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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彻底解脱·2

2025-03-25 23:09:29

10个人走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

隔着玻璃窗,贝弗莉看见肥皂水变红了,她觉得有点恶心。

但是她没有看别处,那红色的泡沫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吸引力。

那个穿着护土制服的女人不时地抬起头看着他们。

等衣服烘干,她叠好衣服,装进一个蓝色洗衣袋里,满是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走了。

等她一走,班恩突然说:你并不孤单。

他的声音几乎有点严厉。

什么?贝弗莉问道。

你并不孤单,班恩重复了一回,你看——他停下来看着艾迪,艾迪点点头。

他又看着斯坦利,斯坦利看上去很不高兴……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也点了点头。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今天贝弗莉讨厌人们对她说些含糊不清的东西。

她一把抓住了班恩的小臂,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你想说出来吗?班恩向艾迪。

艾迪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喷雾剂,大大地吸了一口。

班恩斟酌着字眼,慢慢地告诉贝弗莉他怎样在学校放假的那天在班伦低地上遇见比尔邻居和艾迪·卡斯布兰克——那几乎就在一周之前,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她随后的一天他们怎样在那里建水坝。

他告诉她比尔怎样看见自己死去的弟弟在照片里转过头眨眼睛。

他还告诉她自己在冬天看见一个手拿气球的干尸在结冰的运河上面行走。

贝弗莉越听越怕,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越睁越大,手和脚越来越冷。

班恩讲完,看了看艾迪。

艾迪又吸了一口哮喘喷雾剂,然后又讲了那个麻风病人的故事。

他说得很快,嘴里的词好像一个挤一个地喷出来。

说完之后,他几乎是在哽咽了,但是这次他没有哭。

那么你呢?贝弗莉看着斯坦利·尤利斯。

我他突然沉默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

洗完了。

斯坦利说。

他们看着他站起身来,很小心地打开了洗衣机。

他拿出了搅在一起的抹布,仔细检查着。

还有一些没洗干净,他说,不过也不太坏,看起来就像是果酱。

他拿起来给他们看。

大伙像是审查重要的档案,个个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贝弗莉的心情和刚刚打扫过洗手间一样,又轻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干了一项重要的事情——似乎很重要。

也许并不是完全有效,但是却给了她的心灵极大的安慰和关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斯坦利把抹布又塞进烘干机里,投了两个硬币。

机器开始转动了。

斯坦利走回来,又坐到了艾迪和班恩中间。

然后4个人都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些抹布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机器发出的单调的声音几乎催人人眠。

我确实看见了什么?斯坦利打破了沉默,我不想说,因为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个梦或者其他什么的。

也许只是痉挛发作,就像是斯坦维尔家的孩子那样。

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吗?班恩和贝弗莉摇摇头。

艾迪说:就是患癫病病的那个?是,没错。

就像是那么糟糕。

我宁愿那样,也不愿看见那些……真实的东西。

是什么?贝弗莉问道。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

这不像是吃着美味围着黄火听人讲鬼怪故事。

他们现在坐在洗衣房硬梆梆的椅子上面,她能看见洗衣机下面的污垢,她能看见灰尘在透过肮脏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她能看见那些封面被撕光了的旧杂志。

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而且很乏味。

但是她却非常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因为,她觉得,这些故事没有一个是编造出来的;那些怪物也不是编造出来的:班恩遇见的干尸,艾迪遇见的麻风病人……太阳落下之后,它们都有可能出来。

或者还有比尔的弟弟,剩下一只胳膊,眼睛是银色的硬币,在城市下面漆黑的下水道里游荡。

斯坦利没有立即回答。

贝弗莉又问了一句:是什么?斯坦利小心谨慎地开始说话了。

我走到那个水塔所在的小公园——哦,上帝。

我可不喜欢那个地方。

艾迪插了一句。

如果德里有房子闹鬼,那么就在那里。

什么?斯坦利的声音变尖了。

你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地方?艾迪说。

我妈妈在那些孩子们被杀之前,就不让我靠近那里。

她……她照顾我非常细心。

他挤出了一丝笑容,把哮喘喷雾剂抓得更紧了。

你们知道,有一些孩子曾经在那里淹死了。

3个或者4个。

他们——斯坦利?斯坦利,你没事吧?斯坦利的脸变成了铅灰色。

他的嘴在动,但是却没有声音。

两只眼睛在向上翻着白眼。

一只手无力地在空中举着,落到了大腿上。

艾迪想起了他惟一能干的事情。

他靠了过去,一只胳膊搂住斯坦利财肩膀,另一只手把哮喘喷雾剂伸进斯坦利的嘴里,用力喷了一下。

斯坦利开始咳嗽、梗塞、作呕。

他坐直了身子,眼睛又恢复了正常,把手圈成茶杯状咳嗽起来。

最后他打了一个响嗝,瘫靠在了椅子上。

那是什么?他挣扎着问道。

我的哮喘药。

艾迪抱歉地说。

上帝,简直就像狗屎。

他们都笑了起来,但那是不安的笑声。

其余的人都紧张地看着斯坦利,现在他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

斯坦利的笑声光停了下来。

他看着艾迪,说:告诉我那个水塔的事。

艾迪讲了起来。

班恩和贝弗莉也不时地添加几句。

德里水塔在堪萨斯大街,位于市中心西部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与班伦的南边相邻。

有一段时期,也就是上个世纪的末期,它的蓄水量有175万加仑,承担着德里全部的供水。

它的顶部是一个露天的圆形楼层,站在那里能够观看整个市镇和周围农村的景色。

每到周六或周日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经常携家带口到纪念公园里游览,踏着水塔的160级楼梯到达预部,欣赏德里美景。

一直到1930年左右,到水塔顶部观光都很流行。

楼梯在水塔的中间夹层。

水塔的外层涂成了白色;里层则是一个160英尺高的不锈钢圆柱。

楼梯成螺旋状绕着圆柱直上水塔顶部。

就在水塔顶层稍微靠下一些,有一扇厚木门。

从那扇门进去,就到了一个小平台上。

那个平台就在水的上面。

当装满水的时候,水深达一百英尺。

那些水是从哪儿来的?班思问。

贝弗莉、艾迪和斯坦利3个人互相看着,没有一个人知道。

好了,那些淹死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也只知道一点点。

似乎在那段时期,通往平台的木门总是不锁。

一天晚上,一群孩子……或者也许只有一个……或者有3个……发现水塔的大门也没有锁。

于是他们大着胆子走了上去,但是他们走错了门。

他们走进去的不是到顶楼的门,而是到那个平台的门,黑暗中他们都掉进了水里。

我是听一个叫维奇·克拉姆利的孩子说的。

他说那是他爸爸告诉他的。

贝弗莉说。

也许是真的。

维奇说他的爸爸告诉他那些孩子掉进水里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周围光溜溜的没有什么可扒的东西。

平台也够不着。

他说他们就在那里挣扎着,呼喊救命,也许整整一夜。

但是没有一个人听见;他们就那样变得越来越疲乏,直到——她的声音变小了,感觉到恐惧正渗入她的全身。

她仿佛看见那些孩子们在水里挣扎,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凄厉地号叫……手指徒劳地担着光滑的井壁。

她似乎尝到了他们所吞咽的冷水;那凄厉的悲号在她的耳边回响。

多长时间?15分钟?半小时?到底多长时间他们停止了挣扎,脸朝下漂浮着,像死鱼一样等待着看门人第二天发现他们的尸体?上帝!斯坦利叫出声来。

我听说有个女人在那里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艾迪突然插了进来。

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关闭了水塔。

至少,那是我亲耳听见的。

他们不让人再到上面去。

但是一次,有一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走上了平台,我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大。

那位夫人抱着孩子走到了栏杆边上。

也许是她把孩子扔下去的,也许是孩子自己扭来扭去掉了下去。

我听那个人讲他想救人。

他跳了下去,但是孩子已经不见了。

也许那孩子身上穿了一件夹克什么的。

如果衣服被水浸湿了,人很容易下沉的。

艾迪突然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

他打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了下去。

那是什么?贝弗莉问道。

阿司匹林。

我头疼。

他用防备的眼光看着她,但是贝弗莉没有再说话。

班恩把剩下的故事讲完了。

他听说那确实是个孩子,是个大概3岁的小姑娘。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镇理事会投票决定永久关闭水塔,把上面下面所有的门都锁住了。

