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命运这里的音乐很嘈杂,白璧听不清音响里放的是谁唱的歌,只听到几个女声的尖叫。
灯光忽明忽暗,使得萧瑟的脸看上去时而苍白时而暗淡,她有些担心,挪开了桌子上的酒杯,对萧瑟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里。
萧瑟故意把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意,仰着头说:不,我喜欢这里。
白璧不想拗着萧瑟,她一直都是让着萧瑟的。
萧瑟在酒杯里倒满了酒,不等泡沫退下,她先用嘴抿了抿,嘴唇上立刻沾上了许多啤酒泡沫,她特意把泡沫留在嘴唇上,就像是在表演给白璧看一样,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白璧的耳边震颤着,这让白璧有些不舒服。
萧瑟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女生,对白璧说:今天彩排我演得怎么样?很好啊。
你骗我。
萧瑟冷冷地说。
白璧辩解说:我没骗你,我确实觉得你演得很好,特别是最后一幕,挺伤感的,让人感到同情。
对,我就是一个只配让别人同情的人。
萧瑟的语气很刺耳,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些酒液从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浸湿了她敞开的衣领,灯光照射在被酒水弄湿的脖子上,发出瓷器般的反光。
我是说剧情里公主在最后值得人们同情嘛。
白璧不想让自己的好朋友误会。
你们都在骗我,罗周在骗我,连你也在骗我。
萧瑟又喝了一大口,你们所有的人都是骗子。
萧瑟嘴里喷出来的酒精气味让白璧的鼻子特别不舒服,她过去很少看到萧瑟喝酒,只记得几年前萧瑟失恋的时候,她陪过萧瑟一整夜。
那一夜萧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她家里,又呕又吐的,把白璧的家搞得一塌糊涂,是白璧照顾了她一夜。
白璧想大概是因为萧瑟的父亲是个有名的酒鬼的原因吧,女儿可能也遗传了一些对酒精刺激的嗜好,平日看不出,但一旦受到了刺激,这种潜在的需要就会激发出来。
白璧皱着眉头说:萧瑟,别喝了,这已经是你的第三杯了,你会把嗓子喝坏的,这样就不能在舞台上念台词了。
你别管。
她伸出手在白璧的眼前晃了晃,然后继续说:我没醉,我没醉——萧瑟突然不说了,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白璧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断地颤抖着。
白璧的手轻轻抚摩在萧瑟的头发上,淡淡地说: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谁都逃不了,就像我失去了江河一样。
听到江河的名字,萧瑟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已经被酒精刺激得发红了,睁大着眼睛看着白璧,白璧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深埋着的恐惧,萧瑟的嘴里喃喃自语:江河,江河的诅咒就快要来了。
你说什么?萧瑟直起了身子,靠近了白璧,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诅咒。
白璧的心里一抖,这个词让她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你一定太入戏了,把戏里的内容以为是真实的生活了,萧瑟,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是江河对我说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就在他死去的前三天。
你一定喝醉了,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或者说,是白璧希望萧瑟说的只是醉话。
不,我这里很清醒。
萧瑟用手指着自己的头部,大声地说,是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在瞒着你,如果有可能,我想,我可以把这件事一直深埋在心里,永远为江河保密。
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保密了,对不起,白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依旧要对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萧瑟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你瞒着我什么秘密?到底什么事?白璧有些莫名的紧张。
萧瑟伸出手,抓住白璧的手腕,她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白璧的手腕被她抓得发红了,她啜泣着说:白璧,我对不起你。
我要告诉你一件我一直瞒着你的事,在江河出事前的三天,我见过他,就在这个酒吧,就在这张座位上。
在这里?白璧看着这张台子,又看了看周围喝着酒和咖啡的人们,听着音响里放出来的嘈杂音乐,精神忽然有了些恍惚,似乎江河又来到了这里,就坐在她的面前。
对,就在这里,那天因为剧团的事情,我的心情不太好,就到这个酒吧来散散心,于是,就看到了江河也在这里。
我们就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脸色也很差,人比过去瘦多了,脸也黑了,胡子拉碴,头发也很乱。
我问起他和你结婚的事情筹办得怎么样了,他却不肯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
他一杯连着一杯地喝,到最后居然端起酒瓶子就喝,我还以为他和你产生了什么矛盾。
我不会劝酒,看到别人喝得痛快,自己也就觉得无所谓了,我也跟着他一块儿喝了起来,一边喝,他嘴里一边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些话大概只有他们搞考古的人才能听懂。
我没想到,他的酒量其实不大,甚至还不如我,没一会儿,他已经喝醉了,就这么趴在桌子上。
我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扶了起来,不过他还有一些意识,能自己走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扶到了我的家里。
那时候已经非常晚了,我们都是醉醺醺的,酒精,该死的酒精使我们失去了理智,那晚我和江河都疯了,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白璧,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你应该明白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萧瑟大口地喘起了气。
