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十二章 败陈

2025-03-22 07:06:34

王为陈夏氏乱故, 伐陈,杀徵舒,取其室以予申公。

——《丹阳行记·庄王十六年》十五岁其实已经算不上孩子了, 当年若无意外, 女君本也会在十五岁时嫁与随侯宝为妻。

然而随着自己年岁渐长, 她总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看着长大的兄妹四人当成孩子。

尽管等这个冬季过去,他们便已十六,早已是可以接触政务的年纪。

女君一方面考虑着给他们一个练手的机会,一方面却又疑虑重重。

这或许是每一位君主面对自己年轻的继承人们时, 都必须面临的困境。

她面前唯一可以效仿之人, 便是早已作古的楚王商臣。

然而他们所面临的境地却是不同的。

楚王商臣并无嫡长子, 所以尽管王子旅看似更有优势, 但是他将他放逐出郢都,流连于战场, 也不用担心意外的发生——他还有其他儿子可以备选。

她却不同。

尽管并不强求她的血脉在随国千秋万代的延续, 女君却还是偏心着自己的亲子。

若非迫不得已, 她不会考虑将她费尽心机才拿到手的权力交给旁人。

可是要说完全不生猜忌亦是不可能的。

若敖氏是楚王一脉的心腹之患, 季怡同样也是她必须忌惮的对象。

对方代表了随国最正统的继承理念, 而公子得, 正是他所坚持理念的具体延伸。

她在,尚且能够压制一番。

若她暂且离开随国, 仅将季怡和公子得留下监国,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毕竟公子得是她的儿子, 本也不可能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

至于留下公子周或是公子偃,谁又能保证他们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若果真如此, 哪怕他们羽翼未丰处理起来很简单, 却也毫无必要, 倒不如一开始便不给他们提供这个机会。

百年后说不准还能留下一兄弟相得的佳话。

她的目光扫视过面前各自举着一张弓试用的年轻人们,作下了决定。

当繁花重新盛开,楚与陈、郑订立辰陵之盟的同时,女君收到了来自晋国赵氏宗主赵朔的回信,他同意了女君为公子得、未来的随侯求娶赵朔之女的请求。

赵朔为赵盾之子。

赵氏家族自赵盾死后仍旧兴盛,赵朔之妻甚至是晋侯黑臀,即晋成公之女。

然即便如此,晋国的正卿之位已经落入他人之手,赵氏不再拥有昔日那般鲜花着锦的荣光。

这正是女君想要的。

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心将公子得和季怡留在国内,而带两个庶子前往战场。

那么想要防止二人勾连,便必须谨慎处理。

仅仅依靠她的警告和派人监视是不够的,只有他们本心中对此事感到危险,才能真正预防它的发生。

一位来自晋国的高门贵女,恰能为女君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季怡不会冒着被楚王旅返程后责难的风险,去扶植一位与晋国联姻的新随侯代替女君的位置。

而对女君而言,仅仅是赵氏的女儿,还不足以威胁到她与楚国的联系。

另外,若有一日当她们这一代人故去,到时晋楚相争的局势又不知如何,一位晋国贵族出身的夫人,应也能为公子得提供些明哲保身的机会。

女君觉得她已仁至义尽。

此事当然对女君有利无害,对赵朔而言也是一样。

随国毕竟也是姬姓后裔,血脉高贵,尽管跟随楚国却并不如陈郑一般为众矢之的,无疑是为女择婿的好去处。

至于政治上的获益,对于一个目前在晋国朝堂有所退避的家族而言,并非是首要考虑的条件。

在这陈郑都屈服于楚国,所有人都等待着晋国发兵的背景下,晋国却反而兵不血刃地收服了境内的狄人。

同时,公子得和赵嬴的婚事逐渐临近。

公子得体弱,女君便拜托了矞姒与他一同去晋国迎亲。

待婚礼既成,儿媳在国人口中改称随嬴,时间便已近冬。

随国终于收到了来自楚国的消息,楚王旅与令尹孙叔敖领兵伐陈。

女君也履行了承诺,携二子并战车队,数部步卒汇入其列。

大军还在路上,距陈国还有几日距离,檄文已传遍天下。

用词朴实而具有煽动性,只要识字便没有不能通此文书的人。

其大意简明扼要:夏徵舒弑其君平国,悖德而乱政,人尽诛之!各氏族子民无须惊惧!此战楚王亦为秉天之命,仅只征讨夏氏。

书写檄文者为谁?竟能如此虚伪到极致又挑不出错处。

夜间驻扎的营帐中,女君将檄文念了一遍,不由笑道。

为何说是虚伪?年初才与自立为陈侯的夏徵舒订立盟约,一年尚且未过便行征伐之事为其一;悖德而乱政者,何止夏徵舒一人却偏偏他被征讨为其二;周人的天命何曾庇佑楚人,故秉命更是个笑话为其三。