直到现在那些门也锁得死死的,只有看门人和维护人员可以进出。

但是每个季节仍然向游人们开放一次;人们跟着导游——一位从历史学会来的夫人——走上顶楼,可以喊喊嗓子,照几张相给朋友们看一看。

但是那个通向里层平台的门一直紧锁着。

里面仍然有水吗?斯坦利问。

我想有。

班恩回答。

我曾见过救火车从那里抽过水。

他们把一根软管套在水塔下面的管子上。

斯坦利不说话了。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烘干机,看着里面的抹布转过来转过去。

你在那儿看见什么了?贝弗莉轻声问斯坦利。

有那么一会儿,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然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了起来。

但是让人觉得他的话完全偏离了主题:他们给公园起名叫纪念公园是为了纪念南北战争。

他们叫它‘德里布鲁斯’。

过去还有一个塑像,但是在40年代被一场风暴吹倒了。

他们没有钱去重新修复塑像,于是就在那里建了一个小鸡戏水池——一个石头筑成的巨大的小鸟戏水池。

大伙都注视着斯坦利,他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传出咯咯的声音。

我观鸟。

我有一个鸟类资料册,还有一个望远镜以及所有观鸟必备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艾迪。

你还有阿司匹林吗?艾迪把瓶子递给他。

斯坦利先拿了两片,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片。

他把瓶子还给艾迪,扭曲着脸把药片一片接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夜。

斯坦利穿上雨衣,把鸟类资料册和望远镜放进一个防水袋里,向纪念公园进发了。

以前他常常和他的父亲一起去,但是那天晚上父亲恰好加班,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去了。

一个观鸟迷告诉他看见过一只北美红雀在纪念公园的水池里饮水。

它们喜欢在黄昏时分吃食、饮水和洗澡。

在距离马萨诸塞州这么远的地方观察到红雀简直太难得了。

尽管当时天气相当糟糕,但是他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到了纪念公园。

毛毛细雨不像是在渐渐沥沥,而更像是一道垂下来的雾帘。

四周很静,同时让人感觉到有些兴奋。

尽管在灌木丛、树枝上仍然有未融的残雪,但是空气中仍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衬托着铅灰色的天空,浓重的大树轮廓显得有些神秘;再过一两周,它们就会吐出新绿了。

今晚的空气闻起来是绿色的。

他想着想着,笑了。

斯坦利加快了速度。

要不然光线很快就不足了。

他呈对角线斜穿公园。

水塔在他的左边,显出了庞大的白色身躯。

斯坦利瞅都没瞅它。

他对水塔里面有什么毫无兴趣。

几乎成矩形的纪念公园是顺着山势修建的。

夏季这里的草都剪得整整齐齐的,而且还有圆形的花坛。

来这里的一般都是成年人。

那个小鸟戏水池其实就是在那个塑像基座上面修建的,看起来真有点大材小用。

父亲告诉他,原来他们打算还把那个塑像放回去,后来因为没有钱才作罢。

我更喜欢小鸟戏水池。

斯坦利说。

尤里斯先生挠了挠头发。

我也是,儿子。

他说,多些水池,少些子弹,那是我的座右铭。

在那个石头基座上面刻着一段铭文,是用拉丁语写的,斯坦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Apparebateldolonsenex—普里尼斯坦利坐到了一条长椅上,拿出了他的鸟类资料册,翻到了北美红雀那一页,温习了一下它的特征,又合上书,放回包里。

然后他取出了望远镜,放在了眼睛上——已经没有必要再调整焦距了,上回他就是坐在同一个地方观察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小水池。

先是4只麻雀在那里嬉戏了一会儿,然后又飞来一只蓝背鸟,喋喋不休地叫着,把麻雀轰走了。

鸟霸占了水池,玩了一会儿,也飞走了。

然后麻雀飞了回来,又不得不飞走了——一对知更鸟落下来一边洗着澡,一边叽叽喳喳地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接着飞过来一只红色的鸟。

斯坦利连忙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原来是一只唐纳雀。

接着又飞来一只他非常熟悉的啄木鸟。

他看着看着,看见鸟儿飞来,飞去。

他看见了一只笨拙的白头翁,一只蓝知更鸟,又看见了一只啄木鸟。

天黑得很快。

这时他好像看见了一只燕八哥。

他连忙放下望远镜,摸出了资料册,心里希望在他证实之前那只鸟不要飞走。

至少他可以回家跟父亲讲些什么了。

他查完书,又拿起望远镜。

它还在那里,没有洗澡,而是站在地沿上一动不动,他几乎可以肯定了。

他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又仔细看了看书,又拿起了望远镜。

但是就在此时突如其来乓的一声巨响,一下子把那只鸟——大概是燕八哥吧——惊飞了。

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追寻着那只鸟,但是它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

他轻声骂了一句,收起了望远镜和资料册,然后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想看看到底哪里传来那么大的声响。

那个声响不像是枪声,倒像是恐怖电影里城堡或地牢的门被猛地打开……还带一些回声。

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朝通往堪萨斯大街那个斜坡走去。

他右面的白色的水塔在雨雾和渐渐降临的黑暗中像是一个幽灵,似乎在……飘浮。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水塔,然后想也没有想就向那个方向拐了过去。

水塔周围沿着螺旋楼梯开了窗户,衬托着白色的塔身,每个黑洞洞的窗户都像是一只眼睛。

但是他被水塔脚下的一扇窗户吸引了——一扇更大的长方形窗户。

他停下来,皱着眉头想一扇窗户安在地上可真有趣,和其他的窗户一点都不对称。

然后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扇窗户,而是一扇门。

我所听到的声响,他想,就是那扇门进开的声音。

他向四周看了看,天已经变成灰色,雨雾使天色显得更暗了一些,一丝风都没有。

但是,门是怎么开的呢?为什么?只有非常厚实的大门进开才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一定是个巨人……可能是……斯坦利非常好奇,又向前走了几步。

门比他设想的还要大,有6英尺高,2英寸厚。

门板上还包着铜箍。

斯坦利把门打开——毫不费力,而且无声无息。

那么大的声响,他想门一定损坏了。

但是,那扇门上不但没有损坏,而且连一点受损的痕迹都看不到。

好了,不是这扇门发出的巨响。

他想。

也许是飞机从上面飞过。

门被打开——他的脚碰上了什么东西。

他向下一看,原来是一把锁头……确切地说是一把锁头的残余部分。

就像是有人从钥匙孔里打了一枪,然后锁头一下子进裂了,地上不远处还散落着其他的零件。

斯坦利皱着眉头,又拉开了门,朝里面瞅着。

狭窄的楼梯向上盘旋,一直到视线之外。

有人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了里面,想要看看楼梯上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要离开……听到了音乐声。

声音很微弱,但是他一下就能听出来了。

风琴音乐。

他侧耳倾听,皱着的眉头舒缓了许多。

风琴音乐。

狂欢节、集市时的音乐。

它一下唤醒了斯坦利美好的记忆: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人,米老鼠,还有马戏团。

斯坦利想要笑。

他走上一级楼梯,然后又上了两级,头仍然侧着。

他又停了下来。

好像是那狂欢节正在举行一样,他竟然能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爆米花,棉花糖,面人……还有更多!胡椒,辣热狗,烟味和锯末。

还有一种白醋的味道,那种浇在薯片上面的醋的气味。

他还能闻到芥末的味道,那种洒在热狗上面辛辣的黄色粉末。

这一切是那么神奇……难以置信……而又不可抵御。

他向上走了一步,就在此时他听到上面传来了刷刷刷快速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正在下来。

