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里会有什么?肯定不会是烈性毒药, 随侯宝不会那么蠢。
堕胎药?或者慢性毒药?后者似乎比较有可能,若是早早便显出效果的药,哪怕可以把所有事都推到姞璜身上, 这大庭广众之下, 随侯宝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即使是慢性毒药, 有矞姒在,随侯宝应当知晓,对她的威胁实在有限。
至于堕胎药,他大概是无法未卜先知, 提前备好的。
或许里面也真的有可能什么都没有, 不过是随侯宝对她的示威。
饮下那一如往日般熟悉的酒液, 芈夫人便再看也不看姞璜一眼, 芈陵见状连忙唤过女奴将姞璜扶起,尽管她恨姞璜恨得咬牙切齿, 却也无可奈何。
芈夫人的视线直穿过整座宫殿, 透过紧闭的门, 像是想望向外面那广袤的天地。
这一局是她输了, 当她被姞璜架起, 被迫饮下这不知底细的酒之时便已输得彻底。
但是只要孩子还在, 日后鹿死谁手,却尚未可知。
那这么说来, 似乎倒也算不上尽负。
正在芈夫人思绪百般时,她的视野里出现一名宫卫, 他未曾受到任何许可就推开殿门,匆匆入内。
宴上正歌舞升平, 他的声音却如惊雷灌耳。
启禀君上, 楚军压境, 自南境向东北方进发。
闻言,芈夫人手中已空的酒爵重重落在案上。
她转过头,对随侯宝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可惜了,若是早来半刻,那酒她定不会饮下。
只是不知,是谁领兵,又是为何而至。
芈夫人突然心生厌烦,幽于深宫,她几乎快要与外界隔绝。
庐毕竟是若敖氏的人,且是以奴隶身份与她陪嫁,他们身在随国,若敖氏很难、也没有必要给她提供特殊来源的消息;而她自己的人手亦只不过是些臣妾,其中并无五羖大夫这样的人杰;收买随人更是无从谈起,她在随国还未有足够的权势来做到这一点。
或许嫁到秦国反而会有所不同?毕竟若不是去附属国,总有些非芈姓的氏族愿意随她远迁去博个前程。
那样的话,她可用之人反而会多一些。
当然这也两说,假如这些氏族认为秦君是更适合效忠的对象,反过来对付她也并非不可能。
昔日父兄在外由她监国时,芈夫人并非不曾掌权过,她从来未觉掣肘如此严重。
当命令的下达和消息的传递都毫无障碍时,她只需要作出最后决策,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这一切大抵是由于那时她代表的,是作为楚国最高统治者的楚王商臣,而此时,她正在试图和随国的国君作对。
现在说这些假设都已没什么意义了。
芈夫人面上笑意不减,只看自己的丈夫会有如何反应。
无论这次楚军前来是为何,都不妨碍她仗势一番。
夫人不如与孤同去?随侯宝并不为芈夫人的刻意挑衅而动摇,自芈夫人如他所愿喝下苞茅酒后,他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但也仅仅是心平气和,他对回到他身边的姞璜并无任何特别关照,这让他的另外两个女人都不禁皱了皱眉。
芈夫人拒绝了他的要求。
然后亲眼见着随侯宝起身,唤人备马,便点了亲卒准备与前来的楚将一见。
若是在小小的宫殿都无法保全自己,与随侯宝一同上路则更是危机万分。
这当然并不是说会威胁到她的性命,但是让她当今与日后都只能受制于人,已与威胁她性命并无两样。
不过在芈夫人看来,楚军此来,当并不是为侵随,随侯宝应也心下知晓。
尽管目前他们两人的矛盾已在明面上,但是还未严重到影响楚国的利益。
而在当今之世,行军若要路过其他国家是需要借道的。
芈夫人心下怀疑可能是斗克黄归国后做了什么,以至于楚军出征,本应提前告知随国借道。
现在却为敲打随侯宝刻意隐瞒了动向,大军直赴随楚边境,以示威慑。
毕竟随国终究不过是楚国附庸罢了,哪怕它自视甚高。
嫁来随国的路上,芈夫人便已知随楚边境距离随都距离并不远。
送嫁的车队有嫁妆又有步行的士卒和奴隶,还要考虑两位贵女是否适应,都可以在十天之内自瑕地至随都,更不用提快马加鞭、日夜兼行之下的速度。
就是不知随侯宝那看似已经恢复健康的身体,究竟能否支持他顺利与楚军会见。
告诉我此次出兵的理由。
安抚了芈陵让她先行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芈夫人召来庐问道。
