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旅步入宫殿时, 室内只有一片寂静。
先行入内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多作交谈,而只是沉默地对坐。
斗克黄半裸着上身为自己清理上药,流畅的肌肉线条大多被隐藏在阴影中, 却几乎遍布伤痕。
胸上那处本是新伤, 与之前代表楚王旅灭绝若敖氏的一剑位置相近, 却更显狰狞。
而女君坐在不远处看他的动作,手上举了一杯酒浅酌。
殿内暂时并未通风,湿热的环境和昏暗的灯光下,一切似乎都平添了几分暧昧, 连女君没有掺杂任何情念的平静目光, 看起来都别有一番缠绵悱恻。
门被推开的吱呀响声惊动了两人, 他们一齐回头看到楚王旅, 又不约而同地延续着之前的动作。
伤势如何。
楚王旅并没有计较他二人的不敬,而是自行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三人之间呈现出两两对峙的状态,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斗克黄答道:无碍。
他手上的动作很是利索, 处理完有所崩裂的伤口, 便拾起了散乱的外衣, 重新恢复成之前衣冠楚楚的样子。
女君本想阻止他, 又觉得作为导致斗克黄伤势复发的人,她好似也并无立场开口。
她抬头看楚王旅一眼, 发现对方也正盯着斗克黄的伤处,却也没有出声。
他当然不好说什么, 毕竟斗克黄这一身伤痕,恐怕大多是为他四处征战所致。
女君想着, 又斟了满杯。
不过这些年亦往往听闻楚王亲征……当室内仅有他们三人时, 气氛并不如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却也是异样地暗潮涌动。
他们之间有亲缘,却也有杀父之仇;有年少相伴的情与义,却也有彼此背叛的心头刺。
但可以确信的是,十几年过去,连子女都已快要长大成人的他们,早已学会了用行动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亦或是真情假意混作一团,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为情还是为利。
女君终于站起身,她推开窗让月光铺满整间屋子,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来随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欲得陈。
楚王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腔调竟有些仿似女君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兄长。
她不由回头望了那人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相对。
陈、郑这些年被你与晋侯交相征伐,女君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只是随着言语渐渐扭过了头看向窗外,若是为伐陈之事远不必特意来此见我,你我原本此生不必再见。
她始终带着几分讽刺的音调,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你欲灭陈?她猛地转过身来。
楚王旅冷静地点头,而在女君的视线余光中,看到了斗克黄苦笑的表情。
理由呢?女君问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淮夷群舒百濮都不过只是蛮夷,息国虽是姬姓却无甚权势,且名义上有同姓的蔡国向楚国求助在先。
但是陈国,能在晋楚间摇摆几十年,并不仅仅靠他们遍布四海的姻亲。
陈国多出美人,自然屡成姻亲,甚至嫁与大国的陈女作为夫人也不鲜见。
但是如今这个时代,姻亲抵得多少用处,人皆心头有数。
都说这些小国朝夕不定,苟且偷安,然而真正没有利用价值且更弱小的国家,早就已经成了大国的一部分。
很快就会有了。
你送与我的那个女人,如此美貌却能落到你手中,你不曾有所怀疑?静等一段时日便是。
另外,冬日里我会先去试探一番郑国,若成,伐陈之事你与我同去。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女君听闻,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也并未开口反驳。
征伐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若今冬伐郑,伐陈便最早也要明年。
如今局势瞬息万变,难保日后发生什么,为了尚未发生之事引起矛盾非她所愿,这个夜晚已经足够令人疲惫。
她也无意真的破坏他们私底下至少表面平和的关系,尽管他们连称呼彼此的名字都不再能做得到。
楚王旅对斗克黄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应当离开,斗克黄却流露犹豫之色。
你真打算留宿于此?楚王旅的眼角微挑,是女君熟悉的神情,却是她未曾见过的、只在楚王商臣那里见过的危险。
他是真的越来越像楚王商臣了,她想。
斗克黄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或许……你们应该谈谈。
他的这句话顿时使得两人一齐看他,但他还是坚持着并未收回,十五年未见,一生又能有几个十五年,不能放下吗?他的语气带着些微的恳求,女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她自己都不为她和熊旅走到今天这一步而遗憾,无论是勾引、背叛,人前的示弱和粉饰,私下里的风平浪静,都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的。
斗克黄却总觉得她很悲惨。
他真的是一个感情非常丰沛的人,或许这正是熊旅留他一命的原因。
他总是夹在两难之中,在迫不得已地作出选择,所以觉得她也是如此。
然而并不是这样。
女君瞥了楚王旅一眼,对方眼底同样一片漠然。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也是自己的好友,楚王旅还是颔首答应了他的请求。
至于女君的意愿,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斗克黄离去后不久,还未待他们任何一人开口,灯便燃尽了,殿中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们原本一直待在充作书房的外殿之中,女君起身,向内殿走去。
你这是邀我同寝?类似这样的句子,自二人重逢,楚王旅已说过多次。
但每一次都是在人前,玩味的、调笑的、嘲讽的,充满恶意。
唯有这一次,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还请随意。
女君的回答同样不带感情。
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所有的无关人事都与他们远去,天地间只余他们两人。
被杂念掩埋的仅属于两人的回忆甚嚣尘上。
他们之间唯一发生的那次关系是蓄谋已久,是存心引诱,然而却怀抱着对彼此的爱意,尽管谁也说不清那看似是爱的感情中究竟纠缠着什么内核。
如今则不然,十五年过去,连彼此的相貌都已经模糊,何谈爱情。
时光洪流的无数次冲刷之后,只留下了年幼时相伴多年才造就的藏于心底的执念。
于楚王旅而言可能还多了受到背叛的不甘,连当时不可置信的愤怒都渐渐淡去。
但是仅仅是这一点不甘,配合着对旧人的执念,偏偏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用肉/欲去抹平它罢。
让他们之间回归最单纯的利益伙伴关系,莫要惦念什么旧日的情分了。
就在这一刻,二人的心思重叠了。
不待女君走进内室,楚王旅便抱起了她,向前几步便一同相拥着滚入被褥之中。
双手被另一个人握住各自压在一侧,两个人的长发纠缠成结,连衣物都不曾剥去便已呼吸交错。
他们今夜都喝了许多酒,分明无一人生醉意,微酸的气味却在吐息之间蔓延。
女君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侧过头拒绝了楚王旅没完没了的亲吻: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敢像你一样……兄长大人。
她话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只是故意唤了对方,试着动动手腕,却被桎梏得更紧。
于是自由的双腿攀上了对方的腰腹,像水蛇一般越绕越近,两个人的身体几乎留不下一丝缝隙,织物却仍旧在其中摩擦,哪怕是珍贵如丝绸也着实恼人。
松开我罢,蹭是没有用的,还是……你要为樊姬夫人守贞?裂帛声响起,二人手中各自持着对方的一片衣料,进而这粗暴的行为延续到了之后。
旅……仿佛是意乱情迷下的呼声,楚王旅顿了顿,还未待他有所反应,便听得女子勾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道,万一我有孕了可怎么办。
随君若是连幼子都无力养育,寡人可以代劳。
他只是这样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本章写作心路历程:没打算这么早就睡啊→行吧睡就睡吧反正就当丰满人设的斗克黄:为什么每次被迫害的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