他又侧着耳朵仔细听,风琴声突然变得更响了,好像是在掩饰脚步声。

脚步声,没错;但是又不是完全刷刷的声音,而是听起来有些粘性,就像是有人穿着胶鞋在水里走。

他头顶墙上闪出了巨大的阴影。

恐怖一下子就跳进了斯坦利的喉咙里——就像是吞下了某种滚烫而可怕的东西,就像是某种毒药像电流一样通过全身。

斯坦利瞅了一眼,发现上面有两个巨大的东西好像是在向下滑;他只瞅了一下,因为光线正在消退,消退得太快了。

就在他要转身的功夫,水塔那扇厚重的门一下子关上了。

斯坦利连忙往下跑(有十多极楼梯,尽管他记得自己最多只爬了两三级)。

他非常害怕。

水塔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能听到风琴声越来越轻柔;他能听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向他逼近,越来越近。

斯坦利张开双手用力地撞击着大门,手都撞痛了,但是门却纹丝不动……刚才那么容易就能拉开……不……这不是真的。

门突然之间露了一个小缝,但是立即又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在外面顶着。

斯坦利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推着大门。

但他感觉到铜门箍都陷入了他的手掌里,门仍旧纹丝不动。

他猛地转过身来,后背紧靠着大门,双手紧抓大门。

汗珠不住地从他的前额滚下。

风琴声又变大了,那声音从楼梯上面飘浮下来,四处回荡,但是却没有一点不让人愉悦。

它已经变成了一曲挽歌,尖利刺耳。

斯坦利仿佛看见了被秋天的暴风雨无情扫过一个集市,狂风呼啸,暴雨倾泻,将一切破坏得七零八落。

他突然明白死亡从黑暗中向他逼近,而他却无路可逃。

突然大水从楼梯上面冲了下来。

现在完全没有了爆米花、面人和棉花糖的香气,而是让人窒息的死猪肉般的恶臭。

是谁?斯坦利的声音颤抖而又尖利。

回答他的声音似乎被水和泥浆哈住了,像是在冒泡:死人。

斯坦利。

我们是死人。

我们沉下去,但现在又飘浮起来了……你也会飘浮的。

斯坦利感觉到水已经冲到了他的脚下。

他吓得向后紧贴着大门。

它们已经非常近了,他能够感觉得到,他也能闻到。

他不停地——徒劳地向后撞着大门,什么东西硌疼了他的臀部。

我们死了,但有时我们还变成小丑,斯坦利。

有时我们——那是他的鸟类资料册。

想也没想,斯坦利从雨衣口袋里拽出了那本册子。

他听见它们中的一个已经逼近,就要抓住他了!他竭尽全力大吼一声,打开了自己的资料册,像盾牌一样挡在了胸前,他没有想自己在干什么,但是突然间确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知更鸟!他在黑暗中尖叫着。

就在一刹那,那个接近他的东西迟疑了——斯坦利几乎可以确定。

还有,他身后的大门也好像在退缩。

但是他现在不再退缩了,在黑暗之中他站得笔直,发生什么事情了?根本没时间去想。

斯坦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叫着:知更鸟!灰鹭!潜鸟!唐纳雀!白头翁!铁头啄木鸟!红头啄木鸟!山雀!鹈鹕——大门吱扭一声巨响轰然打开了。

斯坦利向后踏了一大步,仰面朝天滚了出去。

那本硬皮鸟类资料册已经被弯曲得不成样子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看见那本资料册的封皮上,深深陷入了他的手指印。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用脚跟和双手撑着身体向后退。

在那个长方形门洞里,他模糊地看见4条腿站在大门的黑影下面,水不住地从褪成黑色的裤子流下,那裤子接缝上橘黄色的线清晰可见,鞋子的大部分已经腐烂了,露出里面肿胀的紫色脚趾。

还有它们的手耷拉在身体的两侧,那么长,像蜡一样白,每个手指上都套着一个橘黄色的绒球。

斯坦利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他把鸟类资料册挡在胸前,嘴里仍然不停地念叨着:老鹰……蜡嘴鸟……蜂雀……信天翁……几维鸟……只见其中一只手抬了起来,露出了腐烂的手掌;一只手指弯回去……又伸直了。

上面套着的那个绒球跳了起来又耷拉下去,耷拉下去又跳了起来。

它正在召唤他!27年之后会因动脉割断而死于浴盆之中的斯坦利。

尤里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堪萨斯大街,只在人行道的尽头,才喘着粗气回头望了一眼。

从那个角度他看不见水塔的大门了,只有那个巨大的水塔在黑暗中矗立着。

它们都是死人。

他喃喃地说完,又撤退向家里跑去。

烘干机停了,斯坦利也讲完了。

贝弗莉3人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皮肤简直变成了灰色,就像是他刚刚描述过的那个4月的夜晚。

哇!班恩终于叫出声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千真万确。

斯坦利低声说道。

我敢向上帝发誓。

我相信你,贝弗莉也说,家里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什么事都相信。

说完,她忽地站起身来,险些摔倒。

然后她走到烘干机跟前,把那些抹布一块一块地拿出来叠好。

她的后背朝着他们3个,班思怀疑她正在哭泣。

他想过去安慰一下,但又缺乏勇气。

我们得跟比尔谈谈,艾迪说,比尔知道该怎么做。

做?斯坦利转过头来。

你是什么意思?做?艾迪不安地看着他,说道:嗯……我什么都不想做。

斯坦利说。

他的目光犀利,盯着艾迪;艾迪在椅子上局促地扭动着身子。

我要忘掉它。

那就是我要做的。

没有那么容易。

贝弗莉静静地说完,转过身来。

班恩的怀疑没有错:穿过洗衣房脏玻璃投射进来的阳光映出了她脸颊上两道明亮的泪痕。

不止是我们。

我听到维朗尼卡。

格罗根的声音,还有先前听到的那个小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叫克雷门斯的小孩子,就是从三轮童车上掉下来的那个。

那又怎样?斯坦利似乎有点不服气。

如果它抓得更多呢?贝弗莉很冷静。

如果它又抓了更多的孩子呢?斯坦利的眼睛仍然紧盯着贝弗莉的双眼,似乎在说:即使那样又如何?但是贝弗莉的眼睛是那么坚定,斯坦利不得不低下头来……也许只是因为她仍在哭泣,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关注使她显得那么坚强。

艾迪说得对,她说,我们得跟比尔谈谈。

然后可能得跟警察局长——好了,斯坦利的声音有些厌倦,水塔里的死孩子。

只有孩子才能看到的血迹。

运河上行走的小丑。

风中飞舞的气球。

干尸。

门廊下面的麻风病人。

博顿局长会笑掉大牙……把我们赶进疯人院。

如果我们都去找他,班恩迟疑着说,如果我们一起去警局找他……行,好的。

再多说点,干草堆。

给我写本书得了。

斯坦利说完,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

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既愤怒又沮丧而且非常害怕。

他挺着肩头,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句:给我写本可恨的书!不,班恩静静地说,那些书比尔会写的。

斯坦利刷地转过身来,满脸惊讶,其余的人也看着他。

班恩的脸上也全部是惊讶之色,好像突如其来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贝弗莉叠好了最后的一块抹布。

鸟。

艾迪说道。

什么?贝弗莉和班恩异口同声地问。

艾迪看着斯坦利。

你确实是朝它们叫小鸟的名字吗?也许吧,斯坦利勉强地说,或者也许门是被撞突然打开的。

在你没有靠在上面的情况下?贝弗莉问道。

斯坦利耸耸肩,只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想是因为你叫了那些小鸟的名字,艾迪说道,但是为什么?在电影里,你得拿一个十字架…………或者念主祷文……班恩补充了一句。

或者念赞美诗第二十三首。

贝弗莉也插嘴说道。

我知道第二十三首赞美诗,斯坦利很生气,但是我不愿去弄什么十字架。

我是个犹太人,记得吗?他们几个都满脸尴尬,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小鸟,艾迪又说,上帝!他看着斯坦利,目光里满是负疚。

