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又是叫喊又是呼号监狱宫殿和春雷的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稍带一点耐心罗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这段《荒原》,瞬间他也觉得像诗中所说的那样,自己曾经是活着,而现在就快要死了。
他缓缓地吐纳着气息,看着对面坐着的蓝月,她正平视着前方,盯着罗周的眼睛,用她那富于诱惑力的声音,念着《荒原》的诗句。
房间里灯光被她故意调到了最昏暗的程度,但刚好可以让罗周看清她朦胧的脸和眼睛,她坐在距离罗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罗周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妄想却不可以触摸的距离。
他记不清现在有多晚了,只记得苏州河的波涛早已被黑暗所笼罩,他就像是一个河边的渔夫,突然从河里打上一条美丽的锦鲤鱼。
蓝月的嘴唇继续在灯光下翻动着,《荒原》的诗句像溪流一样缓缓涌出——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岩石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只要岩石中间有水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在泥干缝裂的房屋的门里出现罗周其实对这一段很熟悉,他曾经惊骇于艾略特所描述的这个世界,但他仔细一想,其实世界的本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人们所掩饰的,人们所遮盖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本来面目吗?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有眼前念诗的人的那双红唇,似乎在吐出诗句的同时,也把他给吸了进去。
其实,罗周最喜欢的并不是《荒原》,而是《四个四重奏》,也就是艾略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首。
罗周过去甚至还写过一篇有关艾略特的小说,大体是模仿了博尔赫斯,讲述的是艾略特在迷宫中穿行,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从荒原开始,最后又在荒原结束。
正当他沉浸在对艾略特的遐想中的时候,蓝月还在继续为他念着——只要有水而没有岩石若是有岩石也有水有水有泉岩石间有小水潭若是只有水的响声不是知了和枯草同唱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点滴点滴滴滴滴可是没有水够了。
罗周忽然打断了蓝月的朗诵。
他喃喃自语着那一句——可是没有水。
尽管他的楼下就是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但是,他还是感到了干渴。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忽然一阵滚烫,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
可是还没有念完。
蓝月幽幽地说。
我知道。
罗周抬起头,靠近了她说,对不起,打断了你,但这对我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念完了。
否则我会受不了的。
还有,你念了那么久,一定口渴了吧,喝点什么吧。
他站起来,给蓝月倒了一杯饮料。
谢谢,我不渴,我天生就不怕口渴。
不过,她还是喝了一口,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确实渴了。
知道吗?我为什么受不了,因为那一段‘只要有水’一直到‘可是没有水’,那是从有希望到彻底绝望的过程。
有水与没有水,读起来一字之差,可却是生存与死亡的界限。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魂断楼兰》,楼兰不也是因为断水而消亡的吗?在我们的剧情里,楼兰断水是因为诅咒。
对。
但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一种绝望。
我猜艾略特也许知道楼兰,甚至还可能对楼兰感兴趣,《荒原》是1922年写的,当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关于西域文明的书籍与报告已经在西方流传十几年了,许多西方人都对中国的新疆古代文明感兴趣。
艾略特也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可能也有去新疆旅行的渴望,甚至希望有机会去看一看楼兰古城。
由于有了这种渴望,所以他写下了《荒原》,看上去《荒原》里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或者是他的幻想境界,可我觉得,那些所有的意境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楼兰,荒凉与死亡指代的是楼兰的现在,而他所描述的现实生活与人物对话指代的是楼兰的过去,也就是楼兰人口繁盛的时代。
而楼兰的消亡成为一片荒原,正与艾略特所要象征的死亡与毁灭相符合。
蓝月的嘴角又微微地翘了起来,脸庞显得丰满了一些,她说:你真有想象力,也许你说得对。
算了吧,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也许艾略特根本就不知道楼兰的存在。
罗周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宁愿相信《荒原》指的就是楼兰。
蓝月站了起来,她来到了窗前,看着河对岸的高楼大厦里发出的点点灯光,忽然,她打开了窗户,一阵风儿吹了起来,立刻把她的头发高高地拂起。
为什么开窗?罗周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夜色真美啊。
蓝月轻轻地说,就像楼兰,两千年前楼兰的夜色也一定非常美丽,而两千年后的楼兰又是多么荒凉。
今天的这座城市的夜色多么美,而两千年后,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历史应该是公平的。
罗周觉得她的话有些意思,但还是淡淡地说:两千年后,我们都不在了,对于那时候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可是,也许楼兰人在两千年前,就预想到了今天。
而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楼兰的存在及影响。
