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地铁拥挤不堪,各种奇特的声音混杂在这个地下空间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音响。
苏醒从乐团里出来以后,通常会在地铁里转一段时间,等到下班高峰过去以后,再进入站台坐车。
他讨厌那种拥挤的感觉,他觉得在那种狭窄封闭的空间里,是最容易让人发疯的。
幸好,苏醒还没有发疯。
他将此归功于每天下班后逛书店,这是一家设在地铁大厅内的书店,虽然不大但很安静,已经开了七八年了,居然还拥有了一批固定的读者群,苏醒也是其中一员。
下午六点,他踏进了书店。
他躲在最后一排书架里,看着一些没人看的书,其中有些书已经放了好几年都没卖出去了。
然而今天,他始终都没有看进去,半个小时过去了,在苏醒眼前晃动着的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那个神秘女人的眼睛。
她是谁?还有那个小男孩,这一切的问题都让他感到困惑。
苏醒决定离开这里,当他把一本书放回到书架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那撩人的身影立刻就吸引了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少妇,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把脸转了过来。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就是她。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在这里出现了。
苏醒确信自己不会弄错的。
他躲在一排书架后面,紧盯着那双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就像她撩人的背影,她果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以内,这应该是女人最迷人的阶段。
只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装,似乎仍有些不解风情。
她头发略微有些鬈曲,自然地披在肩头,巧妙地衬托着她的瓜子脸。
肤色非常白皙,在东方人中几乎白得有些透明了,那是天生的。
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盯着她,眼睛在书店里横扫了一圈,然后就离开了书店。
苏醒立刻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苏醒跟着她通过了检票口,现在的人少了一些,但依然显得嘈杂。
他们来到了站台上,苏醒看到她等车的方向和他是一样的。
很快,列车进站了,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人很多,苏醒靠在一根金属栏杆上,看着几米外的她。
虽然中间隔着几个人,但他仍能看清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瞳孔里仿佛埋藏着什么东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在地铁车厢里显得鹤立鸡群。
其实她早已经察觉到了苏醒的存在,只是不愿意流露出来。
对此苏醒也很明白,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彼此都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几站以后,她悄悄地下车了。
巧的是,平常苏醒也是在这一站下车的,他依然小心地跟在后面。
她走进了一条小马路,周围都是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楼,一栋栋火柴盒般排列着。
随着她的脚步,苏醒的心跳越来越快了,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眼前那个女人的影子始终飘荡着。
她来到了一栋清冷的六层楼房前,那房子楼上楼下几乎见不到一点灯光,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气。
苏醒呆住了,命运是如此地捉弄人,又让他来到了这里。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楼里。
楼道里挂着几盏昏暗的灯泡,只够勉强看清楚眼前的路。
除此以外,见不到其他房间里的光线,也听不到住户的声音。
她走到了三楼的一扇房门前,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苏醒隐藏在后面的黑暗中,他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
现在是时候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那个女人身后。
她立刻回过头来。
但苏醒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虽然楼道里的光线昏暗,但他们都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宛如重演了昨晚的那一幕。
苏醒确信无疑,就是她。
快放手。
她也有些紧张,轻声地说。
她口中的气息直冲到苏醒的脸上,立刻让他心猿意马了起来,他的手仿佛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马上就松了开来。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苏醒愣了一下:你是谁?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我们进去谈吧。
苏醒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他能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吗?他不知道,但他无法拒绝。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
客厅不大,但非常干净,她摆了摆手,先请苏醒坐下。
然后,她幽幽地说:你不会把我当作小偷吧?苏醒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无论如何也不像小偷或是强盗。
他不置可否地说:那你是承认了?是的,我承认。
那天晚上,我是闯进了你的家里,但我不是故意的。
一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家?苏醒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的房门可是锁好的。
我有钥匙。
苏醒很意外,他没有料到这一点。
她继续说:我想,你搬进那房子以后,就一直没有换锁吧?是的。
苏醒开始明白什么了,原来,你过去就住在——你猜得没错,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我过去的家。
原来如此。
苏醒点了点头。
可我并不知道那房子早已易主了。
我离开家已经有六七年了,前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回家,我以为——她忽然停顿了片刻,仰起头说:我以为我父亲还住在那房间里。
苏醒想,那晚她一定是把他当作她父亲了,结果在他身边站了半天,当他一睁开眼睛打开灯以后,她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就夺路而逃了。
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是在半年前,通过中介公司买下这房子的。
当我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了,只有阁楼里还剩下一点,过几天我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了,随便你处理吧。
