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医院里,总是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雨儿一直不喜欢这种味道,现在也一样。
她静静地靠在童年的身边,直到童年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童年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股虚无缥缈的东西,视线的焦点始终对准了遥远的地方,很久才对准了雨儿的眼睛,却很漠然。
童年,你怎么了?雨儿抚摸着他的额头。
童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雨儿听不懂,过了很久,他才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轻声地问:你是谁?雨儿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童年居然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她摇了摇童年的头说:童年,看着我,你看着我,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童年的眼睛依旧茫然一片。
童年,我是雨儿啊。
雨儿?哪个雨儿?雨儿的泪珠几乎要掉下来了,她难过地说:你为什么这么说话?童年问:我是谁?是叫童年吗?雨儿点了点头:你当然叫童年。
你叫雨儿?是不是?我是雨儿,我永远都是你的雨儿。
童年终于点了点头,缓缓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雨儿想也许现在童年已经恢复意识了,而刚才只不过是因为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脑子里可能是一片空白。
她回答说:童年,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童年摇了摇头,不,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充满了痛苦。
雨儿擦了擦眼眶里的泪花,然后抚摸着童年的头发说:童年,昨天清晨我发现你不辞而别地失踪了,我以为你出门去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着急,我想你迟早会回来的。
昨天晚上我等了一夜,天上下着雷雨,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害怕极了。
雨儿暂且略过了罗姿来访与晚上那只猫的事情,她要拣关键的说,今天清晨,我忽然发现天花板的缝隙间有鲜血滴下来,我立刻跑到了三楼,打开了位于我们卧室正上方的房间,就发现了你躺在地上。
然后,我把你送到了医院,现在你想起来了吗?童年又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说:三楼?房间?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
童年,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也许等你恢复过来,就会想起来的。
雨儿不再追问了,她缓缓地说:不过,奇怪的是,当时我在你的脸上发现了许多血迹。
可是当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却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经医生的检查,事实上你身上并没有明显受伤的迹象,只有一些轻微的淤痕和擦痕。
也就是说你脸上的血并不是你自己的。
真的吗?确实很奇怪,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奇怪的事。
童年淡淡地说。
可是,那些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雨儿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那里曾经被血滴打湿过,她忽然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
童年没有理会她,忽然抓住了雨儿的手,用沉闷的鼻音说: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让我们回家吧。
我能回家吗?雨儿点了点头,对他微微笑了笑说:医生说你随时都可以回家。
寻找线索雨儿和童年坐着出租车回到了家里,童年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他不用雨儿的搀扶,自己走进了房间。
回到卧室里,床上还遗留着点点梅花般的血迹,不过早已经干涸了。
看到这些,雨儿就有些作呕,她立刻就取下了床单,把床上铺的东西全部都换成了新的。
我有些累。
童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是该休息休息了,等你休息好了,就会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了。
雨儿点了点头说。
童年并没有回答,自己上了床,背对着雨儿,闭起了眼睛。
电话铃忽然响起,听到这铃声雨儿一阵颤抖,电话铃继续响了一会儿她才接过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许文明的声音:雨儿,你为什么不来上班?雨儿从电话里明显地听出了许文明的极度不满,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用颤抖的声音轻声道:实在对不起,许经理,今天早上我家里发生了一些急事,没来得及向你请假。
我从早上起就给你打电话一直到现在,你去哪儿了?对不起,刚才我在医院里。
电话那头的许文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了,上一回,你第一次上班就迟到了,这一次,我也相信你。
不过,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否则的话,你将失去这份工作了。
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怪我到时候不留情面。
我记住了,绝不会再发生了。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雨儿呆呆地坐了会儿,心里乱糟糟的,她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
然后,她看了童年一眼,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她不想再打扰他休息了,雨儿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离开了卧室。
她又一次走上了三楼,这一回,她走得很慢,一路上小心地看着楼梯和地板,还有那剥落的墙壁,就像侦探在寻找着蛛丝马迹。
雨儿小心地打开了三楼的那扇房门,房间里的空气依然让人窒息,她缓缓地走到窗口,打开了紧闭着的窗户,向窗外猛吸了几口气,这才使她又有了回到人间的感觉。
她回过头来,忽然发现地板上有一滩血迹,那滩血正好对着楼下她的卧室里的床的位置。
很显然,清晨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落到她的脸上的鲜血就来自这里。
雨儿颤抖着,小心地走到那滩血迹的跟前。
血迹早已经干涸了,呈现出极深的暗红色,几乎接近于黑紫色。
雨儿想起自己总喜欢在画里使用这种颜色,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害怕。
童年没有受伤,这血迹肯定不是童年留下的,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那只猫?雨儿的眼前又浮现起了昨天晚上那双诱人的猫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只猫曾舔过这部位。
是童年杀了这只猫?雨儿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想法,忽然,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猫叫。
她抬起头,发现那只白猫正好位于她的头顶的房梁上。
她立刻吓了一大跳,浑身颤抖,猛的后退了好几步。
但随后,她发现眼前的这只白猫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它看上去还非常健康,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就和昨天晚上在她怀里时一样。
它是那样优雅地迈着猫步,皮毛雪白无暇,尾巴尖上几点火红的斑点跳动。
那两只猫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似乎有一股对雨儿感激的眼神。
随即,那只猫矫健地跳了下来,飞速窜出了房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雨儿摇了摇头,看起来,地上的血迹也绝对不是那只白猫的。
她无法再想象了,也许应该去找叶萧,可是,她无法解释这滩血迹为什么会在这里,也许,童年也无法解释。
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怕而血腥的事情呢?雨儿几乎要疯了,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别人,她想,这滩来历不明的血迹也许会使警察怀疑她和童年干了些什么罪恶的勾当。
在那些警察的眼里,这栋孤立的古老房子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最后,雨儿选择了消灭这些血迹。
她飞快地跑下了楼,然后又带着盛满了水的脸盆和抹布还有洗涤剂来到了这间房里。
她跪在地板上,用沾满了水和洗涤剂的抹布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虽然开着窗,但是她还是能闻到微弱的血腥味,她把脸别了过去,面对着窗户,双手却不停地擦着。
那些血迹非常顽强,几乎已经印入了地板中,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地清除了它们。
直到雨儿累得浑身是汗,精疲力尽,才完成了她的可怕工作。
雨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其实,在清晨扛着童年下楼以后她就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刚刚恢复过来的体力刚才又消耗殆尽。
她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个房间,这里在过去似乎也是卧室。