谁知道呢?我只关心我的剧本。
蓝月离开了窗户,她走向了罗周的房门,轻轻地说:我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周忽然有了种冲动,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留下来吧,蓝月,就在今晚,我需要你。
蓝月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罗周,那目光就像是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窗户依旧开着,风又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幽幽地说:罗周,今晚你真的想要把我留下?罗周猛地点了点头,留下来吧,只要你自己愿意。
罗周,你会为你今晚的一时冲动而后悔的。
不,不管结局如何,我从不后悔。
罗周把她的手抓得更加紧了。
蓝月忽然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说:也许,这都是命运。
对,是命运。
蓝月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了下来,她不再抵抗,被罗周轻轻地收入怀中,就像一只被剥去了外壳的光滑美丽的新鲜蚌肉。
风继续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吹散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孤独的灵魂不停地喘息着。
在这个秋风肆虐的晚上,罗周开始步入了一片崭新的荒原。
我对这种事没兴趣叶萧把那辆局里的桑普停在了楼下,刚下车,一阵清晨的秋风就使他打了一个冷战。
他竖起衣领,缩着脖子,回头看了看苏州河的河堤,那里晨练的老人明显比过去少了,河面上似乎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看了看表,早上八点,他不知道这个时间对于罗周来说是早还是晚。
但他还是快步地走进了大楼,坐着电梯上到了顶楼。
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是罗周特地托他在图书馆里借来的,是一本关于斯坦因在中国探险的书,而且罗周还说今天早上就要用这本书。
叶萧按响了门铃。
他等了很长时间,至少是两分钟,才看到门被缓缓打开。
罗周只穿着一件汗衫站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有些慌张,而且睡眼惺忪的,看上去似乎站都站不稳,叶萧很奇怪地问:罗周,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来得太早了?叶萧,你怎么来了?你难道忘了吗?叶萧把手里的那本书举了起来在罗周眼前晃了晃。
罗周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轻轻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说:咳,真对不起,我把借书的事都给忘光了。
罗周继续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既不迎客,也不送客,就像是不想让他进去一样,叶萧看着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嗯——对不起,对不起,我脑子糊涂了,快进来吧。
罗周和叶萧在客厅里坐下。
谢谢你,叶萧,还专程把书给我送来了。
别客气,我们是好朋友嘛。
这本书只能说是一般吧,因为是从西方人的角度出发,有些观点比较偏,我不太喜欢,不过记载的文献资料还是挺翔实的,特别是书里有许多珍贵的图片,很有价值,应该会对你的排戏有帮助。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没什么,可能是因为昨晚上太累了吧。
罗周的回答总有些遮遮掩掩的。
叶萧看着他的脸,摇了摇头说:你看你,眼圈都发黑了,像是身上的血全给抽干了一样,没事多下去锻炼锻炼啊。
我哪能和你们做警官的比啊。
忽然,叶萧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然后就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于客厅隔壁的卫生间。
罗周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尴尬地看着叶萧,说不出话来。
叶萧立刻就明白了,他理解了罗周的表情为什么如此尴尬,但他也不想明说,只是对罗周微微一笑。
罗周和叶萧两个人始终有一种默契,他们甚至能够用眼神来交流。
卫生间里水声还在继续,似乎一点都没有顾及客厅里的两个男人。
叶萧终于说话了:没想到你还有客人,怪不得,怪不得。
那好,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迅速地站了起来。
罗周走到叶萧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叶萧,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那就再见吧。
叶萧自己走出了房门。
罗周跟在后面,出了门以后才轻声地说:真不好意思,叶萧,让你见笑了。
算了吧,玩得开心点,还有,就是得注意身体啊。
你们那场戏公演的那天别忘了通知我,我一定来看啊。
再见。
叶萧微笑着离开了罗周,走进了电梯。
电梯载着他缓缓下降,他回想着在罗周房间里所听到的声音,和罗周那紧张尴尬的表情,心里暗暗地有些好笑。
那个女人该是谁呢?叶萧想到了罗周经常提到的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女演员。
电梯到了底楼了,他走出了大楼,缓缓地走向那辆桑普。
但他没有立即上车,而是看着河面上的薄雾出神,他总觉得那雾气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从河里缓缓升起,弥漫开来,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徘徊,就像是无数的幽灵。
叶萧看了许久,也许有十几分钟,忽然想到了自己还有事情要办,于是他回过头来准备上车。
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女人从罗周的那栋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注意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眼睛,那眼睛在模糊的空气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泽,让人不得不注目。