白璧的脸色苍白,她用有些失真的声音说:萧瑟,告诉我,你现在喝醉了,你刚才所说的,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白璧,对不起,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现在,从我口中吐出的这些话都是确确实实的真言。
如果没有这些酒,我可能还要继续瞒着你。
我现在很后悔,也很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听我说下去,那晚,到了后半夜,当我和江河从酒精中清醒了过来以后,我们都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安。
特别是江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至于我和他,那纯粹是一场意外,江河对我说,他也许活不了多少天了,也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故意疏远了你,因为他爱你,他不愿把给他的诅咒再带到你的身上。
别说了。
萧瑟继续抓着白璧的手说:不,我还要说下去,那晚的后半夜,我和江河都完全清醒了,江河是很郑重地说的,他说谁都逃不了诅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一开始,我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在吓唬我,但几天后,当江河的死讯传来,我开始感到隐隐的不安。
到了最近的几天,我时常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也许,江河说得是对的。
但是,我并不怪江河,一切都是因为我的错,我不该在那晚踏进这间酒吧,我不该失去理智,这该死的酒。
说着,她拿起了酒杯。
别喝了。
白璧的手解脱出来,一把夺下了萧瑟的酒杯,她站了起来,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萧瑟,她轻轻地说:萧瑟,我想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对不起,我先走了。
白璧,你别走,我很害怕,你陪陪我。
萧瑟用哭腔说着。
白璧摇摇头,转过身去,她仰起头,面对着一盏白色的灯,眼里全是耀眼的白色光线,然后,她快步地走出了这间酒吧。
只留下萧瑟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桌边。
在依旧嘈杂的音乐声里,萧瑟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拿起了酒杯。
你要把我关起来眼前又浮现出了江河的脸,他那忧伤的神情似乎是在忏悔,这样的影子在白璧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与眼前所见到的繁华的街景重叠在一起,缓缓地融合起来,仿佛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一张江河的巨大照片。
她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里,只是追随着眼前若隐若现的幻影,而双腿已不由自主了。
在人群中,她看着一张张盲目的脸,这些脸与江河的脸混杂着,仿佛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把她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走着走着,似乎漫无边际,直到白璧感到自己的肩头凉凉的,才发觉已经离开了闹市,在一条清冷的马路中,秋风也变得寒冷了起来,刮过她的脸颊,如划过一片枯叶。
白璧继续向前走着,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刚才在那座嘈杂的小酒吧里萧瑟对她说的那些话又重新在耳边浮响起来,如丝如缕地纠缠着她。
她加快了脚步,像是逃避着这些,而前面的路越来越冷清,逐渐地见不到行人了,最后,她终于认出了她来到的这个地方——考古研究所。
怎么会到这里来?一阵凉风吹过,白璧的头脑有些清醒了,刚才没头脑地走了这么多路,居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里。
她吁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望着神秘的星空,上回那个大胆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打开了自己的包,借着昏暗的光线,一边用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串江河的钥匙。
她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把那串钥匙拿了出来,然后向上次一样,把最大的那一把钥匙塞进了考古研究所大门的锁眼里。
白璧再一次私自进入了研究所。
走过树丛间的小路,进入那栋小楼,穿过阴暗的走廊,她按照记忆,来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
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开了灯以后,发现和上次没有什么两样。
她又环视了房间一圈,上次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但这回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快步走到江河的电脑面前坐了下来。
照上次做过的那样,白璧又打开了江河的电脑,她进入了我的文档,找到了那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
她进入了系统,又见到了余纯顺的那两句话,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和上次同样的江河的文字。
白璧在下面的对话框里飞快地打出:江河,告诉我,你和萧瑟的事是真的吗?屏幕上很快就反应出了江河的回答:白璧,你终于来问这一句话了,你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现在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白璧的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他承认了,电脑里的江河承认了这一切,萧瑟果然是酒后吐真言。
白璧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出一行字:江河,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白璧,请不要为难萧瑟,我们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萧瑟是无辜的,我只希望不要因此而伤害了你和她的友谊。