可是,那张床却不像是过去的样子,还铺着干净的被子,就像是有人住过,难道童年昨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她的目光又落到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块已经燃尽了的蜡烛残迹。
她摇了摇头,不敢再乱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了,当她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旁边的一堵墙。
这是一堵白色的墙,与这个房间其他三面墙壁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白色,雨儿只有在画死者的骨骸时才会调配使用这种颜色。
雨——儿——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雨儿立刻被吓了一大跳,她回过头来,发现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她向外叫了一声:是谁?是谁在叫我?没有人回答。
整个三楼,无论是走廊还是房间,都沉浸在死寂之中,除了雨儿惊恐的眼睛。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了那堵白色的墙。
难道声音是从这里发出的?雨儿一阵颤抖,她的目光立刻从墙上移到了桌子上,那里的蜡烛残迹依旧醒目。
然后,她的目光又移到了地上那块已经被擦干净了的地板。
忽然,几只苍蝇飞了过来,叮在那块地板上,苍蝇是一种嗜血的动物,它们知道血藏在哪儿。
这是雨儿第一次在黑房子里见到苍蝇,她不想看那些飞舞着的丑陋昆虫,又把目光对准了那面墙壁。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她的视线不断地晃动着,从墙面到桌子,从桌子到地板,再从地板到墙面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吞噬着她的灵魂,让她魂飞魄散。
最后,那些叮在被她擦过的地板上的苍蝇向雨儿飞来,她立刻就吓得夺路而逃,带着脸盆和抹布飞一样地离开了三楼。
雨儿再也不想上来了。
奇怪的童年夜深了。
雨儿静静地看着童年,从回家到现在,他就一直这样睡着,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进食,甚至连口水都没有喝。
柔和的灯光照射着他的脸,雨儿忽然发现,童年眼皮底下隐藏着的眼球正在不断地转动着。
她知道,睡眠时眼球的转动表明人正在做梦,如果这个时候把人叫醒,就能完整地把梦记录下来。
童年在做什么样的梦呢?雨儿又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的缝隙,她不敢再想象童年此刻的梦境了。
忽然,童年睁开了眼睛。
童年,你终于醒了,你梦见了什么?雨儿依偎在他的耳边问。
童年茫然地看了看她,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做梦。
不,他刚才明明在做梦,雨儿默默地对自己说,她可以肯定,但她不愿意再追问童年了,也许童年太累了。
饿。
从童年的喉咙里又浮起来一个音节,这沉闷的声音给雨儿的感觉就像是从深深的水井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雨儿忙问他:你饿了吗?对,是我不好,我早该想起来了,你已经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了。
童年,你稍微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雨儿急冲冲地跑出房间,穿过黑暗的走廊和楼梯,从底楼的冰箱里取出了一锅冷饭和一些菜。
她带着这些饭菜还有餐具回到了卧室里,端到了童年的跟前。
童年拿起饭碗就吃了起来,几乎没夹什么菜,雨儿问要不要把菜热一热,童年却不回答,雨儿想也许是因为现在天气炎热,他喜欢吃凉食吧。
转眼间,一碗饭已经被童年吃光了,雨儿听到他的嘴里又冒出了一个音节——饿。
雨儿连忙又给他盛了一碗饭,很快,又被童年全部吃光了,他依旧不吃菜,只吃白饭,雨儿猜他一定是真的饿极了,恐怕要把昨天没吃的一日三餐全都吃回来。
接着,又是第三碗,这一次,雨儿只盛了半碗,因为饭锅里已经见底了。
她从没见过童年吃过那么多饭,难以相信童年的胃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大米?她有些担心地问:童年,你怎么了?是不是胃里难过?童年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饭碗里光溜溜的,一粒米饭也没有留下来。
等雨儿把饭菜给收拾干净,回到童年身边时,发现他又躺下了。
雨儿忽然想起了罗姿来拜访的事情,然后找出了罗姿的名片,在童年的耳边说:童年,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你小时候的朋友罗姿来找过你,她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转交给你。
说完,她把名片塞到了童年的手里,童年显然还没有睡着,他接过了名片,然后放到了贴身的口袋里。
童年,昨天晚上我等了你一整夜,我以为你出去了,可没想到你会在楼上。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来历不明的血到底是谁的?雨儿在童年的耳边喃喃自语地说,她不管童年是否听得到,但她还是要说。
与其说是讲给童年听,不如说是为她自己而说的,现在,她不需要倾听,只需要倾诉。
她的泪水禁不住又流了下来,她继续低声倾诉,几乎是恳求着说:童年,请你不要离开我,现在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一定会恢复过来的,你还是过去的那个童年,永远都是。
当我发现你躺在楼上的房间里,浑身是血的时候,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害怕吗?我害怕我会永远地失去你。
忽然,她听到从童年的嘴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雨儿无奈地摇摇头,蜷缩在童年的身边睡下了。
办公室对话离开家的时候,童年还躺在床上,雨儿带着一脸的阴郁走出了黑房子。
来到地铁的站台上,她又错过了一班列车,她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忽然,一个中年男子坐到了她的身边,雨儿立刻警觉了起来,她想起了上班的第一天在这个站台上所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于是她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往旁边退开了好几步。
那个男人显然发现了雨儿的异常举动,抬头向雨儿望去,雨儿觉得那个男人注视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出逃的精神病人。
还好,地铁来了,雨儿低着头挤进了地铁,在一个角落里,她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乱作了一团。
刚才只是她的草木皆兵,人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铁乘客,和她一样坐在空椅子上等候下一班列车而已,而她却把对方想象成了离奇自杀者。
到了公司里,雨儿想先向许文明打个招呼,把昨天的事情说清楚,当她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米若兰也坐在房间里。
雨儿觉得自己可能进来的不是时候,当她说了声对不起刚要退出的时候,米若兰说话了:雨儿,别走啊,坐下吧,我想和你谈一会儿。
雨儿这才坐到了他们的面前,她先对许文明说:许经理,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实在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请相信我,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许文明摆了摆手,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听别人解释。
对不起。
米若兰说话了:雨儿,你的脸色很难看。
在你来上班的路上也许发生过让你惊慌失措的事,但是,更重要的事情也许发生在一到两天以前。
雨儿很惊讶,早上在地铁站台上的尴尬事都被米若兰看出来了,她摇了摇头说:谢谢米医生关心,大概是我这些天没有睡好吧。
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非常烦恼,是不是?雨儿立刻怔住了,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却还是强忍住了,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米若兰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她靠近了雨儿的脸,注视着雨儿的眼睛,然后用一种富于磁性的声音说:雨儿,我的最大嗜好就是探究人的心灵。
在人的心里,往往隐藏着一个比人本身更为巨大的世界,这个世界无比隐秘,时而苏醒时而沉睡,我想打开这个世界,走进你心底的秘密花园。
现在,你应该向我敞开你的心。
不,没有秘密花园,只有黑房子。
雨儿冷冷地说,她站了起来,离开了这个房间。
许文明有些要发作了,但被米若兰拦住了,她轻声地说: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她需要理解。
你理解她吗?许文明反问她。
我正在尝试。
说完,米若兰转过头,望着窗外一片钢筋水泥丛林中的S市,阳光突破了乌云的束缚,远方高耸着的商业广场的全玻璃幕墙正在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S市。
我也是。
米若兰忽然想起了雨儿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于是对许文明问道:她刚才说到了‘黑房子’,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许文明转过脸,轻声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找到工作在雨儿回到家之前,特地去了趟超市,买了许多童年爱吃的东西。
当她拎着这些东西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童年正坐在客厅里,面对雨儿他的表情有些无动于衷。
但雨儿显得很高兴,她说:童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整天上班都没有心思,害怕你还会继续睡上一整天。
童年显得十分迟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早上我就起来了。
雨儿举起了两个大手袋说:你得补充一些营养,今天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菜。