叶萧觉得那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渐渐地那眼睛里的目光已经向他的方向投过来了,最后盯住了他。
他们对视着,这让叶萧有些不好意思。
终于,他想起来了,是那天在看罗周他们那部戏排练的时候,那个只有一句台词的女演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那一个。
叶萧想起来了,罗周似乎也对她评价很高,她叫什么名字?对,罗周告诉过叶萧,她的名字叫蓝月,一个有诱惑力的名字。
蓝月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让他有些紧张。
蓝月现在并没有化妆,素面朝天,也许是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没有时间的缘故,她轻轻地说:我好像见过你?是在哪里?叶萧故意这么问。
在剧场里,罗周是你的朋友吧?蓝月说话的声音幽幽的。
叶萧点了点头。
我叫蓝月,是罗周他们剧团里的演员,你应该看过我们的表演。
是啊,你演得很好,我还记得你的表演。
哦,我叫叶萧,这是我的名片。
他把名片递给了她。
她接过名片后说:原来是一位警官。
失敬了。
没什么。
蓝月忽然笑了起来,她轻轻地说:刚才你在罗周的客厅里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怎么听到我的声音就吓得跑走了? 这回轮到叶萧尴尬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会如此直率,原本还以为她会心照不宣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傻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休息了,怎么还好意思继续坐下去。
还好,我无所谓,昨晚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而已,你不要以为我和罗周有什么长期的关系。
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再见,叶警官。
记得来看我们演出。
蓝月微笑着说,她没有任何修饰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好的,再见。
叶萧像是逃避什么似的钻进了车子,关紧了车门,然后启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蓝月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
在许安多出事的那个地方,他放慢了车速,缓缓地拐过了弯。
他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起了解剖台上许安多的脸和被手术刀剖开的身体,于是,一阵恐惧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有人在跟踪我深夜的考古研究所门口始终笼罩在深秋的夜色中。
忽然,门打开了,一个人影悄然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显得十分沉重。
一点微弱的光线照到了那个人的脸上,原来是林子素。
他的脸显得十分阴森恐怖,穿着一件大衣,看起来就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他沿着马路缓缓地走着,似乎还在为什么事情犹豫,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不决。
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是偶尔开过几辆汽车。
一辆深夜运营的出租车开过,林子素招了招手,坐了进去。
司机问:去哪里?林子素低声道:去飞机场。
车子飞快地疾驶而去。
几秒钟以后,马路上出现另一辆汽车,那辆车悄悄地跟在出租车后面。
林子素坐在后座上,显得坐立不安,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那只黑色皮包,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贝似的。
他的表情忽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额头流下了一些汗珠,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林子素的异常,问: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林子素的语气也不太正常。
司机说:你是不是发什么急病了?我看你还是别去赶飞机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林子素显得很害怕:不,不,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快去机场。
林子素忽然又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他回过头去看着车子后面的马路,发现有一辆汽车始终跟随着他不放。
有人在跟踪我。
林子素自言自语。
他忽然像发疯了一样,顾不得身体的异样,对司机说:师傅,请开得快点,越快越好,把后面那辆车甩掉。
司机说:已经够快了,再快就要出事了。
林子素的胸口似乎很痛,表情非常痛苦。
他又回头望了望后面跟踪他的车子,神色更加恐惧,他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了一叠钞票塞给司机:师傅,求求你一定要帮忙。
你这是干什么?忽然,后座已经没有动静了,司机觉得有些奇怪,他回过头来一看,发现林子素已经倒在了座位上了。
司机立刻把车停了下来,跳下车,打开后座的门,发现林子素已经倒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了。
喂,你怎么了?这个时候,后面跟着的那辆车也停下了。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人,就是叶萧。
叶萧快步冲到出租车旁,问司机:怎么了?司机说:不关我的事啊!他大概是发了什么急病了。
叶萧说:我来。
说完,他把头伸进了车子里,摸了摸林子素的颈动脉,然后叶萧轻声地说:他死了。
走廊里响起叶萧和文好古的脚步声。
文好古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叶萧。
