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老夫这个问题?公子湛的表情有几分扭曲, 他冷冷地盯着女君半晌才道,斗谷于菟败随之事不过才过去三十年。
果然如此。
女君点点头:多谢叔祖的答复。
她环视四周,忙碌的奴隶们正在打扫宗庙的各个角落, 一些衣物看起来材质更佳、应当是公孙盂和公子湛随从的人, 则在准备祭品和祭器。
见她不说话, 公子湛拂袖便往祭台上走去。
祖宗的灵位还要擦拭,他无意与这女子多言。
而女君则顺着他的动作往上瞧去。
随侯宝的灵位并不在此,按照周人所谓的昭穆制度,除先祖灵位居其中, 其后各代子孙君王皆以相邻两代的二者为一轮回, 称为左昭右穆。
所以随侯宝应该和公子湛的兄长在一处, 而他的父亲随侯求则在宗庙的另一侧。
每次来到宗庙都不用看到碍眼的丈夫的灵位, 关于这一点,女君对周人的制度很是满意。
不过……想到这里, 女君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她死去的丈夫给她留下的麻烦, 她似乎很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
是的, 女君所说的便是姞璜所短暂抚养的三个孩子。
那三个孩子中, 姞璜亲生的庶公子年幼于公子得, 另外二人其实应当会年长几月,只是都被女君挂在了姞璜名下。
芈陵代女君行使母亲之责抚养公子得, 却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在亲子和公子得之外顾及到他们,更何况不恨屋及乌便已是她的宽宥。
因此这三个孩子是被女君圈在距离她的宫殿不远处, 由女奴们养大的。
不过细说来,女君对待这三个孩子和对待公子得并无太大的区别——都一样抛诸脑后, 只不过公子得作为亲生子与她住在一处, 才显得好像多得了些许关爱罢了。
而物质更是一应均等。
所以她想起他们, 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赵孟来信欲与我随国修好,两位长辈如何看?孤欲派人前往聘之,另外……女君顿了顿,看着认真倾听的公孙盂和回过头的公子湛,孤想遣公子周质晋,以示随国无意参与晋楚之争,与晋为敌。
公子周正是随侯宝事实上的长子。
女君这样考虑其实有诸多缘由,一则这几年公子得看起来身体调理得还不错,并无夭折之危,那么之前留下保险的庶子便没了作为替代品的价值,甚至有朝一日还有可能成了威胁她的祸患。
二则是想实际了解一下晋国国中权力的分布。
晋国和楚国迟早一战,虽按理说不至于牵连到随国,然而作为楚国的属国,哪怕楚王旅只将她作陌生人,她恐怕也得惯例作出贡献。
更何况她的心还是偏向楚国,甚至想在其中分一杯羹。
三来,她其实想借此机会试试,随国国中究竟是否还有对她意图不轨之人,若有便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并且……那些曾经为她上位作出贡献,却是随侯宝清洗中漏网之鱼的公室成员,放纵他们这么久,也该收获了。
倒不是为了之前考虑的所谓功业,经过季怡的帮助她的位置已足够稳固。
而是若能将他们的封地收回,她的统治无疑会更加巩固而有效。
楚王商臣曾经教导过她,只要足够强大,比各地的封君更强,便不必担心他们的背叛。
晋国逐群公子,不存公族其实也是出于类似的担忧,尤其晋国如今的统治者一系本为分封至地方的小宗,正是取而代之的结果。
然而她现在还不够强大,只能用剥夺封地、集中国君权力的方式来降低威胁,甚至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恐怕引起反弹,此次也是恰有正当理由。
毕竟就连楚王直领的县,也几乎都是灭他国后所设,而非从贵族手中剥夺而来。
当然,这些念头自不能让面前的这两位长者知道,女君甚至也不想要季怡知道。
他作为公室如今的领头人,总会尽力为他觉得不会造成威胁的族人斡旋,就如之前留下了公子湛的性命一般。
真是麻烦。
女君暗道。
公室的强盛本就意味着君权的衰落,季怡觉得只要她一心为随国,他对她永远忠诚便足够。
她却觉得不够。
若有朝一日,季怡觉得她不再是他心目中合格的随君,那么便足以与她分庭抗礼。
或许她真的有必要嫁给季怡,对个人而言,婚姻永远是勾连利益最佳的方式。
之前若非身为随侯宝的夫人,楚国王女的身份反而更有利于她仗势欺人。
如果季怡与她成婚,她既是他的君,又是他的妻,还是先君遗孀,从道德上便居于上风。
罢了,日后再提。
