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诸国惯例, 先君薨逝、新君即位当年,仍以先君纪年,及新君在位第二年, 才称之为新君元年。
随国倒是没有这个烦恼, 因为他们仍用周王纪年。
芈夫人对此不以为然, 数年前周王室便已寒酸到连周襄王去世的葬仪都要派人向鲁国求金,谈何天下共主的尊严?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齐侯做得,晋侯做得, 那便天下人都做得。
不过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
如今正值楚王商臣十二年的夏秋之际, 芈夫人顺利产下一子。
而更幸运的是, 尽管早产且怀胎时状况不佳, 她仍旧熬过了这一生死难关。
按理来说世子之位是需要册封的,然而随侯宝早已通告了全国嗣子的选择方法, 故而称这位小公子为世子也并无大碍。
这位世子, 未来的随侯, 被芈夫人命名曰得, 他意味着芈夫人的得到。
主掌宗庙祭祀的宗伯厉湛本应为此向芈夫人提出严正的抗议——随侯的嫡长子怎能由旁人定名。
然而探望过芈夫人后, 随侯宝回到寝宫不久便陷入了昏迷。
尽管随国的贵族们堪称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却仍旧慌乱了一阵子。
关于世子名讳之事,自然便也无疾而终了。
芈夫人在房中休养了一个月, 这一月中她见识了芈陵究竟有多爱孩子,日日抱着公子得不肯撒手, 她倒也乐得清闲。
她们这些贵女大多不会考虑自己哺养孩子,芈夫人本也不是例外。
然而毕竟还是多事之秋, 哪怕随侯宝已经陷入了昏迷, 但芈夫人一日不掌权, 她便一日不敢放松。
于是还是选择了自己亲自喂养。
伴随着养育幼儿的过程,芈夫人发觉自己的心似乎柔软了一些。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反而生出了抗拒之情。
在一切真相不曾揭露之前,楚国的王子加骄纵而肆意,从不知妥协为何物。
而如今,一个妥协的产物怎能无端得到她的怜爱?她确实称不上厌恶这个孩子,但从本心而言,也不应该会爱他。
发现自己情绪出现莫名波动之后,芈夫人很快选择了让芈陵带着孩子离开,除非必要时刻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而她凭借自己的毅力,在矞姒的帮助下循序渐进地完成着身体的恢复过程。
她甚至从嫁妆的箱底取出了她少女时所用之弓。
礼、乐、射、御、书、数并称君子六艺,是男性王公贵族必学之术,王子加昔日却也皆有所识,其中尤以乐、射、御三者为她所长。
只是都已许久不碰了。
如今为了强身健体,重新拾起旧时技艺,芈夫人心中难得的未起波澜。
取出一枚玉鞢戴好,她试着勾起弓弦,只浅浅地拉开一线便已无力继续。
芈夫人露出平静的微笑,这本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已经荒废了许久。
但此后便有必要再次修习了。
新君年幼,春祠,夏礿,秋尝,冬烝四时祭祀,都不免要行射礼的。
得又没有叔父,便只能由她这个母亲代劳了。
公子湛与她的儿子之间已隔了四代,六世则亲属竭,实无劳烦他人的必要。
何况对方年事已高,也当尽享天年。
接下来,就只待随侯宝的死期便是。
芈夫人取下玉鞢,故意不调动起全身力量,而只是以指节再次用力勾了一下弓弦,手上果不其然出现了一道裂口。
她将唇触上那浅浅的伤口,微微启唇舔了一下,微痛。
切不可志得意满,跌倒于黎明到来之前。
加,随侯宝请你一见。
芈陵将公子得放入芈夫人怀中,带着世子一起。
手下败将要求见最后一面,芈夫人当然不会拒绝他。
而公子得毕竟是对方的孩子,带过去也无妨。
不过,在走入内室之前,芈夫人还是要求公子湛将内史唤来与她同入。
史官除有祭祀,测算之职外,记史自然也是他们的工作。
内史之职本有记载国君生卒婚娶事之责,与芈夫人同去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随侯宝已是行将就木,内史自然早已久久驻留于寝宫之中。