不,我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童年从厨房里取出了更为丰盛的晚餐放到了桌子上。
雨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讶地问:是你自己出去买的吗?是的,快吃吧,这是为你准备的。
童年说话的时候没有多少表情,虽然雨儿有些奇怪,但是面对着一桌冒着热气的丰盛晚餐,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儿担心童年的饭量还是像昨天晚上那么大,但是,她发觉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童年的食欲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想,既然童年的饮食已经恢复了,那么记忆应该也正常了,于是她问童年:童年,前天晚上在三楼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童年的喉咙里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雨儿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上发出的,这让雨儿的后背有些发凉。
童年,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雨儿又问了一遍。
童年看着雨儿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瞳孔有些轻微的放大,而她的脸的影子正映在他的眼球里。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了头,闭上眼睛,双眉紧锁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一阵越来越激烈的喘息声从他的鼻孔中传出。
他的胸脯也剧烈地起伏着,肩膀一阵颤栗,从喉咙里再度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声音,忽然,童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壁炉边上。
他大声地说:不,我不记得了,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雨儿,你别逼我,别逼我。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痛苦,就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最后的求救声,这声音让雨儿听得心酸,她不想再逼童年了,她走到童年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
现在,雨儿觉得童年就像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母爱的安慰。
于是,雨儿就像一个母亲那样抚摸着他,而他则像一个迷途的大孩子躲在母亲的身后,雨儿轻声地说:好了,我不逼你了。
就让我们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吧,永远地忘记,再也不要想起,让我们的生活重新开始吧。
童年点了点头。
雨儿忽然发现他的嘴角掠过一丝隐藏着的笑意,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能也回报以微笑。
他们又坐回到了桌前,童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柔声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真的?雨儿还来不及反应。
当然,今天我给罗姿打过电话了。
原来是她。
雨儿的语气有些复杂。
童年平静地说:她说他们《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现在有一个摄影记者的空缺,希望我能够去干,你说呢?雨儿先是愣了愣,接着笑了笑说:当然去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这样的工作不是你一直在向往的吗?童年点点头,然后有些犹豫地说: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快说吧。
她隐隐感到了些不安。
罗姿在电话里告诉我,之所以他们杂志社会有这个空缺,是因为原来兼职做摄影记者的那个人,她叫倩倩,在几天前死了。
死了?雨儿的心跳又加速了。
是被人谋杀的。
童年冷冷地说。
雨儿的肩膀一阵颤抖,低下了头:别说了,我害怕。
那我还要不要去呢?她抬起头,看着童年的眼睛,怔了一怔,然后说:当然要去,你的前任被人谋杀了,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
童年摇摇头,忽然,他抬起了头,眼睛对准了头顶的天花板。
我需要帮助叶萧驾车驶下高架公路,这里的单行道上又一次堵车了,每一个周末都是这样,在令人窒息地等待了十几分钟以后,他才终于转进了那条幽静的小马路。
这里的空气很好,周围的绿树让他刚才焦虑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终于,他看见黑房子高高的烟囱了。
刚要泊车,叶萧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叶萧? 是我。
你是谁?我是雨儿。
叶萧愣了愣,然后又向车窗外探出头去,看了看绿树丛中的黑房子,他轻声地说:雨儿,我就在你家外面。
电话那头的雨儿也是一愣,然后回答:很不巧,我现在在外面。
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行吗?当然可以,你在哪儿?江海路上的仙踪林知道吗?知道,我现在就来,再见。
放下电话,叶萧最后看了黑房子一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疾驶而去。
20分钟以后,他来到了目的地,周末的江海路上人很多,几个女孩嘻笑着从他的身边穿过。
叶萧回过头来望着她们窈窕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连环扼杀案的三个受害者,她们也都是同样的女孩子,也应该在这里欢笑,而现在,她们都躺在了冰冷的停尸房里,脖子上留着一道黑色的淤痕。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天气很闷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了仙踪林茶坊。
在一个角落里,他终于找到了雨儿,他坐到了雨儿的面前,轻声地说:雨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是我打扰了你。
叶萧先不说话,静静地打量着雨儿,今天她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而且她的脸色也不太好,显得很疲倦,素面朝天,与周围的女孩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叶萧还是觉得她是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她只是在刻意地掩饰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不,没什么。
叶萧有些不好意思。
雨儿一边吸着麦管,一边轻声地说:叶萧,告诉我,上一次你到我们家来,在三楼发现了什么?没什么,三楼的房门都锁着,童年没法打开,只能透过门上那些反装的猫眼往里看,房间里都是些陈旧的东西,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真的吗?我是一个警官,我不会骗你的。
叶萧郑重地说。
可是,黑房子里面的房间都不锁门的。
叶萧已经从雨儿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靠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说:雨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雨儿看着叶萧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雨儿,请相信我。
雨儿点了点头,面对叶萧的眼睛,她内心的大坝终于决堤了,挡不住的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变成泪珠挂在她脸上,她轻轻擦去泪水,抿了抿嘴唇娓娓道来:几天前,我发现童年忽然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出门而已,但等了一夜他都没回来。
第二天清晨,竟然有鲜血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下来落到了我脸上。
我立刻跑到了三楼,在位于我的卧室正上方的房间里,我发现童年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身边还有一滩血迹。
然后,我把他送到了医院里。
可是,医生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他根本就没有流过血。
会不会是从他嘴里流出来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也没有发现童年有体内出血的迹象,事实上童年的身体并没有问题,他依然很健康,当时只是昏了过去而已。
这么说来,那些血是谁的?叶萧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职业习惯使他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雨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童年苏醒过来以后,就把那晚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童年和过去有些不同了,究竟怎么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的直觉感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换了一个人?你很有想像力。
叶萧又想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人们不会相信这些事是真实的,只以为那是小说而已,其实,有些事情就发生人们的身边。
叶萧,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呢?雨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害怕有些事情会说不清,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血迹。