走在前面的叶萧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文好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打开了旁边的一扇门,低声说:请进。
文好古跟着叶萧走进了那间房间,一进门,他就感到了一股凉意,特别是脚下,一片冰凉彻骨。
他下意识地张望着左右,看到四周的墙上安着一个个金属的柜子或者说是抽屉,每一个都很大,有着锁眼,似乎还是密封着的。
叶萧打开了其中的一个柜子,更像是个大抽屉,他把这个大抽屉拉了出来,里面躺着一具被冷气所笼罩着的尸体。
文好古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他又一次显得镇定自若,看着冷柜里的那具尸体。
他第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感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
他点了点头,缓缓地对叶萧说:他是林子素。
文好古不想再多看,把脸扭了过去。
叶萧点点头,又把林子素的尸体塞了回去,关紧了冷柜的门。
我们出去吧。
叶萧带着文好古走出了尸体冷藏库。
回到走廊里,文好古猛地吸了好几口气,有一种走出古墓的感觉。
他回过头对叶萧说:谢谢你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终于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你说什么惩罚?今天早上,我发现林子素没有来上班,就感到有可能出问题了,我立刻清点了一下库藏的文物,发现有一些珍贵的文物失踪了。
而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惟一的解释就是,他盗窃了国家的文物潜逃了。
我刚要向警方报案,就接到了你的通知。
文所长,其实我请你来,不是请你来辨别死者的,而是请你来清点文物的。
叶萧冷冷地说,请跟我来。
叶萧和文好古来到了另一栋楼的楼梯上,一边走,文好古一边问:叶警官,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叶萧说:昨天晚上,林子素坐着一辆出租车,携带着文物,准备去飞机场。
文好古愤怒地说:他要携带文物潜逃出境?没错,后来我们从他的身上搜出了出境护照和国际机票。
也许他已经和国际文物贩卖团伙联系好了。
文所长,你是说林子素携带文物偷渡出境是一起有组织犯罪?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最近几年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无数珍贵的出土文物就这样流失海外。
林子素带着这些珍贵文物出境,一旦到了国外把文物脱手以后,他恐怕就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了,所以他甘愿冒险。
叶警官,林子素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出租车上突然死亡的。
叶萧一边说,一边观察文好古表情的变化。
文好古却忽然小心地问他:那么,林子素的死因查出来了吗?叶萧说:对不起,这个无可奉告。
一边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另一间房间里。
叶萧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包:文所长,请你辨认和清点一下,是不是贵所丢失的文物?然后,叶萧打开了皮包,文好古戴上手套,清点包里面的文物,一边点着,他的身体一边有些颤抖。
文所长,你身体不舒服吗?叶萧在旁边问。
文好古抬起头回答:不,我有些激动,我原想这些文物被林子素带走以后就一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没想到又失而复得了。
忽然,叶萧看到文好古从包里面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面具。
他立刻想起了什么,问道:文所长,这个金色的面具是派什么用处的?这个金面具是在一座古墓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这个面具正戴在墓主的脸上。
是戴在木乃伊的脸上?就和古埃及法老的金面罩一样?叶萧忽然问。
文好古说:是的,也许是起到相同的功能吧。
墓主希望自己在死后也能保持尊严的容貌,就把面具放在自己的脸上。
叶警官,你也对古埃及有兴趣?不,随便问问。
文好古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全部清点完,点了点头说:丢失的文物全部都在这里,太感谢你们公安局了。
叶萧淡淡地说:好了,文所长,你已经清点好文物了,快把文物带回去吧,保管好,不要再丢失了。
我先陪你去办一个取回遗失文物的登记手续,然后我开车护送你和文物回去。
那一副金面具叶萧开着车护送着文好古和文物向考古研究所驶去。
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文好古捧着装有文物的皮包,看着窗外的秋景,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林子素的脸浮现在车窗上。
文好古一阵惊慌,他摇下了窗玻璃,原来所见的又都消失了,原来不过都是幻觉而已。
叶萧似乎注意到了文好古的反常:文所长,你怎么了?文好古说:没,没什么,大概是因为文物失而复得太激动了。
他无力地垂下头,一阵秋风刮进敞开的车窗,任由车子带着他向前方驶去。
叶萧来了。
白璧今天化了一些淡妆,虽然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程度,但她还是费了好些时间,她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嘴唇的颜色。
自从江河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认真地化过妆,最多只是草草地抹一抹而已,甚至没有仔细地照过镜子,她怀疑如果变得老了恐怕连自己还不知道呢。
不过,现在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还照样年轻,身段也还不错,她还只有二十三岁,为什么顾虑那么多?叶萧的电话是早上八点打来的,他说他十点要来和她谈谈关于案情的进展。
那个瞬间,白璧拿着电话的手忽然一抖,叶萧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也随之而起了变化,她想起了那张熟悉的脸。
当叶萧按动的门铃声响起的时候,白璧不急不忙地从镜子前走出来,为他打开了门。
白璧忽然觉得眼前的叶萧的气色变得和那晚刚从罗布泊回来的江河一样了。
她淡淡地说:对不起,我的任性一定使你累了。
