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5-03-22 07:03:33

第二日要早起,鹤知知尽力让自己早些陷入睡眠。

但那睡虫像是脑袋里的一阵烟,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把它凝成了形状,倏忽之间它又消失不见,捏不住,抓不着。

越是清醒便越是烦躁,鹤知知不断地深吸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放在枕边的手轻轻合拢,像是与人交握的姿势。

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脑海里沸腾翻涌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鹤知知不敢再乱动,保持着这样握着空气的动作,慢慢睡着。

第二日,鹤知知带着景流晔早早离开了李府。

李簧礼数倒是做得周全,又送了他们十数里。

不过送别的时候,一直在试图打听鹤知知的来意和去向,鹤知知自然是闭口不提,什么也没告诉他。

景流晔的军队驻扎在柳叶城,途中要经过一座狭窄的山谷。

越是靠近那座山谷,景流晔的面色就越是凝重。

眼看马上就要入谷,景流晔却忽然叫停了车队。

鹤知知走过去查看,见他已是一头的冷汗。

世子,怎么回事?景流晔顾不上答,低头径自在山谷中寻找着什么东西。

鹤知知慢慢跟过去。

谷中很是潮湿,现在分明已是正午,路边的花草上却还凝着露珠。

衣襟暴露在空气中,也感觉很快就要变得湿软。

头顶时不时坠下来几滴水珠,山壁上也汇聚着涓涓细流。

睢昼也下马来,在附近查看着。

另一边,景流晔似乎已经寻摸完了。

他长叹一声,苦笑着抬袖抹了抹额上的汗。

鹤知知问:你在找什么?景流晔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景字。

进都城前,我给每个人打了一块这样的牌子,嘱咐他们随身带着。

还好,不曾在这山谷的残骸中发现这种铜牌。

鹤知知听在耳中,吓了一跳。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景家军,残骸?暗卫不知从何处现身,也立刻护到了鹤知知的身后。

景流晔又是一声苦笑,转头看向了睢昼。

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把国师请到这里。

景流晔低声开口,慢慢地说。

三年前起,从这处山谷中,常常漫起大雾,大雾流到柳叶城,将整座城池都罩得密不透风。

那么浓的雾,给城中百姓的生活都带来了不便,将士们的训练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这几年,虽然已经习惯了大雾天,但却带来了另一桩麻烦。

鹤知知把目光从睢昼身上收回来,凝眉问:什么麻烦?景流晔沉沉道:不知何时开始,城中百姓流行起一种‘卦’。

就是一块木牌,雕刻成乾坤图的形状,上面写着五行八卦,传说是,拿着‘卦’走到雾中,心中默念着想卜算的问题,便能测吉凶,越是浓的雾,测得便越是准确。

木牌,大雾,如何能测吉凶?鹤知知觉得不可思议。

景流晔咽了咽喉咙:那木牌很是诡异,传说若是心诚,它会自顾自地变了颜色。

红色则为吉兆,蓝色则为不祥。

最开始将此事传开的,是一个小摊贩。

他许愿要做大当家,拿着木牌来到山谷之中,那木牌变成了红色。

果然没几日,他在赌场中赢了一大笔钱,拿着那笔钱满街喧哗炫耀,说自己中了吉卦,要做大当家了。

后来呢?鹤知知追问。

后来,他夜里从酒馆出来,就被人当街杀了,所有钱财全被抢走。

临死前,他想把一块金子吞进肚子里,结果肚膛也被人剖开,血淋淋地躺在那儿,第二天早上才被摆摊的人看见。

鹤知知打了个抖。

福安在旁边摆了下拂尘,像是要扫去晦气,怨怪道:世子干嘛说这吓人的东西,吓唬殿下。

鹤知知摇头道:我没事。

世子,你继续说。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小贩虽然横死,但大多数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比起同情或害怕,更多人想要得到的,是同他一样的‘吉卦’。