你担心警察会怀疑你和童年?叶萧摇了摇头说,警察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笨。
雨儿,那些血迹还在吗?对不起,我已经把那些血迹擦掉了。
雨儿的表情略带着歉意。
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在破坏现场。
我只是害怕。
叶萧,你不要去现场看一看吗?去看一看?叶萧原来想爽快地答应的,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促使他改变了主意,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说:不,不了,我想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不过,雨儿,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叶萧,我当然相信你,否则我也不会约你出来了。
雨儿凝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就像过去她对姐姐雪儿的信任一样。
童年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黑房子,想去看看你,不过还没下车就接到了你的电话,又赶了过来。
谢谢你的关心,他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
今天不是周末吗?叶萧看了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是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个摄影记者的差使,叫《海上花画报》杂志社。
她的话音未落,叶萧正在吸着麦管的嘴巴猛地一抖,立刻把杯子给打翻了,红色的泡沫流了一桌子,有几滴还溅到了他的裤子上。
他显得非常尴尬,向雨儿苦笑了一下,还没等服务生过来,他就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把桌子擦干净了。
你怎么了?雨儿觉得他有些奇怪。
叶萧又平静了下来,对雨儿说:你刚才说,童年现在是在《海上花画报》杂志社工作?对,做摄影记者,这是他的专长,有什么不对吗?又是《海上花画报》。
叶萧喃喃自语,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一年以前杂志社楼下的成天赋,还有不久前死于扼杀的倩倩,他记得那个叫倩倩的女孩也是《海上花画报》的兼职摄影记者。
是不是这家杂志社有什么问题?叶萧,你快告诉我。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不,雨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这样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不要再问了,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忠告:下班以后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吧,我会照办的。
叶萧又停顿了片刻说:至于童年,我相信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你应该信任他。
我只是想帮助他。
雨儿,我也会尽力帮助他的。
叶萧看着雨儿的脸,觉得仿佛又见到了雪儿,他忽然有了些冲动,但又努力抑制了下来,他轻声地说:雨儿,我曾经失去了我的雪儿,你也曾经失去了你的姐姐。
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看到你失去你的童年。
谢谢你,叶萧。
雨儿伸出了手,毫无顾忌地抓住了叶萧的手指,而叶萧则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雨儿低下了头,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如此害羞。
叶萧的表情又恢复了严肃,用低沉的嗓音说:雨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上一次你在地铁车站里遇到了那桩可怕的事情以后,我就去查了一下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的资料。
告诉我,那个男人本来就准备自杀的,对不对?叶萧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查到的结果是,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名叫金文容,他在少年时代曾经住在黑房子里,1975年,他的母亲先用菜刀砍死了他的父亲,然后砍伤了他,最后,他的母亲自杀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惊恐地说: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房子里?很不幸,确实如此。
那一切真是噩梦,可是,黑房子不是童家的私房吗?怎么会有别人住在里面?要知道那是‘文革’的时代,一切都不可理喻。
叶萧冷冷地看着雨儿。
雨儿不说话了,她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抚摸着那枚宝石。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几分钟以后,他们走出了仙踪林,一起在江海路上走了一段路,新华联的门前又举行时装秀表演了,雨儿也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叶萧只能等在她身边。
一对对男女从他们身边走过,再停留下来驻足观看,叶萧和雨儿也和他们一样,于是很容易地也被别人看做是情侣了。
叶萧觉得很尴尬,悄悄地退到了人群边上,雨儿这才跟了出来。
叶萧上了车,问雨儿要不要载她一段,她却摇了摇头,表示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叶萧能理解她,于是就向她告辞,开着车离开了。
叶萧从后视镜里,看到雨儿始终站在后面的路口注视着他的方向。
叙旧暮色中的马路,被两边古老的大厦紧紧地夹着,宛如一条丛林中的深谷,通过一道直线向前望去,童年见到了外江。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背着照相机,自言自语地说。
从背面看外江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
知道吗?过去我把这里叫做外江的屁股。
罗姿站在他身后轻声地说。
外江的屁股?这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
童年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在70或80年前用粗大的石条砌起来的建筑物像被施了魔法的野兽一样定在那里,在夜幕降临时却蠢蠢欲动。
这些舶来的建筑物汇聚在这里,使这里的街道变得如同迷宫一般复杂。
童年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进得来,却出不去,只要进来,就会成为这迷宫的俘虏,所以,他已经无处藏身了,除了黑房子。
忽然,童年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一面看起来像是中世纪英格兰领主城堡的石条墙壁,闪光灯亮了一下,早已流逝了的时间被收集进了胶卷。
今天你已经拍得够多了,足够给画报交稿了。
我不喜欢这里,但我现在不想回去。
罗姿沉默了一会儿,从侧面看着童年的眼睛说:童年,你是不是把小时候的事情忘记了?童年继续望着正前方的外江和江对岸高耸的电视塔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忘记了。
罗姿,你说是忘记了的好,还是牢记在心里好?有些事情,不应该忘记,就像你的照相机,摄影其实就是为了永远地记录下你所见的情景,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是吗?你忘记了吗?罗姿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不,我不会忘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妈妈的脸。
不,我已经忘记了,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了,不要再提起她了。
童年向前走了几步。
罗姿摇了摇头说:不,你没有忘记,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童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四周的人更少了,与一楼之隔的外江边的大道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紧紧地夹在几座古老的黑色大厦间,是一块永远都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死角。
你喜欢这样阴暗的地方吗?罗姿在他的耳边说。
要知道现在夜幕已经降临,黑暗才是夜晚的主角,它已经登场亮相了。
童年忽然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轻声地说:罗姿,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我可没忘记你的样子,你是一个鼻涕鬼。
罗姿微微笑了笑说。
那我现在呢?现在?罗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现在我已经看不清你了。
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成了隐形人?隐形人?其实你很有想像力,黑暗中的想像力。
离开这里吧。
说完,她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童年,你不觉得你很幸福吗?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呢,你能告诉我幸福的定义吗?童年收起了照相机。
罗姿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能拥有雨儿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可你们只见过一面。
一面就已经足够了,有的人即便你与她相处一辈子,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的心,而有的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信任她了。
那我属于前一种人还是后一种人。
罗姿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猜,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但是,我不告诉你。
