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的奉承并无出错, 连芈夫人自己都感到惊奇。
她有过无数次谋算,唯有此次计划居然平稳地进行着,几乎没有出任何岔子。
尽管这个计划顺利完成的背景, 是江夏一带整体都不甚安定的环境。
首先是楚国, 如今称得上是内忧而外患。
其内有诸大夫争权。
表面上是想要求得令尹之位的王子燮和令尹成嘉的争斗, 实际上哪怕是若敖氏家族内部,斗氏和成氏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而楚王旅之师申公子仪,虽为斗氏族人,却因长久驻留申县, 与若敖氏并不亲近, 反倒与王傅王子燮走在一处。
其外, 淮水一带经三代先王的经营, 本已大多归于楚国控制之下。
然而淮夷之中的群舒,尽管两年前便因为反叛楚国而导致国君和宗子均为楚国所囚, 此时却又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最后, 远在北边的秦、晋、齐三个大国, 也不过是一时平静, 一旦楚国显出衰弱之状, 哪怕其间亦有纷争不断, 它们也将趁势而上。
作为楚国附庸的随国也并未平静多少。
自随侯宝去后,为阻止芈夫人名正言顺地代幼子摄政, 公室千方百计以先君遗愿为由阻止了新任随侯的登位。
然公室集权亦引得国人哗然,又及芈夫人借季怡之手在其中搅弄风云。
公室已有分裂之象。
如今在随国主持国政的公子湛看似老持稳重, 实则性情正直却暴烈,他或许能在战场上作一猛将, 却绝不适合统领一国;而辅佐他的公孙盂又优柔寡断, 难成大事。
哪怕是作为公孙盂的儿子, 季怡也不由为这两位长辈而感到叹息。
然而作为直接实行挑拨离间之人,他再如何装模作样也不过是猫哭耗子罢了。
芈夫人这般讥笑他。
夫人有所不知,若是早日送父亲和叔祖颐养天年,他们还可尽情享受锦衣玉食。
某是真心为了他们着想。
季怡丝毫不引以为耻,甚至面上满是怡然自得之色。
你的着想便是让他们焦头烂额,最终不得不退出权力中心?芈夫人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公子得已满了周岁,芈夫人早就对哺育幼儿之事厌倦之极,终于得以顺理成章地摆脱了儿子。
但是今天,她难得带了婴孩一同出现在季怡面前。
季怡走过来伸手逗弄未来的随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以下犯上。
他甚至头也不抬:夫人放右媵离去,却留下她的亲生子亲手养育,不也是为她着想,减轻她日后的负担吗?何为颠倒黑白,巧舌如簧,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芈夫人击掌为季怡称赞。
听闻有一支楚军停在了边境上,夫人意欲为何?寒暄许久,季怡终于问及了正题,叔祖怕是再过不了多久便会前来拜见夫人。
夫人若是不与某说清,某真的很难为夫人办事啊。
芈夫人轻巧地答道:不过是请他们帮我劝劝公子湛罢了,否则他可一向不愿见我。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又不能对他老人家造成什么威胁,每次远远瞧见我便仿佛洪水猛兽袭来,我也是会难过的。
逗弄公子得的动作一顿,季怡抬头看向芈夫人笑道:夫人说得甚是,一介弱女子当然对叔祖造不成威胁。
但是这殿外的猛士,又是作何?他们是来下聘的。
芈夫人趁机偏过身子,让孩子离季怡远点。
她虽然没有多爱这个儿子,但出生入死的成果总不能被别人当成玩乐之物,师照和芈陵之事,你总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罢。
季怡点点头,意味深长:哦……原来如此。
倒是某错怪夫人了,某自罚一杯。
他举起酒饮了一口便不再放下,而是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打开门后季怡半回过身。
夏季的烈日灼目而炎热,未被他身体遮蔽的部分便投射进了满屋刺眼的阳光。
芈夫人看向季怡的视线不得不有所回避,就好像是认了输,不愿与季怡对视一般。
夫人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季怡的身形仿佛要融于日光之中,逐渐远去,徒留下微微上扬的语调在芈夫人耳边回荡。
哼。
芈夫人拿起原本放在季怡那侧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在等,等厉湛来见她。
季怡说厉湛将至,那便是快了。
但是他想劝她不要杀人。
他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的这句话?若是她真的杀了呢?他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扛起整个公室吗?如今这个,被他一手分裂的公室?芈夫人眯起了眼睛。
厉湛必须得死,但不能死在她手上,至少表面上不能。
其实,若是他愿意转而支持她,哪怕只是虚情假意,她倒也不是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然而厉湛不是能伪装自己的人,他对楚国的厌恶大概是从年轻时便印在骨血中的。