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我,你不能再失去你最好的朋友。
别再说了,江河,我想冷静一下。
好的,白璧,你不要再来了,这里很危险,真的,千万不要再来了,诅咒暂时还没有降临在你的身上,但是,一旦诅咒降临,谁都躲不过。
趁着暴风雨还没有到你的头顶,快点回到你的港湾里去吧。
江河,你究竟在哪里?白璧用力地敲打着键盘。
我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
你永远活着,永远。
白璧,走吧,走吧,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电脑突然地自动关机了,屏幕上一片黑暗,房间里静得让人恐惧。
白璧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自言自语着,永远都不要再见了,难道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江河吗?她的眼眶又有了些许的湿润,她对江河绝望了,其实早就该绝望了,她想,对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不应该抱有什么希望。
她低下头,关掉了电脑的总电源。
白璧忽然想起了叶萧关照过她的话,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冲动,她这是违法的行为。
她不安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这间房间,柜子里的那颗骷髅又映入了她的眼帘,让她的心里一抖。
她不敢再迈一步了,这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能让她窒息。
在死寂中,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白璧被这声音所迷惑,她无法形容这声音给她的感觉。
是窗外,她感觉到那声音是来自窗外的,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但她想那应该是树叶的声音。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可惜,她错了。
房间里的灯光穿过窗玻璃,清晰地照射着窗外。
白璧看到了一张紧贴着窗户的脸,那张脸是金色的,在灯光下发出闪闪的金光,眼睛细长,鼻梁却是高高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下巴略微突起。
那张脸直盯着白璧,尤其是两只细长的眼睛。
白璧的心跳乱得无法控制,她后退了几步,以为是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绝对没有看错,就在窗外,那张脸,金色的脸,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张脸的后面是茫茫的夜色,除了几根树枝之外全是一片黑暗,那张金光闪闪的脸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那张金色的脸,究竟是人?还是——白璧不敢再想了,她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真正感受到了现实存在的恐惧,江河说得对,这里是有危险的,她又在后悔自己的大胆,在慌乱之中,她没有忘记关灯,然后冲出门外,又重新把门锁好,接着就奔入黑暗的走廊中了。
她什么都不顾地往前跑着,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她急促的脚步声,又在走廊的尽头发出了回音,在整个小楼里飘荡着。
前面什么都看不见,白璧觉得自己已经被这黑暗牢牢地抓住了,束手就擒,无能为力。
她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对于恐惧的本能性的反应。
当她即将跑出小楼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的另一种脚步声,那脚步是沉重的,但却急促有力,与她自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共同回响起来。
两种声音截然不同,就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人间,一个是地狱。
白璧不敢回头,她的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那张金色的脸,她隐隐地感到,那张脸就在她的身后,向她追来。
她跑出了小楼,跌跌撞撞地跑过树丛间的过道,来到研究所的大门前,她想要把大门打开,那把大锁却好像被人反锁住了一样,怎么也打不开,她用力地拧,却越拧越紧。
她的心头一片纷乱,忙乱中用手敲打着大门,她敲得很用力,以至于声音又响又刺耳,立刻传到了空气中,响彻了这里的黑夜。
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但依旧这么敲着,似乎是寄希望于响声来吓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忽然,什么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她不敢去看,已经无力抗拒了。
接着,一只沉重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几乎尖叫了起来,但终究没有叫出来,只是低下头闭起眼睛,蜷缩着身体,尽量保护自己。
可是,那只手很有力量,把她的身体给转了过来。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白璧,把眼睛睁开。
这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里,立刻驱散了她的恐惧,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张脸,接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江河。
瞬间,她控制不住自己了,又闭上了眼睛,因为眼泪已经在脸颊上痛快地流淌着了。
她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他,抱得是那样紧,以至于对面紧张的呼吸全都喷在了她的脸上。
江河,你又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原谅了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一只有力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白璧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