然后她有些狡诈地笑了笑。
童年也笑了笑,他们走出了小巷,沿着马路回头望了望外江,现在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了,电视塔直入夜空,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地方。
罗姿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是的。
那你快点回去吧,我想你的雨儿正在等着你呢。
童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你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童年点了点头,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噩梦之夜童年回到黑房子的时候,雨儿正在底楼的沙发上打着瞌睡。
他不想惊醒她,小心地从旁边绕过去,但是,雨儿还是醒了过来。
雨儿睁开眼睛,疲倦地说:饭菜都在冰箱里,我给你拿出来。
不用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雨儿坐了起来。
今天去了外江的屁股拍照片。
雨儿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就是外江那些大楼的背面。
嗯。
雨儿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揉着眼睛说:童年,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特别累。
童年淡淡地说:你是应该好好休息了,先睡觉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雨儿点了点头:你也早点睡。
然后,她走上了不断呻吟的楼梯。
客厅里只剩下了童年一个人,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后,他差不多是一口气把水全部喝完了,一些水从他的嘴角不断地滴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忽然他感到了一阵凉意,一回头,发现客厅另一边的后窗打开了,一阵凉风不断地从窗户里吹进来。
童年走到窗边,刚要关上窗户,那只白猫却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猫就隐藏在窗外的树丛下,一团诱人的白色在黑暗里显得引人注目。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这只动物的眼睛似乎有着人的灵性,看着这双眼睛,任何人都会有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它的感觉。
他有些轻微的颤抖,忽然后退几步,打开了冰箱,拿出了几块昨天吃剩下的带鱼放到了窗台上。
猫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片刻之后,它轻轻地抬起了一只前腿,然后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
紧接着,它就一跃而上,童年诧异于这只猫居然有如此之高的弹跳力,他看着猫跳上了窗台,并用牙齿撕扯起带鱼来。
猫似乎并不忌讳童年的存在,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它的晚餐,就像是所有家养的猫一样。
童年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头:一定有人在喂它,甚至在他们来到黑房子以前,否则它不会像现在这样敢在人的面前进食的。
想到这点,他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
猫有所察觉童年的变化,它敏锐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童年不敢看它,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猫已经把带鱼全部吃光了,窗台上只留下几根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
它定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跳到了房间里的地板上,向客厅里面的过道窜去。
童年跟在它后面,但只走了几步,那只猫就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了。
童年向黑暗的过道里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直到过道的尽头,那是一堵墙。
童年的双手抵在冰凉的墙面上,忽然像被电击了一样,一股钻心的痛楚通过手掌传遍了全身每一个毛孔。
他后退了一大步,几乎摔倒在地。
童年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望着头顶一个黑暗的角落。
忽然,他转过身跑到了黑暗的过道边的一扇房门前,看着房门上反装着的猫眼,他觉得那只猫眼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现在的样子。
童年摇了摇头,对着房门上的猫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胆小。
他凝视着猫眼,目光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怨气向房门靠近。
童年向猫眼里面看去。
此刻,黑暗笼罩着童年,无数双眼睛正隐藏在黑暗的过道两边的房门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几秒钟以后,黑房子里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此时此刻,周围几栋楼房里的许多扇窗户又都重新亮了起来,几个被从黑房子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所惊醒的中年人,瞬间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个个可怕的夜晚。
今晚,黑房子附近的居民们又要度过一个难以安眠的噩梦之夜了。
童年还活着。
他喘息着,颤栗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黑暗的过道,奔上楼梯,伴着被惊醒的雨儿的尖声呼唤和脚下楼板的呻吟声一起发出了痛苦的抽泣。
装上监视器一线阳光射在了雨儿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童年的方向,但床的另一边却空空荡荡的,童年不在。
雨儿立刻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视着整个房间,害怕童年又会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忽然,在梳妆台上,她看到了一张纸条。
纸上有童年的字迹:雨儿,我出去买一些东西,晚上回来,不必担心。
看完字条,雨儿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看了看时间,没有想到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她还从来没起得这么晚过。
她摇了摇头,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被童年凄厉的叫声惊醒后,她就再也没有睡着过,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眠。
雨儿抬起头,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她发觉自己的眼圈比过去陷进去了一些,脸庞也更加苍白和消瘦了。
她又侧了侧脸,忽然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别有一番韵味,就像有的人喜欢被特意修剪的病梅,有的人喜欢苍白消瘦的女人。
可是,雨儿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她更希望自己和过去一样脸色红润,四肢健美,甚至还带点可爱的野蛮气,每天傍晚在小城的河边上跑上几百米消耗掉那看起来是永不枯竭的精力。
可是现在,雨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笼中的鸟一样被囚禁在这栋巨大的房子里,每天陪伴着她的只有黑夜与阴影。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现在她穿着低胸的睡衣,项链很醒目地挂在胸前。
镜子里看到的猫眼宝石并没有如夜晚那样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但只要它戴在雨儿的胸前,雨儿就总会显出一股特殊的气质。
雨儿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猫眼,它和她确实很般配,有时候雨儿觉得这颗猫眼不仅仅只是种装饰,而已经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像她的两只眼睛。
她想,许多年以前,童年的母亲或许也曾像这样戴着这条项链坐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她忽然觉得,每当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开始倒流,那些曾经在这面镜子里出现过的女人们纷纷从记忆的深处复活了过来,重新浮现于这面镜子里的某处,或者用木梳梳理着乌黑的长头,或者轻声哼着那个时代流行的歌谣,或者——抚摸着胸前的猫眼宝石。
雨儿又来到了窗边,黑房子里少见的阳光照射在窗台上,溅起瀑布似的白光,她托起胸前的猫眼坠子放在阳光下面。
很快,猫眼里反射出了一道窄细的白光,就像正午阳光下猫的瞳孔,神秘莫测。
猫眼的反光直刺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目眩,几乎站不住脚,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幸好雨儿紧紧地抓住了窗台,才没有掉出去。
但她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悬在窗外了,眼里只看到楼下荒芜的草丛,残破的围墙,还有从猫眼里反射出来的光芒。
雨儿禁不住伸手挡了挡这反光,把身体退回到了窗里。
一些冷汗渗出她的后背,雨儿离开了这里。
她并不感到饿,没有下楼去吃点什么,而是向走廊的深处走去,打开了旁边的一扇房门。
