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季怡巧舌如簧, 从亲族谈到国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芈夫人也最终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既不是她的亲族, 也不是她的国家, 她难道还会为他们着想吗?等到她执掌这个国家的那一日, 怕是还有些可能。
不过关于季怡提出的建议,芈夫人确实心动了几分。
分化公室,为己所用,正是她所需要的。
尤其季怡还是季梁的后代, 他们季氏这一支地位再如何尴尬, 号召力还是毋庸置疑的。
若能得其效忠, 她离她的野心便更近了一步。
只是想要实现她的愿望需要各方助力。
还急不得, 她想,季怡恐怕也并没有多么急切, 此行前来也只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
芈夫人沉思片刻, 但是她或许应当去见姞璜一面。
上一次芈夫人去见右媵时扑了个空, 这次则不然, 她光明正大地前去拜访, 甚至连理由都冠冕堂皇——去见那位还没有名字的小公子。
姞璜产子已有一段时日。
尽管近些日子国中琐事繁多, 而右媵眼见便已失势,但是由于宫中权力自始至终都不曾被交予芈夫人手中, 故也没有人为了讨好她而薄待姞璜。
最多不过是公室眼见着姞璜没了利用价值,又没有什么存在感, 便索性将随侯宝计划失败的产物——那一男一女两名婴孩,也一同丢在姞璜处令她抚养。
芈夫人见到姞璜时, 她正抱着唯一的那个女孩轻声哄睡, 另外两个男婴则睁大了眼睛被放在姞璜身侧, 另有一女奴在照看着他们。
我竟不知右媵所生是位女公子。
芈夫人拍手笑道。
夫人说笑了。
姞璜低声应道,又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呢?即使之前不知,君上去后,便也知了。
她示意女奴带着孩子们离开,屋中便只余她和芈夫人二人。
姞璜抬起头,第一次与芈夫人正面对视,而非总是隐在随侯宝的遮掩之下,躲躲闪闪。
看起来很美。
芈夫人露出赞赏的目光,就如鄢水之畔丛生的蒲苇,看似单薄易被摧折,事实却全然不是这样。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那我便直说了。
芈夫人开门见山,直接向姞璜告知了季怡此前到来所提出的,欲保全随侯宝名誉的计划。
便由夫人和公室的大人们作主。
姞璜缓缓开口,妾只有一个要求。
芈夫人微微吃惊,她并未想过姞璜真的是贱妾出身,那她的姓……是占卜所知,亦或是故国破灭、从平民沦落为战俘才成了妾?罢了,都与她无关。
但无论如何,随侯宝此举毫无疑问是触犯了礼法,连芈夫人也未想过她编造的谣言竟会成真,怪道当初随侯宝会主动前来求和,她当初还以为这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的又一着罢了,毕竟那之后她便真的被他灌了药。
知晓姞璜身份后,芈夫人对她的反感倒是消泯了几分。
说她目下无尘也罢,在她看来,绝大多数臣妾都不配入她眼中。
姞璜这般始终受人摆布,连污水都一并接下。
若说是平民,芈夫人会瞧不起她,但若是妾,便反而顺理成章了。
此事并非由我主导,你当知晓我并不在意随侯宝的名声,所以求我也无用。
芈夫人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向姞璜,但是你可以说来听听。
不,此事只有夫人能办。
姞璜眼中似有波光闪动,妾想离开随国。
想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无名无姓的去往另一个国家,要么沦为奴隶,要么成为野人,几乎不可能有第三种可能。
而以自己原本的身份前往,又如何能够开始新的生活。
这才是姞璜与芈夫人请求的最主要的缘由。
不试着争一次吗?芈夫人微微倾身,愈发靠近坐在席上的姞璜,距离快要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
她压低声音,用诱哄的语气道:只要公子得死了,或者他并非随侯宝血脉,你的儿子就将成为新任随国国君,而你便会立刻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后。
公室那些玩弄你命运的老头子哪怕再鄙夷你,明面上也不能对你有任何不敬。
不觉得心动吗?她笑颜如繁盛之花,完全不是时人所称颂的幽兰之清,在姞璜看来,更是如同带了毒刺一般,令她猛地往后退了几寸。
姞璜低下头,不再看向芈夫人:夫人说笑了。
言罢便沉默起来,似乎也并不想为芈夫人提出的设想作出辩解。
很有趣。
芈夫人干脆坐在了姞璜身侧,仗着自己身量更高挑些,揽着肩将姞璜搂入自己怀中。
姞璜自不敢反抗她,浑身僵硬地顺着芈夫人动作,全然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我见犹怜。
芈夫人赞道,随即明知姞璜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摆正了神色,离开随国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姞璜悄悄斜过眼,想要看看芈夫人的神色,却受困于她手臂的桎梏,连眼角余光都看不见她分毫面庞。
如果可以,妾想带着孩子们寻一良人再嫁。
姞璜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孩子们?芈夫人一字一顿地重复,尾调上扬似是有所不满,引得姞璜立刻开口解释。
是!但慌张的应和之后,姞璜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便再次沉默了起来。
这次她终于扭过头看向了芈夫人,发现对方正不知为何,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芈夫人见她拙于口舌,又见那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正恳求似的看她,终是不再逗弄她:你可以走,但孩子们必须留下。
没有商量的余地。
芈夫人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无论是送出去当质子,或是联姻,他们都很有用。
而我也不可能给你机会,带着随侯宝的合法继承人远离我的视线。
若是你愿意留下,这三个孩子倒是都可以交由你抚养。
芈夫人感慨道。
事到如今,姞璜对她已不再有任何威胁,留在身边讨个趣倒也不错。
这确是当初她为与随侯宝对抗而散播新谣言时未曾想到的结果。
姞璜从芈夫人怀里起身,这次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她摇摇头,起身摆正姿势深深一拜:不必了,妾,不,我厌倦了。
哪怕做一个普通国人仍旧会为人所摆布?且甚至连锦衣玉食都不能再得?芈夫人问道。
平心而论,她无法理解姞璜的选择。
奴隶和贵族的生活我都经历过,皆非我所愿。
姞璜平静答道,如今问我只想远离纷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仅此而已。
芈夫人微微叹息,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姞璜竟是这样一个人。
妇人产子本是生死大关,便是熬过了也难保能活长久。
她站起身向外走去,一次生育三子更是如此。
你有损先君名誉,毒害夫人有过,但也为先君生下三名子嗣有功。
然功过相抵,却也不配入享族墓地,为姬姓后人供祀。
只得薄棺一副,葬于城外。
便如此罢。
姞璜再次屈身下拜,却在同时开口,阻止了芈夫人的离开。
夫人还请留步。
芈夫人回头看她。
先君其实并不知晓我本是妾。
姞璜看向距她不远的芈夫人。
阳光照进房舍,正落于芈夫人身后,其实有些刺目,但姞璜还是直直与她对望。
夫人应当明了,他本是个恪守礼法的人,诸般无仪之举均因夫人而出。
所以我确实是公室强塞给他的。
姞璜的雅言说得极好,故芈夫人听得十分清晰,我无意为先君辩解,只是想告知夫人,参与此事的氏族,实未被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说:本周有榜,会勤快点。
救命,我摆烂好久了……注释:【纳妾】娶妻当然是知道对方姓的,那纳妾咋办呢,为了保证同姓不婚,古人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占卜。
【我见犹怜】玩梗,原版也是正妻对小老婆说的,时代是东晋。
我见你都觉得怜惜,何况那个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