那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然后大声地说:白璧,快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是谁。
白璧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虽然那眼睛,那下巴,那轮廓,都如此相像,但确实不是江河,而是叶萧。
她摇摇头,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已经永远地失去江河了,永远失去了,她不能再对江河寄予任何希望了。
她缓缓地说:对不起,叶萧,我以为我见到江河了。
叶萧的脸有些红,大概是因为刚才白璧的举动,他有些尴尬地说:今天晚上我在外面监视考古研究所,忽然听到有人在里面猛敲研究所的大门,我想一定是有人出事了,于是就翻墙进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张奇怪的脸,是金色的,金色的脸。
白璧有些语无伦次了。
什么脸?你说什么?有人在跟着我。
白璧忽然觉得刚才这句话并不确切,因为她无法确定那个跟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叶萧的目光立刻从她的脸上挪开,向后面的树丛与小楼望去,树影摇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他对白璧轻轻地说:站在这儿别动,如果有事大声叫我。
然后,叶萧跑进了那栋小楼,他首先找到了控制整栋楼的总电源,然后打开了全楼所有的灯光,整个小楼立刻灯火通明。
他在三个楼面的走廊里各转了一圈,然后打开了每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人。
然后他又重新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依然没有结果。
叶萧又关掉了全楼的灯和总电源,回到了白璧的身边。
没有人,可能那家伙已经从什么地方跑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
你确定那是人吗?叶萧觉得白璧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他反问道:那你认为呢?白璧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一张金色的脸,突然之间出现在窗外,不,也许那张脸已经观察我很久了。
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
你又在电脑里和所谓的江河对话了吗?白璧有些惭愧,她只能点了点头。
叶萧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警告?你这样会送命的,有什么话待一会儿再说,先离开这里吧。
可门打不开。
叶萧看了看锁,轻声说:是被反锁了,这是故意不让你逃走。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大门里面的锁孔里,活动了几下,门就被打开了。
快走吧。
他带着白璧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然后又重新把大门锁好。
他们走到小马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拐弯处,恰好藏着叶萧开的那辆局里的桑普。
叶萧打开了车门,对她说:进车吧。
你要把我关起来?白璧忽然问他。
叶萧的嘴角微微一笑,说:我送你回家。
白璧乖乖地坐进了车里,然后叶萧也进来了,他转动了车钥匙,把车开出了这条小马路,夜晚的马路上没什么车,桑塔纳开着大前车灯飞驰而去,远远地离开了考古研究所。
我没有听你的话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两边的房子与树木一掠而过,白璧坐在驾驶位置的旁边,惊魂未定地说:叶萧,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为什么要来?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在马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
叶萧放慢了行车速度,慢慢地说:你该不是有梦游的毛病吧。
梦游?我不知道。
白璧,我之所以要开车送你回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有梦游的毛病,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等一会儿又偷偷地跑回考古研究所了。
还有,你刚才说你看到窗外有一张金色的脸,有这样的脸吗?我真的看到了,就是金色的,在灯光下还发出金色的反光,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表情很奇怪,看上去不是人间所能有的。
你说那张脸一动不动?难道眼睛也不眨一下?叶萧疑惑地说。
是的。
上回你说看见林子素拿着一张金色的面具端详,你刚才看到的是不是面具?白璧被他提醒了一下,她仔细地想了想说:面具,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那只是一张面具而已,大概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一张。
你所看到的应该是个戴着一张金色面具的人,你说呢?白璧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的夜色。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白璧的家到了,他们走下了车,叶萧在她耳边问: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儿上去?白璧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答应,她看着叶萧那张似乎早已熟悉了的脸,忽然想起刚才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的失态,脸颊微微一热,终于回答了:对不起,我自己上去吧,谢谢你送我回家。
那好,记着我的话,好自为之。
叶萧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去哪儿?他笑了笑回答:当然是回家去睡觉,考古研究所里那家伙一定跑了,没有胆量再回来的。
再见。
白璧说。
快上去吧,睡个好觉。
叶萧轻轻地说,他的眼睛在夜色里闪出她熟悉的目光,这目光让她的心头一下子有了些温度,不再冰凉了。
然后她对叶萧笑了笑,快步走上了大楼。
没走几层,白璧就听到了楼下汽车开动的声音,叶萧已经走了。
她回到了家里,看着窗外,她有些害怕,害怕窗外突然会出现那张金色的面具。
