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章 陈国

2025-03-22 07:06:34

说一千道一万, 当楚国提出要求的时候,随国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女君询问季怡是否要答应这件根本还未被提及的事,本质其实是在试探他。

就女君本身而言, 她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十分模糊。

她作为楚国王女成长、出嫁、生子、夺位。

然而当夺位成功, 她真的成为随国之君后, 握在手中的权力却是来自随国,在这时为了保有自己的利益,她天然地又会站在随国的立场考虑。

但是就与楚国的关系而言,只要自己的权力得到保障, 她是丝毫不在意随国日后的发展的——即使成为楚国的傀儡, 只要国家系统仍旧完整, 她依然完成了她昔日对季怡的承诺, 让随国在大国的压迫下可以独立存在下去。

对季怡来说则不然。

他想要的独立,势必只是短暂的屈服, 一时的荫蔽。

无论是蛰伏一代两代、三代四代, 都不重要。

终有一日, 他盼望着随国亦能出一明君, 使得他们重复昔日荣光。

是的, 虽然随国如今无名且衰弱。

但是子文之父斗伯比昔日便曾经有过汉东之国随为大之言, 那时随国及以其为首的汉东诸国尚且是楚国需要考虑再三,用以间术诡道才最终战胜的敌手。

再往前数去, 武王伐纣,灭商立周。

为抚平天下, 天子分封四铱誮方诸侯,西为王畿, 东为鲁, 北为燕, 南即为随。

镇守一方,显赫一时。

彼时,楚国还不过只是个方五十里的子男之国罢了。

而自瑕之盟签订后,随国似已败落之极。

但世人皆知,汉阳诸姬,楚实尽之,随国身为汉阳诸姬之首,却未在其列,并存在至今,靠的便是随人的能屈能伸。

若能静待时机,有朝一日抓住机会,则未必不能如随人所愿。

既然如此,怀抱着如此期盼,并为了这个理想而努力的季怡,真的能够接受随国在旁人眼里,再也无法与楚国脱离干系吗?季怡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君一眼,接着微微低头:一切但凭您的意志。

真是狡猾的男人啊。

女君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握住季怡的手,对方也反手握了过来,与她十指交叉。

然而不知何时戴在女君手上的玉鞢冰凉而坚硬,隐隐硌痛了彼此。

楚王旅伐郑,最终并没有在随国大行祭祀,无人知晓这位豪杰究竟是作了何种考量。

然而作为回报,除了粮草和兵器之外,女君还令师照带领一支步卒,加入了这场战争。

王子侧是楚国军队中除楚王旅之外地位最高的将领司马,师照作为芈陵的丈夫,应当能够从他那里得到额外的优待。

退一步讲,就算得不到优待,至少也不会因为身为弱小的属国将领而受到压制。

自楚随的最后一战结束,随国已经和平了太久,军队几近虚设——否则随侯宝当初借助楚国之力平叛也不会那样轻易。

而楚人向来尚武,近年来又是征伐不断,莫说军队整体,便是个体的战斗力也相差巨大。

这次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机会,毕竟若真的迟早要参与到争霸之中,就现在而言,大多数随人还沉浸于平静的生活中,而远远不足够清醒。

不过令女君意外的是,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便有晋国郤缺来援,初战告败于郑伯之手的战报传回,与其一同来到女君手中的还有楚王旅的亲笔信。

他竟如此轻易地便决定退兵了。

这分明是楚王旅即位以来第一次与晋人正面交锋,往常晋国也会选择避其锋芒。

如此轻易败阵的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人耻笑?女君想起楚王旅曾说他只是想试探一下郑国,他究竟想试探什么,又是否得到了结果,她不得而知。

如此兴师动众的结果竟这般不了了之。

但是按他信中所言,她手下的兵士会全须全尾地归来,她也无意再为此多做计较。

抽出一份空简,女君稍作思考便开始下笔疾书。

此战因果可以待师照归来再谈,但是有些事情,却可以冠冕堂皇地做。

一封介于官方文书和私人书信之间的问候在她的手下一气呵成,而收信之人,并非郑国国君,而是其弟公子去疾。

公子去疾者,子良是也。

郑国先君灵公去后,郑国本将以子良为君,然其自以不贤,让位于其兄,也就是如今的郑伯坚。

郑伯坚本欲效仿晋国逐群公子,却在子良的劝阻下放弃,其无疑是贤良之辈。

郑国是周边国家中除楚国外女君主要的关注对象,因为这个国家的命运实在过于动荡,因此子良的贤名她早有耳闻。

此次之所以写信给他,是因为她觉得他应是个聪明人。

郑国国君,并不是什么可以安享富贵的位置,相反,它意味着必须殚精竭虑地在晋楚之间寻求一个生存的间隙。

所担负的,并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整个国家的命运。

当然,他自是可以选择随波逐流,但尊严大多时候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

所以当初被郑人拥立的公子去疾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一方面拒绝了沉重的责任,又作为更有竞争力的继承人保全了自己,同时却也没有放弃为国家尽忠。