东南很穷,穷山恶水里,胆子大的人不少。

有好几个都去试卦,后来也有的成了,有的不成。

成的那些人中,又有人得了吉卦,也有人得了凶卦。

不成的那些暂不提。

得了吉卦的,无一例外都心愿得偿,至于那些得了凶卦的……景流晔神色恨恨:没多久便痴傻疯癫,或是自缢而亡,或是流落街头,还有的像中了魔一般,突然之间去烧杀抢掠。

什么?官府不作为吗。

他们疯癫时,口中都一直喃喃重复着自己的执念,连亲朋好友都不认得了,哪里还怕官府的人。

官府就算赶到,也只能将他们逮住,却哪里能提前知道谁会发疯。

柳叶城中人心惶惶,罪犯激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鹤知知揽紧自己的手臂。

如此说来,这些人的情状就很像是……被妖魔控制了心神。

渐渐地,军营之中也开始有人痴迷算卦。

几乎每隔几天,便要死一个,疯一个。

军纪虽然已经明令禁止这种行径,但总有人背地里偷偷跑去。

培养一个士兵不容易,哪怕是最微末的卒子,又怎么能这样白白地折损在雾中?鹤知知也恼怒起来了。

景流晔长叹一声:是啊,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能想到的只有国师,所以把国师请了来。

请我来做什么。

睢昼冷着脸走近,民间传言说雾中有吃人神魂的鬼怪,你便信?你越是大张旗鼓,便越是趁了背后之人的目的。

我知道,可,可我不也是没办法了吗。

景流晔丧丧道。

睢昼伸手在山壁上摸了一把,捻动指尖:此处地形复杂,三年前南海气候突变,多湿热大风,水汽聚集到此处难以散去,所以如此潮湿,有风的日子,水汽被吹开,就自然而然成了大雾。

睢昼睨了景流晔一眼,目光中多少带点嫌弃:没有什么妖魔邪怪。

鹤知知暗暗呼出口气。

不得不说,她虽然不信神佛,但刚刚听着景流晔的讲述,她心里也麻麻的,不知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鬼怪。

但听见睢昼有条有理、斩钉截铁的话语,鹤知知便渐渐不再害怕。

咳……景流晔以拳抵唇,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城中百姓、将士,能知道吗?若是他们都能清醒过来,不再被这雾卦所害,我也就不用着急了。

国师大人,景某拜请你,务必要救救东南的将士。

鹤知知暗暗攥紧手心。

她总算知道,景流晔为何执着地要请睢昼帮忙了。

这件事看似是小事,但每隔几日折损一个士兵,仍然对军营是不小的打击。

而且时间拖得越长、伤亡的人越多,人心就越不安定,若是外敌趁机入侵,到时溃散的可能不仅仅只是一支队伍,而是整个东南,乃至整个大金。

要把这么多人从蒙昧中救出来,这的确是睢昼该做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到。

景流晔同睢昼说完,似是还觉得不够,又对鹤知知道:殿下,景家军的确是枕戈待旦,请你下令,请国师助我们一臂之力吧。

这,我……鹤知知偏头,看了一眼睢昼,又收回目光,轻咳道,国师大人忧国忧民,职责所在,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睢昼冷冷瞧着她,似乎很不满意,冷哼一声,直接从鹤知知面前擦肩而过,跃上马背掉头走了。