她终于放下百叶窗,睡到了床上。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文好古匆匆地走在考古研究所的走廊里,他今天总觉得考古研究所里有什么不对,他还特意检查了全所一遍,却没有什么明显不正常的地方。
正当他疑惑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文所长,我们又见面了。
文好古猛地回过头,看到了叶萧。
他淡淡地说:你好,叶警官。
文所长,我能再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房间吗?当然可以。
他带着叶萧走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
叶萧环视了一圈,然后故作惊讶地说:怎么好像有人来过?文好古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哦,我只带江河的未婚妻白璧来过一次,是来拿江河遗留下来的一些私人物品的。
叶萧点点头,故意地说:哦,原来如此啊。
叶萧又观察了一下江河的那台电脑,和旁边的那台仪器,然后对文好古说:文所长,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说吧。
我能不能把这台电脑和这台仪器带走检查一下,检查好了就立刻完璧归赵。
电脑拿走没问题,可是这台进口的仪器,我们这里就这一台。
文所长,不行就算了。
文好古想了想说:不,不,不,你们的工作我是一定要配合的,反正这台机器只有江河会使用,现在江河不在了,也没人会再用了,你们就拿去检查吧,不过可别弄坏了,这可是国家财产。
叶萧笑了笑:没问题,文所长,你就放心吧。
文好古问:那么,现在就搬走?叶萧说:不,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转转,等一会儿带走。
文所长,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不打搅你工作了。
文好古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
叶萧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接着,他来到了窗前,看了看窗外的树丛,然后快步地走出房间。
尽快地寻找证据叶萧走到了小楼外,他绕着小楼转了一圈,在小楼的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后门。
他对着后门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他又钻进了树丛中,一直绕到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的窗外。
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的地下,在地下长着杂草的泥地里,他终于发现了两个模糊的脚印,由于长着杂草,使这脚印显得太模糊了。
但他还是把连着这两块脚印的泥土挖了出来,放在袋袋里,准备送去局里做石膏模型。
他又向小楼里走去。
叶萧找到了林子素,在一间房间里单独地问话。
他先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发现林子素的目光总是在回避,然后问道:林先生,你与你们所里的江河。
许安多,还有张开熟吗?是的,很熟。
我和他们的私人关系一向很好,工作中也很默契,对于他们的死,我们都很伤心。
林子素的回答中规中矩的。
叶萧说:既然你和他们很熟,那么你认为他们的死因是什么呢?这个——林子素忽然停住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你看我们这个工作环境,长期以来一直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心理上可能有些问题,身体上也可能会出些毛病。
林先生还懂一些心理学?不,不,随便说说而已。
叶萧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转换了话题:听说,在江河出事前的一个月,你们所里曾经去西部搞过一次考古活动,是不是?是啊,有什么事吗?叶萧观察着林子素的表情,希望能够从对方的语言里听出些什么来,他接着问:我很想知道那次考古的细节,请告诉我,你们去了几个人?总共五个人,文所长、江河、许安多、张开,还有我。
叶萧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淡淡地说: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你们所里的三个死者,全都参加过那次考古?而五个人中,现在只有你和文所长两个人还没有出事。
他话锋又突然一转,能不能具体说说那次考古?林子素说:这个嘛,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我们文所长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全国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
每当这种消息传来,他都忧心忡忡,两个多月前,文所长召集了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告诉我们在西部的沙漠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文物盗掘事件。
当时江河显得很激动,他主动向文所长请愿,要求去保护文物遗址,咳,年轻人嘛,就是一时冲动。
但我没有想到,文所长居然支持江河的请愿,并且决定我们所组队参与当地文物部门的抢救性发掘。
叶萧问:什么叫抢救性发掘?林子素说:就是当文物遗址遭到破坏以后,为了保护遗址不被继续破坏,抢救剩余的文物而对遗址进行发掘。
我们去的是一个古墓。
已经遭到了一定的破坏,但是庆幸的是,古墓的内部结构还未被破坏,可能是因为盗墓贼在盗掘的过程中分赃不均而产生了内讧,古墓的内部逃过一劫。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了正常的发掘工作,由于那里的条件非常恶劣,又缺乏一些必要的设备,所以,拖了足足有将近一个月才完成。
收获如何?我们搞考古的不是挖宝,关键是如何能从考古发掘中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为历史学的研究提供具体实物的帮助。
怎么,叶警官也对这个感兴趣?不,只是随便问问。
林先生,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林子素点了点头,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说:对不起,叶警官,关于这件事,请不要对文所长说。
因为文所长不希望我们把这次考古的事情大肆张扬,这次考古活动是我们考古研究所的自作主张,没有得到上级管理部门的审批,所以是在暗地里进行的。