算了,别提这个了。
叶萧的语气也有些松懈。
白璧立刻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叶萧看到她手里端来的饮料,忽然一下子觉得特别的口渴,于是他没怎么客气,先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谢谢你。
首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林子素死了。
真相大白了吗?白璧立刻联想到了什么。
叶萧神情凝重地回答:不,恰恰相反,更加混沌了。
林子素携带着许多重要的文物潜逃,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他意外地死亡了,就和江河他们一样。
在他携带的文物中间,有一副金色的面具。
就是我见到的那一副面具?是的,就是那一副金面具。
上次你说在考古研究所的晚上所见到的那个戴金面具的人,应该就是林子素无疑了,那晚的第二天一早,我在江河出事的房间窗外的泥土里发现了一双脚印,做成石膏模型后比对了林子素的鞋子,我确认那就是林子素的脚印。
白璧轻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林子素才是真正的原凶。
不,他不可能是。
林子素只是一个利用职务之便,盗窃并走私文物的无耻小人而已。
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我已经够麻烦了,不想再看到一个牺牲品。
白璧听着叶萧急促的话语,和他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潮湿,她轻声说:可是,如果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我这一辈子,也许将永远生活在恐惧里。
你恐惧什么?恐惧江河吗?是因为你在电脑里和死去的江河对过话?叶萧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笑让白璧很奇怪,有些莫名其妙。
叶萧继续说:告诉你吧,与你对话的并不是江河,而是一个程序。
白璧摇摇头。
叶萧问她:我问你,江河对电脑和软件是不是很精通? 是的,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喜欢钻研这方面,他还有软件工程师的证书,有一家软件公司甚至打算高薪聘请他。
不过他还是喜欢考古,继续从事自己清贫的事业。
这就对了。
我已经把江河的那台电脑搬到我们局里去了,我仔细地研究了他的电脑硬盘里的内容,发现了一个对话软件。
这个软件毫无疑问应该是江河自己设计的,我得承认,江河确实有很高的智商,他的软件设计简直是天衣无缝,使你误以为在电脑上和你对话的就是江河本人。
其实,不管任何人,只要打开那个叫‘白璧进来’的系统,都会被电脑以为是你,都会弹出你所看到的江河的第一段话。
这些天,我已经试验过许多次了,每次进来的第一段话都是这几句。
然后我就会键入一些以你的口气和角度出发的话,比如什么‘江河我很想你啊’,‘你为什么离开我’,‘你究竟是怎么死的’,然后,电脑里就会自动地以江河的口气和角度出发进行回答,通常回答都是这样:‘白璧,你快忘了我吧’,‘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早已经酿下了的错误,这个错误的结局就是死亡’等等。
别说了。
白璧忽然有些激动,她打断了叶萧的话,低下头,肩膀有些颤抖。
我说得没错吧。
叶萧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对白璧来说实在有些残忍了,但他必须要把真实的事情告诉她,白璧,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很痛苦,但是我不能让你永远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与幻想里,我想把你解救出来。
白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叶萧继续说下去:江河设计的这套软件实在是太完美了,已经具有了人工智能,能够对你所打入的每一句话进行分析,然后进入江河建立好的模拟思维系统进行‘思考’,就像是人类的大脑。
然后根据‘思考’结果,按照他预先设计好的回答方案,从他的内部数据库里调出词汇和句子反映在电脑屏幕上,看上去就像是在一问一答。
这是多么完美的人机对话啊!是的,我对于你相信自己是在和江河对话一点也不怀疑,因为这个系统设计得实在太巧妙了。
江河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心血恐怕都凝结在这个系统里了,从这个角度而言,通过这个系统确实可以实现和江河的虚拟交流。
当然,这只是对你而言来说是如此,对于江河而言,身后之事,实在是再也看不到了。
而智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运用智慧,才可以使自己永远存活在他人的心里,因为他可以使别人在他死后依然纪念他,甚至,爱他。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虽然死了千百年人们还记着他,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灵魂必须寄居在别人的心里。
江河不是什么名人,但他至少可以运用智慧让你永远牢记他,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叶萧滔滔不绝地说着,看着白璧,总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些话说出来,他又喝了一大口饮料,同时悄悄地注意着白璧。
白璧终于说话了:可江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叶萧接着说:也许,他早就设计好了这个软件系统,当他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就把预备对你说的话全都输入进了这个系统。
这是他精心准备好了的,可惜的是,他是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
我真为他感到悲伤。
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在解剖台上见到江河的那个瞬间,当时他居然误以为是见到了自己被开膛剖肚。
此刻,江河的脸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终于又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是死者了。