她千般心思熬到如今,实在无意给自己再多添一重约束,尤其还是缔结婚姻这种无法止步于人前的关系。
对于她与晋国交好的建议三人都显露出不同的反应。
季怡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并未开口,公孙盂则皱了皱眉,试图阻止。
最让女君意外的反而是公子湛,这老家伙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你这妖妇在想什么老夫清楚得很,只要老夫在一日,你休想把先君之子送走。
那便罢了。
女君无意与他计较称呼,老顽固嘴里说得再难听还不是在勤勤恳恳为她工作,甚至也不再有实际的反抗行为,她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她换个方式再次提出此事:那不如这般,之前叔祖并未将那些有辱先君之人一网打尽罢。
孤想借此机会,令他们与公子周一同迁往晋国。
此行路途遥远,便是出了些意外也不足为奇……公子湛打断了她的话:公子周恰巧在意外中丧生同样不足为奇。
女君作惊讶状:叔祖您怎能这般想,公子周亦是由孤抚养长大的,就如孤之亲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孤怎会忍心要他的命。
虎毒不食子,哼。
公子湛讽刺地冷嗤一声,女君不知他是否想起了随侯宝昔日所为,就见他继续说道,晋人于随无用,随为楚属国之事已难以改变。
便说祖上皆是文武之后又如何,四百年了,早已与生人无异。
他的表情异样的严肃而冷淡,就如女君第一次见他之时:我等小国向来识时务,晋国打不到随国来,而楚国进攻随国则易如反掌。
这就注定了我们的选择,纵使老夫厌恶楚国却也无可奈何。
你要处理那些叛徒便去处理,莫要影响老夫的曾孙,他只不过是个四岁的孩童。
你好好教养,他以后就会是公子得的助力而非威胁。
公子湛最后总结道,说着他瞥了一眼女君,冷声道,只怕君上连公子得都无心教养。
女君面不改色:孤确实忙于公务,无暇分身。
不如便请叔祖和季公为四位公子开蒙。
老家伙九成可能会给幼崽们灌输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但他却也是随国难得的人杰,文治武功皆不弱于人,性情高尚且正直。
女君决心还是要榨干他的利用价值。
公子湛高傲地点头,公孙盂则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公子汤也一道,这很好。
公子汤是随侯宝身后唯一的那个女儿,这自是不合礼法,但是公孙盂很快便释怀了。
毕竟连一向执拗的公子湛都未曾反对,更何况对晚辈更为关爱的他。
公子汤长得也很像随侯宝,小小年纪便已看得出绝色。
若说偏爱,除了公子得,女君眼中便只还给她余了几分。
那就这样决定了。
女君双手一合,就此终结了话题。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
公子湛和公孙盂对视一眼,再次开始了此前的夏祭筹备工作,女君则不知神游去了哪里,盯着祭台上的稷及文、武二先王的灵位眼都不眨。
若是不以送质子为由,而仅是聘晋,她要用什么借口把那些人处理掉?直接令他们出使?怕是一次不足以除尽,反倒令他们生出警惕。
兔死狗烹之事,实在不适合做得这么人尽皆知,哪怕她完成先君遗愿天经地义也一样。
季怡轻轻拍了一下女君的肩膀,示意她回神。
他一看便知她又在筹划什么阴谋诡计。
这种事情完全可以由他们自己决定,不必再劳烦两位长者。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女君很快便和季怡告辞离开。
聘晋之事不急,楚王旅和若敖氏怕是还要纠缠几年。
若是赢不了,以现任令尹斗般的野心,楚国王位怕是要换人坐了。
走出宗庙,女君抬手挡了挡眼前刺目的日光,尽管如此还是被炫出了眼泪。
你为他担忧?季怡不以为然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解决一下上位过程中的遗留问题,终于,我看到了写到序章内容的曙光……越写越觉得厉湛这个角色讨人喜欢(喂王婆够了)注释:【昭穆制度】这玩意儿太复杂了,说法也很多。
最简单的体现就是文中所说,祖、父、孙、曾孙四代,以1212的顺序分列两侧,左称昭右称穆。
很多很多皇帝的墓葬一直到明清都还在延续这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