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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25-03-25 23:08:04

地底的太阳。

一盏2000瓦的碘钨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通常称它为小太阳。

略带红色的强光照射着地下每一块骨头,其中一块已经被擦去了污迹的头盖骨,发出一丝阴森的反光。

强光刺激着杨若子的眼睛,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这一切。

胃像倒翻了一样难过,自从踏进这块地底空间,她就开始恶心起来。

其实,她真的很想呕出来,可胃里却什么都呕不出,这样的干呕更加折磨人。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顾忌脚下不要踩到什么东西,但地上全是人的骨骸,几乎没有任何插脚的地方。

最后,她只能踩在了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后,脚下这双新鞋就要扔掉了。

但很快她就不再想这些了,那种恶心和呕吐的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伤。

她明白,自己作为警察不应该太外露感情,但现在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

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她的人体解剖学成绩很好,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人类骨架的各种类型。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来,地上所有的骨头,都还没有闭合,说明他们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于是,一些咸涩的液体,开始缓缓地滚动在她的眼睛里。

她终于看不下去了,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转过头要向后面那扇铁门冲去,却一头撞到了叶萧的身上。

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边说:若子,你要干什么?我不能……不能。

她看起来确实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泪水已经滑落了下来,打湿了叶萧的手背。

她忽然感到,叶萧双手和胸膛是如此宽阔和温暖。

你到上边去透透空气吧?你去吧,不过请先把眼泪擦干净。

杨若子点点头,掏出手帕抹了抹泪水,快步离开了这里。

叶萧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小太阳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也照射着整个地底空间。

这里更像是一个比较宽阔的甬道,大约有两百多个平方米大。

在靠近左侧的墙上,还有一个大约四米宽的开口,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通道,小太阳的光线照射不进去。

这里的尸骨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鉴定组的人数不够,他们又从其他部门调来了几批人,一起来进行清理。

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并使用了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骨骸搬运出去。

地底的空气非常潮湿,似乎常年都飘着一片如白雾般的湿气,使这里看起来更像是阴曹地府。

叶萧小心地走到左侧的那个开口前,灯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在这里清理完毕以前,没有人敢擅自走进这条通道。

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东西,随意地进去只能是冒险。

叶萧冷冷地看着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进去了。

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几口,然而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糟糕了,这股腐烂的气味不知道飘了多少年,他松开了领口的钮扣,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来到底楼的门口,他才有机会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人们正把骨骸装在担架或者袋子里往外运,它们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白布,遮掩了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不知道是谁,把地下挖出了无数尸骨的消息给捅了出去,引来了附近许多居民来围观,警方只能在大楼外面设置了障碍。

当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来时,叶萧注意到围观的人们显露出了各种表情,既有恐惧万分的,也有看热闹的。

几个中年女人交头接耳起来,对眼前这栋灰色的楼房指指点点,他猜想她们一定在讲鬼孩子的传说和那栋曾经矗立在这里的旧房子。

几十年来,这里一直都是绝对的禁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又回到了楼房里,快步走上楼梯,他看到三楼池翠的家门正虚掩着,便悄悄地走了进去。

他看到在客厅里,一个警察正在询问池翠和苏醒。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观察着苏醒的眼睛,突然,他走到了苏醒的跟前,对他轻声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看到叶萧的出现,苏醒显得非常吃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不要打扰他们做笔录,我们出去谈吧。

叶萧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池翠忽然中断了和警察的谈话,她抬起头看了苏醒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没有开口,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和警察说话了。

苏醒停顿了一下,便和叶萧一起出去了。

在三楼昏暗的走廊里,叶萧掏出了一把钥匙,对他说:这里也没什么好地方,我们就去隔壁谈谈吧。

隔壁?苏醒的目光对准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话语里一阵轻微的颤抖。

请过来吧。

叶萧走过去打开了那扇房门,只见一道飘舞着灰尘的光线,从房间里照射出来。

苏醒感到双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着叶萧缓缓地走进了这间房子。

他们一进来,叶萧就把身后的房门关上了。

苏醒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禁一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叶萧冷峻的眼睛,他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里始终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层薄薄的灰尘轻轻地扬了起来。

我受不了这样的气味。

刚说完,叶萧就打开了窗户,他趴在窗台上,眺望着对面的那栋楼房的三楼窗户说,苏醒,请你过来看看。

苏醒缓缓地走到他身边,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对面的窗户。

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你瞧,对面窗户里的那间房子是空着的。

忽然,叶萧转过头来对苏醒说,你一定对那间房子很熟悉吧?苏醒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了,他索性明说了:你已经查过我的档案了吧?是的,我曾经住在对面的房子里。

