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了,眼前这栋六层的住宅楼,被一层灰色的东西所覆盖着,在朝东的一面墙上,还长着几根绿色的藤蔓。
杨若子穿着一身警服,脑后扎着一个精神的马尾,显得英姿勃勃。
她站在楼下向天台仰望,但什么都看不到。
她知道自己迟到了,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倒给这栋死气沉沉的大楼添了些人气。
刚一踏进这栋楼,她就感到一股特别的气氛,她没有立刻上楼梯,而是在底楼的走廊里转了一圈。
在楼梯的后面几乎照不到任何光线,她匆匆地退了出来。
然后,杨若子快步跑上了顶楼。
通往天台的门口已经守着一个警察了,杨若子刚到刑侦队没几天,那个警察还不怎么认识她。
于是她特意亮出了证件,还勤快地打着招呼。
她来到了天台上,一眼就看到鉴定组的人正围着那具尸体。
她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昨天她已经见过鉴定组的成员了,其中有两个人还没结婚,他们对新来的杨若子很是殷勤,刑侦队已经很久没来过年轻的女警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
杨若子一一向他们打了招呼,忽然一个人对她说:杨若子,你看之前要有心理准备。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谢谢。
然后,她看到了那具男尸。
杨若子看了足足有三十秒,她呆呆地站在那具尸体跟前。
天台上风很大,她的大盖帽底下露出几缕发丝,被风吹了起来。
鉴定组的小伙子注视着她的表情,有人暗中打赌杨若子不会挺过十秒钟,现在他输了。
杨若子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到死尸,过去她在大学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尸体解剖的示范。
对此她从来不感到恶心,她只觉得那是一具无生命的标本,和一支报废的步枪没什么区别,她的这种冷静常让女同学们感到惊讶。
现在,她真的感到了恶心,胃里一股东西直往外翻涌。
刚才她坚持了三十秒,她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恐惧,就算面对着最恐怖的尸体。
你真了不起。
一个鉴定组的小伙子在她身后说,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现场尸体的时候,吐得一踏糊涂。
够了。
她摆了摆手说,现在能知道死因吗?这可没那么容易。
从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蝇蛆的生长状况来分析,死亡时间大概在十天以前。
死者的身上还未发现有外伤,但眼耳口鼻都有流血的迹象。
七窍流血而死?可能算是个原因吧,腐烂程度太高,现在还说不清楚。
你怎么总是低着头?现在杨若子的面色刷白,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咽喉,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淡淡地说:我要下去了,是谁发现了尸体?住在三楼的一对母子。
杨若子点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滩污迹,看起来像是人的呕吐物。
她捂住了嘴巴,快步离开了天台。
走下黑暗的楼梯,她的眼前不断浮现起那具尸体的样子,还有那些恶心的蝇蛆。
在四楼的一个拐角,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地上呕了起来。
幸好她早饭吃得不多,只吐了一点点胃里就空了。
现在额头都是汗珠,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来到三楼。
呕出来以后,感觉反而好了一些。
她看到三楼的一扇房门打开着,便自己走了进去。
在昏暗的客厅里,她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妇。
虽然穿着警服,但她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我是刑侦队的杨若子。
刚才已经有一位姓叶的警官询问过我了。
少妇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回答,不过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感到一丝疲倦。
原来叶萧已经来过了,但杨若子还是想再询问一下,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她柔声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呢?杨若子知道人们通常会很信任女警察。
不出所料,少妇回答:当然可以,我叫池翠。
池小姐,是你最先发现死者的吗?不,是我的儿子。
池翠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杨若子的眼睛继续说,今天早上,我发现儿子不见了。
然后,我来到楼道里找儿子,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对,后来还听到了我儿子的叫声。
我循着声音直到顶楼,看到天台的门开着,我儿子站在天台中央,接着我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杨若子感到很奇怪:你儿子为什么会跑到天台上去呢?池翠摇着头回答:我也想知道这个原因。
对不起,我能见见你儿子吗?池翠看起来面有难色,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门说:小弥,你出来一下,有一个警察阿姨要见你。
门开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了杨若子面前。
她立刻注意到了小弥的眼睛,当她与小弥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股触电的感觉涌上了她的皮肤。
她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弥。
他细声细气地说。
池翠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他叫肖弥赛。
肖弥赛?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弥塞亚的弥赛?对。
杨若子蹲下来对小弥说:小弥,告诉阿姨,你为什么要天台上去?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带我上去的。
小女孩?白衣服的?池翠又说话了:杨警官,你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
我从来没在这栋楼里见到过什么小女孩,这准是小弥自己乱编出来的。
我们刚搬进来才一个星期,大概是小孩子对新的环境好奇,就跑到顶楼的天台上去了。
也许是吧。
杨若子点了点头。
不,是有一个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小弥。
池翠把脸板了下来,小弥再也不敢说话了,他又乖乖地向房里走去。
忽然,小弥转过头来,看着杨若子的眼睛说:阿姨,你刚才不舒服吗?杨若子吃了一惊,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她想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被这小孩子看出来了。
小弥,你太不礼貌了。
年轻的母亲教训着他。
但这六岁的孩子继续说:阿姨,你不应该随地呕吐。
杨若子想起了刚才在四楼过道里她弯腰呕吐的情景。
