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
女君仲夏时送走的使团便恰好赶在这个时刻回到了随国, 伴着细碎的雪籽,落下便成了衣物上星点的湿意。
比起出发时,使团中的人数并没有明显地下降。
女君对此已有所准备, 因为季怡提早传了消息回来, 楚国亦有派人回礼之意。
不过当她看到与季怡一同策马停在队伍为首位置的斗克黄, 还是惊讶了片刻。
既然受命者是斗克黄,那怕是斗般的意思了。
或者是熊旅和斗般难得达成了一致?女君心里想着,从宗庙外的台阶上走下,迎上了归来的众人。
聘问到达他国后首先还是要去祭庙, 然后才是宴飨。
但在宴飨之前, 女君沉痛地悼念了在此次聘楚的路上惨遭匪徒杀害的几位贵族。
他们的爵位从上士至中大夫皆有不等, 但无一例外是随国公室中有些地位的成员。
坐在女君左侧下首处的正是公子湛, 他将手中酒爵往案上一扣,即站起身来, 向所有人宣告了他之前从季怡的手中得到、如今已更为完善的证据, 表明这几人即使安全归来, 亦要追究其昔日叛逆于先君、又逃避先君惩戒的罪过。
尽管人死如灯灭, 但不株连其家族已是宽仁, 绝无必要对其应当的下场有所同情。
甚至为以儆效尤, 必须作出惩罚。
女君考虑再三,接受了长者的意见。
但宴飨的中心当是楚国使者, 此事且延后再行处理。
女君广袖一挥,乐舞便在众人之前演奏起来。
在乐舞声中, 宾主尽欢,觥筹交错。
一曲毕, 右侧客位的斗克黄突然开口笑道:不知君上可有结亲之意?如果说刚至随国时, 他还为与他上次来, 即随侯宝当政时几乎截然不同的朝堂而有所惊讶,此时的斗克黄已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
酒过几巡,抓住乐舞声息的机会,他终于提出了这个建议。
嗯?此话怎讲?女君看向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疑惑。
她本就是随楚联姻的象征,而她的下一代此时还未长成,无论是谁恐怕都还不至于想要这么早便订下儿女婚事……不过她还真不知晓熊旅是否有女儿。
难道……斗克黄摇摇头:不,是为在下之姊求亲于随。
果然,是若敖氏在试图拉拢她。
然而在女君看来,她和斗般的交易已经完成,至于血缘关系,则无人愿意公开承认。
既是如此便只谈利益,她完全没必要站在若敖氏的那一边。
不过斗克黄的姐姐,是昔日他提及过的那个,嫁与了阳处父的那位女子吗?女君勉强从记忆中挖出了这个人的存在。
阳处父似乎在她出嫁之前便因晋国内部的争斗而死,以母家和夫家恶劣的关系而言,她应是早已归楚了才是。
而且年岁应该也不小了,怕是已有三十往上。
斗般竟连她都还要拿来利用吗?女君心头生出了几分不快。
此事容后再提罢。
女君不容拒绝地开口道,王孙克黄不如再欣赏欣赏这随国的乐舞,和故国很有些不同。
明明有些昔日是出于楚地,如今看来却已是大相径庭了。
她意有所指。
斗克黄只得点头不语,继续看起了乐舞,女君则注视着他。
几年未见,斗克黄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
他以往爱笑,眼角早就留下了些纹路,现今笑纹并没有变得更深,而眉宇间却多了不少痕迹。
大抵每个夹在家族和私情之间左右为难的人都是如此艰难罢。
女君默默向斗克黄举杯,对方看到了,便也同样举杯示意,随即一饮而尽。
他面上颇有几分愁苦之色,此举也未尝没有借酒浇愁之意。
果然还是做个无情无义之人才更为快活。
女君想起楚王旅,希望对方能一如自己这般无情无义。
宴飨作罢,斗克黄暂回了行馆。
女君在送他一程后则回了自己的住处,意料之外地发现分明天色已晚,季怡却仍在她殿内的前室等候。
怎得,季君旅途疲乏不去休息,竟来孤这里自荐枕席了?女君笑道。
她言行一致,很快便开始宽衣解带,这也是她往日的惯例。
这里是她的居所,她要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需要回避的人怎么也不会是她。
季怡的声音泛着冷:公子得病了。
女君一愣,确实,尽管公子得还是孩子,但作为使团的一员,本也应当出席方才的宴飨才是。
她却并没有注意到此事,甚至哪怕在席上偶然发现了季怡举止中带着的焦躁,也没有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女君心头莫名生出些张皇。
她踩着已经落地的华丽衣裙,只余下素色的里衣,披头散发还赤着脚,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闪进了内室。
幸好女君的宫殿内室因她的习惯一向铺了席,如今根据季节更换成了野兽的皮毛,才不至于割破她的脚。
季怡则紧随而去,很快跟上了她的脚步。
公子得的小脸被烧得通红,据季怡的说法是,在去时便因袭击受到惊吓而生了病症,一路奔波后虽在楚国得了妥善治疗,但并未全好,又因归来时天气转冷,受了风寒,病情再次反复。
曾经谈笑风生,说过没有了公子得便以庶子充位,甚至还减少了庶子被他人策反可能性的女君,此时有些慌乱地看着季怡。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女君并没有幼年时生病受到母亲和姨母照料的记忆,她向来身体康健,偶有受伤也都是习武之时。
而这些都只不过是小伤,她往往会下意识隐瞒身为姬姓贵女的她们,严重些也不过是让熊旅为她敷上草药,再找个借口与他同住几日。
那时他们还很小,唐姬和仲姬也并没有多注意所谓的男女之防,她从未被发现过。
而公子得刚出生时,她自己身体状况也没多好,又忙着争权夺利。
以至于如今当自己的儿子卧病,她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季怡熟练地更换布巾浸水拧干,放在公子得额头上,而女君则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她摸了摸儿子的脸,声音有些干涩地道:我去找矞姒过来,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她连示尊位的自称都忘记了,此时竟像个普通的年轻女子。
是的,她也不像个母亲,因为比起通常会十足担忧和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母亲们,她面上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最终选择了暂时逃避。
幸运的是,因为冬雪初至,矞姒这几日回到了宫城来准备接下来停驻野外的物资,公子得的病终究有惊无险。
然而矞姒特意多待了几日,只为等这孩子的亲属们都在场时,警告他们不能再有下次。
芈陵不住点头,随即忍不住瞪了女君一眼,而作为父系亲属的季怡则温言称是。
女君虽听了进去,明面上不住点头,实际上心中还惦念着另一件事情。
她并没有因为公子得的病而耽误公务,宴飨的第二日便去见了斗克黄,对方除了自诩为兄长的关心之外并未多说什么,但两人都知晓楚国内部的纷争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他只是转交给女君一封斗般的信,竟并非是想借她助力在楚国权力之争中为若敖氏,确切来说是斗氏增加优势,而是很诚恳地表达了若有一日若敖氏覆灭,希望她能看在血脉之亲的份上收留斗克黄和她的姐姐。
女君依稀记得斗克黄还有身为斗氏宗子的长兄,斗般此行怕是在为家族留下火种……然而楚王旅的势力只因灭庸一战便能扩张到这种地步?女君心头实在疑惑,她待矞姒讲完,便轻声与季怡说话,试图将他唤出内室。
作者有话说:到底谁才是亲爹亲娘(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