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 也就是如今已经被楚王旅强行按上了身份的庐戢梨先是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色,又很快笑出了声:那真要感谢王上的慷慨,连夫人也只能使我为一国人留在她身边, 您却直接给了我一个下大夫的身份。
他口中说着感激的话, 言语间却始终不断地挑动着楚王旅的情绪。
然而楚王旅毕竟不是等闲之辈, 他阖了阖眼,不再理会庐戢梨的话,只是对着叔麋说道:去罢,看好他。
叔麋应道:是。
王上请在庐邑稍待, 明日在下便遣使送您回郢都。
他的眼神落到庐戢梨身上, 就见对方目光与他相接, 十分坦然。
叔麋于是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大明白事情怎么急转而下,分明主导了救驾之事的义士竟与楚王针锋相对。
但叔麋也无意违抗楚王的命令。
好在这位日后的庐戢梨似乎也没有打算采取什么过激的行为, 他召来两名卫士, 一者与他押送庐戢梨离开, 一者则送楚王旅前去休息。
楚王旅本应不动声色地等待自己的人手来到庐邑再行其他考虑——尽管叔麋似乎站在他的一方, 但若是这么轻信旁人他迟早会丢了命。
然而此时楚王旅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杂乱, 以至于他没有及时拒绝叔麋的提议。
倒也并非什么大事, 明日再拒绝也来得及,只是反常罢了。
可反常本也意味着动摇。
他在动摇什么, 旁人不知,他自己却清楚得很。
此事过后, 楚王旅暂时居留在了庐邑。
以此地与郢都的距离,先行追来的或许会是潘崇的人也不一定。
他的安全有所保障, 便暂时放下心, 摒弃杂念, 试图探究王子燮和子仪叛乱背后之事。
首先是勇气。
王子燮连令尹之位都争不过成嘉,在王室中亦不得人心;申公子仪更是多年不在楚国经营,申县的势力又为楚王旅暗中侵蚀,仅靠他二人发起叛乱,似乎也太高看他们了。
若说仅仅只因为身为未曾亲政的楚王旅的师和傅而代理了一段时间朝政,且头上还有成嘉和潘崇的压制,就能弥补他们这多年来为楚王商臣所打压的底气,楚王旅是不信的。
野心几乎人人都有,敢于付诸实施的终究还是少数。
那便只能是背后有人支持了。
整场叛乱中,潘崇和成嘉、楚王旅自己、王子燮和子仪三方均亲身下场参与其中,此人却稳坐钓鱼台。
这意味着无论哪一方受损皆对其有利,可怀疑的人选范围便因此缩小许多。
其次是信物。
若那人所言是真,信物是落于斗克黄手中,这幕后之人便几乎毫无疑问会与斗克黄之父斗般有关了。
除了家族,斗克黄并不会为其他东西而背弃他,对于此事,楚王旅还是拥有足够自信的。
斗氏与成氏之争楚王旅也有所耳闻。
斗般与子仪皆为斗氏子,哪怕血缘远了些却依然同气连枝,也无怪乎子仪便信了他;而王子燮亦因争夺令尹之位失败一事与成嘉早有嫌隙。
在这一前提下,以手握楚王旅的弱点为恃,再煽风点火一番,那两个蠢货便如此轻易地入了套。
若暗杀成功,成嘉死去,城内的斗般完全可以带领若敖氏族人平定叛乱顺利成为新任令尹。
而计划失败,朝堂上分权之人又少两个。
哪怕意外降临,楚王旅死去,扶植年岁更小的王子婴齐和王子侧也只会更有利于若敖氏的掌权。
甚至这些位高权重的贵族们,会有更为充裕的时间互相争斗,最终角逐出一个胜者作为引领楚国之人。
但那绝不会是楚王。
真是个老狐狸。
好一出一箭三雕。
楚王旅拔出刚才刺死子仪的短剑。
方才他未曾擦拭便将其插回鞘中,此时发现剑鞘的木纹之中沾染了无法擦去的血渍。
那是他即使用尽全力想要抹除却也无法拭去的痕迹。
——就如他心中渐生的,对芈加的恨意。
背叛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最近的例子莫过于骊姬之乱中里克之于太子申生。
作为申生的支持者,他在骊姬的威逼下选择了明哲保身,看似中立,然则其本质便是对太子申生的背叛,并最终成了太子申生被害的帮凶。
尽管很快他便有所悔意,但为时已晚。
贤能如里克尚且如此,趋利避害向来是人之本性,楚王旅自己亦然,又有何立场责怪旁人?可是芈加不是那个旁人。
她是与楚王旅相伴十数载,他最为在乎的人;也是他发誓会永远爱护,永远在他心中拥有特殊位置的人。
爱之愈爱,恨则愈恨。