那么,便只能用血来抹去了。
这边芈夫人等待着她的客人,从正午到日暮;另一边随楚边境上,庐和斗克黄也终于见了面。
斗克黄的营帐中,他惊讶地看着庐:是你?!是我。
庐平静应道。
他们二人是见过面的,却不是在随国,而是在往昔芈夫人与斗般相见之日。
斗克黄亲眼看见他们的父亲将这个男奴送给了芈夫人。
他并不是不知家里的阴私之事,却从未想过此人会有一日作为芈夫人的使者出现在他面前。
甚至不是奴隶!信物在此。
庐丝毫不在意斗克黄的心情。
他虽称不上归心似箭,却也不想再与自己的旧主有所联系。
待完成芈夫人交给他的任务,他便从此是一个自由的人。
除了留在芈夫人身边出自他本心,其余诸事都将全部归于过往。
要怎么做?斗克黄抬手夺过庐手中的漆盒,口中没有什么好声气。
他本就对芈夫人心怀有愧,如今见自己父亲安插的细作得了对方信任,更是百感交集。
但他又无法违抗斗般,也不知能做什么,只得将气撒在了庐的身上。
还未等庐回话,只是随手打开了盒盖的斗克黄便愣住了,此物他是见过的。
那年王子旅从申地归来,丝毫不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他心爱的妹妹几乎全然换了一个人。
他们重逢,拥抱,许下永远保护的诺言。
彼时这枚龟甲便在他们手中传递……斗克黄甚至怀疑,自那时起,王子加便对王子旅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然而如今,那般重要的信物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被芈夫人拿来做了交易,丝毫不顾即将被坑害的她的兄长。
斗克黄心中莫名苦涩,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芈夫人呢?他与熊旅情同手足,最终仍然还是选择了家族,而不是自己的挚友。
更何况是独身在外,还受到夫家排挤的他们的妹妹。
她处境如何,他也不是没有见到过。
交易既成,夫人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在此驻扎一段时日即可。
待夫人传来消息便可退兵,这些时日的支出由你们自己承担。
庐面无表情地答道,若是你还觉得对夫人有所亏欠,倒不如再送些人手给她。
再?斗克黄皱眉,他只是被自己父亲打发来领兵,并不知晓这对父女之间具体的交易内容。
如今听来……庐脸上露出讽意:大夫既是一无所知,便不必再问了,秘密就该是秘密,暴露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恕我先行告退。
他言语中毫不客气,也不待对方允许,便转身离去。
即将离开营帐前,他听到了斗克黄犹豫的声音。
……转告她,无论如何,熊旅不会死。
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他将在楚军驻地停留至芈夫人在随都的计划完成,其后便去游历,然后便寻一个合适的事情回到随都。
再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至于高高在上的楚王?不论是离他,还是离夫人,都太过遥远了。
连夫人都选择了与若敖氏做交易,楚王是死是活对她而言便已经不再重要。
不论怎么说,作为亲眼见证芈夫人如何一路走到现在的下属和情人,尽管他们各自都有所保留,庐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
当知晓斗般能够调出军队是因为成嘉和潘崇外出伐舒,而国中如今是由王子燮和子仪主政时,芈夫人便意识到楚王旅可能即将遭遇一些危机。
而从她手中流出去的龟甲,甚至可能会成为这场危机的一部分。
但是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阻止这场危机的发生。
毕竟,斗般与她的交易是平等且两厢情愿的,没有任何胁迫和欺骗。
那她又何必装模作样地表达自己的无辜与不得已,那种根本不曾存在的东西。
她背弃了熊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任何值得狡辩的地方。
而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就如她和所料,季怡离开后没过很久,那一日天边刚刚开始发暗,公子湛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对方正眼看她。
真是贵脚踏贱地。
早在公子湛两人向她的院落走来时便有人向她报信。
芈夫人抱着公子得倚在门边,故意问道,不知叔祖此来又有何指教?公子湛一脸沉肃:你可知楚军驻扎于随国边境一事?这话问得实在多余,连公子湛身后的季怡都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这位老者就是这样冥顽不化,他看不起楚人,更看不起女子,也因此从来不觉得芈夫人能够翻出什么浪花。
他阻止芈夫人涉政的目的,本质也只是为了防止楚国的干预罢了。
所以季怡之所以能多次出入芈夫人的住处却还能得到公子湛的信任,并不是他的花言巧语有多么高明,哪怕确实如此,而是因为公子湛本心里认为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些情爱小节罢了,不存在其他关系。