斯坦利只是阴沉着脸看着街对面的班戈水电局。

比尔知道该干什么的。

班恩突然说道,好像他最终同意了艾迪和贝弗莉的意见。

我敢打赌。

拿什么打赌都行。

你们看,斯坦利热切地看着他们所有的人,好的。

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和比尔谈谈。

但是对我来说就那么多了。

你们叫我胆小鬼,无论什么都行。

我不在乎。

我认为我不是胆小鬼,只是水塔里的那些东西……如果你不害怕的话,那你一定是个疯子。

斯坦利。

贝弗莉的声音很温柔。

是的,我是被吓坏了,但是那不是问题的关键。

斯坦利越来越激动。

甚至那不是我要谈的东西。

难道你们不明白——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但是斯坦利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的词语已经枯竭了。

他的心中有一种感觉,几乎要使他窒息,但是他却无法倾诉。

尽管他很精干,尽管他很老成,但是他仍然是个刚刚上完四年级的11岁的孩子。

他想告诉他们有一种感觉比害怕更糟糕。

经历一次擦肩而过的车祸,等待注射疫苗,濒临灭顶之灾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让人非常害怕。

但是水塔里的那些东西……他想说的是,水塔里面那些从螺旋楼梯上蹒跚、拖沓而下的死孩子做了比惊吓他更糟糕的事情:它们冒犯了他。

冒犯,没错。

那是他能够想起的惟一的词。

如果他说出来的话,他们都会笑的——尽管他知道他们喜欢他,而且接纳了他,但是他们仍然会笑。

如果可能的话斯坦利会这么说:你可以忍受恐惧,也许不是永远,但是可以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你不能容忍冒犯,因为它在你的思想里面开了一个大裂口。

你可以去教堂,听耶稣在水里行走的故事;但是如果看见了某个人也那么做,我会不停地叫喊,叫喊,叫喊。

因为对我来说那不是奇迹,那就像是一次冒犯。

但是斯坦利不能说出这些东西来。

他只是不停地重复:害怕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只是不想被那些什么事情卷入。

你至少和我们一块儿去跟比尔谈谈好吗?贝弗莉请求着。

听听他怎么说好吗?当然了。

斯坦利说完,然后笑了起来。

也许我应该带上我的鸟类册。

大家都笑了起来。

12在洗衣房的外面,贝弗莉和大伙说了再见,自己拿着抹布回了家,公寓里仍然静悄悄的。

她把抹布放在厨房的水槽下面,站起身,朝洗手间望去。

我不到那里去,她想,我要看电视。

于是她走到了起居室里,打开了电视机,5分钟之后又关上了它——电视里的节目是演示一种化妆垫的,很无聊。

她又走到了厨房,从水槽上面的橱柜里,拿出了她父亲的卷尺,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里面很干净而且非常安静。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很远的地方,道阳夫人在呼叫她的儿子吉姆离开马路。

她走到洗脸盆跟前,向那个下水口看去。

她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她的全身冷得厉害。

但是没有声音出现。

她哆嗦着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卷尺的钢带伸进了下水口里。

下得很容易——就像是集市上那些吞刀的艺人在表演。

6英寸,8英寸,10英寸。

它停了下来,也许是碰上了下水道的拐弯。

她扭动着卷尺,同时轻轻地推着钢带,然后它又前进了。

16英寸,然后又是两英寸,然后又下去3英寸。

她好像看见那黄色的钢带慢慢地穿过黑暗的管子,碰上了粪便,粘上了泥土,进入一个太阳永远照射不到——永远是黑夜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个声音在问,但是她根本没有去管。

她似乎看见那钢带的头一直向下探伸,进入了地窖,碰上了排污管……钢带蹦了一下,像是碰上了什么。

她又扭动着卷尺,钢带发出了一种轻微而古怪的声音。

现在,她似乎看见卷尺的顶头已经境蜒进入了一个较大的水管里……她又能向下推动了。

又进去6英寸,7英寸,9英寸——突然!卷尺自己在她的手里动了起来,她像下面有什么东西拉着一样。

不止是拉!而是拉着飞跑!她盯着那飞跑的钢带,眼睛睁得巨大,害怕无比!但是——她毫不惊讶。

难道她不知道吗?难道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卷尺已经用完了,停了下来,整整6码。

吃吃的笑声从下水道里传了出来。

伴随着笑声的是低低的几乎是在责备的声音:贝弗莉,贝弗莉,贝弗莉……你不能和我们战斗……如果你敢的话你会死的……你会死的……你会死的……贝弗莉……贝弗莉……莉……莉……莉……卷尺的小拿子咋嗓响了一声,然后钢带开始迅速地回来,上面的标记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到头的时候——也就是最后的五六英寸——黄色变成了发暗的正在滴落的红色!贝弗莉尖叫了一声,一下把卷尺扔到了地上,好像它突然变成一条扭动着的活蛇。

鲜血沿着洗脸盆的磁面流下去,又流进了下水口里。

贝弗莉抽泣着弯下腰去,又捡起了卷尺。

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钢条,举着它走进了厨房。

鲜血不住地滴落在走道和厨房的油毡上。

贝弗莉尽量让自己去想父亲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如果他发现她把卷尺弄得血淋淋的。

当然他是不会看见上面的血迹的,但是那样想能对贝弗莉稍微有点帮助。

她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抹布——仍旧温暖得像刚刚烤熟的面包——又走进了洗手间。

她先闭上眼睛用皮塞子塞住了下水口,然后开始清洗。

鲜血还没干,很好清洗。

她擦去了所有的血污,漂洗了一下抹布,攥干以后放在了一边。

‘然后她又拿出一块抹布来,擦拭她父亲的卷尺。

钢带上的鲜血又稠又粘,有两处还粘着黑乎乎的血块。

尽管鲜血只法污了五六英寸钢带,贝弗莉还是把整个卷尺都清洁了一遍,然后放回橱柜里。

然后她拿着两块肮脏的抹布从公寓后面走了出去。

道阳夫人又朝吉姆喊叫了,她的声音非常清楚,简直就像钟声一样回荡在依然炎热的下午。

后院里,到处都是垃圾、野草和破布条,还有一条生锈的焚烧炉。

贝弗莉把抹布扔进炉子里,然后走到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泪水突然之间汹涌而出,这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用胳膊搂住膝盖,头枕在胳膊上面,不停地哭着。

道阳夫人又在叫喊了:吉姆,你是不是想被汽车撞死?德里:插曲之一1985年2月14日情人节过去一周以来,又多了两桩失踪案——都是孩子,就在我刚刚开始放松的时候。

其中之一是一个16岁的男孩子名叫丹尼斯·多里奥;另外的一个是一个只有5岁的女孩,是在西百老汇区她家的院子后面滑雪橇的时候失踪的。

她那已经陷于疯狂的母亲只找到了她的雪橇。

事件发生的前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雪——4英寸左右厚。

当我打电话给里德马赫警长,他说雪地上只有她留下的痕迹,没有别的。

我想他现在对我已经颁透了。

晚上我没有再失眠;我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不是?当我问他是否能看看警察局的照片时,他拒绝了。

当我问到是否那个小女孩的痕迹通向任何下水道或者排水沟时,紧接着的是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里德马赫说:我想知道是否你该去看看医生,麦克·汉伦?精神病专科的。

那个孩子是被她父亲掳走的,难道你没看报纸吗?那个叫多里奥的男孩也是被他自己的父亲掳走的吗?我问。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别管这些事情了,汉伦。

他说道,让我歇会儿吧。

他挂断了电话。

当然我已经读过了那些报纸——难道不是我每天早晨把报纸分发到公共图书馆阅览室的吗?那个小女孩,劳里·安·温特巴吉尔,在她的父母于1982年春天离婚之后,一直由母亲监护。

警察局认为案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劳里的父亲,在佛罗里达州某地当维修工的航特。

温特巴吉尔,驱车到缅因州掳走了他的女儿。

他们认为,航特把汽车停在房子外面,喊他女儿,然后劳里就跟他走了——因此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