既然,他有那么多话,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白璧轻声地问。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因为江河不想让你卷入他已经卷入的事情,他想让你远离那个地方,不再接近任何危险。
当然,事与愿违,他这样做只能使你更加大胆地闯入考古研究所去冒险,这也许是江河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至少他猜准了你一定会来看他的电脑。
白璧不知道该怎样说,她想起了那晚在考古研究所里,电脑里的江河承认了与萧瑟发生过的关系,原来江河什么都想到了,他把一切该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白璧发现以后来与他对话。
叶萧继续说:白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余纯顺吗?白璧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点了点头问:为什么问这个?因为那两句话。
叶萧的语气忽然变得非常肃穆。
哪两句话?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叶萧缓缓地念出了这两句。
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回避着叶萧的目光,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八岁那年所见到的留着胡子的男人,还有那个在马路上掩面而泣的夏日。
叶萧接着说:江河在他设计的软件系统的一开头用了这两句话。
这是探险家余纯顺的名言,他一定知道余纯顺,而且很喜欢这两句话,是吗?我不知道江河是否知道余纯顺,但是,我曾经见过你所说的这个人。
真的吗?叶萧没有想到。
白璧点了点头,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起头,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在叶萧的视线里显得有些晃眼,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摄影方法制造出来的艺术照片。
她缓缓地说:那是在1996年,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知道余纯顺回到了上海,并且正在一些学校里进行讲座,所以我专程去听过一次。
叶萧的心里忽然有些激动,一些陈年旧事涌上了心头,他多想把自己当年对余纯顺的崇拜和做一个旅行家的梦想说给白璧听,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安静了下来,平静地说:说下去,我想听听。
没什么好说了,当时我才十八岁,只会胡思乱想。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地去听余纯顺的讲座,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有一股孤独感吧。
你知道,我的父亲早逝,我的母亲又常年住在精神病院里,所以,才对余纯顺的徒步走遍中国的壮举产生兴趣。
他一个人在荒凉的西部徒步旅行,一定也是孤独的。
而且——白璧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说了。
说下去啊。
没了,就这些,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你说得很好,有时候我也有同感。
叶萧看着白璧,知道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只是淡淡地说,知道吗?江河与余纯顺相比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去过罗布泊。
白璧点点头。
叶萧说:不同的是,江河是在从罗布泊回到上海以后死的,而余纯顺走进了罗布泊,却再也没有走出来,他死在了罗布泊的荒原。
我知道。
余纯顺决心打破六月不能进罗布泊的说法,在罗布泊气候最严酷的六月份,顶着酷热进入了罗布泊,并横穿干涸的湖心。
可惜他错过了一个路口,在迷宫般的罗布泊荒原中迷了路,他陷入了绝境。
最后在高温酷热的环境下急性脱水,全身衰竭而死亡。
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帐篷里,全身赤裸,浑身上下都是浮肿和水泡,惨不忍睹。
别说了。
白璧的心里越来越潮湿,她无法忍受叶萧对于余纯顺之死的描述,因为她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那个脸上长满胡须的男子汉的身影。
叶萧不理会她,继续说: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余纯顺早已经走遍了全国各地各种险恶的环境,连青藏高原这样的地方他都能全靠两只脚走完,有时甚至是露宿野外,他都挺过来了。
至于新疆,他也曾经去过许多次,走过许多沙漠与荒原,有着丰富的经验。
可他为什么偏偏在罗布泊这块土地上失败了?这是命运。
不,我不相信命运。
叶萧大声地说。
然后他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声音又变得非常柔和地说:对不起,白璧,我有些激动。
我只是特别喜欢余纯顺的那两句话。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白璧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叶萧看着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都明白了各自所说的话的意思。
然后他站了起来说:白璧,其实我们都是飞过天空的鸟儿。
好了,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白璧忽然在他身后说:明天晚上你有没有空?明天晚上?我朋友导演的《魂断楼兰》要公演了,我一定得去的。
白璧忽然微微笑了笑说:原来你也去,那么明晚开场前我们在剧场门口碰头吧。
叶萧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
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想着白璧最后那几句话,心里忽冷忽热,那是暗示,还是什么新的预兆?他不愿意再想,只是默默地念着祭余纯须的那两句话,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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