且陈侯平国等人不仅淫人母在先,甚至还要互相称些什么徵舒似汝。

亦似君,女君试想世上恐怕无人受得了这般侮辱,陈平国有此下场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怪不得任何人。

不过作为借口而言,陈平国的这一番动作,实是天赐良机。

此战虽以楚王旅与令尹为首,但左尹子重和司马子反也同时在场。

另有继子仪之后担任申公的屈巫出现,其祖武王子屈瑕,是为王室子弟。

可以说如今帐内数人都有几分亲缘,哪怕是令尹孙叔敖血脉稍远,为蔿贾之子,亦是楚国先君蚡冒之后。

是我写的。

担任左尹的王子婴齐应承道。

虽然数年未见,他对自己的姐姐依然保持了尊重的态度,与其说是感情多深,倒不如说是天生性格如此,不过占一出兵大义罢了,姐姐谬赞了。

女君打趣地看了楚王旅一眼。

同样是在众人目光之下,一起长大的兄长只会一口一个君上,而少有相处的幼弟却直至今日仍能毫无异样地唤出姐姐。

这鲜明的对比实在不得不让人感到微妙的好笑。

虽已是战前最后一次聚合,接下来便会按此次会议的计划直奔陈国都城之下,然而与会的众人都不觉紧张。

楚国的几位久经沙场,已不会区区一个陈国而有所动摇——在大义的指引下,最大的敌手晋国甚至没有出兵的立场,楚国自是更加肆无忌惮。

女君尽管一同出了战,但她并不会真的出现在战斗的最前线,而是留于后军之中以观全局,监视整场战役的境况。

若是不出意外,她甚至会成为击鼓之人,宣告战争的开始并鼓舞战士们前进。

这本应该是楚王旅所要完成的事情。

然而按照他们所讨论的计划,楚王旅会亲自出现在战场之上,便由与会者中位最高的她代为完成。

她将公子周和公子偃编入所带来的车兵之中,并且叮嘱他们不可骄逸,须听从主帅的命令。

这是一场必然会走向胜利的战争,然而若他们两人运气不好,亡于箭矢之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但他们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和平与安逸之中,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而只是随国特殊的条件所导致的。

他们甚至不曾面临争权夺利的漩涡。

女君如今所做的,便是撕开这平静的,将他们保护在其中的假象。

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车阵一路碾压着向前行进,唯有足够数量亦足够锋锐的□□才能够阻止这一如洪水般涌动的可怖怪物。

然而女君必须承认,即使是工于冶炼的随国,也难以阻挡这样的敌手。

锋锐的兵器能够弥补一时的差距,然而此时陈国所面临的已不是简单的兵器差距。

补给,兵力,士气,都是战争成败的根基。

楚国地域千里,楚王旅近些年南征北战,又收拢境内蛮夷,此战尚有名正言顺。

陈国败得毫无意外。

夏徵舒未逃,也未寻死,就这么轻易地被子反带进了营帐,甚至没有被绑缚起来。

然而子反的表情充满着不屑,申公巫臣亦是如此——申公巫臣的先祖屈瑕便是因战败而自戕,在楚人看来这本是大战中败军之将理所应当要做的事。

女君意外地看着这一幕:带他来此作何?难不成你还想留他一命?楚王旅方才归来,身上满是血气和灰尘。

染血的战甲被随意丢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听闻女君的问题亦是连眉毛都不曾移动半分:酒。

对方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出生入死回来,女君也怠于与他计较,直接从旁拎起一坛酒便远远丢了过去,完全不考虑对方不曾接住或是酒液在半空中倾洒的可能。

