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八章 妄念

2025-03-22 07:06:34

诸侯五月而葬。

一系列例行仪式后, 随侯宝的尸身被放入了一座双层漆棺,停灵于宗庙之中。

芈夫人在此为他守了三日灵——礼法并未如此规定,但没有任何人有权阻止一名寡妇对她先夫的怀念, 哪怕任谁都知道他们势同水火。

世子尚且年幼, 且随侯宝生前所要求的验血也尚未施行, 并不满足立君的要求。

故而公室的大人们商量之后,决定暂缓新君继立仪式,待其年长些,身体也不会因取血而受害时再正式进行。

当然, 这并不意味着随国没有国君。

公室并不怀疑公子得血统的纯正, 只是碍于先君遗愿。

所以在继立仪式之前, 公子得可以享受国君的一切待遇, 他国大夫来聘时同样亦由公子得受礼,只是不曾正式称君罢了。

以上这段话是由公孙盂向芈夫人转告的。

他表述时虽常有沉吟, 却显得十分认真, 并无如昔日一般, 因随侯宝对妻子无礼相待而导致的愧疚。

见此情态, 芈夫人便心知有人用公孙盂无法拒绝的理由说服了他。

也就是说公孙盂认同了这个说法。

或者说, 就算不认同, 也有更重要的理由让他接受了以此作为借口来搪塞于她。

送走公孙盂后,芈夫人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芈陵抱着公子得来到她身边, 试探性地想将孩子塞入她怀中。

芈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拒绝了她的动作, 只是一手支颐侧首看了眼面色红润的婴孩,便不再作关注。

没事。

芈夫人的视线投向芈陵, 我只是在想, 或许公室的拖延对我而言并非不利。

尽管心中生出了疑惑, 然而当怀中的公子得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哭泣,芈陵很快便不再在意此事,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孩子的身上。

芈夫人见她一脸爱怜之色,突然道:你与师照之事如何了?不如何。

芈陵头也不抬,抱着孩子在室内来回走动,还不忘用手逗弄着他,得出生那日,我请他帮了忙,此后他便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原是如此,我听庐提到过。

芈夫人点点头,伸手撩起一绺鬓边落下的碎发别在耳后,神色中满是漫不经心,无妨,他怕是消息灵通,尚在观望些什么。

又因确实帮助过我们,暂且想要明哲保身罢了。

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夫婿人选还有很多,不必忧心。

便是皆不得你心意,你也还可以回楚国去。

不过……芈夫人脸上露出促狭的表情,恐怕如今你眼中只有公子得一人。

我猜的对不对?你!芈陵也被她逗笑了,姐妹之间许久不曾如此轻松。

她干脆几步迈到芈夫人身边,故意将公子得丢入她怀中,然后拍拍手扬长而去。

芈夫人完全不打算开口阻止她,而是扯开衣襟一边给公子得喂食,一边开始思考如今的局势。

她原本的打算是以太后身份涉政,这在各国都有旧例,尤其当国君尚且年幼时,由太后代行国君权力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而本就手握重权的公室和外姓的太后互相制衡,待新君长成便在公室的干涉下交还国政,这便是正常的循环。

交还权力这件事芈夫人当然是不肯的,然而公子得亲政还得十数年,她有足够的时间再作筹谋,远不必担心这些遥不可及之事。

但是公室如今提出的方案却让芈夫人生出了而别的念头,尽管他们的初衷可能反而是阻止她触碰权力。

若是公子得只在礼法上享有国君的待遇,而不曾正式成为国君,则意味着作为太后的芈夫人根本无法得到国政的控制权,权力将只集中于公室之中。

但换个角度想,这也意味着公室则永远不可能有人越过公子得成为随国国君。

手握全部重权而不生野心,怕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因此若公室将自身握有的权力与国君的权力集于一处,足以引起有心之人的警惕。

尤其是,随侯宝借楚国兵力才剿灭欲架空他的公室氏族之事还历历在目。

要知道公室也并不是完全一心的,他们就如所有常人一般,有的贪慕权势,有的清高自许,也有的,迂腐忠直。

那么,如果由她来做那个与公室分权之人呢?她是下一任随侯的母亲,哪怕她再贪恋权势,百年之后手中的权力也只会交给自己的长子,随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公子得。

而她背后有楚国支持,随国毕竟是楚国的属国,公室再强势也强不过楚国去。

她与随侯宝之间的争斗毕竟是夫妻间的私事,楚国不适合、也无意插手,但若是有人想夺取有楚人血脉的下一任随侯的位置……想到这里,芈夫人唇角抿直了一些,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她想不出楚王商臣拒绝她的理由。

扶植她上位,成为随国之君,对于楚国而言,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她站起身,完全忘记了还在她怀中汲取乳/汁的公子得,顿时便把自己扯得痛了,差点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婴孩丢出去,幸好她反应及时,双手又收了回来。

太柔软了。

芈夫人皱眉,如此脆弱的小东西,却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矞姒也叮嘱过她,这个孩子就如他父亲一般体弱多病,她要如何才能把他顺利养大?果然还是应该交给芈陵养。

等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了,还能一起作个伴。

芈夫人本想唤来女奴把公子得带走,但无奈她刚想通这个孩子对她比以往更甚的重要性,正稀罕得紧,便还是抱着他走到了院外。

庐此时恰巧归来,见她衣襟只是随手拢起,一片凌乱,便帮芈夫人细细整理了一番。

待他手上的动作告一段落,接过了芈夫人怀中的公子得时,才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楚王薨了。

芈夫人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郢都传来消息,楚王商臣,薨了。

庐见芈夫人神色有些恍惚,便搀扶着她又重新回到了房间,又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的案上。

芈夫人单手捞起耳杯便粗鲁地饮下,丝毫不顾及仪态,仿佛在咽下什么苦涩的东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新王是熊旅?按理如此。

庐谨慎地答道,紧盯着芈夫人的反应以便及时调整自己话语中的倾向,但未闻新王之立。

芈夫人阖上双目半晌不语,许久,她趁庐不备忽然问道:若敖氏想做什么?夫人明见。

庐笑起来,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显然是早已料到芈夫人的这个问题,也并不意外于芈夫人的突然发问。

斗公来信催促了。

他说得很含蓄,芈夫人和他却都听得懂。

斗般欲从芈夫人这里得一物取信于太子旅,这是两人此前便已知晓的。

然而芈夫人怀疑,斗般的目的,已经从接替成嘉为令尹而转向了取楚王之位而代之。

她早便意识到他的这番野心,只是不认为他能在楚王商臣的压制下得逞。

但事到如今,芈夫人竟也难以判断当前楚国的局势究竟如何。

终究还是隔得太远了。

不过短短两年,故乡倒似异乡,对芈夫人而言颇为陌生了。

芈夫人伸手抚摸庐的面庞,压抑的声音显得低哑而柔媚: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自然要有所付出。

告诉斗般,我要楚军压境,还要一支若敖氏的私兵。

庐温顺地回应了她,他甚至侧头,故意往芈夫人的掌心更贴近些。

是,夫人。

作者有话说:挠了一晚上头终于捋顺了女主上位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