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王与晋师战于邲,胜之,筑庙告事而还。
——《丹阳行记·庄王十七年》前线如何?仲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但优美的仪态使她的背影丝毫不显老。
她已年迈, 对于什么荣华利禄早便不放在眼中, 这些为利益而起的纷争也是如此。
因此之所以会开口问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想和坐在她身边的王子加聊聊天。
王子加嫁往随国至今已有十九年,如今是头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归宁。
按说父母俱已不在, 依礼只应派卿大夫代为聘问, 但无论是楚国还是随国对于此事都视若不见。
就楚国而言, 一来王子加手中有楚王旅亲笔的印和信, 二来有太后仲姬在上面压着,三来国中当权者为与晋之战堪称倾巢而出, 目前郢都中仅余了箴尹斗克黄一人主持日常事务。
他不提, 自然也无人敢对这点小事有所置喙。
况且王子加此行还另有楚王旅给她的任务, 依然与辎重有关。
连战三场, 对楚国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负担, 而和晋国的交锋却无疑是争得权力之事, 楚国贵族自然不愿错过,又及楚王旅召集了唐侯前来, 故而这个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具体军资的准备自然不会经她一个外嫁女之手,然而监理之事在楚王的命令下要求必须由她完成。
同时, 阵前情报的汇总也被指定必须由她和斗克黄共同处理。
因此尽管好像日日陪在仲姬身边,王子加大部分时间依然还是忙于公务。
听到姨母的问题, 王子加简单地解释道:我回返之前便听闻晋国因郑国的求援而来, 但由于军队内部生了异心, 两方无法达成一致,故而耽搁了时辰,生生让兄长攻下了郑都。
在仲姬面前她十分克制有礼地称呼着楚王旅。
最新的情况……她皱起了眉同时翻开了好几册竹简。
王子加面前的书案上堆满了竹简,这其中有前线送回的战报,亦有楚国细作悄然送回的参战各国情报,其中还掺杂了一些截获的书信。
好半天她才确认了自己需要的几册,整理了一下顺序又组织过语言方才开口。
晋国分上中下三军,以中为尊。
上一任正卿郤缺亡故不久,新代位的荀林父任中军将,认为郑已服楚,不如等楚国退兵后再讨郑。
但是似乎由于上位日短,威望不足,以至于军中有人反对他的意见,尤以中军佐先縠为主。
军中有两端,怕是败军之相。
昔年在城濮不也是如此。
王子加的指尖一行行划过竹简上的文字,战报里说兄长饮马黄河后便欲退军,然晋军渡河才致使两军对峙。
以我离开前的境况来看,恐怕并非如此。
郑伯坚肉袒牵羊以逆楚王旅时,除了他愿付出的代价之外,楚王旅还与他做了一个交易。
当时除了他们两人谁也不知交易的具体内容,但是看着手中的战报,王子加似有所悟。
郑国这些年虽然一贯‘局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然而楚军都已兵临城下,甚至进驻城内,有兄长和蔿敖在,郑伯坚怕是玩不出什么把戏。
但是战报中显示郑国派了使者入晋,劝与楚战,无论作何考虑,这背后恐怕都有兄长的蓄意指使。
仲姬走到王子加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暂停一下,随后走出书房对着门外的女奴交代了什么。
姨母这是?王子加有些疑惑。
樊姬之子审虽则年幼,但他父亲不在,由你这个做姑母的代为启蒙倒也不错。
仲姬回头看她,目光慈爱而温柔,一如当初。
仲姬一生无子,却为楚国王室公子们的成长都付出了不少心力,大家也十分尊重她。
尽管王子加并不认为她所讲述的这些东西王子审真的能听懂——这孩子如今也不过三四岁。
但也不打算违逆仲姬的一片心意。
让下一任的楚王对随国有一分亲近之意总也不是坏事。
没过多久,王子加便见到了楚王旅的夫人樊姬。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整个人似乎都很温婉贤淑,无论如何都像是仲姬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想到姨母这些年事实上都是由她陪伴,王子加对着樊姬友好地笑了笑。
樊姬状似腼腆地点了点头,反倒是她怀中的王子审嘴巴像是抹了蜜,不知是否是在路上被母亲教导过,对着王子加一连串地便唤起了姑母,甚至还想往她身上爬去,被樊姬及时捞回了怀中。
仲姬拿了些小食放在母子两人面前,王子加有些莫名但也顺手从其中取了一块果脯,就见王子审因为她的动作嘴扁了扁,不由笑出了声。
她点了点王子审的额头,这分明不是适合他的入口之物,却还护食得紧。