很快他便与芈夫人还有公子得一同入了内。
从厅堂到内室要走过短短的一段廊道,芈夫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想起了姞璜。
若是时日不错,她怕是快生了。
然而如今,在她生下嫡长子已成定局的情形下,无人还能想得起昔日风光的右媵。
无论是这些公室长者,还是随侯宝自己,都表现得像是她从不曾存在。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芈夫人想。
若是在楚国,这些公子应当是国君统治的基石。
无论是统领一方封地,亦或是代国君征战四方,相同的血缘都意味着更深的信任、更强的能力和更多的责任。
尽管各国都有兄弟阋墙之事,因噎废食却也实不应该。
随国,大约是单传了两代,又因随侯宝与她之间的争斗才会导致那些庶子尴尬的地位。
事实上若是随侯宝能有个兄弟,他们之间这场交手,她或许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不过哪怕她知晓这些弟弟对自己儿子的重要性,也不代表她会留下他们。
她的儿子,永远为她所控,必须依赖于她,才是她想要的。
为他提供助力,某种程度上是在为自己增加麻烦。
但这些事都可以日后再行处理,如今还是眼前的随侯宝更为重要。
君上唤我来有何事?随侯宝此时穿着一身寝衣坐在案前,芈夫人一时恍惚想起了她来随国后他们的初见,只是当时在场的还有姞璜和芈陵,如今则只有他们二人和内史罢了。
她毫不客气的问道。
你我夫妻一场,便连这点温存都不能有吗?随侯宝抬手倒酒。
他手上无力,酒液颤颤巍巍许多都抖在了杯外案上,半晌才盛满了一杯。
芈夫人垂睫笑道:君上赐给我的酒,第一杯由右媵所敬,降低了我的戒心。
第二杯由君上亲予,害我陷入癫狂差点与得一同回到祖宗身边。
这第三杯,我可不敢喝。
见她这般说话,随侯宝神色不变,只是摇了摇头。
他自己双手捧起这只漆耳杯,正色向芈夫人作敬酒动作,一口便尽数饮下。
下一刻便全都吐了出来。
他呕吐时扭过头下意识抬起手以衣袖遮挡,却忘了寝衣并无广袖能做掩盖。
最终也只是从案上清水中取了布巾擦拭一番,然后一派平静地看向芈夫人。
夫人见笑了。
随侯宝道。
两人之间一阵压抑的沉寂。
我为龚氏。
他蓦地开口,又再次沉默下来。
芈夫人注意到随侯宝难得没有用代表他身份的自称,但是仍旧不知他所图为何。
随侯宝见她无甚反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他将视线投向了芈夫人怀中的公子得:听闻你给他取名叫得?不知他能从你手中得到什么。
倒是有些好奇,但怕是只能在地下看了。
不能当面嘲笑你被我的儿子夺取一切的样子,实在可惜,只能等你我黄泉再见。
他笑到咳嗽,快要咳出血来,很快便好像要喘不上气。
芈夫人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也不答话,只朗声唤道:公子湛何在?公子湛果然很快便进了来。
芈夫人与他告罪一声,言道孩子可能不适合这样的情景,便走了出去。
没出几步,边听闻公子湛悲叹之声。
生命的最后,芈夫人不知道随侯宝是否对这可悲的一生感到后悔。
或许有,否则他怎会以龚宝,而非随侯宝的身份与她这般对话。
但以芈夫人对他的了解,却又得出相反的答案。
他们是一类人,后悔,便相当于否认自己。
但无论如何,在这最后一刻,他终于放下了他身为随侯的责任。
敬他。
作者有话说:注释:【求金】周襄王葬仪向鲁国求金是《史记》的说法,但《左传》认为求金之所以记载是不礼,周王室为私事求金才叫不礼,为葬仪不算。
所以《史记》说法存疑。
关于《左传》和《史记》矛盾时一般取前者,因为越接近于事件时代的史书一般来说越可信,和一手二手三手史料的关系类似。
【玉鞢】玉扳指【龚宝】芈加编钟铭文里有一句龚公早逝,龚公是她称自己亡夫的称呼,我这里就直接按头他是龚氏了。
国君有可能是以国为氏,不过自己有氏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