酿造完成的酒原应倒入尊、缶、觚、卣等等容器之中以示礼仪和文明,楚人在这些方面对周人的学习堪称是全方位的。

但这毕竟是战场,最为赤/裸且蛮荒的地方,粗鲁一点也不会引起任何反对,甚至众人都乐见于此。

砰!楚王旅抽出佩剑击碎了那个直直向着他头颅冲去的酒坛子,剑上甚至还有血迹。

酒液如雨一般落下,打湿了他有些脏污的头发和衣袍,连发丝都被沾成了一绺一绺。

在场除了夏徵舒这个被视作死人的俘虏并无外人,尽管形容狼狈的是他们的君王,众人见状仍旧都不由大笑出声。

一滴酒巧合地落在他唇上,楚王旅舔去那扰人的液体,又抿了抿,半晌赞道:好酒!这是他未曾尝试过的味道,应是随国所带的军备,他回头看向女君,庆功宴上便启此酒为大家助兴。

难得的赤诚与直白的反应让女君也失了反唇相讥的动力,她不再看那个此时完全不像个王却充满野性的男人,只是将视线移向半坐在角落的夏徵舒,漫不经心地应道:好。

顺着她的目光,楚王旅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位年轻人身上。

是的,夏徵舒直到目前为止甚至尚且还未及冠。

能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所发动的,几乎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叛乱中,陈侯平国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

而夏徵舒自立为陈侯,竟也无人阻止他。

陈平国的太子午逃往了晋国,导致了夏氏之乱的另外两个陈国大夫则得到了楚王旅的庇佑。

其他陈国贵族,不知是对此漠不关心,亦或是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便默许了此事。

与此相对,今日楚国征伐得如此轻易,径直奔向陈国国都,自然也有陈国贵族不作抵抗的缘由在。

故而见证了这一切的楚国众人,反倒是对敢于反抗的夏徵舒颇有几分欣赏。

不过欣赏归欣赏,作为发兵的大义所在,夏徵舒不死,则此战难以罢休。

车裂于城门。

楚王旅走到女君身侧自己取了酒豪饮一番,然后下令,明日便召集陈人,于此立县,子重暂代陈公之位,屈巫佐之,境况稳定后屈巫再返回申县。

若有反对者或反抗之人,一律杀之。

请稍待。

夏徵舒走到楚王旅不远处,低下头以示臣服,王上请听我一言。

楚王旅盯了他片刻,突然笑道:将死之人,谁给你的勇气,使寡人听你言语?你上前来。

他道。

还未待楚王旅继续开口,有卫士在帐外禀报:王上,申叔时求见。

倒是很巧,他刚好使齐归来过路于此。

请他入内。

楚王旅高声道,与寡人同享战胜之喜!女君见状皱了皱眉,起身便要离去,被抓住了手臂:松开。

她低声呵斥道,不想在众人面前与熊旅闹得太过难看。

然而如今情绪正亢奋的楚王旅无意想那许多,只是下意识阻拦,被拒绝后他便收回了手:稍后的庆功宴你还要出席,随国提供的兵器也立了大功,现在离开作甚。

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女君只是道:日落前即归。

便向帐外走去。

有一人与她身形相错,大略便是方才卫士口中所称的申叔时。

不过这与她无关。

回到属于随军的驻扎处,女君扫视一周未曾看到公子周和公子偃。

她思考了一下,向河边走去,果然见兄弟二人靠在树下,一副虚弱颓废之貌。

走近几步女君便抬手掩住了口鼻:去换身衣物,像什么样子。

他们身上有的不只是方才楚王旅帐中弥漫的血腥味道,还混杂了呕吐物的酸腐气味,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公子周勉强点了点头,公子偃则先站起了身,顺道借力给自己的兄长,二人彼此搀扶着向自己的帐中走去。

女君则远远缀在他们身后,上下打量着两人行动,试图发现是否有什么她未曾注意到的伤口。

稍后的宴会,你们必须出席。

她并不考虑两个年轻人可能并没有饮食的胃口,只是嘱咐道,叔妫在我帐中,若不想引人注意便拿套你们的衣物给她,务必带她参宴。

作者有话说:我果然是写哪个男人就觉得这个男人和女主更配的墙头草(喂)可能这就是丈母娘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