不单单是对面。

我相信,你对这里也不会陌生的。

你已经知道了?苏醒变得面无血色,后退了好几步。

叶萧逼近了他,冷冷地说:罗兰已经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了。

她逃跑了?看起来你很关心她?当然,你当然很关心她。

还没说完,叶萧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说,这是我从罗兰的床头柜里找到的。

昨天晚上,我几乎看了个通宵,现在到了由你来解释的时候了。

罗兰的日记?苏醒呆呆地看着叶萧手里的这本日记,他甚至还不知道罗兰有记日记的习惯。

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又看了看这房间,这里是罗兰的家。

他这才明白,叶萧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谈话。

或许,只有在这里闻着罗兰遗留下来的气味,他才更容易回忆起来。

终于,他将心底深埋的东西,都统统倒了出来。

两年前,我刚刚从乐团辞职,搬到了对面那间房子里。

每天晚上,我还是按照过去养成的习惯,练习一个小时左右的笛子。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每当晚上我吹笛子的时候,在对面楼房的窗户里,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静静地坐在窗前。

苏醒一边说,一边走进了罗兰的卧室,叶萧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照片,卓越然和罗兰正在照片里微笑着。

苏醒走到了窗边,轻声地说:她就坐在这里,房间里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倾听我的笛声,听得非常投入,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坐在这里听我吹笛子,看着她陶醉于笛声的样子,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到后来,我的笛子纯粹只是为她而吹了,在那些日子里,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有丈夫吗?当时我没有看到过她的丈夫。

经过我仔细的观察,只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

一个多月以后,我居然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

在信里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她非常喜欢我的笛声,希望能请我吃饭。

就这样,我和她在这间房间里认识了,我也认识了紫紫,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罗兰的丈夫是一个专栏作家,他经常到外地寻找素材,当时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

我可以从她的话中感觉到她对孤独的恐惧,甚至对丈夫的失望。

后来,她终于承认,她从来就没有爱过卓越然,她之所以嫁给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我爱她,但我始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满足她对笛声的渴望。

她是一个音乐老师,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对中国传统音乐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尤其是笛子。

其实她也会吹笛子,对笛子的历史和故事有着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欢听我吹的笛声。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暖昧的关系,也可以说我们是互相恋爱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因为卓越然迟早会回来的,我们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她还必须为紫紫考虑。

柏拉图?她的日记上也是这么写的。

叶萧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同情苏醒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一年前,我独自去海南岛旅游了一次,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卓越然已经回到了家里,一直未曾见到罗兰。

我非常吃惊,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听,才知道我在海南时,罗兰突发了精神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据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在精神病院里长期治疗。

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了,更不敢面对她的丈夫,我无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户对面,每天都能见到。

于是,我就搬出了这里。

你再也没有见过她吗?是的,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女儿。

直到几天前,我去精神病院里探望了她,我只感觉我非常对不起她。

叶萧点点头,缓缓地吐了口气,突然问道:好了,我不想再问你和罗兰之间的隐私了。

告诉我更重要的事情。

苏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么事?魔笛。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瞬间,苏醒仿佛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来咀嚼叶萧的话。

然后,他像是触电了一样,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怎么知道魔笛的事?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是我不应该……不应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苏醒绝望地摇着头,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他低声地说,那是七年前,我的笛子老师在他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名为小枝的笛子。

小枝。

叶萧点了点头,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风的老人对他说的话,当年那神秘的笛手用过的笛子上就刻着小枝二字。

更重要的是,老师在临死前关照我千万不能吹响这笛子,否则会引来死亡和灾难。

老师还有些话没说完,他就死了。

叶萧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潘多拉魔盒?是的。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遵守老师临终前的遗嘱。

苏醒用一种忏悔的口气说,就在我得到这支笛子不久以后,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要知道作为一个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会渴望用它吹奏,谁知犯下了大错。

你吹响了这支笛子?是的,在七年前深秋的几个夜晚,我吹过几次。

然后,他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是魔鬼的笛子。

我无法形容那奇特的笛声,实在太诡异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音色,简直可以用来勾魂。

那是《聊斋》里才有的笛声,古老坟墓里的死人,听到了笛声而复活。

直到现在,我仍然心有余悸,那笛声经常变成噩梦来纠缠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后来呢?后来,我再也没有吹过这支笛子,一直把它放在原来的盒子里,七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可就在不久以前,当我重新打开这只盒子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飞了。

