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梁王派人仔细盘问了朱雀航边周遭所有住户,终于得知, 当夜朱雀航边是有两艘船而非一艘。
由此一路盘查到了南边的水门, 得知了当夜有船只经过水门,向秦淮南源而去。
于是原本如大海捞针般漫无头绪的寻找都变得有迹可循。
梁王在秦淮南源找到了未能烧尽的船只遗骸与车辙遗迹,基本可以断定乘坐船只的人是弃船登岸往南方去了。
联想到那艘淹没在长江之中的船只,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这,只是一出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宫人们早被屏退, 二人身在内室,桓羡立在那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前,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梁王的汇报。
所以, 不是死在了长江里,而是一出障眼法?也许是从来便没有真的相信她离开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而是有种意料之中的结果终于来临的如释重负。
只查到这些吗?他问。
口吻冷淡如冰。
帝王的反应太过冷淡, 以至于梁王生出些许迟疑。
他本是得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想要第一时间将乐安妹妹或许在世的消息报告给他。
虽则还只是初露眉目, 但事关生死, 料想也足以宽慰皇兄了。
但皇兄的反应……也太冷漠了。
难道,得知乐安妹妹在世, 他不高兴吗?梁王只能道:臣弟无用,暂时还只查到这个。
不过臣弟已往南边加派人手追去了,料想很快会有回讯。
又追问:皇兄,要不要发书与各个郡县, 将他二人的相貌公示于众?兰……谢璟带着乐安妹妹一个女流, 想来不会走得太远。
天面上这才裂开了一丝神情, 眉宇微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过栀子柔嫩的花叶:公示就不必了,让各个郡县暗中去找,先把人找到,确认无碍就可。
他话中似有纵容之意,梁王有些迟疑:这……桓羡回过身,淡淡一笑:她那么费尽心机地离开,若不成全她,让她待久一些,回来了又不知该怎么埋怨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呢。
他虽是笑着,却令梁王不寒而栗,更觉这话中如有深意。
乐安妹妹为什么要走?皇兄先前又是为何不同意她的婚事?她和兰卿不惜死遁也要离开,又究竟是在逃离谁?联想到宫里宫外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他不敢深想下去,低眉敛下所有眼中情绪:那臣弟就先告退。
桓羡淡淡颔首:去吧。
目送梁王出去后,他又独自立在窗前,看着那株正迎风婆娑的山栀子。
她果然还活着,就如这盆栀子。
所以先前的那些,就只是一出骗局罢了。
生气吗?好像是有一点。
但比起她还活着,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二人的画像于当日被赶制出来,发往南边各个郡县。
又几日,宜兴郡发来密函,称有人曾在城中一处医馆见到与画像高度相似的一男一女,后来,又有人在药馆城门处见到了两人,似乎抓过药后便继续往南行进了。
梁王忙向天子禀明情况,又派遣更多人马向南追寻。
与此同时,远在太湖地界的三人却是毫不知情。
一路游山玩水,沿着太湖行至了太湖之南的吴兴。
薛稚还是没有用那两包已经配好的药,尽管,她的小日子依旧没有来,但期间也有入城请大夫把过脉,都只言是劳倦过度、感受寒邪所致,开了些调养的药,不曾言怀孕之事。
虽说大夫也言经期不至也有可能是怀孕的缘故,而时间尚短又是把不出的,她依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但有谢璟在旁开导,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纠结此事。
雨霁山青白鹭飞,太湖莲子参差。
已是九月之末,太湖的莲花还没有凋尽,数顷晚荷在夕阳金光中被镀上流金一般的色泽,轻烟弥漫,美如仙境。
马车从湖畔经过,车内,薛稚放下一直掀起的帘子,莞尔笑着对身侧的夫婿说:太湖风光可真美啊,听说范蠡与西施便是隐居于此,要是,我们也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谢璟亦感慨:可惜太湖太有名了,往来游客众多,怕是不能住在这里。
不过会稽有个镜湖,风光也是很好的。
等到了那边,我们可以在镜湖边修整几天。
嗯,都听郎君的。
当夜,三人在太湖不远处一处别院里住下。
此处是谢家的产业,谢璟的曾祖父酷爱钓鱼,在吴兴为官时修建了这座小院,方便来此垂钓。
后来,就交给了当地的农人托管。
谢璟派伊仞去取回了钥匙,携妻住下。
院子不大,却很清幽,周遭种植着数篷修篁,皆数丈之高,修长笔直,遮天蔽月。
夜风拂过,数篷篁竹便如洪波涌起,簌簌瑟瑟,落叶在空明月光下纷扬如雪。
谢璟进屋时不放心地看了眼那篷篁竹。
不知是否他错觉,他总觉得这几日像是被人跟踪一般,如蛆附骨,冰凉阴冷。
但若是陛下派来的刺客,理应不止这样的动静。
他暂未多想,拎着行李欲扶妻子进入屋中。
夜风似乎停滞一瞬,一片竹叶自修篁顶上悠悠飞落。