笑完这一出,王子加正色回到案前。
她本想仿照昔日楚王商臣为他们兄妹分析城濮之战时的作派,却败于王子审的年纪实在太小,最终还是选择如往常一般。
天知道连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想到这里,她的动作突然顿了顿。
王子加抬头看向王子审,对方虽然年幼,但已看得出与楚王旅的几分相似。
若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还在,如今应该也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少年郎……罢了。
尽管生出些怅然若失,但那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王子加很快便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晋楚的第二次大战之中。
迷惑晋军之举恐怕不只是派郑人前往晋军阵中劝说伐楚。
王子加的语速放缓了些,她也同时在进行思考,兄长另有派人入晋师两次请和。
尽管战报中不会具呈劝告之语,但我大概也能猜想。
郑人见晋人无非是说,楚国强权之下郑国无力反抗,最终只得屈服。
然而前有陈、郑两战,楚军势必疲惫不堪;自灭庸时起楚王便连年征战,国人亦心生怨雠。
内外皆不修,若晋军出战,而郑国里应外合,定能退楚之兵。
王子加说到这里轻蔑地一笑:古人有言,‘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
此次归宁,我见郢都人事和谐,民皆安居,朝堂整肃,吏治清明。
兄长那边征战同样是顺势而为,绝不行无义之举。
足见征战对楚国的影响还称不上动摇根基,只是一时忧患罢了。
若我是荀林父,当下便选择退兵。
当然,我们在这千里之外作此闲谈自然无用,毕竟晋师军中尚且由不得他一人作主。
只是不知此战若败,败军之咎是归于不听号令的先縠,还是三军主帅的荀林父。
王子加合上手上的简册,看向樊姬怀中的王子审,发现他已经神游天外,怕是再过不了多久便会在梦中与祖先相会了。
她微笑着摇摇头,又拿起新的一册简:议和日近后,楚军派人行‘单骑挑战’之事,此本古礼,战前使勇力之士犯敌。
若说冒犯,责大矣;若说尊礼,则是无稽之谈。
王子加对其中的内容评价道,议和事假,不过缓兵之计,此外行动皆为探听虚实罢了。
果然,将帅不和不仅在荀林父和先縠之间。
我观此战,胜负已定。
王子加站起身,若有所感地打开了书房的门,便见使者急奔而来,送上了新的战报。
邲战已胜。
使者气喘吁吁但仍不失稳重,行礼后便告离去。
听闻此消息的斗克黄也匆匆赶来。
宴否?斗克黄问道。
楚王及一众贵族尚且未归,到时肯定有盛大宴飨无疑。
但自城濮一战败于晋国后,楚国难得得此大胜,提前举行小宴实属寻常。
不急。
王子加示意斗克黄走进书房,不如先看这最新的战报。
斗克黄依言而入,便见仲姬和樊姬皆端坐其中,王子审已睡了过去。
他无奈地行了一礼,未曾开口。
仲姬笑道:无碍,这孩子也是刚被加哄睡过去,箴尹正常言语便是。
听到仲姬的话斗克黄无法克制地露出了一个惊悚的表情,像是完全无法想象王子加也会有如此慈爱的一面。
仲姬自是知晓他们二人身为亲生兄妹的关系,便打趣道:连你都不信加?斗克黄苦笑道:非也,是某少见多怪耳。
旁边的樊姬默不作声,只是借着广袖的遮掩已经快将小食处理干净。
她拿出帕子擦净双手,这才柔声道:箴尹大人果然轻信,难怪郢都的贵女分明都愿和大人共度春宵,却至今无一选择嫁与大人,大抵实在是怕自己的夫君被人哄骗了去。
连夫人都……斗克黄无奈地用手背撑住自己的额头。
王子加笑过便打开了最新的战报,此时恰好读完,顺道告知在场的亲故:晋军战败有荀林父忙乱中渡河这一错误指令的原因,但明眼人皆知那不过是一借口罢了,毕竟他已陷入不利境地。
兄长并未乘胜追击,而只是祭祀过河神,在河畔筑了楚先王之宫庙,如今怕是已在返程的路上。
王子加在简册的末尾看到一行小字,当是负责写战报之人的私心,晋人真是不识好歹。
她冷笑一声:晋车于逃亡时陷入坑中,楚军未曾趁机杀之已是恩德,甚至还帮助他们脱离其中。
结果便只得晋人讥讽,他们没有逃亡的经验。
不经意间王子加便忘了敬称,熊旅的仁德,在晋人眼中还不如以晋军尸体筑成的京观让人动摇。
斗克黄给她使眼色未果,又及房中也没有外人,最终只能作罢直言道:少说两句,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
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是无用,但此次平郑后南北业已交通,待他取宋之后便可尽掌中原。
你知他野心。
欲为霸主怎能无仁德之名。
作者有话说:考虑再三,这种大型战役还是站在上帝视角好写一点,身在局中实在无法多方势力间反复横跳。