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诛若敖氏之族, 思子文之治楚,使其孙箴尹克黄复其所。
——《丹阳行记·庄王九年》您这是后悔了?季怡问道。
嗯?后悔什么。
女君原本坐在案边,手中拿着一卷简册沉思, 闻言抬头看他半晌, 突然笑起来。
她食指指节在嘴唇上点了点沾上些艳色, 又将这赤染在季怡长袍落在案边的袖角上蹭净,后悔这个?季怡叹一口气:您知道某并非此意。
是楚国来的那位娇客,看楚王之势怕是打算尽诛若敖氏,处理不好, 她怕是将成隐患。
他口中的那位指的正是斗般的长女。
谁也没想到, 在若敖氏灭亡之前, 先被楚王旅治罪的反倒是斗般自己。
而他的罪名, 亦是他的堂弟斗椒勾结外人所赐,不由令人想起昔日斗般借王子燮和子仪之手欲杀成嘉之事。
斗椒熊虎豺狼之相, 一如当年弑父且弑君的楚王商臣。
况郢都早有闲言流传, 子文临终前曾因一事不安而泣, 即日后若敖氏之鬼无人祀之。
而斗椒生时, 子文便以其将灭若敖氏而欲其死, 可惜未成。
事到如今, 斗椒先谋斗般,再杀蔿贾, 又看似与楚王裂土而治。
但明眼人皆知,若敖氏气数已尽。
可叹即使是斗般这样钟意弄权的野心家, 心中也尚有舐犊之情,早早便致信随国, 向女君请求为儿女留一后路。
念在斗克黄和斗般许诺的利益的份上, 女君也应了。
然而完成承诺的前提是楚王旅不会为此而质问随国。
因此季怡言下之意, 还是不要为了若敖氏之女而得罪楚王。
他当然并不知晓,女君本也应是若敖氏之女,也不知女君昔日交易的对象正是斗般。
再等等。
女君对季怡的建议不置可否,孤听闻楚箴尹使齐未归,他与楚王旅情同手足,又是那位娇客的亲生兄弟,或许事情还会有所转机。
季怡眉头微皱:可是若敖氏下场如何又与我随国何干?君上就算是惦念昔日与斗克黄的情谊,做得也已是足够多了。
你竟也有直呼其名的时候。
女君只是懒懒地瞧他一眼,从端正的跪坐之姿转而倚在了身后的凭几上,此事不必再提了,孤心意已决。
季怡,关于随国的决策,孤总会参考你的意见,但是有关楚国之事,你也该更信任孤。
孤与他们一同长大,血浓于水,自然也比你更了解他们。
……季怡微微低头缄口不言,表示尊重女君的决定。
两人之间沉默半晌后,他看着闭目养神的女君欲言又止数次,终究还是起身离去。
争执那日后没过多久,女君等的消息便到了,楚国箴尹斗克黄自齐返楚。
即使他彼时并不知晓若敖氏叛乱的消息,也很快便会在归程中得知。
他一路上将要途径各国,想必无论是想要引起楚国内乱的野心家,亦或是同情斗克黄的旁观者,都会试图劝阻他莫要返回——若敖氏以斗椒为首的最后一支也已被楚王旅诛灭。
但是女君心知,斗克黄一定会尽快回去。
他看似狡猾、放荡不羁,骨子里却颇为正直,又重情义。
他必然会选择与熊旅了断楚王一脉与若敖氏之间的恩怨,不再牵连任何人。
是的,这个任何人自然包括她们这身在随国的姐妹两人。
可惜她已有十年未曾见过熊旅,实在无法猜想他会如何处置斗克黄这个若敖氏仅存的余孽。
若是故时,他一定会赦免斗克黄,允许他接回自己的姐姐,然后给他一块封地让他远离郢都的纷争。
至于现在,尽管与季怡言说时女君信誓旦旦自诩了解,事实上她并不确定熊旅会不会选择斩草除根。
当年楚王商臣是如何对他们提及处置若敖氏,由于岁月久远,她已记不清了。
以他的性格,可能会选择一网打尽罢。
若是熊旅真的也选择这样做,女君确信,比起随国遭难,她定会杀死自己这位素不相识的姐姐,毫不犹豫地将人头奉上。
只是目前,她还想观望一番。
熊旅定有争霸中原之心无疑,这是历代楚王的野望,在他身上则表现得淋漓尽致。
去岁征陆浑戎,他甚至陈兵于雒水畔,问王使九鼎之轻重。
尽管作为天子使者的王孙满似乎以口舌成功逼退楚王,然任谁都明知其野心不会轻易消泯,终引得天下大惊。
那么作为属国,是小心翼翼地明哲保身,还是尽全力辅佐其霸业,对于随国而言,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项。
若是楚王旅已经变成了如楚王商臣一般刻薄寡恩之人,女君势必会避开直面于他的选项。
