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蜚, 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季怡对正在处理文书的女君赞叹道,楚王此句当流传千古。
女君在简册上勾画数笔, 确认了将新建驿站的几处城邑, 才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他首先要活下去, 其次要建不世功业,再谈流传千古。
季怡取过案上堆成小山的战报摊开,很巧,第一篇便是楚灭庸事:君上源何对自己的兄长如此没有信心?他的指尖在一列列墨字上划过, 迅速扫过却清晰地勾勒出其中重点:前有蔿贾举伐庸之策, 后有潘尩定骄庸之计, 又有楚王亲自领兵, 子越子贝夹击而立灭庸之业,如此上下相得, 何愁霸业不成?这么详细的消息也传得出来?女君意外地抬起了头。
她这里虽然看似有战报许多, 但大多数不过是交战双方、各自主将、交战地点的简略信息, 连战之因果都难以获得, 更别提如季怡所说这般详尽。
她将整个小臂都置在案上, 手心展开作讨要状, 季怡也很熟练地把战报重新卷好放入她手中。
简册再次被摊开在书案的另一侧,女君甫一看便皱了皱眉。
这封战报是哪里送来的。
她低声自言自语道, 手上动作却不停,将简册翻了个面。
简册的背面光洁无比, 空无一字。
按理来说,这种由外地送上的文书, 若非由专人一路带回, 而是由各驿站依次传递至国都的类型, 通常各驿站都会有专门的经手记录。
女君手上的这一篇却仿佛二者皆非,毕竟专人带回的战报也不该被那么轻易地混入简堆之中。
尽管不知来处,女君还是暂时将疑惑搁置,仔细阅读起了其中内容。
关于庸濮来犯,楚国朝堂最初提出的想法是择一险地据守不出,静待其后备不足而退兵。
但是工正蔿贾提出麋和濮本趁楚饥而出,示弱并非良策;若主动出击则意味楚国不受此天灾所扰,百濮本无组织,便将轻易退去。
事实也如他所料。
作战计划的第二步在庐邑展开,庐邑近庸国方城,故以此为根据地筹集粮草,再令其大夫庐戢梨率本地军士前往试探。
初战告败后,有人佯装被捕实去一探究竟。
此人归来后建议待王师抵达后一齐进攻,但先行抵达的潘崇之子潘尩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既已初败,不如再遇,使其愈骄,则骄兵必败。
潘尩这样定计。
但楚军七败于庸军的同时,却数败庸所率群蛮之族。
待大军至时,怒气士气尽皆高涨,又有良将明主,最终一举灭庸。
可信乎?季怡看向已经将整篇简文阅读完毕,若有所思的女君。
女君道:应是可信。
但……似是察觉到什么,女君将简册合起,对季怡摆了摆手:罢了,楚王贤明,楚国强盛,对我等而言总归是利大于弊。
季君当日选择支持孤难道不就是看重这一点吗?时候不早了,孤已打算歇息,季君请回罢。
主人送客之意尽显,季怡也并不打算多留,行过一礼便告辞去。
尽管行礼后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金乌不过将将收敛了光芒,绘出火红的轮廓。
书房之后的内室便是女君的休憩之处,然而宣称要去歇息的她甚至没有从案前站起的动作,只是再次打开了楚灭庸的战报细细体味。
窗外的红日已渐渐趋于消亡,竹简上的墨字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女君却依然静坐于原处。
星星点点的火焰映照出一只修长的手,油灯被点燃,室内照亮了一角。
是我,夫人。
说话之人放下手中的引火物,另一只手上却拿着一只篪,那正是女君之前听到的声音。
女君岿然不动:不要唤孤夫人。
她语调冷淡,但也并无多少不满。
是,君上。
来人跪坐在她身侧,从善如流地更改了称呼,您还在看这个?此封战报是我亲手所写,再由我带回的。
他伸手拉过女君放在案上的左臂,冬日里显得格外冰冷的手掌被温热的两只手所握住,其中一只手甚至想插/入其指缝,与之十指交叉。
胆子不小。
女君依然是冷诮的语气,却没有拒绝这个动作,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战报是怎么回事?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的灯火使得来人的脸上落了阴影,他微微低头,将女君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啊,那或许是因为,我便是庐戢梨罢。
闻言,女君终于侧首看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至今已有两年多未见,彼此的相貌自无多大改变,然而地位的更改带来了生存环境的改善,以致两人竟都觉出几分陌生来。
讲讲罢,之前和日后。
女君将书案上的简册推至一处,又将油灯熄灭,室内重归寂静。
她相信,这样的黑暗之中,会更容易说出真心话。
至于安全……若是对方想对他不利,混入宫中,将战报塞进书房却无人知晓,这已是足够了,并不需要更多。
庐戢梨于是讲述了他与斗克黄分开后前往楚国游历之事。
撞上楚王被挟持只不过是巧合,但他却因此被扣留在楚国许久,直至在灭庸之战中有功,才被放了回来。
女君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声,讲述的人顿时停了下来,她随即道:继续啊,故事讲得不错,孤喜欢听。
沉默在她开口之后逐渐蔓延。
半晌,庐戢梨苦笑道:夫人明鉴。
他所说之事确实真假参半。
撞上楚王是因为他对斗般要如何利用信物的格外关注,被扣留则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是一时冲动也是意有所图;归来倒确实是因为灭庸之战的功劳,楚王旅论功行赏后交了些实权给他,叔麋的监管也有所放松。
庐邑大夫……很好。
女君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分明救了楚王却被扣留,为人所囚却得以位列下大夫,你这是将我当作三岁小儿?……我将夫人与斗般之事告知了楚王。
庐戢梨犹豫再三,还是的对女君说出了实情。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女君斥责道:在你眼中我便永远只是随侯夫人是吗?庐戢梨抬头,久经黑暗终于习惯的女君此时看清了他的表情,那是带着一些茫然的困惑:您只是因此而发怒?他的话语中满是不可置信。
将女君和斗般的交易泄露给楚王旅无异于对她的背叛,她对他所计较的却仅仅是称呼这些微小事。
迟早会知道的事情罢了,无论他是胜是败都一样,斗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由你提前告知也无甚区别。
女君以手支着庐戢梨的肩膀站起身,又顺手在他颈上轻挠,接着头也不回地向内室走去,随你便是。
她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径自离开,庐戢梨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女君的意思是,是否要与她过夜随他决定,犹豫了一下才跟了过去。
见他此状,女君颇为满意他的识趣,口中却仍谈的是公事:既然熊旅允了你这个身份,你便以此活下去罢,比我能给你的更多。
他并非鸟尽弓藏之人,你能活着从庐邑出来便是明证。
从身后伸出的手臂将女君拥入怀中,有些虚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哪怕我受人监视,不得自由,换来这个身份也是值得吗?天真至极,这世上从无所谓自由之人,纵是天子亦然!女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除非你甘愿去做野人。
否则,权势至少能削减你身上的枷锁,但绝无可能断绝其存在。
作者有话说:文中提到的文书传递经手程序在秦汉时已经很完备了,战国肯定有了,春秋嘛,嘛,我不知道,就当有吧。
如果没有,反正女主已经在建了(喂!)灭庸之战,又是我翻着左传挠着脑壳写的,想起之前写城濮之战那章的痛苦,我总结概括能力进步了……写这章的时候在反思,男主长期下线,男配一个两个戏份都比他多。
反思之后删掉了主角栏里尼桑的名字。
不过他真的是男主,就,本文毕竟是女主事业文,男性角色有利用价值就行其他的随便了对吧(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