她又见到了大书橱和写字台,这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气息,让雨儿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立刻打开了窗户,猛吸了几口窗外的空气,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
书橱里放着一排排旧书,她抽出了放在最外边的一本,那是80年代出版的旧书,从纸页间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书名是《狄公案——四漆屏》,作者的名字是高罗佩。
雨儿听说过高罗佩,他其实是荷兰人,曾在中国担任外交官,著名的汉学家,在五六十年代用英文创作了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写的是唐朝武则天女皇时代的名臣狄仁杰的探案故事,这套系列曾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雨儿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叫《血溅屏风》,就是根据高罗佩狄公案中的《四漆屏》改编的,雨儿仍然清楚地记得影片的最后一段,狄仁杰戳穿了滕县令对于屏风恐怖和离奇的描述的把戏,立刻就把一个深深隐藏着的卑鄙灵魂呈现了出来,原来在一次意外的凶案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谋杀计划。
想到这里,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不敢想象这个叫高罗佩的荷兰人是如何编出这个令人颤栗而且后怕的唐朝故事的。
她又翻了翻书橱,找到了狄公案系列的其他十几本书,比如《黑狐狸》、《红阁子》、《朝云观》、《湖滨案》、《迷宫案》等等,其中有的书带着厚厚的灰尘,但有的书页却显得非常光亮,似乎经常被人翻看的样子,雨儿忽然有些害怕了,要知道黑房子曾经空关了十几年,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眼前这套80年代初出版的《狄公案》中文版只是书橱里藏书的极小一部分。
书橱里更多的是30年代出版的繁体字书,其中有一整套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
雨儿不知道这些书是如何保存下来的,也许在黑房子刚造好的时候,它们就被送进这间书房了,它们能逃过后来文革年代的一劫简直是一个奇迹,今天这些书恐怕都已经成为藏书家们精心收藏的宝贝了。
雨儿还找到了一些当时的畅销书,比如张恨水的小说,徐志摩的诗集,还有最早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中文本。
在书橱的最上层,还包裹着一些线装书,主要是明清的公案小说。
午饭以后,雨儿就回到了这间书房里,看起了《狄公案》。
直到暮色降临,雨儿才合上了书本,她不愿在夜晚还呆在这个房间里,在月光下独自守着这一橱古老的书。
这时候,她听到了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这声音让雨儿的心跳又骤然加快了,她小心地打开了门,看到了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你是谁?是我。
童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打开了书房的门。
雨儿跟在他后面,看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大包。
童年看了看书橱和写字台,冷冷地问:你看过这里的书了?是的,不可以吗?当然可以。
童年不再说话了,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摄像探头,然后站到写字台上把探头装到了墙壁上,他随身还带着几根电线,一头接在摄像探头上,另一头接在电线插口上。
雨儿不解地看着童年,终于忍不住问了:童年,你在干什么?我在安装摄像监控。
那么今天你跑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不是买,是租。
今天我去了一家保安公司,总共租了20个监控探头。
什么?雨儿睁大着嘴问:你装那么多探头究竟要干什么?童年继续站在写字台上忙着他的活说:雨儿,你会明白的。
雨儿摇摇头,冲出了书房,她来到卧室里,在墙壁与天花板相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摄像探头。
那探头就像是一只永远都睁大着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雨儿,她不禁后退了一步,看着摄像镜头,然后下意识地掩了掩自己的脸跑出了房间。
她来到了底楼,在客厅的墙角上也发现了监控探头,然后是厨房,走道,她打开了底楼的几扇房门,发现每一个房间都被安上了摄像探头。
在其中一个空关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套崭新的监控设备。
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跑上了二楼,正好看到童年从书房里走出来,向走廊更深处的房间里走去,她追到了童年的身后,大声地问:童年,你是不是有病了?童年先不回答,他打开了房门,再开灯,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有,窗户敞开着,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拂乱了雨儿的头发。
童年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地说:雨儿,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安全?雨儿不解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我明天就给米医生打电话。
随你的便。
童年若无其事地说,接着,他从包里拿出了探头,继续开始了他的工作。
雨儿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她回到了卧室里,愤怒地看着摄像探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只机械眼睛底下,仿佛已经被它剥光了衣服。
雨儿不再看它,倒在了床上,微微地抽泣了起来。
又见罗姿电梯停在了九楼,叶萧走出电梯,发觉这里比一年前变化了不少,也许是大楼的物业因为这里有人自杀过,所以重新装修以去去霉气吧。
他敲开了《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的门,开门的正是罗姿。
罗姿见到叶萧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叶萧就自己走进了编辑部。
房里除了他和罗姿以外没有别人,他看了看那扇窗户,一年前成天赋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当然现在已经丝毫都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对不起,叶警官,你找我有事吗?罗姿恢复了从容。
叶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难道不是吗?当然不是,我是来找童年的。
罗姿立刻吃了一惊,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恐都让叶萧收在了眼中,但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你认识童年?是的。
很熟吗?罗姿笑了笑问。
叶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停顿了一下说:这里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童年呢?他是摄影记者,平时都在外面跑,很少回来。
我们杂志社很小,就这么几个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
还有什么问题?童年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就最近几天。
他是怎么来的?或者说,是谁介绍他来的?叶萧已经看出来了。
罗姿点了点头说:你大概在猜是我介绍他来的吧,你猜得没错,是我。
因为我和他过去是邻居,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倩倩出了事以后,杂志社里急需有人来填补她的空缺,我就想起了童年,因为我听说他是个摄影师。
可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摄影师的?是雨儿告诉我的,嗯,你大概不知道雨儿是谁吧?我当然知道雨儿是谁。
叶萧打断了她的话,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回到了S市呢?是过去的邻居们告诉我他回来的。
你是说——黑房子?叶萧故意放慢了声音说。
罗姿听到这个三个字就微微一怔,然后回答:是的,我小时候就住在黑房子的马路对面,当然现在早就不住那里了。
你也去过黑房子是不是?我想你对那里一定很熟吧?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觉得那里和你现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吗?罗姿似乎毫不畏惧警察,看起来仿佛是她在盘问叶萧。
叶萧却并不生气,他反而笑了笑,这让罗姿有些困惑,她本想她的嚣张也许会激怒叶萧的,但没想到叶萧却不为所动。
叶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然后轻声地问:罗姿,你听说过什么叫猫眼吗?猫眼?罗姿又被惊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回答:我知道,猫眼是一种宝石的名字。
还有呢?还有?还有房门上装的猫眼,用来监视门外的情况。
也许是门内。
叶萧若有所指地说,不过,还有——罗姿摇了摇头说:还有?我实在想不出了。
也许,是一本书的名字。
一本书的名字?叫《猫眼》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本书。
叶萧看了看她的眼睛,缓缓地说:谢谢你的回答,也许我还会来找你的,还有,告诉童年,就说我来找过他了,并顺便代我向他问好。
说完,他走到了门口,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说:罗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罗姿狐疑地问。
一年以前,成天赋自杀以后,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叶萧沉静的眼睛。
罗姿立刻低下了头,瞬间心乱如麻,当她抬起头想要说话时,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
她追出门外,走廊里也空空荡荡的,电梯的门正在徐徐关上,她扑到电梯门口,只从电梯门的缝隙间看到了叶萧的一双眼睛。