她真的被吓了一跳,难道嘴角的脏东西没擦干净吗?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下子觉得非常尴尬。
池翠生气了,她抓住小弥身上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到了小房间里,然后她歉意地说:真对不起,这孩子就喜欢无中生有地胡说。
不,你儿子没有胡说。
池小姐,谢谢你的配合,我告辞了。
杨若子急匆匆地从池翠家里出来,拿出纸巾重新擦了擦嘴角,还有额头的汗珠。
忽然,她听到在三楼的走道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她紧张地回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他是叶萧。
叶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迟到了。
杨若子低下了头:对不起。
算了,这并不重要。
跟我来吧。
叶萧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径直向走廊的尽头走去。
杨若子跟在他后面,叶萧推开了最尽头的一扇房门,轻声说:进来吧。
这是哪儿?杨若子走到门口以后,向里张望着说。
死者的家。
叶萧平静地说。
他把杨若子带了进来,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地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人住了。
他走到窗边说:我已经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了。
居然这么快?他淡淡地笑了笑:死者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证。
他的名字叫卓越然,是一个专栏作家,生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杨若子环视了房间一圈后问道:他的家人呢?我已经查过了,卓越然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一年前他的妻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疗养,现在他和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一起生活。
他女儿呢?叶萧摇了摇头:不知道。
刚才我已经联系过他女儿就读的小学了。
学校说她十天前就没来,一直没办法和她家里联系上。
这么说来,是父亲死了,女儿也失踪了?女儿是否失踪还无法肯定。
这还要通过死者的其他亲友核实。
叶萧走进了里面的房间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房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
不过,也有可能这里的走廊太阴暗,人们从来没有注意过。
杨若子跟着叶萧走进了里屋,她想起刚才楼道里的寂静和死气,便问道:除了隔壁那对母子以外,这楼里还有别的居民吗?好像二楼和底楼还有几户人家。
四楼以上就不清楚了。
她注视着这间屋子,看起来应该是男主人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对夫妻的照片。
照片里的妻子穿着中式的衣服,静若处子地坐着,显得妩媚动人。
而照片里的丈夫戴着一副眼镜,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温文尔雅,杨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与天台上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联系到一起。
她继续问道:这栋楼是不是很奇怪?你是指这里的死气沉沉?谁知道呢。
记住,不要轻易下结论。
叶萧戴着手套,走到卧室的书架前,边看边说:刚才你询问过隔壁的那对母子了?是的,他们一周前刚刚搬进来。
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十天以前,所以他们与本案无关。
不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什么?叶萧缓缓回过头来。
那个小男孩,你看到那个小男孩了吗?他点点头说:那孩子有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他给引上天台的。
你信吗?杨若子看着他的眼睛。
也许是小孩子胡说,也许是童言无忌。
我相信是后者。
为什么相信?她停顿了片刻之后说:这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
办案可不能依靠第六感。
叶萧的眼睛盯著书架,他的目光落到了其中的几本书上,并把它们抽了出来。
你在看什么?杨若子走到他身边,看到了他手里的几本书,并把那些书名一一念了出来:《病毒》、《诅咒》、《猫眼》、《神在看着你》?她看到在最后一本《神在看着你》的封面上,有一个穿着黑色的风衣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穿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封面上的男人是没有头颅的,脖颈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张能够让人有可怕联想的封面,她不愿再看下去了,只感觉这四本书的作者都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
叶萧轻描淡写地说,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正若有所思。
这里的空气太闷了,我出去一下。
杨若子快步离开了这里,她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味道,她迫切地需要新鲜的空气。
当她走过门厅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张压在玻璃台板下面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只是表情过于忧郁了。
面对照片里的小女孩,杨若子却突然呆住了。
几秒钟以后,她神经质似的转过头来,睁大着眼睛看着这房间。
瞬间她感到,照片里的这个小女孩,正躲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
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个影子,在光和灰尘交织的空间里舞动着。
杨若子紧张地环视着客厅四周,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她又冲进了卫生间,一股臭气直冲她的鼻子。
接着是厨房,没有女主人的厨房显得杂乱无章,但见不到人影。
你在找什么?叶萧出现在她面前。
不,那个小女孩,她就在这个房间里。
杨若子大声地说。
我已经全部都检查过了,这里没有人。
杨若子不相信他,她摇了摇头,推开了最后一间房门,这是小女孩的卧室。
窗帘拉得死死的,房间里的光线非常暗,一张小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现在相信了吧?那个小女孩不在这里,她已经失踪了。
叶萧抓住了她的手臂,他不能让杨若子这么乱闯而破坏了现场。
她还是摇着头,茫然地看着这房间。
最后,杨若子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墙头的一张照片上。
小女孩在照片里冷冷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她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