他们对于劳里自从两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的事实什么也没说。

劳里父母的离异主要是因为温特巴吉尔夫人宣称航特。

温特巴吉尔至少有两次企图猬亵劳里。

她要求法院剥夺他看望女儿的权利,尽管航特强烈反对但是法院仍然同意了。

里德马赫宣称法院的判决切断了航特与女儿的一切联系,因而可能促使他掳走了劳里。

那样设想也许有某种可行性,但是试想一下,当三年未见的父亲叫她时,劳里是否能认得出来呢?里德马赫说是的,尽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两岁的时候。

我不这样想。

劳里的母亲说她一直教育劳里不要接近陌生人或者与陌生人谈话——那是大多数德里的孩子必须很早就接受的一课。

里德马赫说他将请求怫罗里达州警察局协助追踪温特巴吉尔,他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拘留与否是律师的事情,和警察局没有多少关系。

那个自高自大的胖猪在《德里新闻》采访的时候这么说。

但是那个叫多里奥的孩子……是另一回事。

幸福的家庭生活,德望老虎足球队队员,优秀学生。

参加过1984年野外谋生夏令营。

没有吸食毒品历史。

有一个正在热恋的女友。

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但是同样,他也失踪了。

他出了什么事?受到流浪汉的突然袭击?被醉酒的司机撞死后掩埋?或者他仍然在德里镇,和那些死孩子诸如贝蒂·理普瑟、帕特里克·霍克塞特以及爱德华·康克雷等人为伍。

我又开始干活了。

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结果只是使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张。

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影子我都会吓得跳起来。

我害怕在我整理图书的时候,我身前的一排书中间会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正在摸索着的手……今天下午我又有一种几乎难以逾越的欲望想要给他们打电话。

我甚至已经投完了404,那是亚特兰大的区号,我的前面就放着斯坦利。

尤利斯的电话号码。

举着话筒,我问自己是否已经确信——已经百分之百地确信;或者只是因为如此害怕不能再忍受孤独,想要找某个知情(或者将要知情)人来倾诉一下。

此时我仿佛听见理奇熟悉的声音……于是我挂断了电话。

因为当你如此急切想要见理奇——或者他们中任意一个的时候,你就不能确信自己的动机。

对自己说的谎话是最好的谎话,事实上我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信。

现在我只好假设那头自大的蠢猪里德马赫所说的可能正确:劳里可能记得她父亲,也许看过他的照片。

我还假设不管家里人怎么教育孩子,一个能说会道的成人能够把她哄骗到自己的汽车里。

仍然有另外的一种恐惧困扰着我。

里德马赫说我可能发疯了。

我当然不相信,但是如果现在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可能以为我是个疯子。

更糟糕的情况是,如果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怎么办?麦克·汉伦?谁?我不记得任何叫麦克·汉伦的人。

我根本不记得你。

什么誓言?我感觉打电话的时机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来临的……等那一刻到来时,我就知道是适当的了。

就像是两个大轮子要缓慢地撞击出巨大的能量,一个是我自己和德里;另一个是我孩提时代的朋友。

当时机到来时,他们将会听到海角的声音。

我要等待。

迟早我会知道的。

打不打电话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惟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1985年2月20日黑点酒吧大火在德里镇生活了20年的人都不知道在德里曾经驻扎过德里空军兵团的一个特殊的新兵连。

那个营房距离空军兵团基地的其他营房有半英里远。

2月的天气,寒风肆虐,你可能不相信,半英里的路程会使行人冻僵或者冻伤,甚至冻死。

其他的7个营房里面都有燃油供暖,防风玻璃和绝缘设施,里面温暖如春。

但是在那个住着27名士兵的新兵五连营房里面,只点着一个破旧的小火炉。

绝缘设施只是在房子外面钉着的一些木板。

一天有人出钱给营房装上了防风玻璃;但是就在同一天,他们因基地有任务外出,等他们晚上又冷又累地回来时,发现所有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没有一块留下。

那是1930年的事情。

一位五连的士兵在1937年服役期满后又回到德里镇。

他就是我爸爸,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的故事:1930年春的一天,我和另外4名战友外出,回来时在基地门口遇见了一位从南方来的白人中士威尔逊。

看他不怀好意,我们几个人都给他敬礼。

但是我偏偏又多说了一句:‘下午好,威尔逊中土。

’他飞脚踢了我一下,骂道:‘我允许你和我说话了吗?’‘没有,先生。

’我说。

他把我的战友轰走,然后让我拿了一把铁锹跟他来到一块空地上。

他咧着嘴笑着,指着地面问我:‘看到地上的那个坑了吗?黑鬼?’地上根本就没有坑。

但是我想不管他说什么,我最好和他保持一致;于是我回答说看见了。

他扬起手就是一巴掌,一下把我打倒在地。

鲜血不住地从鼻子流出来,滴在我刚刚换上的新衬衣上。

‘难道你没看见那个坑已经被某个多嘴的混蛋填上了吗?’他冲我叫嚷,但是仍然在笑。

我想他觉得很愉快。

‘把坑里的上挖出来,快点!’于是我就开始挖坑,干了快两个小时,很快那个坑就到我的下巴深了。

等我完成的时候,坑里的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脚踝,我的鞋子里面也都是水。

‘出来,汉伦。

’威尔逊中士说道。

他坐在草地上,悠闲地抽着香烟。

我的全身都是泥土,更不用说衬衣上还有未干的血渍。

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指着那个坑问我:你看到什么了,黑鬼?‘您的坑,威尔逊中士。

’我说。

‘好吧。

我不想要了。

’他说道。

‘我不想要一个黑鬼挖的坑,把它填上。

’于是我又开始填那个刚刚挖完的坑。

等我干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天变冷了。

他走了过来。

‘现在你看见什么了,黑鬼?’他问。

‘一堆土,长官。

’我话音未落,他又打了我一下。

上帝,麦克,那时我简直就要跳起来,用铁锹把他的头劈开;但是如果我那么做的话,除非透过铁栅栏,否则我将再也见不到蓝天了。

我真想那么做——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

‘那不是一堆土,你这愚蠢的黑猪!’他朝我大声吼叫,‘那是我的土坑!立即把上挖出来!快!’我又挖了一次,接着他又让我挖,于是我又挖开了,接着他问我:‘干得怎样?’‘干得很好。

’我立即回答。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即使我倒下,我也绝不放弃。

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

‘好,我想修补一下,首先你把那个坑填上。

快点!’我能看见威尔逊脸上的好笑,我明白那才刚刚开始。

于是我又开始填坑了。

但就在此时,他的一个朋友拿着灯笼跑了过来,说长官突然视察,他已经耽误了。

于是他就让我走了。

第二天我到处罚榜去看上面有没有威尔逊的名字,但是却失望而归。

我猜他一定告诉长官说,他错过视察是教育一个油嘴滑舌的黑鬼,而且有可能的话,长官还会给他一枚勋章。

那就是当时德里第五新兵连的情况。

父亲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1958年左右。

当时他就50岁,而我母亲只有40岁左右。

我问父亲,既然德里是那个样子,为什么他还要回来呢?。

我父亲回答说,因为家里异常贫穷,祖父死于农场机器事故,家里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祖母无奈之下只好让他参军,靠他的军响养家。

当时参军的时候,祖母让他隐瞒了实际年龄。

当年他只有16岁。

他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低下了他已经花白的头。

那时候,我们家在德里已经拥有了一个较大也许是最好的农场。

我们全家三口努力劳作,在收获季节,父亲还得雇用一些帮手。

他说:我回到德里是因为我发现不管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存在着同样的仇恨。

并不是威尔逊中士教育了我,而是在‘黑点’酒吧发生的大火真正说服了我。

你知道,麦克,一定程度上……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的母亲,她正在缝纫。

尽管母亲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注意地听着。

我想父亲也知道。

一定程度上是那次大火使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

大火中死去的人有60个,18个人来自五连。

大火发生之后,连队全部撤走了。

亨利·怀特逊……斯托克·安森……阿兰·斯诺皮斯……艾维瑞特·麦卡斯里……霍顿·萨托利斯……都是我的朋友,都在大火中丧生了。

那场大火并不是威尔逊中士和他的朋友们放的,放火的是缅因州白人正派军团的德里分部。

和你一块儿上学的某些孩子,我的儿子,就是他们的父亲擦着了点燃‘黑点’的火柴。

这里我不想提到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为什么?爸爸?他们为什么?唔,部分原因就是德里。