电梯门合上了,迅速地向下降去。
罗姿呆呆地站在空空的走廊里,一阵风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才让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心理诊所米若兰的心理诊所离黑房子并不远,雨儿和童年步行了大约20分钟赶到了那里。
他们轻轻地推开了心理诊所的门,看到靠外面的房间的墙上挂着许多画,这些画都很奇怪,充满了抽象意味,其中有一幅被雨儿认了出来,那是许文明的画。
接待的小姐主动招呼了他们,雨儿告诉小姐,她已经与米若兰在电话里联系过了,小姐回答:你是雨儿小姐吧?米医生正等着你们呢。
小姐带着他们走进了米若兰的房间,雨儿看到米若兰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花园。
雨儿,你们来了。
米若兰敏锐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们。
米医生,麻烦你了。
米若兰看了看童年,他却毫无表情地呆站着,好像雨儿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米若兰对他微微笑笑,然后对雨儿说:雨儿,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我想单独和童年谈一谈。
雨儿当然能理解米若兰的用意,她点了点头,在童年的耳边说:童年,你可一定要听米医生的话。
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个年轻的母亲在关照孩子打针时不要害怕。
童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雨儿退出了房间,坐在了外面的长椅上,虽然她有些累,但还是从包里取出了一些从公司里带出来的样本,抽空画起了草图,她必须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来完成她的工作。
在米若兰的房间里,光线异常地柔和,照射着她穿着白大褂的轮廓。
她轻轻地启动红唇:童年,坐啊。
童年乖乖地坐在了她面前,忽然显得非常地温顺,就像他小时候的那只白猫。
童年,今天我不想问你任何问题,因为现在对你而言,任何问题都是愚蠢的。
我只想倾听,倾听你的心底的声音,好吗?童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好的。
听声音他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说过话了。
米若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童年觉得她的眼睛就好像是两扇窗户,向窗外眺望,可以发现另一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成为他的听众,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声音。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于是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然后缓缓地说: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个梦。
这个梦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既是美丽的,又是残忍的;既是昨天的,也是明天的。
好极了,我愿意倾听你的梦。
米若兰那极富诱惑力的声音穿透了童年的耳膜。
梦,在她的房间里荡漾。
一个小时以后,童年走出了房间,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雨儿赶紧抓住他的手问:怎么样?我们回家吧。
他平静地回答。
雨儿撇开了他,走进了米若兰的房间,发现米若兰继续注视着窗外,雨儿问她:米医生,童年是不是真的有病?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病?你将其称之为病吗?米若兰摇了摇头说,如果这能算是病的话,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病,而且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雨儿,你说呢?我不明白。
是的,你当然不明白童年。
你会以为你非常了解他,其实,你错了,你并不了解他,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雨儿着急地说:米医生,那么童年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童年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个梦,一个无比虚幻和荒诞的梦,就像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
这么说来,今天是毫无收获了?雨儿有些失望。
米若兰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不,不,不,今天收获很大,真的,不信你可以再去问问童年。
雨儿摇摇头:谢谢你,米医生,我想我现在该走了,再见。
她匆匆地走到了外面,却发现童年不见了,雨儿心里一慌,跑到了接待台前问了问,可是接待的小姐却回答刚才没有见到有人出去。
他一定还在这里,雨儿可以肯定,她回过头向四周张望。
然后,她跑进了一条走廊,这里异常安静,打扫得纤尘不染,她原本要呼唤童年的声音刚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她不想打搅这里的安宁。
她一直向走廊的深处走去,在一个拐角里,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童年。
她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雨儿却发现,那不是童年的脸,而是她的顶头上司许文明。
雨儿的脸立刻吓得惨白,她不知道许文明为什么在这里,她也不想去追问缘由,只是紧张地说:许,许经理,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刚要往回跑,许文明却叫住了她:雨儿,干什么这么紧张呢?你是在找你的童年吧?雨儿赶紧点点头。
我刚才见到他了,就在这里,他在看这幅画。
许文明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是一只白色的猫,更确切地说,是猫的脸部特写,猫的一对眼睛处于画面的中央,闪烁着一股神秘的幽光。
雨儿看着这幅画,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她忽然觉得画里的这只猫与黑房子里的那只白猫非常相象,特别是那双猫眼。
她不禁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抵着墙壁,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
雨儿,你怎么了?许文明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幅画非常地美,无论是构图和颜色的笔法都非常娴熟,特别是一些细节,比如,猫的胡须,嘴唇,耳朵——还有猫眼。
许文明补充了一句。
雨儿身上一颤,她轻声地说:是的。
眼前的这幅画充满了唯美气息,然而,从猫的眼睛里,她又发现了一种神秘和邪恶。
她不想再看了,对许文明说:许经理,你看到童年向哪里去了?嗯,他刚才在这幅画前看了很久,似乎对这幅画非常感兴趣,后来,就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雨儿这才发现,在拐角处有一扇门,颜色与墙壁一模一样,只有细看才能看出。
雨儿说了声谢谢,然后立刻冲出了后门。
她发现后门的外面原来是一片小花园,正是春夏之交,花园里既有暮春的凄凉,也有初夏的灿烂,似乎生与死都在一个园子里重叠着,于是就显得特别妖娆了。
花园里没有童年的踪迹,就连泥地里的脚印都没有。
雨儿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只看到侧上方有一面与黑房子相类似的屋顶,她有一种被那屋顶压垮的感觉。
难道童年在空气中蒸发了?监控黑房子叶萧又见到了黑房子的屋顶和烟囱,暮色即将降临。
他悄无声息地走下了他的桑普,穿过黑房子旁边的小巷,他并没有按响门铃,而是继续往小巷里边走去。
在黑房子后边的那栋楼房前,他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仰望着黑房子二楼和三楼寂静的窗口。
他取出了一把钥匙,这钥匙是他从小区的物业管理处以办案的名义要来的,他还特地关照过物业部门,要为这件事保密。
他用钥匙打开了面前那栋白色的房子。
这也是一栋空关着的房子,不过看起来似乎空关的时间还不长,底楼被分割成了好几块,相当的凌乱,房间的布局也毫无章法,大概过去这里也曾是72房客的所在。
叶萧走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二楼和底楼一样杂乱,他没有详看就走上了三楼。
三楼的布局似乎符合原貌,他依次推开了三楼所有的房门,倚在窗口上,向对面黑房子的窗户里面眺望,直到他找到了最佳的观察位置。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个相框,他粗略地看了看墙上的照片,都是过去住在这房里的人家的生活照。
这房间的采光相当好,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但光线仍很充足。
叶萧走到窗前,倚着窗边的木框,向对面黑房子里二楼和三楼的窗户望去,毫无疑问,这里是监视黑房子里一举一动最合适的地方。
从这个窗口,叶萧能清楚地看清对面黑房子里雨儿的卧室,半张床显露在他的视线里,还有那张古老的梳妆台。
在卧室隔壁的窗户里,还可以看到一张写字台和书橱的一部分,叶萧注意到靠窗的写字台上放着一本书,但毕竟隔着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书的名字。
在第三个窗户里,似乎放着一个电视机和一套什么设备,这个房间里空空的,叶萧不明白在这里放上这些干什么。
至于其它房间,虽然窗户都敞开着,但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
他又把目光移向了三楼的窗口。
在位于雨儿的卧室正上方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布局相似的房间,有一张床靠在窗边。
叶萧又向旁边的一扇窗户里望去,却黑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清。
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夜色已经毫无保留地降临了,对面的黑房子似乎也被黑暗占据着,他再也无法在对面的窗户里看清什么了。
忽然,黑房子的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
