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落千重与几日前有着明显不同。
他体内的灵气与魔气已经重新恢复到平衡状态, 不再发疯似的互相撕咬。
正因如此,落千重的性情也变得有些懒散起来,眉宇之间不见丝毫暴戾之色, 甚至还透着几分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
他没有开打的意思,微微挑眉,说道:阁下遮挡得这般严实,看来是有哪里不见得光?黑袍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如烟如霭的流动暗影之中,男女老少形象莫辨, 发出的声音阴沉沙哑,也像是经过某种特殊的扭曲处理。
你还真是穷追不舍。
他冷笑道,没想到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竟也能让鼎鼎大名的魔君记挂。
落千重:哦, 因为我很闲。
黑袍人:……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 让黑袍一时无言以对。
落千重:而且我觉得挺有意思。
黑袍似乎在琢磨着这句话:有意思?很久没有真正与人动手了, 自然有意思。
落千重顿了顿,唇边忽而泛起一抹笑,还有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你想不想听?黑袍默不作声, 落千重便也不接着往下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谷间忽然有疾风呼啸而过, 树梢沙沙如鬼魅碎语,高空掠过的凤尾鹤发出凄厉哀鸣,被狂乱的气流抛向了山脉的另一侧。
大风怒号,似有森然杀意隐藏其中, 然而等到风声渐息, 一切又隐匿得无影无踪。
黑袍终于开口:魔君何必掺和此事?嗯……其实我不喜欢重复已经说过的话。
落千重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 抬眸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不过考虑到阁下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再讲一遍也无妨——因为我很闲。
黑袍:……黑袍的关注点不在最后一句,而是有些奇异地问道:你说我年纪大了?落千重安慰道:人生在世,总会有需要服老的时候。
黑袍觉得十分可笑,然后就真的大笑起来,只是声线嘶哑粗粝,如同尖锐指甲刮擦在门板上,让落千重不悦地皱起了眉。
他突然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出手了。
大能强者之间的交锋可以持续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有可能转瞬便见高低分晓。
四周的天地灵气在极其短暂的数息时间内发生剧烈涌动,又以更快的速度归于平息。
另一波从空中飞过的凤尾鹤,更是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扑扇着翅膀就要落入山涧。
黑袍撞在了山脚的巨大岩石上。
尽管如此狼狈落败,他身上那些缭绕的墨色烟雾却依然不见散去迹象。
落千重的一只手穿过雾气,牢牢卡在对方的脖间。
对于渡过雷劫落成地仙的修行者而言,以虚化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手掌骨节匀称,透着羊脂白玉般的色泽,如同精心雕刻的艺术品,却可以称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只手。
哪怕是那位修行大如来金刚不坏般若掌,可以轻而易举劈开巍峨山脉的苦灯僧人,也不敢与这样的手掌对上。
虽然眼下的落千重只是神魂离体,并且因为先前的一场大战实力折损了几成,但对面的黑袍也是同样的状况。
更有甚者,当时那绵延千万里的毁灭能量尽数向对方倾泻而去,定然会给他带去更大的伤害,足以动摇根基。
也就是说黑袍被削弱得更厉害,是那种应该躲在哪个洞府里休养的伤势。
实际上在间隔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再次察觉到此人的气息,落千重也有些意外,进而生出了些猜想。
他还记得在数日之前,正是这家伙在暗落海上空施展大范围的乾坤挪转之术,才让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那之后不久,何相知便出现了。
作为筑基期的修士,能出现在寂界大陆的中央深处,本就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可若是被乾坤挪转之术送到那里的,似乎就说得通了。
至于方才在仙府之中,异变同样发生在何相知身边,并且是在那丫头用出了古怪的伎俩,即将把木头人偶的魂灵斩杀之时。
虽然俗话说无三不成几,可连续两回如此,也未必就是碰巧。
落千重浅色眼眸微垂,静静注视着被自己控制的黑袍。
触感是冰冷的,没有鲜血流动的温热气息,这不是活人的身躯。
你似乎对那人很感兴趣?他侧头问道。
黑袍不吭声。
落千重难得脾气好,耐心道:她体内有一缕古怪的仙气,似魂非魂,是祖上血脉继承下来的?亦或是轮回转世伴随之物?黑袍还是不吭声。
下一刻,他剧烈抽搐起来,如同突发急症的病人。
