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陵似乎想要辩解什么, 但欲言又止数次,又见芈夫人将此事视为无关紧要的态度,最终只是甩了一下她的长袖发泄怒气便不再提了。
毕竟在随国的这段时日她对芈夫人的依赖与信任逐渐加深, 或许真的是她过于敏感了。
但她心中仍存着些不满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芈陵眼中, 芈夫人, 熊旅,还有楚王商臣,不论他们之间感情深刻与否,都是她的亲族, 她对他们有着天然的信任。
如无意外, 这种信任将永远的存在下去。
但是斗氏、成氏, 这些若敖的后裔, 尽管与他们同出一脉,也皆是芈姓族人, 却早已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芈陵自己知道, 斗般曾经试图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她, 尽管遭到了楚王商臣的拒绝。
哪怕她并不是一个如妹妹一般醉心于权术的人也明白, 在已经普遍以周礼和雅言为荣的楚国贵族之中, 同姓不婚哪怕称不上是禁忌, 也是默认的规则。
在这样背景下斗般提出的婚事,毫无疑问包含着野心的色彩。
事实便是如此, 楚人对周人,一边鄙夷, 一边学习那些他们鄙夷的东西。
芈陵对此有清晰的认知,也因此感受到了其中的阴霾, 从而对斗般充满了警惕。
然而芈陵也意识到, 芈夫人心中的认知与她或许是不大一样的。
她总是对她们的父王直呼其名, 与斗克黄关系莫测,身边又留了斗般的人。
也许在她看来,对身在随国的她们而言,所有芈姓的族人都是她们的亲族也说不定,那芈陵方才所说的话,已有挑拨离间之嫌。
所以芈陵选择不再言语。
芈夫人看一眼芈陵气鼓鼓的模样,那如孩子一般吵架吵输了的不服气让她忍俊不禁,但她也很难向芈陵解释。
一方面,她的身份毫无疑问是一个丑闻,若是起初便人尽皆知倒也罢了,事到如今她都已作为王女嫁来随国,即将成为太后,实在无意再生事端。
另一方面……她利用斗般没错,但是之所以选择斗般,终究是因为他们同姓。
有能力,愿意,又有资格从她这里得到回报的人,同时满足以上三者的,只可能是有足够权势的楚人贵族。
因为她也是楚人。
血缘是身份的基石,是生存的保障,也是内外的分界。
这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可以很好地生存下去的时代,每个人都只是庞大集体中的一部分。
集体中无论如何争斗,在外人看来,他们始终是一体的。
就如同芈夫人想要攫取随国的权力,自始至终,都只能凭着随侯宝之子做文章一样。
外人想要融入某一个血缘群体,除了婚姻,几乎毫无办法。
但是就如联姻的女子大多默默无闻,有的甚至结局惨淡一般,婚姻只是途径,能否融入又是另一回事了。
芈夫人叹口气:有野心并非一定是坏事。
我若无野心便任由随侯宝扶植他的庶子,架空我的地位。
先祖文王若是没有野心,哪有楚国扩张至今。
斗般图谋不轨是真,但若是熊旅压制不了他,便是他不配为这楚王。
对我而言,我借楚国之力,便在此延续楚人的血脉,尽我所能保证随与楚同心,业已仁至义尽。
至于多年前与熊旅在水泽边许下的,一起要为楚国子民做些什么的诺言。
呵,她已记不大清了。
姐妹二人相继沉默后,庐推开门走了进来:夫人,左媵。
何事?芈夫人应道。
郑伯、卫侯请鲁公说情,求成于晋。
庐低声答道,他似是还有话要说,本是低着头,此时不明显地抬眼看了芈陵一眼。
芈夫人冷哼一声:又是他们。
还有何事,一并报上。
你别走,不如一道听听。
她看向起身欲走的芈陵,后面半句自然也是对她说的。
芈陵意识到庐的动作是在暗示有些不太方便她听闻的消息,正想避嫌,便被芈夫人制止了。
庐隐隐顿了一下便开口道:郢都传来消息,新王将立,因尚未及冠,朝政预计暂由辅佐先王的令尹子孔和重卿潘崇暂代,太师子仪、太傅王子蓼次之。
另外,先王谥号已定,是美谥,谥穆。
听闻楚国乱局总算是尘埃落定,芈陵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几分伤怀之色。
她向芈夫人点点头,便不顾芈夫人的挽留执意离去。
芈陵不知道芈夫人说的是否正确,她也并未被完全说服。
但是她心知自己并非能够主导局势之人,也不会做得比芈夫人更好。
那么,很多事情,或许不知情会让自己更快乐一些。
她想到这里,又想起玉雪可爱的公子得,心情顿时好了些许,转而又向孩子们所在的位置走去。
屋内,庐主动坐在了芈夫人身侧,但他很识趣,并没有什么旁的动作。
芈夫人对此十分满意,主动拉住了他的腕子,用手指摩挲着他有些粗糙的掌心——尽管外表看起来再像兰草一般的文弱君子,总有一些细节能够暴露他曾经是个奴隶的事实。
微微酥麻的触感同时传达给乐两只手的主人,芈夫人终于开口问道:方才还有什么未来得及说?瞒不过夫人。
庐微微垂下头,面上沾了一些芈夫人散乱的发丝,让她心中生了些诡异的满足感,斗公答应了您的要求。
是啊,新王将立,辅政的宁可是申公斗克那个没用的东西都没轮到他,而且成嘉也依然稳坐令尹之位,啧。
芈夫人发出粗鲁的咂舌声,肆意嘲笑道。
庐并没有应和她,只是抬起空余的手,轻柔地撩开遮挡他视线的发丝,将它们一并收拢到芈夫人身后。
芈陵来见芈夫人时,天色本已不早,芈夫人便未曾盘发,如今更是临近就寝之时,完全没有再侍弄头发的兴趣。
她捏了一下男子的手掌,又摇了摇头。
感觉到庐将手收了回去,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懒洋洋地问道:你想去哪儿?许久没听到回复,芈夫人侧过头看向他,意外地与他四目相对。
他们很少会如此,除了庐表达野心的那一次外,即使是抬着头,他也总是低垂着眼。
不要与我说什么被我的魅力倾倒,不愿离开我身侧如何的,我可不信。
芈夫人倒在庐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才拖长了调子开口,从奴隶走到今天,为了任何理由而放弃都太过可笑了。
是,夫人。
庐还是一如往常地答道,但是臣目前确实没有离开随都的打算。
何况,便是离开了也仍旧是为夫人效力,与未曾离开您身侧又有何分别?且臣为您倾倒之事本也是人尽皆知的。
芈夫人斜了他一眼,眉眼中透着淡淡的慵懒和冷意:巧言令色。
罢了,随你便是。
她站起身迈开步去,从自己的衣箱底部翻出了一个玩意儿,顿了一下,便背对着庐将之远远倒丢了过去。
作出这个行为的分明是芈夫人自己,她的心却还是莫名缩紧,没有听到什么器物落地的声响后方才安宁了些。
她知晓庐定是稳稳接住了此物,转身过来远远看向他。
拿去给斗般,熊旅会信的。
之后你去外面走一遭罢,替我看看这随国,回来我便给你安个国人的身份。
再往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庐低头看向掌中之物,那是一龟甲,其上刻有密密麻麻的扭曲字迹。
颜色已经发黄发黑,因年代久远边缘也有所碎裂,主体部分却仍旧保存完好。
其上数语,无一不是祈愿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说:周二三四各有ddl,这周榜还剩一半……我药丸本章末尾的龟甲,指路7、14、19章。
子孔是成嘉的字,子仪是斗克的字,就不指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