神秘人影童年打开了这扇房门,他感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些饿,但却忍住了。
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一台电视机和一整套的监控设备,今天早上他把这些东西从底楼搬到了二楼,让他流了一头的大汗。
窗外的夜色已经弥漫了开来,他觉得此刻正是好时机,于是,他打开了设备,电视机里出现了监控探头拍摄出来的镜头——先是客厅,探头拍摄出来的是黑白的影像,有些像猫眼的视角,整个客厅几乎全都被拍到了。
忽然,他看到客厅的门打开了,雨儿走了进来,她显得非常疲惫,先是倒在沙发上喘着气,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开水。
童年又把镜头切换到了底楼的走廊里,走廊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接下来,镜头又切了几个房间,都没有什么异常。
然后镜头切到了卧室,再到书房,接下来就是这个房间了,黑白的画面里呈现出了童年自己的脸。
他抬起头,看着门角上的探头,电视机里他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虽然探头拍摄的画面不太清楚,但两只眼睛却特别地醒目。
童年掉换了录像,他要把昨天晚上探头拍摄到的内容再看一遍。
他开始揿快进键,客厅里的漫漫长夜在10分钟内就一闪而过了,接着是厨房、走廊、楼梯、卫生间。
在放卫生间快进镜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雨儿,童年立刻又恢复了播放的正常速度,清楚地看到了镜头里雨儿厌恶地看着探头的神情,她拿了一块毛巾,踩着抽水马桶爬了上去,把毛巾盖在了摄像镜头上。
镜头里立刻一片黑暗,童年再按快进键,直到那块毛巾被雨儿取下。
镜头里,雨儿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她裹着一件睡衣,裸露着肩膀,看上去很美。
就在此刻,童年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雨儿闯了进来,她显得异常疲惫,也有些怒气。
当她看到了电视机屏幕里的她的身体时,这愤怒就显得更加强烈了。
她摇了摇头说:童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嗜好?对不起,我不是想监视你。
那你想拍什么?拍摄黑房子里的鬼魂?童年居然点了点头说:也许是吧。
你真是不可理喻了。
我问你,下午我们去米医生的诊所,出来以后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我找了你整整半天。
童年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出去透透空气,后面那个小花园很美。
我不想听你解释。
雨儿摇摇头。
雨儿,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好吗?雨儿看了看电视屏幕,黑白的监控影像在继续着,她不想再和童年争吵了,轻声地说:晚餐我已经放在楼下的桌子上了,早点吃完早点睡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童年有些无奈地看着雨儿离去,然后盯着电视机,继续切换录像带和镜头。
终于,他把镜头切换到了三楼的走廊,这里一片漆黑,镜头里看不到什么,只能不断地快进,直到他发现有一扇门被打开了。
被打开的门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一只手出现在监控镜头里。
童年立刻定格住了带子,心头一阵狂跳,他先看了看监控显示的时间:01时25分。
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镜头里的手,可惜光线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
他小心翼翼地按了慢进键,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头里缓缓发生的一切,那扇门越开越大,从门里透进来的光线所照亮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终于,童年渐渐地看清了一个背影,那个人影正在开门,并在缓缓地转身,那个人(或者是?)的脸就要出现了——童年禁不住坐倒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并往后退了退,直抵在墙壁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按着遥控板,以最慢的速度播放着监控录像。
忽然,镜头猛地闪了一下,就在那个人影即将转过来的关键时刻,镜头就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画面里的雪花也越来越多,影像就像被扭曲了一样,直到什么都看不清了。
童年立刻就急了,他又按了几下遥控板,想要使画面清晰,但无济于事,又过了几秒钟,电视机屏幕上什么也没有了,竟然变成了蓝屏。
他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想也许是电视机坏了,立刻扑上去调试了几下,却发现电视机没有任何毛病,监控器也没问题。
童年又重新播放了刚才那盘带子,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那个人影即将转身的刹那,画面就开始模糊了,不一会儿,监控画面就完全消失了。
童年没有切换镜头,而是任由带子继续放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镜头又出现了,此时监控显示的时间是01时55分。
走廊里还是一片漆黑,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童年继续快进,直到清晨时分,一缕微弱的光线从天窗射下来,走廊里空空荡荡的。
他不想再看了,关掉了监控和电视机,很显然,刚才那段最重要的镜头被抹掉了,这又是谁干的呢?他有些惊恐地看着这台机器,脑子里又浮现起了黑夜里三楼走廊里的那个神秘人影。
此刻,夜幕完全笼罩着这间房间,童年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他忽然有一种呼吸新鲜空气的渴望,于是,他把头转向了窗外。
瞬间,他看到了一线幽光。
就在对面的那栋空关着的房子的三楼,一扇黑暗的窗户里发出了光亮,童年觉得那是幽灵般的闪光,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但转瞬之后,那扇窗户里又恢复了黑暗,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和平时一样沉睡了下去。
童年把头探到窗外,看了看对面那栋房子,虽然在晚上,但在月光下看起来依旧一切正常,似乎并没有人活动过的迹象。
他又看着对面三楼的那扇窗户,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慌,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不可能,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然后,童年立刻离开了这个房间,冲下了楼梯。
他走出了外面的铁门,跑到了黑房子后面的那栋房子前,然后猛地推了推门,大门紧锁着,推不开,他又猛敲了几下,房子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他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或许,真的是幻觉?童年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离开了这里,回到了黑房子的客厅里。
面对一桌子的晚餐,他感到了饥饿,于是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幽光闪起童年醒了。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拂动着他的头发,也钻进了他的耳朵里,风声在耳道的崎岖山谷中穿梭,越来越响,直到使他醒来。
童年还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立刻有了些警觉,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只是觉得身下的这张床睡得不太舒服,似乎小了一些,他又摸了摸身边,雨儿确实不在。
她会去哪儿了?童年轻声地呼唤了几下雨儿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些可怕的回声从房顶上反弹下来,又重重地砸在他的耳道里。
难道雨儿出去了?童年疑惑地下了床,感到房间里隐隐有些异样,但究竟是什么不同他也说不清。
他忽然感到现在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令人窒息,于是他急切地趴到了窗户边,看着窗外的夜色,他眺望着月亮,明白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想到了什么,向对面房子的三楼望去,对面那扇窗户里依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童年感觉有点不对,是视角上不对,当前面他在看监控录像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是略微仰着头看着对面三楼窗户的,但现在他是正面平视着那扇窗户。
他怀疑是不是看错了?除非,这里是三楼。
童年又一阵惊恐,后退了几步,环视着整个房间,现在他的目光已经适应了黑夜。
果然,这里不是他的卧室,没有梳妆台,没有大衣橱,没有电视机和电脑,就连眼前这张床也不是他和雨儿睡的床。
现在他可以肯定了,这里是三楼的房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睡到这里来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吃完晚饭以后,就上了二楼的卧室,睡在了雨儿的身边,雨儿还和他说了几句枕边私语呢。
此刻,雨儿还应该安睡在楼下的卧室里,而他,则惊恐地站在这间房间里坐卧难安。
他抬起头,看到了门角上隐藏着的监控探头。
童年反复地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床边坐了下来,风继续吹着他的头发,非但没有使他冷静下来,反而更具有了一种催眠的作用。
他平躺了下来,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了,闭上眼睛,很快就又睡着了。
忽然,又一点幽光从对面的黑暗的窗户里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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