景流晔茫然地同鹤知知对视一眼。

这位大人,对别人冷着个脸就罢了,怎么如今对殿下都这样。

这是奇了怪了。

景流晔很难理解。

鹤知知叫他闭嘴,也转身上了马车。

小心翼翼经过山谷,好在没有出什么意外,所有人都平安到了柳叶城。

景流晔把公主和国师都安置在景家的宅院,两人的住处就隔了一道院墙。

这样的距离,与之前睢昼在月鸣殿中安排的两个房间差不了多少,兜兜转转,两人还是住到了隔壁。

鹤知知摸摸鼻尖,没再提什么要求,率先走进自己的房间。

睢昼却在门口对着隔壁看了好一会儿,眉眼满是不高兴地进去了。

今日没有雾,其实柳叶城的环境很不错。

都说靠近海边的城镇会粗糙一些,但柳叶城和其它的江南小镇没有什么区别,白墙青瓦,花枝烂漫,因为气候温暖,四季都有鲜果。

景流晔着人送过来一盘白白嫩嫩、一看就多水多汁的果子,鹤知知看着眼馋,叫曈曈去井里打水洗一洗,端进院子来吃。

可是曈曈刚洗好,走进院子来,却迎面碰上了睢昼。

睢昼身上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只是进屋洗了把脸。

鲜嫩的果子已经洗好了,撞得这么巧,不招待一下,岂不显得太小气。

鹤知知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国师,要不要一起尝尝。

原本以为,就凭睢昼现在臭着个脸的样子,他一定会拒绝。

却没想到,他一声不吭,冷眉冷目地走了过来,撩开下摆直接在石凳上坐下。

这便是要吃的意思了。

鹤知知轻咳一声,打了个手势叫曈曈把果子放在桌上,然后退远一些。

曈曈乖巧地出了院子,站在月门外守着。

院中只剩鹤知知与睢昼二人,鹤知知先开了口,寒暄道:一路过来,国师辛苦了。

睢昼冷声道:没有殿下辛苦。

半夜睡不着,白天还要赶路。

鹤知知惊道:你怎么知道?睢昼轻呵一声,语气显得有些尖酸:眼下青黑,脸白无泽,这样下去,不是肝虚,就是肾亏。

鹤知知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捂住自己的肾。

不就是失眠了一段时间吗,讲得这么可怕干什么。

令人无语。

鹤知知拿起一颗果子,塞到嘴里掩饰。

那果皮非常薄,轻轻一咬,汁水便流到口中,味道清甜。

鹤知知边吃边喃喃道:迷雾是因为气候,那迷雾对那些人的影响又是怎么来的呢?尽管睢昼已经明确说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但鹤知知还是很在意景流晔跟她说的那些事。

一个人的心神,有这么容易被操控吗?她问的是睢昼,眼神自然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睢昼被她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你放心。

什么?我不会迷失心智,变成你梦里那个杀人魔的。

鹤知知一怔,睢昼已经站了起来,再也没有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鹤知知抿紧唇,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她在门口把睢昼扯住,拦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迷雾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操控人的行为,这很可怕,不是吗?放手。

睢昼完全不理睬她的话,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鹤知知没有动作,睢昼用了些力气甩开她,垂眸直视着她:别碰我。

你不是不想接触我吗,碰我不是让你觉得难受吗。

最后几个字,睢昼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着吐出。

鹤知知心里一阵难受,低声说:睢昼,你为什么要一直误读我的话。

我们还有正事要做,我想和你和平共处,不行吗?和平共处,正事。

睢昼脸上的神色更冷,轻声说,原来你那天叫我不要恨你,是这个意思。

话音落下,睢昼再没回头看她,直接跨出了月门。

不喜欢碰他,为什么拦他。

为什么要在他喝醉酒以后牵他的手。

为什么陪他入眠。

是不是,都是为了她口中的正事。

他早该明白的,知知对他的亲近看似霸道,其实从不逾矩。

若是真心恋慕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占有的心思,怎么可能,不想要更亲近?不是知知的错。