父亲皱着眉头,点燃了他的香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在德里,我无法解释,但是同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白人正派军团就是‘三K党’的北方翻版。

他们穿的衣服,干的事情都一样,都对黑人恨之入骨。

大多数历史书谈‘三K党’多,谈白人军团少,许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东西。

我想可能是因为大多数历史书都是北方人写的,他们羞于提起。

在许多大城市都有那样的组织,但是在缅因州,德里镇是他们惟一获得成功的地方。

他们曾经猖狂一时。

他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但是大火过后,那些白人正派军团的成员一个个互相扯谎,都隐蔽起来了。

他的言语里充满了鄙视。

听到这句话,母亲皱着眉头抬起头来。

他又继续说道:别忘了,是谁被杀死了?18个军队里的黑鬼,14个镇子里的黑鬼,4个爵士乐队里的黑鬼……还有一群热爱黑鬼的人。

那又能怎么样呢?威廉,母亲轻声说,够了。

不,我说,我要听。

该上床睡觉了,麦克。

他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

我还想再告诉你一件事,但是我想你不会懂,因为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懂不懂。

那天晚上在‘黑点’发生的事情,那么可怕……我认为不是因为我们是黑人才会发生那样的事,甚至不是因为酒吧靠近富人居住的西百老汇。

我并不认为白人正派军团在德里吃得开是因为这里的人更憎恶黑人。

都是因为这块土地,越是邪恶的东西在德里就能昌盛。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停地想。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这样。

但是现在这里也有好人,那时也有好人。

当举行葬礼的时候,成千上百的人都出来送行,大部分商家都关门一周,医院免费治疗伤者,许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杜威。

康罗艾的。

你知道他的皮肤就像是冰淇淋那么白,但是我感觉他就像我的哥哥。

我愿意为他而死。

尽管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心,但我认为他也愿意为我而死的。

不管怎样,大火之后,军队就开拔了,就像是他们感到羞愧了……我猜是那样的。

此后我在福特朗德待了6年。

在那里我遇上了你母亲,然后我们就在甘温斯顿结婚了。

但是在那段时间里,德里从来没有逃脱我的记忆。

战后我带你母亲回到了这里。

然后就有了你。

我们这里距离原来‘黑点’酒吧的那个地方不到3英里。

我想你该睡觉了,男子汉。

‘我想听关于大火的事,’我叫嚷着,‘跟我说说,爸爸!’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使我闭上了嘴……也许因为他不常是那个样子,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笑眯眯的。

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听到的。

他严肃地说。

下次吧,麦克。

再过几年再说吧。

结果我又等了4年才听到那天晚上在黑点发生的事情。

而我爸爸的生命之路也就要走到了尽头。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阵清醒。

一阵迷糊地讲完了那个故事,而肠癌正在吞噬着他的躯体。

1985年2月26日昨天晚上我又重读了我在这个笔记本里写过的东西。

想起父亲,我禁不住放声痛哭。

他去世已经23年了。

谁能知道悲伤会持续多长时间呢?是不是一个人的孩子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死去三四十年之后,他还会仍然感受到那种失去的空虚呢?那种空虚甚至到死也无法填补。

1937年父亲领了伤残退休金,永远离开了军队。

在训练新兵时,一个新兵因害怕将一颗手雷掷到了父亲脚下——幸运的是,手雷没有完全爆炸,所以爸爸只失去了左脚的大部分,而不是胸部以下的所有躯干。

由于那笔退休金,他提前一年娶了我母亲。

但是他还是回到了德里——如他自己所说,德里从来就没有逃离他的记忆。

现在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让他回到德里以便我能在8月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圆圈里占据我自己的位置。

如果宇宙有轮回的话,恶总是被善补偿H是善也能使人敬畏。

父亲攒了一笔钱,在德里买了一个农场,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

一开始我们并不如意。

父亲曾经这么说。

周围的人并不想要黑人做邻居。

我们也知道会是那个样子——我从来没有忘记‘黑点’酒吧的大火。

路过的孩子们会扔石块或者啤酒罐。

头一年我换了20次玻璃。

有时也并不是孩子。

一天早上起床,我发现在鸡窝边上画着一个纳粹党徽,所有的鸡都死光了。

有人在鸡食里下了毒。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鸡。

但是县治安官——那时德里还没有警察局——对此事进行了调查;正如我说过的,在德里既有坏人也有好人。

他最终查出了是谁干的。

你猜是谁干的?你可以猜三次!我不知道。

我回答。

父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拿出一块手绢,抹去了眼泪,说道:巴蚩·鲍尔斯!就是你们学校最爱欺负人的那个孩子的父亲。

老子是个恶棍,儿子也是个混蛋。

学校里的孩子都说亨利的爸爸是个疯子。

我接上去说。

父亲说道:好了,我告诉你,说他是个疯子并不太错。

人们说从太平洋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不正常,他在那里当过海军。

治安官把他拘留了;他叫嚷着说那都是爱黑鬼的人捏造的,他要起诉每一个人。

治安官告诉他要么赔我200美元,要么就得坐两年牢。

一开始他不服气,说杀死黑鬼的几只鸡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当治安官说起诉的是他在鸡窝上画了纳粹党徽时,他只好屈服了。

他让弟弟卖了自己的一辆新车,赔了我200美元。

后来他四处宣扬说要烧死我。

一天下午,他开着一辆旧车外出,我驱车从后面追上了他。

在威产姆大街的铁路货运场旁边,我把他截住,用我的步枪逼着他叫他出来。

‘你敢放火的话,我就让你尝尝黑人的钢枪。

’我告诉他。

‘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黑鬼。

’他说。

他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不能那样跟一个白人说话。

当时我已经考虑好了,麦克。

如果我不永远吓倒他的话,他总会找我的碴儿。

看看周围没有人,我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揪下车来。

我用枪口顶着他的下巴说:你再敢叫我一声黑鬼,我就叫你的脑袋开花!相信我,如果你胆敢放火,不仅是你,而且你老婆,你的小崽子,还有你没用的弟弟,都得尝尝我子弹的味道。

我已经受够了。

他哭了起来。

我一生当中可从没见过比那更丑陋的一幕了。

他哭泣着:看看这算什么世道,一个黑……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枪指着一个好人的头。

我说:这世界看来真的出毛病了。

不过那没关系。

现的问题是我们达成一种默契呢,还是你想让脑袋上开个窟窿?他最后当然不想让脑袋开窟窿了。

那可能除了你的狗奇皮之死以外,我和巴蚩。

鲍尔斯最后的一点麻烦。

没有证据证明狗是他杀死的。

奇皮可能吃了毒饵。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回头想想,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如果说有时我做梦会梦见那场大火,那也没什么。

从来没有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做一些噩梦的。

1985年2月28日坐下来写黑点酒吧大火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我仍然无从下手。

就像是读一本侦探小说,悬念迭出,到处都有谜团。

我仍然记得父亲的声音——低沉而且缓慢,但是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现在是10点钟,图书馆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关门了。

在灯下写作,我能听到雨雪敲打窗户的声音。

我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隐秘的吱吱声和碰撞声。

我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老建筑都有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在今晚这样的风暴中,在某个地方是否有一个小丑在兜售气球?好了……没关系。

我想我已经了解了父亲最后的故事。

就在他死前6周,我在医院他的病床前听到了那个故事。

每天下午放学我都和母亲去看他。

到晚上,母亲得留在家里干家务。

我就一个人骑车去医院陪他聊天,照看他。

对一个只有16岁的孩子来说,那真是痛苦的6个星期。

我爱我的父亲——看见他日渐推怦不堪的样子,看着他那被病痛折磨的面孔,我几乎无法忍受。

癌症不止是在杀死我的父亲,它正在侮辱他的尊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想不起什么东西再和他聊了。

