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王围郑,及郑平。
——《丹阳行记·庄王十七年》无甚大事,不过些许口角罢了。
对于自己的左膀右臂, 楚王旅还算是和颜悦色, 尽管回答得十分敷衍, 但总归没有视而不见。
孙叔敖此人尽管才华横溢,性格却有些执拗,也如他父亲蔿贾一般说话不讨人喜欢。
蔿贾昔日当着子文的面,说他让子玉继任令尹只会败国, 哪怕城濮之战证明了他的正确, 然若非子文心胸宽广, 他大概不会有跻身楚国统治核心的机会。
而孙叔敖则在楚王旅明显不想细谈的当下依旧追问道:令王上夜半召见巫医的口角?只是小事而已。
楚王旅显得有些头痛, 不知该如何摆脱令尹的关切,但他也着实不想将他和女君之间的私事摆在台面上,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就在女君稳坐在旁边, 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生出兴味时, 忽有信使入内。
楚王旅接过情报, 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楚与陈郑两国签订辰陵之盟还不出一年, 先是寡人伐陈, 如今又是郑国邀宠于晋,这大抵便是名存实亡?王上意欲为何?孙叔敖谨慎地问道, 以他对主君的了解,以及这些年晋楚两国的行动来看, 攻郑很有可能便是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伐陈路途遥远, 尽管返程可顺道攻郑, 然粮草补给可能会有一些问题。
咳咳……听到这里女君便想开口, 谁知一出声即是长久的咳嗽,孙叔敖还在等待楚王旅的回复,而楚王旅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待她状态缓和几分,终于声音嘶哑道,孤可以提前回返随国,竭力为楚军准备粮草。
楚王旅转头看过来,不无意外又心平气和地问她:你想要什么。
女君想笑一下却只发出了如烈风刮过的撕裂声:两战,甚至日后数战,随国既无法置身事外,那么楚国旧日割随城邑可否奉还。
她看楚王旅丝毫未曾变色,而孙叔敖也平静如初便又道,另外,孤想要唐国之地。
听到这里,楚王旅皱了皱眉:可以,昔日楚国侵随所占之地及其上人口,此战后如数奉还。
但是唐国不行。
他见女君又想开口,便抢在她之前道,同为属国,随国以何立场占其地为己有?若寡人允了你,楚国在盟国中有何威信。
何况,母亲虽已故去,姨母却还在世,你这样做置她于何地?先晓之以理,再动之以情,再加上通常人提出条件时,困难的那个只是为简单的那个搭桥,他已同意了。
因此楚王旅的劝说可谓是毫无缺陷,也确实字字是真。
然而女君早已过了会轻易被说动的年纪,她提的两个条件她都想要达成。
况且在熊旅眼中,她自幼年时就向来是骄横任性、肆意妄为,想要便一定要费尽心机得到的那类人,所以她绝不会选择松口。
回返郢都的时间太久,贻误了战机和几座唐国城邑相比,你自可衡量。
倾随国之力为楚国备战,多得到些回报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或者你亦可以下国书于唐,令其转运粮草至郑国边境?只是不知要多久。
她轻蔑地笑了笑:往上数几十年,随唐边境的那几座唐国城邑还不定是属于谁的。
至于姨母,她的利益寄托于楚国,只要你足够强势,她的地位便绝不会动摇。
就如同孤,必须为随国争取利益,才能维护自身的强大。
强撑着说了太多话,女君皱着眉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身体上的不适让她无意再与楚王旅多作争辩:子重回返,大军开拔之前,你都还有时间考虑此事。
女君转身走出主帐。
她心中有数,楚王旅算不上无信之人,如辰陵之盟此类只能说是自一开始便未想守诺。
那么随楚边境的城邑她大略是确能收回——楚国家大业大也不缺这一二城池,若非灭国便只作威慑之用罢了。
至于唐国的那部分,尽管她表现得很是强硬,看楚王旅的反应,却并不认为最终能得偿所愿。
但是作为交换,她要为此快马加鞭赶回随国,再调集全国物资,最后送出,无一不是劳民伤财之举,只换回对楚国无关紧要的几座城邑她实在不甘。
但对于随国贵族而言,收复这几座城池大概已足够堵上他们的嘴。
便走一步算一步罢。
楚王旅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却并非全部。
除交还随楚边境的随国失地之外,他只答应选择证据最为充分的,为唐国所夺的一座城邑予她。
其中大抵还筹划了与唐国的利益交换,女君怠于细思,她只要得到她想要的便已足够。
同时楚王旅亦要求申公巫臣回返郢都筹备粮草,相较于陈国,郑国距离晋国更近,难保对方不趁机干预。
故而哪怕到郢都走个来回所需时日长久,他还是作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没有人会想到,攻郑之战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久到申公巫臣都到郢都行了一遭,带着辎重与大军重新回合,才成功攻克了郑国的都城。