但请你相信,文所长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私心,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文物。
叶萧说:我明白了,你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6人们正忙着下班。
叶萧的女同事在出门前问叶萧:叶萧,你怎么还不回去啊?叶萧从电脑前抬起头说:啊,今天我想在局里查点资料。
你啊,真是的。
女同事背起包轻盈地走了出去,然后缓缓地把门关上了,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叶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电脑前。
他草草地吃了一些点心,然后倒了一杯白开水慢慢地喝着。
他的桌子上堆了许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本和资料。
忽然,门开了,是年轻的法医方新。
叶萧,我就猜到你还没下班。
查出什么结果了吗?方新依然还是摇摇头。
他走到叶萧的身边,看到了桌子上的许多资料,问:你在看什么?我在查一些与考古有关的资料。
查这个干什么?目前我调查的三个死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在出事前一个多月曾经参加过一次考古活动。
你怀疑他们的死与考古有关?叶萧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方新皱起了眉头,似乎受到启发,想到了什么:我大学里的导师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国外的案例,一些考古队员进入古墓中发掘,后来,这些进入过古墓的考古队员就得了奇怪的疾病死亡了。
有人认为那是古墓的诅咒。
叶萧吃了一惊:诅咒?吓着你了吧?其实,古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坟墓不被后世的盗墓贼盗掘,大多会在自己的墓室前写下一些文字,大致的意思是谁胆敢进入古墓破坏死者的安宁就将受到永恒的诅咒之类的话。
当然,这些警告并不能阻挡盗墓贼的光临。
叶萧问:那么你所说的国外的那些案例呢?方新说:那是病毒,某些病毒可以在古墓里存活上千年。
国外有一种病毒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够在木乃伊内存活达四千年之久。
病毒也可以通过皮肤接触而发作,有的陵墓内彩色壁画的颜料里,就含有砒霜等剧毒。
其实,传说中的诅咒并不能杀人,真正杀人的是那些古老的病毒。
叶萧若有所思。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说:你是说,是古墓里的病毒杀死了江河他们?方新说:我可没说过,我也只不过是看过一些国外的资料而已,我担心的是,有许多古老的文明,有没有可能是被病毒摧毁的?如果这些在古墓里埋藏了千年的病毒重新出现,那么就真的是灾难了。
可是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江河他们就是死于病毒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所以,现在要尽快地寻找证据。
叶萧点点头。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取出了江河使用过的电脑主机和那台仪器。
方新问:这是什么?我从考古研究所里带来的。
叶萧一边说,一边接上了仪器的电源,打开了仪器,并连接到了江河的电脑主机上,通过叶萧的电脑屏幕显示了出来。
KGD考古综合分析仪应用软件。
方新缓缓地念着屏幕上的字,全都是考古学的术语,我可看不懂。
叶萧打开了界面的上方历史记录。
看,最后一次的记录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
叶萧说。
屏幕上呈现出了一幅曲线图。
方新问:谁能看懂这些呢?叶萧缓缓地说:惟一能看懂它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就是江河。
叶萧只能退出了这个系统。
方新摇了摇头,随后说:好了,今天太晚了,我先走了,你也要当心啊。
叶萧说:谢谢。
方新离开了叶萧的办公室,房间里又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了。
他打开了江河电脑里那个叫白璧进来的快捷方式。
随即出现了以黄色的大漠为背景的图片,图片里又渐渐浮现出了两行蓝色的字——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叶萧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那漫漫大漠。
你可不能忘记他啊白璧的母亲依旧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神态安详,目光柔和,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然后轻轻地说:你瘦了。
没关系,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少见地穿了一件西装,坐在白璧的母亲身边,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白璧的母亲微微一笑说。
不,只是觉得你在这么多年里,没有多少变化。
而我,则已经老了。
芬,你还记得我们和正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秋风吹过安静的花园,在假山下减慢了速度,轻轻地掠动了她依旧乌黑的头发,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花圃里几朵最后绽开的花,幽幽地说:当然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们都只有十九岁,你和正秋都是那时候最优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么优秀,只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运得多。
知道为什么说他比我幸运吗?因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难过,匆匆地说:别说了,他幸运吗?他四十岁就死了。
不,他解脱了。
文好古用带着羡慕的口吻说,而我则留了下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继续承受痛苦,变老,变丑,直到死亡的降临;而正秋则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享受幸福,芬,你说到底谁更幸运?我不知道你们谁更幸运,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对不起,芬。