如今芈夫人已是孀居,若能尽快再嫁,哪怕是嫁与公室子弟,公子湛也认为这是件好事,只要能减少对新任随君的影响。
这就好像尽管他十分不喜芈夫人,却也从不阻止对方称他叔祖一般,他的原则坚不可摧。
当然。
芈夫人笑吟吟地答道。
公子湛已做好了得到否定答案的准备,却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他怀疑地看了看芈夫人,再次问道:你说什么?芈夫人伸手摸了摸公子得柔软的面颊,重复道:我当然知道,是我命他们这样做的。
楚国若想兼并随国,不至于等到今天。
你这贱妇做了什么?公子湛掏出佩剑,几步上前,剑尖直直指着芈夫人。
小心点啊叔祖,你们随国的宝贝世子可还在我这贱妇手中呢。
芈夫人把孩子抱得更高了些,让剑尖离他更近,满意地看见公子湛下意识地将剑向后收了半分。
突然,公子湛猛地提剑回身,剑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他视线所及的四方,出现了十余名手持利器的武者,而他再回头,芈夫人所在的宫殿屋檐之上,亦有几名控弦之士,其衣物的颜色仿佛能并入屋檐之中。
宫卫何在!老者高声喝道。
中气十足的吼声自然可以传至远处,足以让宫卫听清。
很快,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落在了在场三人的耳中,当院落门扉打开,几列宫卫迅速走了进来。
公子湛正因芈夫人没有在宫卫来临前的片刻对他下手而狐疑,便见宫卫中领头者对着芈夫人点了点头。
即使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对于非公室出身的贵族并不了解,此时也大略领会到了什么。
他回头看向季怡,神色中露出动摇。
叔祖你可不要被这个人骗了。
芈夫人故意发出如少女一般娇俏的语调,仿佛是在跟自己的长辈告状,他白日里就已知晓我这边埋伏了人手,还不是引了您老人家独自来此。
芈夫人心知公子湛对她向来不屑一顾,也从不愿与她正面相对,所以她只得出此下策——她原本的预期是公子湛会在楚军临境的压力下独自来此,因为他不是会把压力暴露给旁人看的性格,她便可以趁机下手。
没想到,季怡果然是有本事。
不但使她变了想法,还光明正大地让自己也跟了上来。
夫人果真是翻脸无情。
季怡侧着脸像是因内疚而不愿意与公子湛相对,又露出明显的失落之色,随即缓慢地摇摇头,苦笑道,上一刻情真意切,转眼便反戈一击。
不但要利用某,连清名都不愿意留下。
哦,是吗?芈夫人反问道,眼睁睁地看着他演戏。
她对着未来姐夫使了个眼色,师照便心领神会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他将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粉饰成一个小小的意外,不惊动任何旁人。
公子湛此时明显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
他本心里自然相信季怡,也为季怡的表演而困惑,怀疑他真的只是被芈夫人蒙骗。
然而或许是直觉,他皱紧了眉,看着季怡的眼神中也带着防备。
若非身在其中,芈夫人定会为这精彩的一幕而笑出声来。
但是她现在只是从走出屋来的芈陵手上,接过了她这些日子用惯的长弓,又往旁边走了一步。
而芈陵则从她怀中接过公子得,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隔开了她和公子湛二人。
此时她和公子湛之间依旧只有一剑的距离,所以她的目标自然不是他。
尽管如此,公子湛也还是回过身将剑横在自己面前,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拉满的弓箭指向不远处的季怡,芈夫人的手很稳,丝毫不见颤抖。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不曾懈怠的结果。
她向季怡挑衅地一笑,作势刚要松手,季怡便大步走上前来。
芈夫人身侧不知何时出现的武者迎了上去,却见季怡猛地转向公子湛,在对方尚未有所反应之前,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季怡的手中满是鲜血,与他言语同时作响的是公子湛手中滑落的佩剑:这样,夫人满意了?老者看向他的眼神满是震惊,他却只是平静地与公子湛对视。
叔祖,您老了。
季怡话语中的坚定几乎让人自我怀疑,夫人此次是真的想要您的命,但由某出手,您只是要多将养一段时间罢了。
父亲会照顾好您,公室那边自有某来处理。
至于楚国,还有夫人。
他看了芈夫人一眼,又重新转向公子湛,天下将乱,某只是想选一条更好的能够保全随国的道路。
借口……公子湛的呼吸明显与伤处牵扯,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季怡阻止了。
某送您去与父亲为伴。
他道。
作者有话说:终于,女主面前的障碍都扫清了。
昨天死命肝完ddl,今天晚上奋力赶稿5k字,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