她表面上照旧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处理政务,潜移默化地进行一些集权行动,偶尔去看看孩子们的功课,有时也挑个顺眼的男人度夜,但绝不因此为对方提供任何权力上的便利。
实际上则在等待着若敖氏最终的结局。
女君再次等到了斗克黄本人的到来。
他仍旧代表楚国而至,且依然担任箴尹一职。
宴会上他将他的姐姐接回了属于楚国使者的一方;而宴会过后的私下见面,女君则请他去了她的住处。
他们并非没有在这种私下的场合见过面,早在女君仍是芈夫人之时便曾这样做过。
然而这次,在与女君同行的路上,斗克黄却总是感到周遭有微妙的视线不断地投向他。
哪怕是身处书房中,女君将公子得介绍给他时,公子得的目光也让他感到浑身不适。
斗克黄并不明白其中的问题存在于何处,只得强迫自己忽视这些。
他诚挚而认真地向女君道谢,谢谢她在最危险的时候庇佑了那个永远只能为命运所捉弄,因为丈夫、父亲和兄弟的决定而随波逐流的女子。
与其谢孤,不如感谢子扬和你自己。
女君对他的感谢表现得不以为意,除了多年前的那日在斗般面前彼此虚情假意过一番之外,女君从未承认过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而只接受利益交换。
她来时带了大批奴隶,是子扬与我交换的利益;而你曾经在孤弱小之时为孤提供了助力,这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女君摆摆手,她未尽之言二人都明白,那就是这些代价足够换得暂时的庇佑,却不足以换得楚王盛怒下的保护。
好在事情也并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不提这些了。
女君伸手勾过坐在身侧的公子得,突然绽放了仿若旧日,对长辈恩怨毫无所知的、少女时的笑容,唤他舅父,得。
她的笑容带着些得意和炫耀,连语气都变得活泼起来:斗克黄你看,这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
斗克黄点点头,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他亲眼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然而事到如今,却也不能说对方不好或是不对——至少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已是大幸,胜过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了。
只看公子得的年纪便知,他并不是芈加和熊旅的那个孩子。
斗克黄叹息一声,对着公子得笑了笑,却再次被对方上下扫视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待女君将公子得打发去休息,他终于问出了口,从而得到了女君漫不经心的解释。
你我之间的旧情不是早在郢都便有所流传?她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这种误会并不重要,我请你来主要还是想问,熊旅现在如何?哪方面的如何?斗克黄苦笑着扯开衣襟,他的左胸上方有清晰的尚未痊愈的剑痕,若说楚王如何,他自是雄才大略,天命在身的君主。
但若是问熊旅,在下只能回答,‘不知道’三字。
作者有话说:十年时光除了上章番外提到的楚国征战,晋国君位更迭,还有两个重要的事件就是楚庄王问鼎中原和灭若敖氏,这章就对这部分进行了一下补充。
若敖氏之鬼就是若敖氏祖先的意思,唔,这个可以和64章那个天神崇拜评论一起看,当时天神和鬼神崇拜是并存的,鬼神崇拜其实就是祖先崇拜的变体。
有时候会直接合称为鬼 神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