分同情地看着身后这个倒霉的大金同学。

我不听斋长的话,和常锦心套近乎。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佟大金连连拍着胸脯保证。

我抬起下巴,把视线移到司马晦的脸上,我敢确定无疑地打包票,司马晦肯定在斋舍的三个寝舍里放了话,让所有斋生都不能靠近常锦心这个人,更不能共叙同窗之谊。

怪不得我在四斋里老觉得自己的个人魅力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四斋的人还不如其他斋舍那些友好的斋生们待我亲和,一个个都是敬而远之,我在四斋里就跟水里的荷花似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原来是斋长司马晦的原因。

司马晦警告完佟大金也没理我,扭头要回座位,我冲着他的后背低声喊了一句:斋长,你很无聊啊!我这句话惹得周围听见的人都侧目过来,能象这样对司马晦说话的,我还是第一个。

在四斋,谁也不敢挑战司马晦的斋长威严。

不过,司马晦对我嘀咕的这句话没作出丝毫反应,兀自坐在了最后面的墙角位置。

众人都松了口气,我颓丧地转身坐好,到底是谁无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