尽管每天我都想着不同的东西来谈,但是我们俩的话题都已经用光了。

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癌症,但是有几次在沉默当中,我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真想提起它——于是我就拼命地去想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一下。

就在那种令人害怕的沉默之中,我再次向他问起了黑点大火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刚刚服过止痛麻醉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一阵说话清楚,一阵犹如梦吃。

问起那件事情没有真正的原因,它只是突然跳进了我的头脑。

他的眼睛亮了。

他笑了笑。

你从来没有忘记它,是不是,麦克?是的。

我回答。

尽管我已经3年多没有想过它,我仍然加了一句他常说的话:它从来没有逃离我的记忆。

好的,我告诉你。

他说,15岁也够大了,你的母亲也不在这里阻拦我了。

还有,你应当知道,那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德里镇,所以你要小心。

千万要小心,记住了吗,麦克?记住了。

我说。

好。

说完,他的头落到了枕头上。

那很好。

我以为他又要犯迷糊了——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但是他又开始说话了。

1929年到1930年;司,在德里空军兵团基地里有一个军士俱乐部。

其实它也就是一间临时营房,但是里面装修得很好——有地毯,有隔间,还有投币电唱机——周末还提供软饮料……周六经常有乐队……如果你是白人,一切都不错。

当然五连的士兵——都是黑人——不允许靠近那个地方。

德里还有几家低级酒吧,光顾那里的都是些伐木工人;有些酒吧还有妓女服务,于是很多人都去那里。

但是对于那些孩子——像我和我的朋友来说,花钱找妓女得好好寻思一番。

那天晚上父亲服用了麻醉剂;要不然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他15岁的儿子讲那些东西。

然后镇理事会的代表出面了,他们抗议说我们骚扰白人妇女,而且非法饮用私酒。

但是此后情况还是照旧,因为那些白人妓女们和伐木工人对我们没有任何的恶意。

甚至有一次一个工人对我说,我简直就是一个棕色皮肤的白人。

讲到这里父亲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肚子开始剧痛。

他按住腹部,眼睛向上翻着,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我连忙问道:需要找护士吗?不……不用。

我马上就好了。

最坏的事情是,麦克,你想笑的时候竟然不能笑。

以前可没有这样。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们惟—一次差点提到就要杀死他的癌症。

然后他喝了一小口水,又开始讲了。

最终,镇理事会的5个老人被激怒了。

他们和基地领导交涉,说是五连的黑鬼污染了那里的环境。

后来弗勒少校在现在纪念公园的地方,找了一间旧棚屋,然后把五连召集起来,告诉我们说它将成为‘我们’的俱乐部,以后禁止我们接近德里的那些酒吧。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把那间旧棚屋改造了一个酒吧——后面隔开,作为一间小厨房;靠墙的地方设立了一个吧台,卖汽水和啤酒——当然我们知道,想喝烈性酒得偷偷摸摸的。

地板虽然有点服,但我们把它油漆得很好……就在仲夏,酒吧就投入运营了。

一直到被大火烧毁之前我们仍在努力装饰它。

星期五的晚上,我和麦卡斯里在酒吧外面竖起了店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黑点’;在那两个大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对五连和客人开放’。

那感觉真是棒极了!后来,那个军士俱乐部也开始装修,里面加了一个休息室还加了一个咖啡厅,似乎想和我们竞争,但是那不是我们想要参与的竞争。

父亲朝我笑了笑,接着说:除了斯诺皮斯,我们那时都很年轻,但是我们并不傻。

我们明白那些白人想要你和他们竞争,但是一旦你要领先的话,有人就会打断你的腿。

我们有了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已经足够了。

然而某件事情发生了。

父亲一下沉默起来,皱起了眉头。

是什么事?爸爸?我们竟然组成了一支不错的爵士乐队。

他说得很慢。

一开始他们不很熟练,但是到8月底。

每到周末,‘黑点’就会举行爵士乐专场演出,而且到后来越来越好……慢慢地镇里的人开始在‘黑点’,出现,甚至还有基地里的一些白人士兵……而且人越来越多。

随着那些白人的出现,我们忘记了小心谨慎。

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法律禁止的烈性酒——我们也想阻止那种现象,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是镇上的!他妈的,他们是白人!正如我说过的,我们都很年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很骄傲。

但是我们低估了事情的可怕程度。

我们忘记了它距离‘军士俱乐部’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它已经成为镇里的一件大事。

一切使我们变得有些疯狂。

等到快10月份的时候,到‘黑点’来的不只是德里人,而且还有周围各地的人。

整个酒吧到处都是人,没有地方跳舞,人们只能原地站着扭动。

我们不得不将酒吧从晚上7点一直开到第二天3点。

每到午夜,那里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讲了起来。

他的眼睛变亮了。

弗勒上校早点取缔‘黑点’就好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少死一些人。

他早就想那么做了。

但是我想他跟我们一样都怕同样的东西——某些镇里的居民会不答应。

但是,最终正派军团结束了一切。

他们在11月初身披白色被单来到‘黑点’,来为他们自己做了一次‘烧烤’。

讲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

这回他没有喝水,只是目光忧郁地盯着墙角。

我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钟声,还有护士小姐走在油毡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他们中的一些是从基地和西百劳江中间的绿化带过来的。

他继续说道。

他们一定在那里某人的房子里开了会。

披上了白色被单,戴上了白色兜帽,做好了火把。

我听说——我不说是从哪儿听到的——另外的一些人是乘坐一辆崭新的‘潘科’汽车来的;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束。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年轻,有时我想知道策二天之后会有多少人得心绞痛和溃疡出血。

我希望有很多,那些肮脏卑鄙的谋杀者。

他们绕到‘黑点’的后面,把火把蘸上汽油点着,从后窗扔了进去,那里正是我们的厨房。

一分半钟之后,那个地方就烧成一片火海了。

外面的人都戴着尖顶的白色兜帽。

其中的一些人在叫着:出来,黑鬼!出来,黑鬼!出来,黑鬼!‘也许是在吓唬我们,但是我宁愿相信大多数人想要警告我们——就像相信那扔进厨房的火把是个意外。

不管是什么,也没有关系。

乐队的声音盖过厂一切。

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玩得非常高兴。

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出了事情,直到格里嚷卡如打开厨房的门——他那天担任助理厨师——火蛇一下子窜了出来,烧着了他的夹克,而且把他的大部分头发都烧掉了。

我那时正和特里弗·道森以及迪克·哈罗仁坐在靠东墙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煤气炉发生了爆炸。

然后我就被那些朝门口跑去的人撞倒了。

大概有20多人从我的后背踩了过去。

我猜那是我一生当中惟一真正害怕的一次。

我听见人们尖叫着,说房子着火了。

每次我想爬起来,就又有人踩在我的后背上,踩得我眼冒金星。

我的鼻子紧贴在地板上,嗅到尘土,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

我感觉到一只高跟鞋重重地从我的臀部中间踩了下去,我的天,如果那天我的裤子被撕裂的话,我就得在那里不停地流血到现在了。

现在听起来很滑稽,但是当时我真的快被踩死了。

我不停地尖叫着,但是没有人理睬我。

最后是特里弗救了我。

看见眼前出现的那只棕色的大手,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它。

他用力一拉,我就要站起来,但又有一只脚踩在我的脖子这边——他按摩着耳根下面的那个地方。

我点点头。

——那下踩得那么重,我想我昏厥了有一分钟,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开特里弗的手,他也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终于站了起来。