那股阴凉冰冷之感霍然逼近,谢璟大骇,将妻子往门内一推:什么人?!几乎是同一时刻,竹林中有少年鹞子般俯冲而下,双刀在月色里挽出数道剑花,瞬间便移至谢璟背后,恰落在他回身格挡的那一剑上,兵戈相撞,一路微弱火花。
薛稚被推在地上,不禁惊恐地叫出声来。
那少年力气极大,谢璟用尽力气才将他推开,腰间悬挂的玉笛也因此震飞在地,滚落在草丛里。
他回剑迎击,不忘回头暴喝:还不快带夫人走!两人霎时在院中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片片如雪,身影繁乱得难分彼此。
伊仞见状便要送薛稚离去,她抬目一望,却惶急地推他:不,他们来的只有一个人,你去帮谢郎!夫人?去吧!薛稚焦急地催促。
伊仞无法,只得复命前去,迅速与二人缠在了一起。
少年以一敌二,方才的悍然攻势渐渐弱了下来。
薛稚手脚冰凉,立在房中惊惧地望着院中缠斗的三人。
这是皇兄派来的人吗?他为何要派人前来刺杀他们?是想杀谢郎吗?又为何只派了这一个?还是说,会有更多的刺客在后等着他们……夜风吹过,裙摆轻扬,薛稚浑身血液都似为寒气所凝固。
万幸,二人以二对一,少年渐渐处于了下风。
谢璟瞄准机会,对着少年为面具所覆的脸一剑砍下。
砰的一声闷响,少年脸上的面具应声碎为两半,摔在了地上。
周遭空气似有一瞬静滞,少年似乎一愣,双刃托手朝谢璟腹部飞去,谢璟大骇,转身避开。
声东击西之法,是为金蝉脱壳。
薛稚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忙提醒道:他想逃走!二人恍然醒悟过来,合力将欲要飞走的少年缚住。
谢璟恶狠狠地将少年贯至地上,以绳缚住,剑尖直逼咽喉:说,是谁派你来的?这少年是顶尖的杀手,清秀白净的脸,与其快狠准的用刀方式迥然不同,方才缠斗间,双刃如疾雨一般以剑气在他身上留下数道剑痕,分明是想他力竭血尽而死。
少年脸上毫无表情,甚至挺身向剑尖直逼而来。
伊仞忙将人死死按住。
谢璟心里一阵阵发冷,却颓然冷笑了一声:看来是不肯说啊。
听着。
他以剑指着少年的脸,眉宇间汗珠如滴,我知道你主子是谁,我也不杀你,这是龟息散,饮下之后三日之内脉息全无,三日之后自然解开。
我留你一命,回去复命。
还劳烦你告诉陛下,我与他君臣情分至此而断。
若他执意苦苦相逼,我夫妇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
对。
薛稚也忙跑了过来,泪水涟涟地重复,绝不瓦全……这少年正是江澜。
对方竟是将他认作了皇帝的人。
既是没有认出他,是不是,公子便不会迁怒到江蓠?他迟疑一晌,看着他们没有应声。
谢璟将丹药与少年服下,不出片刻,对方果然晕死过去。
遂简单收拾了行装,重新启程,在月色里继续向南行进了。
三日后,江澜药效散去,亦动身回京。
次日,梁王派来的人马寻到此处,留意到打斗的痕迹。
因认出遗落在此处的玉笛上刻有谢氏族徽,不敢隐瞒,一面向南追赶,一面又将院落中遗落之物悉数呈回了京中。
……台城,玉烛殿。
梁王亲手将从院中找到的物品呈上:陛下,这是在太湖边寻到的东西,还请您过目。
额上却冷汗密布。
此次从太湖边那处小院里发现的,除谢璟的玉笛外,还有两副调制好的药材。
他留心问过医师,这是堕胎的药。
可乐安妹妹要堕谁的胎?她和兰卿重逢还不及一月,怎么可能是兰卿的。
不是兰卿的,会是谁的呢?答案显而易见……梁王心如擂鼓,久久地弓着身子,冷汗无声滴落在地毯上,也就自然没能瞧见,天子沉凝得有如阴云密布的神情。
良久的静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冷淡的问询:吴兴那边可有消息他们是往何处去了么?是往南边去了,具体哪个郡县臣弟就不知道了。
他点点头,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你做得很好,就到这里吧。
这就是不要他再插手的意思了,梁王心头微松,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那,玉腰奴皇兄可否还给臣弟……桓羡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叱出一个滚字,梁王立刻换上一幅嬉皮笑脸的神情,嚷了几声多谢皇兄兴高采烈地告退了。
梁王走后,桓羡才重新看向了方才被弟弟呈上来的东西。
栝楼,桂心,豉;银铺上灰尘,绿豆,红花。
不必医书在手,他也能忆起这两副方子的原貌。
皆妇人流产之方,他的确是没有想到,仅仅才两个月,她……他们竟是有孩子了。
可她抓这些药又是要做什么?是要打掉他们的孩子?她那么怕痛,堕胎?受得住吗?他们又是逃亡路上,如若此时流产,该是有多难受。
她难道就那么厌恶她和他的孩子吗,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拿掉……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和谢兰卿在一起……这认知使得他内里五脏也似被跟着攥起,郁气皆不得出。
桓羡攥掌成拳,眼中静若沉水,手背却青筋欲裂。
他叫来伏胤:你现在立刻给吴兴南边去,务必将人找到。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记录下来,报告给朕。
作者有话说:开学真的好忙,请原谅我的短小。
明天还有4节课,有点慌了。
我尽量写到文案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