文好古淡淡地说。
够了,别说这些了,你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令人烦恼的事,是不是因为江河的死?白璧的母亲忽然问他。
嗯,原来白璧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原本就在这几天,你就可以见到女儿结婚了,你一定会很高兴,而现在,你却要和女儿一块儿承受痛苦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
女儿还向我打听过二十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罗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变了,他很紧张地问:芬,你告诉她了吗?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只说到我们从楼兰古城回来,后来我忽然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精神立刻崩溃了。
知道吗?别看我现在这样一切正常,但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发病了,一发起病来,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对你不公平。
文好古的表情很难过,自言自语地说。
算了,那么多年过来了,我早就习惯了,研究所里最近还好吗?文好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不决了许久才淡淡地说:没什么,还是像过去那样。
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说谎,可是,他实在不想再把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说出来,刺激她脆弱的神经了。
你骗我。
芬,你说什么?文好古的心头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
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这件事让你寝食难安。
不过,你如果不想告诉我也就随你的便吧。
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点了点头,忽然用一种像是在临终道别似的语气说:芬,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为什么?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诉你。
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来看你,但是,如果我永远地离开了人间,那么就无法再来看你了。
他的语气沉重,就像是缓缓地陷在了沙子里。
不,不会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来看你,就永远地把我忘记吧。
文好古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了这里,身后忽然传来白璧的母亲的声音:你会回来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弯,离开了她的视线,但步伐却越来越沉重,最后低着头缓缓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
文所长。
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叫他。
他这才发现,原来是白璧,她正向大门口走来。
白璧,原来这么巧,你也来看你妈妈了?文好古强打精神寒喧着。
白璧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文所长,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和我妈妈的照顾。
啊,没什么,快进去吧,你妈妈现在精神不错,她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先走了,再见。
文好古向白璧道别后就走过了马路,当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大门口已经看不到白璧了。
他的心头忽然一阵紧张,他知道自己紧张的原因。
白璧缓缓地穿过小花园,来到了母亲的长椅前,她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就这样平视着母亲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什么宝藏。
坐下吧,女儿。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亲身边,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妈妈,你的手真暖和。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已经冷了,女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冻着了。
白璧点点头。
母亲继续说: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吗?看到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顾我们,你可不能忘记他啊。
妈妈,我记住了。
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白璧:现在几点了。
白璧看了看表后回答:正好三点钟。
嗯,她快来了。
谁快来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响起。
白璧转过头来,原来是那个母亲的病友,那个女诗人。
母亲说:女儿,现在她每天下午三点钟都会来给我念一首长诗的,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
女诗人穿着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笑着说:你好,白璧,你又来了,你妈妈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福气。
今天我要为你妈妈念的长诗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屉里找到的那本小簿子里抄录的《荒原》。
听说过吗?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了,我能够把全诗背诵出来。
好了,我现在开始念了——女诗人从《荒原》的第一节死者葬礼开始念起,一直到最后一节雷霆的话。