虽然往往将陈、郑并列而论,事实上郑国的疆域远远比陈国广阔许多。
而尽管都是经常受到晋楚攻打的国家,但是晋楚对这些国家的征服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如果失败了便待来年。
所以女君没有预料到,楚王旅初战未克的退兵竟只是假意为之。
而待郑国开始修复城墙,他又带兵上前围城直至三个月过去,非要啃下郑国这块硬骨头。
如今他成功了,郑伯坚在昨日派人向楚王旅递送了郑国的降书。
如今正值清晨,眼看着城门大开,楚王旅率领其亲信部队缓缓进入。
城中一派凄清,主路上仅见郑伯坚一人,赤/裸着身体,左手牵着羊,右手拿着一卷帛书缓缓走来,直面迎上众人。
女君扭头对准备从战车上走下的楚王旅轻声道:郑伯想是有备而来。
此乃古礼,肉袒牵羊,以示为其臣隶。
当年周人的先祖武王克殷时,微子启亦是如此向周王表达了他的臣服。
然而当时的对立双方争夺的是九州之主的位置,如今楚国伐郑只为讨不服罢了。
如此高的誓降规格,郑伯坚此举恐怕并非这么简单。
楚王旅点了点头未作应声,他向前几步来到郑伯坚面前,见对方想要下跪便及时拦住了他。
郑伯坚一脸愁苦之色,嘴唇颤动了两下也未曾说出话来。
孤本无意与楚王作对。
半晌他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却不得不让您劳军远征,是孤的罪过。
无论您是将郑人发配南方瘴疠之地,还是分郑地以赐诸国,都是天命注定,孤不敢心怀怨尤。
但如若您……击掌声从楚王旅身后响起,暂时打断了郑伯坚假若后的重点。
女君走上前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没有试图继续阻挠他的话语。
而楚王旅亦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着搀扶住郑伯坚的动作,丝毫没有配合他一起感动的意思。
郑伯坚顿了一下,四下扫视郑都的凄凉之景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姿态,没有露出怨恨之色:若您还愿意铭记郑楚的世代盟好,顾念先祖赐下的福祉,只将郑国作为属国对待,哪怕等同于数县,只要社稷不灭,孤也不至无颜面见先祖。
不敢奢求您答应这个请求,但这确是孤的真心话。
孤愿立死确保楚王对郑国的统治,以换得百姓与家国无恙。
说到这里,郑伯坚佝偻的背都挺直了些,连沧桑憔悴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光彩。
楚王旅若有所思,他松开搀扶着郑伯坚的手,状似无意的侧过身,将佩剑暴露在郑伯坚一伸手便可得到的位置。
女君见状并没有阻止,但也绷紧了身体以防意外的发生——无论是郑伯坚自戕未被阻拦,亦或是他一时冲动伤及他二人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子重站在楚王旅身后不远处,自然也听到了郑伯坚的这段陈情,他对此不以为然:王上,三月围城,自随都和郢都而运至的粮草无一不是资费甚巨。
假使他的这些花言巧语就能使您放弃已经唾手可得的土地,这些牺牲又如何补齐。
他敌视地看向郑伯坚。
之前伐陈他并不反对撤兵,因为道义已失,徒留也是无用。
然而此事可一不可再,况且此战是郑国背信在先。
接触到他的目光,又从楚王旅这里看不出态度的郑伯坚闭了闭眼,他先是将视线落在了楚王旅的佩剑上,又转向了自己手中的帛书。
他松开牵着羊的绳子,双手捧起帛书跪倒在地,这次楚王旅没有再阻止他。
帛书一直被高高举到了顶端,郑伯坚低声道:此乃郑国境内诸城的舆图及布防,若有此物,则楚军在郑国如入无人之境。
除此之外,郑国自先祖桓公受宣王封立国,煊赫一时,所藏图书数以万计,均愿献至楚国。
郑伯坚咬牙许诺道。
楚国地处南蛮之地,纵使其族亦是从北方迁居,也因流落而大量亡佚。
即使立国后经年积累,所藏典籍之类依然远远不能与中原大国相比。
郑国则正好相反,作为近于王畿的亲近之国,平王东迁时正值强盛,文化的发达毋庸置疑。
听到这个条件,楚王旅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对态度有几分松动的子重道:郑伯愿为百姓做到如此地步,百姓又怎能不爱戴于他?不得民心,又如何统治这片土地?但是……他重新看向了低着头的郑伯坚。
作者有话说:郑伯坚也就是郑襄公的原文也很会说,我这里当然是拆解重构意译之后又添油加醋了一点。
【肉袒牵羊】最早的典故应该是郑国了,史记写宋微子世家的时候提到商灭的时候也来了这一出,不过史记写作时间晚一点。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这段的时间其实比较紧凑,去年年冬去攻打陈国,今年春天去打陈国,夏天又和晋国打……就很穷兵黩武啊地还种不种了又不是职业军队。
真的很让人担心(。
)只能说为了争霸也是作出了很大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