他不但聪明,还很有趣。

女君的信中包括简单的问候,对郑国夹缝处境的担忧,随国作为小国将心比心的同情;又对刚结束的战争中随国的参战进行了解释——当然是在楚国的逼迫之下,最后则毫无诚意地写下了《击鼓》作为收尾。

将信件交由属下送出后,她终于抽出时间来处理叔妫,也就是陈国的事情。

有姓之人绝非从出生起便是奴隶,至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女君也无心过问。

她只是将叔妫唤了来,又让女儿公子汤去与她谈谈心。

如何?女君头也不抬。

她对于亲生子都没有多少耐心,更何况是别人的孩子。

不过孩子们中,公子汤确实是最为崇拜她的那个,总会下意识地模仿她。

所以如今看来,言谈举止其实是有几分像她的,这一点让女君十分满意,并生了些许怜爱之心。

叔妫父本为陈国大夫夏御叔之家臣,祖上亦有几分亲缘在,一片赤胆忠心,却因劝主君莫要沉迷女色而为御叔所弃,愤然触柱而死。

叔妫家中已无亲人,因此终究流落民间,为母亲所得。

公子汤看似一本正经地讲述她从叔妫那里得来的消息,实则添油加醋了不少。

女君被她夸张的用词和语气逗笑了,用手中的笔杆点点她的额角:正经些。

夏御叔的妻子为郑穆公之女,算来也是郑伯坚的妹妹。

公子汤扬起下巴往女君手上蹭了蹭,夏御叔死后,听说她府中常有男人来往。

啧啧啧,儿子都已十几岁了……痛!女君弯起手指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儿子十几岁了又如何,贞洁这种东西不过是男人束缚女人的借口,夏姬自己愿意轮得着你置喙?男人们这般大肆宣扬便罢了,我从来不与你的兄弟们谈及这些,但你身为女子,也要这样驯服自己?公子汤猛然意识到她的发言放在自己母亲身上也并无不可,随即眉眼都皱了起来,一副委屈之色地黏到女君身边,拖长了声音道:我错了——莫要撒娇,继续。

女君重新低下头,继续写着什么。

夏姬的入幕之宾众多,其中颇多权势者,最盛莫过于陈侯平国。

听闻这些男人们已经到了拿着夏姬的贴身衣物出去显摆的地步。

说到这里,公子汤啐了一声,真是令人作呕。

见女君没有给她回应,公子汤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叔妫就只知道这些啦,她入随已经挺久了,这些还是她费劲心思才从陈国打听到的。

我知晓了。

女君放下笔,抖了抖刚刚写完的简册,这个,拿去给季怡。

简册被丢了出去又被稳稳接住,她瞥了公子汤一眼:私下里我可以不在意你的仪态,但若是被外人看见随国公子如此不知礼数……公子汤连忙打断她,举手发誓道:不会的!连公孙怡都不会知道的!女君哼笑,不置可否地挑眉:最好如此。

你回去罢,闲暇时多琢磨琢磨你的婚事,我不可能允你嫁与国内的异姓大夫,不过还有几年,可以尽量挑个你喜欢的。

见都没有见过怎么选……公子汤撅起了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我们是不是决定要站在楚国这一边了?母亲觉得楚王有胜算吗?如果来日他为霸主,我能倚仗他的威势寻个小国公子,强迫他嫁来随国吗?女君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只是道:倒是很有想法。

你这么崇拜他,不若我送你去给他做次妃如何?熊旅如今除了夫人樊姬和位列左媵的秦女外,尚有右媵之位空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不不——公子汤用力摇头,我见过他从母亲房里出来的。

无妨,我和他都不会在意这种事女君随手撩了一下落在鬓边的散发,轻轻勾到耳后,接着双手将公子汤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的,季怡不愿你嫁去楚国,我却不然。

对我而言,随楚联姻自是多多益善。

公子汤毕竟还是个孩子,情急之下开口道:可是母亲对他是不一样的不是吗?顺着她长发的动作不明显地顿了顿,随即公子汤听到头上传来一声轻笑。

作者有话说:久违的满地注释(总感觉写的时候还有想注的但我现在想不起来了):【汉阳诸姬】山南水北为阳,指汉水北边的众多姬姓小国,最初应是为控制南方蛮夷所封,其中以随国最强。

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出自城濮之战时,与此言类似还有吴攻楚时,随国庇佑楚昭王,吴国提出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以劝说随国放弃帮助楚国。

【四方诸侯】这个名词是我瞎掰的,但是由于目前曾国考古发现非常丰富,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一个无闻小国。

因为东西南的三方确实如此,所以学者们提出了一个周的南土的控制,其中观点繁多,尚无定论,这里先拿来用一下。

说到周对四方的控制,其实很有趣,通常都是由一姬一姜共同完成的。

【击鼓】《诗经·邶风·击鼓》,前面说到当时人外交辞令经常要扯点诗的内容,作者文学素养不够,这篇勉强符合题意。

关于《击鼓》的写作背景,通常认为是卫国州吁之乱,本文以此说法,因为另一个说法是鲁宣公十二年,这一章的时间点才宣公九年到十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