令白璧惊讶的是,女诗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诵,没有看一个字,就这么直接从嘴巴里念了出来。
虽然白璧并不知道女诗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听出女诗人所念出的意境。
女诗人的声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应该把声音拉起来的时候她也能够应用自如,特别是那几行——烧啊烧啊烧啊烧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主啊你救拔,那几个连续不断的词,如同火苗一样熊熊燃烧,从口中喷出,白璧听出了女诗人所饱含的情感,那是绝望的情感,她立刻联想到了女诗人曾经多次骄傲地自述起当年那堪称惊天动地的殉情事件。
也许艾略特也是这样绝望,而现在这绝望,似乎也开始笼罩在了白璧的心头,直到全诗的最后几行,她似乎已从女诗人的语言里亲眼目睹了那个心灵深处的荒凉世界。
全诗念完以后,白璧仍旧沉浸在女诗人的朗诵中,许久才渐渐地回复过来,她钦佩地说:你念得真好,简直可以去电台朗诵了。
已经不及过去了,十几年前,我就在电台里朗诵过自己的诗了。
女诗人淡淡地说。
白璧又看了看母亲,忽然发觉母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方,她想也许母亲也和自己一样沉醉在《荒原》的诗句里了。
妈妈,妈妈。
白璧叫着她。
母亲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她似乎被刚才的诗句所深深感染了。
白璧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是刚才的《荒原》使母亲想起了什么东西?正在犹豫间,母亲忽然站了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嘴里轻轻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荒原了,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在哪儿?女诗人也站了起来问。
母亲伸出了手,指着前方的花丛,一些不知名的红色的小花正在秋风里微微颤动,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凋谢了。
妈妈,那只是花丛而已。
白璧紧紧抓着母亲的身体,她很担心。
不,是荒原,我看见了。
母亲执拗地说着,那奇怪的语气就好像是在通过电话向远方的亲人讲述她眼前所见到的景物:对,就在那儿,在荒原的边上,有一个女人,红色的长裙子,白皙的脸,眼睛又黑又大,她对我们微笑着,你们快看啊,她在微笑着,笑得是那样美。
妈妈,前面什么都没有。
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她低下头,又坐到了椅子上,像个小孩似的哭了。
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身体,母女俩抱在一块儿颤抖着,尽情地啜泣着,就像是十多年前父亲出事以后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诗人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母亲弄回到病房里,并服侍她睡下。
在母亲睡着以后,女诗人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荒原》这首诗会给你妈妈带来那么大的刺激。
没关系,也许她回忆起了当年在荒凉的罗布泊的岁月。
其实,你妈妈一直都很喜欢听我给她念诗,昨天我给她念的是《海边墓园》,她听完以后非常喜欢,精神也好了很多,医生也说如果多给她念念这样的好诗,会有助于心理的调节与病情的康复。
也许,《荒原》这样带有感伤的诗不适合我们病人吧。
谢谢你的好意。
你妈妈刚才在那里说是看见了荒原,其实只不过是一些花丛而已,还说有一个女人,最后那句最吓人,说什么四十岁生日就会有诅咒降临,难道这都是她过去的回忆吗?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
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车祸身亡的原因吧。
父亲的死是我和妈妈都亲眼目睹的,对妈妈的打击很大。
但是,白璧的心里却不断地重复着母亲所说过的那句话,特别是那两字——诅咒。
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女诗人怜惜地说,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今天还来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经常来看你妈妈的,会不会和他有关呢?他是我父母亲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对我们很照顾的。
好像不止是照顾吧,看起来关系还特别密切。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女诗人忽然就此打住了。
白璧能从她的眼神看出那种隐含着的暧昧不清,白璧并不想多说什么,又看了看母亲,随后谢过了女诗人,离开了这里。
但她并没有直接走出大门,又是奔向了花园里刚才母亲坐过的地方,白璧又仔细地看了母亲前面用手指着的那丛不知名的红色小花,花丛在秋风中颤抖着,四周是小树和绿草,再往后就是围墙了,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她看着这些花,忽然间,似乎悟出了什么,而这些花的颜色,就像女人所穿的红裙上的色泽。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白璧想着母亲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难道父亲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所出的车祸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难道诅咒早已降临到了父亲的头顶?正因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父亲才是第一个,或者还有人比父亲更早?白璧又回想起了十岁那年的夏夜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梦和梦中的女人,那个奇怪的文字,还有,父亲的死。
也许,这一切,都源自那片荒原。
西风吹过她的头发,她想,如果能从风中闻到那遥远荒原的气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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