叶萧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吗?我早就该猜到了,是罗兰对吗?你猜得没错,她在日记里对这件事写得很清楚。

叶萧伏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房间说,苏醒,你还能回忆你和罗兰之间聊天的内容吗?其实,刚才我就已经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很寂寞,我在为她吹笛子之余,也陪她聊天排遣孤独。

她很喜欢民乐,有一次无意中就聊起了魔笛。

是她主动说起的,她说自己听说过魔笛的传说,五十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里的神秘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灭了鼠疫,也带走了许多孩子。

她甚至说到了传说中魔笛的标志,就是笛身上端刻着的‘小枝’二字。

当时,我立刻想起了我的潘多拉魔盒里的笛子,于是就把这支笛子的事告诉了罗兰。

她当时显得非常兴奋,要求看一看这支笛子。

我有些犹豫,但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将她带到我的家里,打开了盒子,给她看了这支笛子。

看完以后,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当时我以为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

x让我来告诉你吧。

叶萧回过头来,缓缓地说,她日记里说,她偷配了你的房门钥匙。

原来如此,我记得有一次,她问我借钥匙用。

苏醒摇着头,喃喃地说:可她为什么瞒着我?叶萧轻吐了口气,也许是刚才在地下呆得太久了,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

他把罗兰的日记翻到了那一页,然后交到苏醒手中,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苏醒小心地接过日记,他斜倚在窗前,抚摸着光滑的日记封面,那是一个女人的心。

在叶萧翻到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苏醒看得出这是她的笔迹。

只是与平时相比,这一页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从字里行间露出了一种深深的紧张。

这一天罗兰的日记是这样写的——他走了。

今天清晨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海南岛旅行一个星期,然后,我们在电话里互道了平安。

几分钟后,我站在窗前,看见他背着旅行包从对面楼里出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突然,我的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我的丈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而苏醒仅仅离开了几分钟,一个星期以后就会回来的,我不应该对他有这种感觉的。

天哪,我只感到很害怕。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儿园,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上小学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群,我已经为她担忧很久了。

然后我去学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紧张,脑子里总是想起我的计划。

只有在为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我才暂时把我的心思抛开。

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了,自从那晚在苏醒的家里看到传说中的魔笛,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它。

我知道苏醒对魔笛的膜拜,他把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满了一种敬畏之心。

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给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龌龊,或许我是利用了他?够了,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吧。

下班以后,我把紫紫接回了家。

我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饭以后,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带着我偷配的那把钥匙。

我来到了对面苏醒的家门前,就像一个小偷一样,用偷配的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

我记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

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里面,笛管上端刻着小枝二字,我可以断定就是它了。

对不起,苏醒。

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无法抗拒魔笛的魅力。

我好像被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已被它绑架,或许,不是我从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从你手中偷走了我?苏醒,我拿走笛子以后,又把盒子关好,重新放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没动过一样。

然后我带着魔笛离开了你的家。

回到家里,魔笛在灯光下发出异样的反光,我终于得到了它,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我明白我已经被它俘虏了。

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儿向我发出挑衅,我完全失去控制了,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我拿起了笛子,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我吹笛子的水平并不高,当我的嘴唇贴到吹孔上时,我感到仿佛有一只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

同时我的耳边听到了一阵奇特的旋律,幽幽地响起。

瞬间,从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样的气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动了起来。

一阵诡异的笛声传了出来。

我感到这笛声似乎不是我吹出来的,而是从笛管里自己流出来的声音。

不,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个躲在笛子深处的魔鬼。

在可怕的笛声中——我见到了幽灵。

一种彻骨的恐惧笼罩了我,我的手一阵剧烈的颤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我立刻感到了浑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袭上来。

于是我趴到了写字台上,打开了我的日记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现在,我的日记已经写完了,我快支撑不住了,谁来救救我啊。

等一等,我的房门开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我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天哪,她像个幽灵?不,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苏醒几乎是浑身颤抖着看完这一篇日记的,这一页后面全是空白。

他仰起头环视着房间,他想象罗兰就是在这间房里写完这篇日记的,在这里吹响了魔笛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发疯的情景。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从外地回到了家里,发现罗兰已经疯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

叶萧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

忽然,苏醒有些神经质似的说:笛子,我的笛子呢?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

叶萧淡淡地说:可惜,卓越然已经死了。

魔笛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