是他自己不争气,非不肯死心。

鹤知知神伤地留在原地。

曈曈无声靠近,扶着她的手臂道:殿下……鹤知知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

曈曈,叫人准备轿子,再休息一会儿,我要去找景世子。

景流晔处理公务的地方靠近军营,外面有人驻守。

鹤知知的软轿一路抬过城墙、篱笆,经士兵检验后才能放行。

鹤知知对着一旁的福安道:景世子看起来天真活泼,但处理军务井井有条,很是拿手。

毕竟是从小便受了丁洋王耳濡目染。

更何况,景世子天资聪颖,听闻幼时曾与国师大人一同上学,也也没有跟不上。

鹤知知一怔。

睢昼和景流晔从小就认识?她竟然不知道。

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景流晔放下笔从桌前走过来。

鹤知知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要先来了解一下更多的情况。

关于雾卦。

景流晔点点头:殿下但说无妨。

那迷雾你们查验过没有,里面有没有什么秘药之类的东西,可以摄人心魂?景流晔沉吟道:这个,我们不是没想过。

但经十数位药师推演查看,那迷雾范围太大,在全城各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雾卦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听说什么药,能够被稀释散布到这样大的范围,还能起效。

更何况,迷雾来时无信,去时无踪,若是有人想用药物操控,也必须得提前好几个小时燃烧投放,且不说那样目标太大,一定会被发现,就说要算准这个时机,也几乎是难如登天。

这样说来,迷药的可能性几乎被排除了。

鹤知知点着自己的手臂。

是的。

如果不是鬼神作祟,目前最有可能的,只有一种情况。

景流晔低声说。

什么?有人在雾中布置这一切。

有人?大雾四起之时,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是眼前站着一个人,也很难看清他的样貌,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装神弄鬼,是很容易的。

再说,会去雾中求卦的人,大多都是心志不坚,且有迫切所图之人。

在一个昏昧的环境中,这种人的心神很好被操控,不用神鬼,哪怕是普通人,经过训练,都可以做到。

鹤知知轻轻颔首:没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个还需要进一步查探。

听到这些,鹤知知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鼓励地看了眼景流晔,赞赏道:景世子思维开阔,很有造世之才,之前是我误解你了。

景流晔憋了一会儿,突然对她呲出两排大白牙。

鹤知知疑惑道:怎么?为什么笑成这样。

倒也不必这么开心。

景流晔抬起手臂,在胸前握拳,高兴道:我装得很像嘛。

鹤知知眨眨眼。

其实这些,不是我想出来的。

若是我能想得到,我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大泗城求助了。

景流晔旋身大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张信纸,展示给鹤知知看,是方才,国师让人传信来,在信中提到的。

竟然是睢昼。

他也才刚到柳叶城,那么短的时间,就把一个谜题给破解了。

可他明明知道她好奇得紧,却偏偏不告诉她。

鹤知知撇了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方才揭开谜底的喜悦也没那么浓烈了,鹤知知讪讪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明天再去看那金矿。

我派人送殿下。

晚上我父亲也会回府来,恭迎殿下。

不用。

鹤知知道,早就说过不用了,就让丁洋王忙自己的事吧。

睢昼表面上看起来很不想管这摊子事,但该他出力的地方,他却一点也不含糊。

其实他再怎么嘴硬,对百姓的牵挂总不是假的。

想着这些事情,等回到景家的宅子,鹤知知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气也消了。

睢昼不知道是去了外面还是一直在屋里,鹤知知时不时从窗子往外看,却再也没见到他人。

直到晚饭送到各自房中,用完之后,鹤知知走到院中去看,才看到睢昼屋里亮起了点点烛火。

他在房里,只是躲着不出来见她。

鹤知知垂下眼睫,却也知道自己没立场不高兴。

毕竟之前,她就是这样对睢昼的。

大门外面,遥遥传来铜锣声。

那铜锣声频繁、尖锐刺耳,且十分漫长,敲了许久都不停。

周围十里内人家的狗全齐齐叫了起来,那铜锣顽固不化地越靠越近,似乎在每一户门前停留一阵。

经过景家的宅子,倒是不敢留,很快便经过了。

鹤知知召来福安:外面那是什么?福安躬身答道:是鹰巢军,正逐户地排查,农户家里有没有窝藏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