她又轻轻吐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忧伤。
苏醒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所承受的生活的压力。
她的脸颊上有了些血色,她用平稳的语调说:昨天早上,我已经通过街道办事处了解到了:我的父亲在六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你父亲去世都六年了,你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苏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低下了头,好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女孩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声地说:是的,也许在你眼中,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女儿。
没错,六七年前我离开父亲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从来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你出国了?不,我一直都在本市生活。
她扫了苏醒一眼,眼角露出了某种淡淡的哀愁,由于某种原因,我始终都不能回家。
直到前天晚上,我才回去看了一次,却没想到打扰了你的休息,实在是对不起。
苏醒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她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一刹那,他联想到了很多,不禁感到自己心里隐藏的龌龊。
他站了起来,轻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再见。
当他刚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童音:妈妈。
苏醒回过头去,看到客厅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男孩,还有那双传说中重瞳般的眼睛——就是他。
前天晚上,他跟着眼前的女人追了出来,结果却追到了这个小男孩。
更重要的是,男孩对他说的一句话让他不寒而栗:你的笛子呢?女人回过头去,看着小男孩,用责备的口气说:小弥,妈妈没有叫你,就不要自己跑出来。
小男孩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话,冷冷地看着苏醒的眼睛,那目光让苏醒浑身不自在。
小弥,你忘了妈妈的话了吗?不要盯着客人的眼睛,这不礼貌。
女人又在训斥儿子了。
苏醒看着这对母子,觉得这个母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一些。
忽然,小男孩对苏醒说:你的笛子丢了。
什么?苏醒奇怪地看着这个叫小弥的七岁男孩,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只宝蓝色的潘多拉之盒——那是一只空盒子,笛子失踪了。
你的笛子丢了。
他轻轻地念了一遍小男孩的话,小弥并没有说错。
苏醒朝小弥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的笛子确实丢了。
对不起,小孩子就会胡说八道。
女人不好意思地说。
不,他说得没错。
苏醒半蹲下来,盯着小弥的眼睛,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笛子在哪儿吗?小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求求你,别问了。
母亲忽然显得很激动,蹲下去抱紧了儿子,她不想让苏醒对儿子提问,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让苏醒打扰她的生活。
苏醒知道自己该走了。
走之前,他先取出了名片,郑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她接过名片,发现上面只印着一个头衔:笛手。
旁边印著名字苏醒,下面就是地址和电话。
这是一张奇怪的名片,只有职业和名字,连单位都没有。
她半信半疑地问:你是吹笛子的?是的,过去我是民族乐团的笛手,现在主要是为报社撰稿,偶尔也到外面去表演。
你吹的是中式的竹笛?当然是吹竹笛。
他尽量使自己显得谦恭一些,后面特意还加了一句说明:民乐团里没有西洋长笛。
她挤出了一丝敷衍的笑意:这个我明白。
这里离我家非常近——本来他还想说:下次有机会我会来拜访的。
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引起她的误会为好,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少妇。
苏醒中断了这句话,他尴尬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客厅里面的房门紧关着,他随口问道:你的先生不在家吗?她的面色隐隐有些不快,咬着嘴唇回答:不,我没有先生。
原来她是单身女人,却还带着个孩子,这让苏醒感到非常意外。
他歉意地回答:对不起,我走了。
再见。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小男孩在向他挥手。
虽然他依然对那男孩的眼睛感到奇怪,但他还是对男孩也挥了挥手做回应。
苏醒离开了这女人的家,但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沿着三楼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楼道的灯泡照不到这里,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犹豫再三之后,苏醒终于按响了门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门开了以后,那个男人立刻就会打他一拳。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还手,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可是,门没有开。
他又连续按了好几下门铃,始终没有反应。
从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线,他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然而他没想到,这扇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当他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苏醒的心猛地一跳,这道门缝宛如一张微启的红唇,引诱着他进入。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入这扇门时,同样也是无法抗拒诱惑,但这一回呢?他还是推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黑暗的房间。
他不敢开灯,就这样在黑暗中穿梭,他轻声地叫着主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苏醒对这房间很熟悉,便伸出手向前摸索着。
突然,他摸到了一小截冰凉的手臂。
那感觉像是死人。
他后脊梁的汗毛立刻竖直了起来,他转身跑了出去。
他冲出房门,一口气跑下了楼梯,一直冲到了住宅楼的外边。
不管房间里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敢再停留了,径直向家里跑去。
从这里跑回去只有五分钟的路。
有时候半夜在那边吹笛子,这边就可以听到。
苏醒几乎是玩命地跑着,一眨眼的工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自己真的见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