大军已至,这种消息便已算不上隐秘。
庐依然还是恭恭敬敬,跪立于芈夫人面前:秦晋又战,当复故地。
芈夫人闻言哼笑了一声,又继续问道:为何来随?听闻随侯庶子之事,王上发过怒。
谁人领军?王孙克黄有言,臣不能说。
这个答案引起了芈夫人的兴趣,斗克黄特意嘱咐过这个回答其实已等同于某种暗示。
原是兄长。
芈夫人原本斜躺着,闻言坐了起来。
她意外地并不为拒绝随侯宝的同行要求而后悔,只是生了些许怅惘。
而这种怅惘很快又被她意识到的另一件事遮蔽了去。
她放弃了标准的跪坐姿势,而是微微抱起双膝,端详着跪在她面前的庐。
眼见着她的动作,原本跪得挺直的庐坐了下去,终于能够与她平视。
芈夫人拉长了语调:斗克黄不让你说,你却要特地告知于我,是何居心啊?庐低下了头,不与芈夫人对视:臣虽卑贱,却是夫人的奴婢,夫人才是臣的主人,王孙克黄不过是旧主之子罢了。
真的?芈夫人笑了,她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掂了掂庐的下巴,像在掂量着什么有价值的货物,而庐也顺着她掂量的动作上下轻摆着头。
她手指往回一勾,对方的身子便往前倾了几分,幸好庐及时地双手撑地,才避免了倒在芈夫人身上。
芈夫人的手滑落到他的脖颈上,她的手生得纤小,并不足以环绕过庐的脖子,但是不知何时,她袖中一直藏着的一柄铜削落在了她手里,并搁在了那个有生命之源汩汩流过的位置。
若敖氏只是你的旧主?芈夫人的左手依然放在膝上,而右手则握着那只削轻轻地上下剐蹭,就如她平日里写错了字,想把竹简上的错字轻轻刮去一样。
而庐虽是奴隶,却因特殊的身份而细皮嫩肉,磨得锋锐的刃很快蹭出了一片绯红,像是要流出血来。
只要夫人愿意。
庐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没有感到芈夫人对他的恶意。
那……为何是现在?芈夫人的刀刃微微向内用力。
庐不顾刀锋的威胁,抬头直视芈夫人片刻才开口道:不到万不得已,夫人如何会信我,用我?你是说我现在已是危在旦夕?芈夫人收回手,又恢复了最初如少女般伶俐的动作,饶有兴致地问他。
夫人知,而臣不知。
庐又重新低下头。
抬头,看我。
刚才对方抬头的那一瞬间,芈夫人无意中发现庐的眼睛很好看,是有些泛红的深褐色,怎么不用‘我’了?臣现在还不配。
庐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夫人想必已明白臣之所求。
你不想再做‘臣’了。
芈夫人跪起身,双手按着庐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他,但是若敖氏会放过你?尤其是,你还掌握着什么特殊的秘密罢。
范巫可以帮臣。
原来如此。
芈夫人毫无诚意地应道。
她低下了头,越发靠近庐的脸庞。
而她刚才小憩时便已解开的长发如帷幕一般笼罩了他们两人。
暧昧不明的气氛开始蔓延。
臣是夫人的东西,服侍您理所应当,但不是现在。
为了小公子,为了将来。
庐的双手居然颇为有力,芈夫人意外地被他握住了腰身,横抱起来轻柔地放在席上。
这时她才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般文弱,他应是习过武的。
并且,他的谦卑是很好的伪装,帮助他观察一切藏在暗处的细节。
他发现了芈夫人掩饰得很好的不适。
而芈夫人没有计较他的冒犯。
我答应你了。
芈夫人双目不再睁开,去给矞姒传个消息,请她尽快回来。
是,夫人。
除了庐,更需要矞姒的其实是她自己。
芈夫人始终为宴上喝下的酒而耿耿于怀,尽管目前,她并未有什么异样感。
作者有话说:注释:【五羖大夫】百里奚,辅佐秦穆公的重要角色,他本是虞国大夫,被灭国后成为晋国给穆公夫人的陪嫁奴隶,中途跑到楚国,被秦国用五张羊皮赎回来,所以称为五羖大夫。
【削】这个我是不是写过注释……反正就是简牍时代的橡皮擦,类似我们小时候用刀片刮纸当胶带修正液。
再来强调臣是男奴,所以我也从没有把这些贵族自称或者写作臣过,这章终于正经用了。
唉,为了避免敏感把之前感情变质部分称呼兄长的内容都删了,好失落,伪骨科的乐趣都要没有了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