楚王旅心中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交易值得芈加以他的命为筹码进行交换,她心中是否存有一丝不舍?亦或是这本就代表了她对他的信任,信任他不会轻易为人所欺?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楚王旅很快便冷漠地否决了这一猜测。
他的妹妹并非什么天真单纯的无知女子,而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之人。
或许早在她宁可破坏他们间多年真挚的兄妹情谊,也要引诱他堕落之时,他便应该认清这一点,而不是直至今日。
剑刃上的血迹被一点一点缓缓擦拭干净,最终光洁如新。
楚王旅归剑入鞘,准确地将剑握在手心、扣在腰腹之间,这才和衣而卧。
他或许会一夜无眠,直待到明日的晨光照亮整间屋子。
但决不会有人知晓他心中的动摇。
而明日之后,他将不再为任何人动摇。
任何人。
楚王旅之所以强调任何人,是因为他心中本有一人格外特殊。
可惜特殊的这个人不知晓,也并不在意他心中的波涛汹涌。
她正享受着自己的胜利成果。
芈夫人,不,从此之后便称女君,如今已是随国名正言顺的君主。
她正抱着公子得,坐在曾经随侯宝的书房中,翻看着其间所藏的珍贵典籍。
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女君心中生出满足和喜悦,连臂弯中的重量都似乎格外可亲。
她费尽心机,甚至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所作的一切都借由这个孩子得到了报偿。
便是无关之人为她作出这么多贡献也要受她青睐,更何况这本是她的亲生子。
然而当视线落到公子得脸上时,看着那与随侯宝已经有所相似的面容,女君又突然感到一阵厌恶。
一旦想到她为了这个孩子所付出的代价,她又不由得开始思索如果。
如果随侯宝能和她相安无事,她能留下自己想要的孩子……世间之人大抵都是如此,得寸进尺,不知满足。
女君也不过只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员,自然与之相同。
她丝毫不对自己的贪婪引以为耻,甚至颇为自豪,并将野心视作自己一切行为的动力。
她本可以活得更快乐,更轻松,而这一切都因为随侯宝而变得无比艰难。
她如今所得到的都是她合该得的,不应被视作任何人的赏赐。
所以这个孩子,只是她的工具罢了。
女君的眼神逐渐变得尖锐。
但这个工具的确不可或缺。
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有多少功夫在这里伤春悲秋。
这其中首要的便是封赏有功之人。
在女君的计划中,季怡将被任命为大工尹,位高权重,却离亲近于他的公室最好远一点。
而如师照,则会被封为中大夫,执掌宫中军卫,并择日与芈陵完婚。
若敖氏所赠的私兵也各自得了赏赐。
这么看来,她对庐似乎太过不公了?想到这里,女君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在宗庙承位,并告知相邻各国后便传了消息给庐,也确实在不久后便收到了楚军撤退的消息。
庐如今当是在四处游历,但是以他的性格,理应不会如此长久的杳无音讯才是。
不过……女君摇了摇头,若敖氏如今在她这里已没了利用价值。
熊旅不死,则若敖氏总有一日会终结在他手上,关于这一点女君是毫不怀疑的。
既然如此,庐对她而言也就只剩下用顺了手以及暖床两个作用。
便是再换一个也无妨的。
随他去罢。
假若他想要的是不被禁锢的自由,她还不至于连这点大度都没有。
虽然她并不认为庐是这样的甘于平静的人,否则早在矞姒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后,他便可以一走了之,而无须陪女君赌这一遭。
大略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女君挑挑眉,唤来门外的小奴,令他去请季怡前来一见。
作者有话说:尼桑黑化进程100%注释:【曾大工尹季怡戈】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工尹季怡(怠)之用,季怡戈的铭文如上。
大工尹也算比较有地位的官职,甚至还负责有一部分祭祀职责。
【里克】文中所说里克和太子申生的事件参见《国语》,晋语几来着我忘了……这段描写其实挺微妙的,我觉得这个中立甚至比倒向骊姬还要过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