当时隔开厨房和大厅的那堵墙轰地一声就倒塌了。

有人逃了过去,有人被压在了下面。

厨房那里变成了地狱,火光冲天,酷热无比,几乎要把你的皮肤烤得流油了。

‘从那边冲出去!’特里弗叫嚷着,要拉着我沿着墙角走。

‘快占I’然后迪克·哈罗仁抓住了我。

他只不过19岁,但是他的头脑比我们都清醒。

是他救了我们的命。

‘不是那边!’他的眼睛睁得跟台球那么大。

‘是这边!’他用手指着乐队的方向……朝火的方向,你知道。

‘你疯了!’特里弗叫嚷着。

‘你愿意死就去死!我和威廉要出去!’他仍然拽着我朝门口走,那里拥挤着许多人,根本就看不清楚门。

我吓呆了,不知道最后结局是怎样。

我只知道我不想被烤成一只‘人鸡’。

迪克冲上去,用尽全力抓住了特里弗的头发。

等特里弗转过头来,他一巴掌打在特里弗的脸上。

我记得特里弗的头向后重重地磕在墙上,我想迪克已经疯了。

然后他朝着特里弗的脸大声嚎叫着:从那走你死定了!他们把门已经塞上了!黑鬼!你不知道!特里弗刚叫完,一个低音鼓‘砰’地一声进裂了。

头顶上的屋梁和地板上的油漆也已经着火了。

‘我知道!’迪克又尖叫着,‘我知道!’他们两个拉扯着我,展开了拉锯战。

然后,特里弗朝门口看了一眼,跟着迪克跑了。

迪克拉着我们走到一扇窗户前,抓起一把椅子,用力砸开了窗户,热浪忽地冲了进来。

他伸手抓住特里弗裤子后面,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

‘爬!’他叫道。

‘爬!操你妈的!’特里弗翻了出去。

然后他又把我举了起来。

我抓住了窗框——第二天我的手上全是抱——木头已经着火了。

我的头先伸了出去;要不是特里弗抓住我,我的脖子就得折断了。

我们转回头,只见那扇窗户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窟窿;在火的后面有两只棕色的手在晃动着——迪克的手。

特里弗把我托起来,我伸手穿过那扇窗户,抓住了迪克的手。

我用肚子靠着墙支撑着自己,感觉就像贴在了酷热的炉子上面。

迪克的后背冒着黑烟,他就要休克了。

当时我几乎就要脱手了,但是我用力大吼一声,一下子把他拉了出来。

他的一只鞋已经丢失了。

我从特里弗的手上跳下来,然后迪克踩着我的头也跳了下来。

这里我告诉你,黑人的脑壳可真硬。

我躺在地上,几乎没了气。

然后我慢慢地爬起来。

我能看见一些影子朝绿化带那边跑去。

一开始我想他们是幽灵,然后我看见了那些鞋子。

‘黑点’周围简直形同白昼。

看见那些鞋子,我才明白他们是披着白色床单的人。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跌倒了,然后我看见……他添了添嘴唇,停下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爸爸?我问道。

没什么。

他说道。

给我点水,麦克。

他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

我又把它放回了桌子上。

这个故事会让你做噩梦吗?麦克?他问我。

我刚想说谎话,但是又想如果我说谎的话,他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他可并不糊涂得那么厉害。

我猜是这样。

我回答。

那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说。

在噩梦中,我们能想最坏的东西。

他伸出手来,我拉住了它。

我环顾四周,看见特里弗和迪克绕到了前面,我连忙追了上去。

外面逃了出来的人大概有四五十个,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呕吐,有人尖叫,还有的好像是在同时干这三件事。

一些人开始撞那扇门。

但是门已经被人挤死了。

那天晚上要不是特里弗·道森,也许死的人就不只是80个,而是100或者可能200个。

当时只见我的‘老友’——威尔逊中士正站在一辆卡车面前发号施令;当然没人听他的指挥。

特里弗拉着我的胳膊,跑到了威尔逊面前。

‘中士,用一下你的卡车!’特里弗叫着。

‘一边去!黑鬼!’说着,威尔逊一把推倒特里弗,然后破口大骂。

但是特里弗一个鱼跃站了起来,然后重重一拳打在威尔逊头上。

那家伙的头可真硬,竟然没跌倒。

他的嘴角和鼻子上都是血,叫嚷着要杀掉特里弗。

然后特里弗又是重重一台,打在特里弗的肚子上,那家伙疼得弯下了腰。

这时我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他的脖子后面就是一台。

从后面偷袭是懦夫行为,但是紧急时刻需要采取紧急措施。

麦克,如果说当时我袭击那个婊子养的家伙没感觉一点愉悦,那可是说谎。

那家伙倒在了地上。

特里弗上了卡车,发动起来,然后绕到‘黑点’侧面,撞了过去。

我看见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然后他向后倒车大概50码,又撞了过去。

只听得轰的一声!酒吧侧面的墙一下倒了下来。

火舌腾地从屋里窜了出来,火焰冲天。

麦克,人们真是比想象得更坚强。

尽管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熔炉,但是还有人从里面冲出来。

跑出来的人那么多,特里弗不敢再倒车,恐怕压上他们。

于是他跳下车,跑到我身边。

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直至结束。

人们都说大火只不过燃烧了5分钟,但是我感觉它就像是永远在燃烧。

特里弗抓着我的手,我也紧抓着他的手。

我们站在那里紧握着双手,就像现在我们俩这样,麦克。

我们看着火里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那天晚上见到的真正的幽灵——他们想从特里弗撞开的那个缺口冲出来。

他们的全身都在燃烧,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火里。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女人。

她几乎变成了一根蜡烛。

最后她似乎朝我看过来;她的眼睑都着火了。

当她倒下后,一切都结束了。

整个地方完全成了火场。

等救火车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烧完了。

那就是‘黑点’大火,麦克。

他将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把杯子递给我,叫我到大厅的自动饮水器那里再装满水。

今晚我要尿床了,麦克。

我打水回来,看见他正在沉思着什么。

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桌上。

他嘟哝着说了一句‘谢谢’。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几乎8点了,我得回去了。

我弯下腰就要和他吻别……但是听见我自己又问了一句:你看见了什么?他那微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朝我这边看过来。

嗯?你看见的东西。

我低声说。

我不想听,但是我不得不听。

我的全身冷热交加。

是一只鸟。

他说。

那些披着白被单的人逃走的时候,它就飞在最后一个人的头上,也许是一只猫头鹰,但是它非常大。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只鸟的双翼展开大概有60英尺长,简直就是一架日本‘零’式战机。

但是我看见、看见了它的眼睛……我想……它看见了我。

他的头转向了窗户那边,外面黑暗正在降临。

它俯冲下来,一下抓起了那个人。

它抓住了白被单……我听到了翅膀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大火在燃烧……然后它盘旋着……我想鸟是不能盘旋的……但是那只鸟可以,因为……因为……他停住不讲了。

为什么?爸爸?我小声问道。

为什么它能盘旋?它不是在盘旋。

他回答。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觉得他就要睡着了。

在我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因为4年前,我见过那只鸟。

尽管我几乎忘记了那样的梦魔,但是父亲又把它带了回来。

它不是盘旋。

他说。

它在飘浮。

它飘浮。

它的每个翅膀上都系着许多气球,它就那么飘浮着。

父亲睡着了。

1985年3月1日它又回来了。

我现在知道了。

我将等待,但是在我心中,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

小的时候,我能够对付它,但是现在不同了。

在许多基本方面,已经不同了。

昨晚我疯狂地写完了所有的东西——要不是那样,我早就回家了。

德里被厚厚的冰遮盖了;尽管今早出了太阳,但是冰一点没有融化。

我一直写到早上3点,而且越写越快,想要写完全部的东西。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在11岁的时候见过那只巨大的鸟,是父亲的故事又把它带了回来……我再也忘不掉它了。

一点也忘不掉。

我想那是父亲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一个可怕的礼物,也许你会说,但是它似乎很神奇。

我就枕着胳膊,在桌子上睡着了。

今早醒来,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但是感到某种自由……某种被那个故事净化了的自由。

然后我看见了当我熟睡的时候,一直和我陪伴的东西——在地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一直从图书馆的前门(那扇门我总是锁得严严实实的)通到了我坐的桌子旁。

不管它是什么,它曾在夜里来到我这里,给我留下了它的纪念物……然后就消失了。

我的台灯上面系着一个气球。

它就在早晨的阳光中飘浮着。

气球上面画着我的脸。

眼睛没有了,鲜血从两个黑洞中流淌下来,那张嘴痛苦地扭曲着。

看着它,我尖叫起来。

尖叫声在整个图书馆里回响。

气球啪地一声进裂了。

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死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