落千重眯了眯眼,细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暗光。
我既已封锁空间,你却能金蝉脱壳……确实有意思,不愧是前辈。
他心念微动,无需用力,那具被黑色雾气笼罩的身体便开始出现裂痕,迅速瓦解化作粉屑灰尘,簌簌落入草丛之中。
落千重收回了手,有些嫌弃地瞧着从指间落下的几片尘埃,唤来了流水细细清洗。
就在他要离开此处的时候,忽而又有风起。
黑袍的声音隐约从风中传来,像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余音。
且看西方。
落千重:……他如今身在东方元界大陆,西方指的自然便是寂界大陆。
神识越过山川大河,穿过暗落海茫茫迷雾,到达那处魔气四溢的贫瘠之地时,他看见了一道贯穿天地的血红剑光。
仿佛是要向这整个世界落剑一般,那片光芒之中所蕴含的森然剑意无情且冷酷,绝对纯粹的杀意与澎湃的灵气交织,连百里外徘徊的魔灵都纷纷惊恐退去。
那是毁灭的征兆。
剑光砍向的对象是一个揉杂着多个魂灵的巨型傀儡,以执念为驱动,吸收庞大魔气不断强化身躯,已经有媲美渡劫期的破坏力。
那是世间最美的剑……魔君以为如何?听到黑袍的问题,落千重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我觉得很是无聊。
那是因为魔君没有心系之人。
落千重微微一怔,遥远记忆中似乎有某道身影走了出来,在盛日的光影下亭亭玉立。
然而当他想要细看时,却只记得许多并不连贯的细节,譬如轻响的铃铛,又或者语带笑意的调侃,以及有时会握在手中的一柄剑。
除此以外的更多信息,无论是对方的五官容貌,还是嗓音声线,连姓甚名谁都是一片模糊。
他的心情变得有点糟糕。
黑袍似乎并未察觉,还想要说些什么。
你可以闭嘴了。
落千重面色冷淡至极,眼底浮现出一抹极细微的猩红:我不介意提前送你入土。
*****何相知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看着就有点熟悉的雅室里。
……这算是什么?人死之前的走马灯吗?看来我是真的打输了?何相知的脑海内一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挥剑横砍巨人脖子,却在即将成功的关头被拍飞的一刻。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印象变得非常模糊。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流了许多血,真元消耗得非常厉害,来自体内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而天地似乎变成了令人不喜的深红色。
何相知不禁有些郁闷:明明就差一点,怎么不让我砍完?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何相知立刻警惕扭头,发现那里坐着一个青衣书生,桌面上摆着两杯茶,还有热气袅袅升起。
……该死的怎么又是你!?何相知瞪大了眼,十分不理解,为何自己的走马灯还得和这家伙牵扯上。
回到把唐世誉把五百万灵石给她的那天不行么?或者刚筑基成功时也行啊,还记得那日夜里和大师兄一起跑到后山,把师父种的灵果摘了个遍,别提有多少爽快!她边想边要抽剑,却发现自己摸了个空。
仙子请坐。
青衣书生说。
何相知不肯坐,此处情况诡异,不知是真的回马灯还是某种幻术或者圈套——若是属于后者,就没有吃了亏还要中招的道理。
她在心中呼唤那把杀剑,依然得不到回应,目光一凝,反手捏起剑决。
剑修没了剑是个问题,但不代表没了剑就要变成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修行以剑入门,最终必然是要万物皆可为剑,方能成就大道。
青衣书生见她露出明显的戒备之色,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次是真的。
何相知:你说是就是?先前那个也说是。
仙子……都说了我不是仙子。
青衣书生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抱歉的表情:从前喊习惯了,如今骤然见到,有些没能纠正过来……我该如何称呼你?啊,对了,你可以叫我阿卿。
何相知立刻想到了那枚印章,上面就刻着个卿字。
阿卿的态度很诚恳,她将信将疑,想了想也还是坐了下来,打算看看对方准备整什么花样。
请喝茶。
阿卿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何相知没有喝,径直问道:听你的意思,对于先前在仙府里发生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吗?是的,我很抱歉,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那我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仙……道友请放心,你还活得好好的,此处是我的一念神识所营造出来的空间,我们在以神魂形式进行交流。
何相知听到这里,正要松一口气,结果对面的阿卿却话锋一转:但你可能活不久了。
何相知:……何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